孟清是突然从这个城市消失的。朋友们都不知道他到了哪里。他留给这个城市惟一的记忆,就是作为城市寻狗族的一员,帮助一些失主找回了他们的宠物狗。当然,他的工作不是很出色,有些失踪的狗,他是永远也找不回来了。
但是,说来让人很难相信,孟清又重操旧业了。
孟清是在这年的春天重操旧业的。在此之前,他干过家具商城的营销,饭店的垃圾工,宾馆的保安,还给某画家做过人体模特。他好像还干过别的工作,具体连他自己都记不清楚了。但是这些工作都不能充分发挥他的特长,事隔不久,他就驾轻就熟地重操旧业了。孟清的工作比先前出色多了,这主要得益于他此前积累的丰富的工作经验。孟清没有购买新的手机。他手机在停用了大半年多后,又重新开机了。这说明,孟清的生意红红火火。
有一天,已经是深夜了,孟清突然接到一个电话,对方是一个陌生的女声,普通话不很标准。她说,你是谁啊?孟清也操着不地道的普通话说,我不是谁,请问你找谁?对方说,我找你啊。孟清一时没反应过来。孟清说,找我?对方说,是啊,人家想你了嘛,出来玩啊老板。孟清对突然的邀请有点受宠若惊,这么晚了,谁还邀请他呢?他脑子里迅速过滤着他认识的女人。孟清实在想不起来对方是谁。孟清只好敷衍着说,这么晚了,改天吧。对方突然惊叫道,哇塞,我知道你是谁了,你是不是,那个,那个,找狗的?显然,对方没有想起来他的名字。孟清说,你到底是谁啊?对方说,真巧啊,我在收拾皮箱,看到一张纸片上有这个号码,我就打着玩玩。我以为是我的客人,没想到是你。你还好吗?有一阵,你怎么失踪啦?对你说,我已经不养狗啦,我也不住那地方啦,我现在,重操旧业啦。对方突然大笑起来。对方说,你知道重操旧业是什么意思?你有空到红海洋桑拿城来玩,你就知道什么叫重操旧业了,你看我怎么陪你。孟清也想起来了。孟清说,可不是,我也重操旧业啦,哈哈,我知道你是谁了,你是不是跳跳?你家有一条小狗叫翠翠,没错吧?对方说,不提那个事了,我现在叫小芳。孟清说,小芳,你好,你家的狗丢了吗?对方说,别提狗了,我早就不养它了,一点也不好玩。对方说,养它干什么,一点也不好玩。对方说,喂,你过不过来?孟清说,不行啊,我要去找狗啦。对方说,找狗也不能不玩啊,是不是碰到大客户啦?叫小芳的女孩在电话那边突然哭了,她泣不成声地说,你啊……你啊……你帮我找狗找哪去啦,你啊,你……你……我准备给你一万块啊,你这个狗日的,一万块你都不想嫌,我恨死你了!我要把你狗日的操死,你来不来!
孟清觉得真是不可理喻,他关了手机后一天都没敢开机。
如前所述,孟清找狗是很有心得和体会的,他基本上能在主人限定的时间里找到狗。这除了经验而外,还得益于他勤快的双腿。孟清就靠着两条跑不死的腿,走遍了城市的大街小巷。这天,孟清和通常一样,穿着简练的服装,戴着一顶棒球帽,背着一只形迹可疑的大包,匆匆行走在街区的林阴道上。孟清和一年前没有什么变化,依然是瘦削的脸,依然是一双鹰样的眼睛。街区的林阴道上,有一些遛狗的人,他们牵着他们的宠物狗,散步和聊天。有人和人聊天,有人和狗聊天。他们都不会注意孟清,而孟清却在时时地注意他们,事实上,孟清是关注他们的狗。这些乖巧可爱的小狗,都被孟清看在眼里记在心上,他会很快得出结论,对这些小狗做出准确的判断。
孟清就是在垃圾箱旁看到那只流浪狗的。
这是一条灰色的小狗,短腿,肥身,猪耳朵,羊尾巴,它正在垃圾箱里找东西吃。它像猫一样,嗅嗅,闻闻,还警惕地四下张望。孟清站在不远处悄悄地看它。这一看不打紧,让孟清大吃一惊。这并不是一条灰色的小狗,它应该是白颜色的。可能是常年无人料理,使它的颜色发生了异变。而它的耳朵和尾巴也同样发生了异变。孟清迅速判断出这是一条名贵的狗,这是市场上罕见、并且价格很高的马尔济斯犬。谁这么粗心丢了这么名贵的狗呢?谁又这么没有爱心而不想方设法找回丢失的狗呢?在孟清的记忆里,在他重操旧业这段时间里,还没有丢失马尔济斯犬这样的失主。孟清悄悄地向垃圾箱接近,也就是向马尔济斯犬接近。但是,它警觉性太高了。它发现了孟清。它狂奔而去。孟清也以百米跑的速度紧追不舍。在这场追击中,孟清失败了。孟清并不是跑不过它,孟清的速度比它好像还略快一点。但是马尔济斯犬用智力战胜了孟清——它钻进了墙壁,不见了。孟清跑到那堵长长的高墙,发现墙根蔷薇丛中有一个不为人知的小洞,小狗就是从墙洞钻过去成功逃亡的。此后,孟清又守株待兔一样地在附近寻找这条流浪狗。你知道,孟清的寻找失败了。
有一天,孟清在朐阳门广场上找狗。广场上遛狗的人很多,狗美人更美,孟清必须仔细一点。他仔细一点不光是看狗,他也看人,特别是对牵狗的女孩和年轻少妇,她们的美丽和她们漂亮的小狗交相辉映。孟清看到一个背影,这是一个女孩的背影。女孩个子不高,可以用娇小来形容。孟清想到一个叫舒琪的女影星,她有一个很有气质的背影。这个女孩的背影和那个著名的背影不相上下。孟清觉得,女孩子的外表故然重要,但外表可以通过一种技术手段达到一个很高的标准,比如化妆,比如美容,但是气质,这种内在的东西,却无法用任何伪饰的手段达到,一旦具备,也不会因为你外在的疏忽而消失。所以,孟清就情不由衷地跟着女孩一同散步。女孩牵着两条狗,一条蝴蝶犬,这种原产西班牙的名贵玩赏犬,在市场上也不多见。另一条是博美犬,原产于法国的博美拉尼亚,全身披着华丽的丝毛,样子有点像狐狸。孟清若即若离地跟着女孩。一方面,他在欣赏女孩过人的气质,另一方面,对这两条罕见的名犬,他也需要观察和熟悉。实际上,在女孩身边,还有一个男人,他牵着女孩的一只手,也若无其事地散步。从他们的姿势看,他们是一对情人或者就是新婚不久的夫妻。但在孟清的视线内,只有女孩和名犬了。女孩跟狗说话,也跟男人说话,声音大一点,或者小一点,孟清都不大去注意。他只是被眼前这种协调而美丽的情境所吸引。突然,那条博美犬拖着小链子跑了,那条可爱的小犬抖动着靓丽的长毛,脱离了女孩子的控制范围。女孩轻轻叫一声,快乐地摇了摇男人的肩膀,也就放心地让它跑了。女孩跟跑在前面的小狗说,丽丽,不要跑远啊,玩玩就回来啊。丽丽,你一点也不乖,你看艳艳,它多听话。艳艳,丽丽不乖,你不要学它。女孩弯腰抱起了蝴蝶犬。女孩又说,小吴,你去把丽丽追回来吧。叫小吴的男人就很听话地去追狗了。孟清这时候停下了脚步。他是突然停下脚步的,并且露出惊异之情。他认出前面这对情侣是谁了。他认出了那个女孩,她就是一年前托他找狗的翠翠,那个男人,就是请他吃饭并让他离开这座城市的吴老板。
孟清清楚地听到女孩叫那两条狗的名字,一条叫丽丽,一条叫艳艳。孟清心里有一点害怕,那害怕从心底里一点点地往上涌。孟清不知道他怕什么。是啊,害怕什么呢?孟清仔细清理着记忆,搜寻一下近段时间在他小本上登记的失主的名姓。孟清还没有发现一个叫丽丽或者艳艳的失主。但是,那害怕就像大潮一样,不断地上涌,不断地扩大。孟清意识到,虽然目前没有叫丽丽或艳艳的女孩丢失了她们的宠物狗,但不能说明以后也没有。换一种说法,就是那个叫丽丽或艳艳的女孩,她饲养的宠物狗还没有丢。她们还沉浸在某种幸福里,一旦丢了,又会发生什么事情呢?孟清不光是害怕了,他感到恐惧也快速地向他奔来,他甚至都看到了恐惧的影子。是啊,照此下去,他什么时候,还会突然被邀的。
后来的事情,朋友们都知道了,孟清不想失业,但他还是失业了。他是自己让自己失业的。这次没有人邀请他去吃饭,也没有人给他发三万块钱,他连一分钱都没有得到。他决定自己失业的时候,只是再看一眼那个叫翠翠的女孩。当然,他也想到了在桑拿房做小姐的小芳。孟清还记得她从前叫跳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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