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岁的时候进高小,北京朝阳门内南小街新鲜胡同京师公立第三小学校。越是小时候的事情,越是记得清楚。前几年一位无名氏先生寄我一张第三小学的大门口的照片,完全是七十多年前的样子,一点也没变。我看了之后,不知是欢喜还是惆怅,总之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我猜想到这位无名氏先生是谁,因为他是我的第三小学的同学,虽然先后差了好几十年。我曾写过一篇小文《我在小学》,收在《秋室杂忆》里,提到教我唱歌的时老师。现在再谈谈我小时候唱歌的情形。
我的启蒙的第一首歌是《春之花》。调子我还记得,还能哼得上来,歌词却记不得了。头两句好像是:“春光明媚好花开,如诗如画如锦绣。”唱歌是每周一小时,总在下午,摇铃前两名工友抬进教室一架小小的风琴。当时觉得风琴是很奇妙的东西,老师用两脚踏着两块板子,鼓动风箱,两手按键盘,其声呜呜然,成为各种调子。《春之花》的调子很简单,记得只有六句,重叠反复,其实只有三句,但是很好听。老师扯着沙哑的嗓音,先唱一遍,然后他唱一句,全班跟着唱一句,然后再全首唱一遍,全班跟着全首唱一遍。唱过三五遍,摇铃下课了,校工忙着把风琴抬出去。这风琴是一宝,各班共用,学生们不准碰一下的。
唱歌这一堂课最轻松,课前不要准备,扯着喉咙吼就行。老师也不点名,也不打分数考试。唱歌和手工一课都是我们最欢迎的,而且老师都很和蔼。
有一首歌,调子我也记得,歌词记得几句,是这样开始的:
亚人应种亚洲田,
黄种应享黄海权,
青年,青年,
切莫同种自相残,
坐教欧美着先鞭!
不怕死,不爱钱,
丈夫决不受人怜。
这首歌声调比《春之花》雄壮,唱起来蛮有劲的,但是不大懂词的意义。是谁“同种相残”?这歌是日本人作的,还是中国人作的,用意何在?怎么又冒出“不怕死,不爱钱”的话?何谓“不受人怜”?老师不讲解,学生也不问,我一直糊涂至今。但是这首歌我忘不了。
还有所谓军歌,也是学生们喜欢学着唱的。当时有些军队驻扎在城里,东城根儿禄米仓就是一个兵营,一队队的兵常出来在大街小巷里快步慢步地走,一面走还一面唱。我是一放学就回家,不在街上打滚,所以很少遇到队伍唱歌,可是间接地也听熟了军歌的几个片段,如:
三国战将勇,
首推赵子龙,
长坂坡前逞英雄。
还有张翼德,
他奶奶的硬是凶,
哇啦哇啦吼两声,
吓退了百万兵。
歌词很粗浅,合于一般大兵的口味,也投小学生的喜爱,我常听同学们唱军歌,自己也不禁地有时哼两句。
我十四岁进清华中等科,一年级还有音乐,好像是一种课外活动。教师是一位美国人,Miss Seeley,丰姿绰约,是清华园里出色的人物。她教我们唱歌,首先是唱校歌,校歌是英文,也有中译,但是从来没有人用中文唱校歌。我不喜欢用英文唱校歌,所以至今我记不得怎样唱了。可是我小时嗓音好,调门高,经过测验就被选入幼年歌唱团,有一次还到城里青年会做过公开演唱会。同班的应尚能有音乐天才,唱低音,那天在青年会他涂黑了脸饰一黑人,载歌载舞,口里唱着——
It's nice to get up
Early in the morning,
But, it's nicer
To lie in bed.
满堂喝彩,掌声如雷,那盛况至今如在目前。我不久倒嗓喑哑不成声,遂对唱歌失去兴趣。有些同学喜欢星期日参加一些美国教师家里的查经班,于是 Onward Christian Soldiers, Marching as to War 之类的歌声洋洋乎盈耳。“一百零一首名歌”在清华园里也不时地荡漾起来。这皆非我之所好。我乃渐渐地成为兰姆所谓“没有耳朵的人”。
抗战时期,我已近中年,中年人还唱什么歌?寓处附近有小学,小学生的歌声不时地传送过来。像“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那首进行曲,听的回数太多了,没人教也会唱。还有一首歌我常听小学生们唱,我的印象很深:
张老三,我问你:
你的家乡在哪里?
我的家,在山西,
过河还有二十里。
张老三,我问你:
种田还是做生意?
这样的一问一答,张老三终于供出他是布商,而且囤积了不少布匹,赢得不少暴利,于是这首歌的最后几句是:
一大批,一大批,
囤积在家里。
你是坏东西,
你真该枪毙!
这首歌大概对于囤积居奇的奸商以及一般人士发生不小的影响。
抗战时期也有与抗战无关的歌大为流行。例如,《教我如何不想她》虽说是模仿旧曲《四季相思》的意思,格调却是新的,抑扬顿挫,风靡一时。使我最难忘的是《记得当时年纪小》一首小歌,作者黄自是清华同学。我学唱这首歌是在一个温暖的季秋时节,在重庆南岸海棠山坡上,经朋友指点,反复唱了好几遍,事隔数十年,仍然萦绕在耳边。
上文发表后,引起几位读者兴趣,或来书指正,或予补充。
平群先生和刘济华先生分别告诉我《黄族应享黄海权》那首歌的全本是这样写的:
黄种应享黄海权,
亚人应种亚洲田。
青年,青年,
切莫同种自相残,
坐教欧美着先鞭。
不怕死,不爱钱,
丈夫决不受人怜。
纵洪水滔天,
只手挽狂澜,
方不负石磐铁砚,
后哲先贤!
我还是不大懂,教儿童唱这样的歌是什么意思。有一位来信说此歌是“九一八”以后日本人作的,我想恐怕不对,此歌流行甚早,“九一八”是二十多年后的事。不过我也疑心到此歌作者用心不善。
小民女士来信补充了《三国战将勇》那首军歌的好几句,但是全文她也记不得了。
我最大的错误是关于《张老三》那首歌。杨沄先生来信说,《张老三》是抗战名曲《河边对口唱》,全文如下:
〔对唱〕张老三,我问你,你的家乡在哪里?
我的家,在山西,过河还有三百里。
我问你,在家里,种田还是做生意?
拿锄头,耕田地,种的高粱和玉米。
为什么,到此地,河边流浪受孤凄?
痛心事,莫提起,家破人亡无消息。
张老三,莫伤悲,我的命运不如你。
为什么,王老七,你的家乡在何地?
在东北,做生意,家乡八年无消息。
这该说,我和你,都是有家不能回。
〔合唱〕仇和恨,在心里,奔腾如同黄河水!
黄河边,定主意,咱们一同打回去!
为国家,当兵去,太行山上打游击!
从今后,我和你,一同打回老家去!
据杨先生说这歌曲是《黄河大合唱》中的一段,乃光未然(张光年)作词,冼星海作曲,于民国二十八年在延安完成,此曲在台湾为禁歌。显然的不是我文中所谓打击囤积的奸商的歌,我之所以有此错误,乃因这不是我童年唱过的歌,而是后来听孩子们常唱的,其歌唱的调子又好像和那打击奸商的歌有些相近,所以我就把两个歌联在一起了。
我的女儿文蔷来信告诉我,打击奸商的歌她是唱过的,其歌词大概是这样的——
你、你、你、你这个坏东西,
市面上日常用品不够用,
你一大批,一大批,囤积在家里!
只为你,发财肥自己,
别人的痛苦你全不理,
你这坏东西,你这坏东西,
真是该枪毙!
嗨!你这坏东西!
嗨!你真该枪毙!
一九八六年十二月十八日补记
一九八七年四月四日台湾中华日报副刊王令娴女士一篇文章也提到《你这个坏东西》这首歌,记得更完全,如下:
你、你、你、
你这个坏东西!
市面上日常用品不够用哟,
你一大批,一大批,
囤积在家里。
只管你发财,肥了自己,
别人的痛苦,你是全不理。
坏东西,坏东西,
囤积居奇,捣乱金融,破坏抗战。
都是你!
你的罪名和汉奸一样的。
别人在抗战里,
出钱又出力唷!
只有你,整天地在钱上打主意。
想一想,你自己,
是要钱做什么呢!
到头来你一个钱也带不进棺材里。
你这个坏东西!
清华八年
一
我自民国四年进清华学校读书,民国十二年毕业,整整八年的工夫在清华园里度过。人的一生没有几个八年,何况是正在宝贵的青春?四十多年前的事,现在回想已经有些模糊,如梦如烟,但是较为突出的印象则尚未磨灭。有人说,人在开始喜欢回忆的时候便是开始老的时候。我现在开始回忆了。
民国四年,我十四岁,在北京新鲜胡同京师公立第三小学毕业,我的父亲接受朋友的劝告要我投考清华学校。这是一个重大的决定,因为这个学校远在郊外,我是一个古老的家庭中长大的孩子,从来没有独自在街头闯荡过,这时候要捆起铺盖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去住,不是一件平常的事,而且在这个学校经过八年之后便要漂洋过海离乡背井到新大陆去负笈求学,更是难以设想的事。所以父亲这一决定下来,母亲急得直哭。
清华学校在那时候尚不大引人注意。学校的创立乃是由于民国纪元前四年美国老罗斯福总统决定退还庚子赔款半数指定用于教育用途,意思是好的,但是带着深刻的国耻意味。所以这学校的学制特殊,事实上是留美预备学校,不由教育部管理,校长由外交部派。每年招考学生的名额,按照各省分担的庚子赔款的比例分配。我原籍浙江杭县,本应到杭州去应试,往返太费事,而且我家寄居北京很久,也可算是北京的人家,为了取得法定的根据起见,我父亲特赴京兆大兴县署办理入籍手续,得到准许备案,我才到天津(当时直隶省会)省长公署报名。我的籍贯从此确定为京兆大兴县,即北京。北京东城属大兴,西城属宛平。
那一年直隶省分配名额为五名,报名应试的大概是三十几个人,初试结果取十名,复试再遴选五名。复试由省长朱家宝主持。此公素来喜欢事必躬亲,不愿假手他人,居恒有一颗闲章,文曰“官要自作”。我获得初试入选的通知以后就到天津去谒见省长。十四岁的孩子几曾到过官署?大门口站班的衙役一声吆喝,吓我一大跳,只见门内左右站着几个穿宽袍大褂的衙役垂手肃立,我逡巡走进二门,又是一声吆喝,然后进入大厅。十个孩子都到齐,有人出来点名。静静地等了一刻钟,一位面团团的老者微笑着踱了出来,从容不迫地抽起水烟袋,逐个地盘问我们几句话,无非是姓甚、名谁、几岁、什么属相之类的谈话。然后我们围桌而坐,各有毛笔纸张放在面前,写一篇作文,题目是《孝弟为人之本》。这个题目我好像从前做过,于是不加思索援笔立就,总之是一些陈词滥调。
过后不久榜发,榜上有名的除我之外有吴卓、安绍芸、梅贻宝及一位未及入学即行病逝的应某。考取学校总是幸运的事,虽然那时候我自己以及一般人并不怎样珍视这样的一个机会。
就是这样我和清华结下了八年的缘分。
二
八月末,北京已是初秋天气,我带着铺盖到清华去报到,出家门时母亲直哭,我心里也很难过。我以后读英诗人 Cowper 的传记时之特别同情他,即是因为我自己深切体验到一个幼小的心灵在离开父母出外读书时的那种滋味——说是“第二次断奶”实在不为过。第一次断奶固然苦痛,但那是在孩提时代,尚不懂事,没有人能回忆自己断奶时的懊恼,第二次断奶就不然了,从父母身边把自己扯开,在心里需要一点气力,而且少不了一阵辛酸。
清华园在北京西郊外的海淀的西北。出西直门走上一条漫长的马路,沿途有几处步兵统领衙门的“堆子”,清道夫一铲一铲地在道上撒黄土,一勺一勺地在道上泼清水,路的两旁是铺石的路专给套马的大敞车走的。最不能忘的是路边的官柳,是真正的垂杨柳,好几丈高的丫杈古木,在春天一片鹅黄,真是柳眼挑金。更动人的时节是在秋后,柳丝飘拂到人的脸上,一阵阵的蝉噪,夕阳古道,情景幽绝。我初上这条大道,离开温暖的家,走向一个新的环境,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
海淀是一小乡镇,过仁和酒店微闻酒香,那一家的茵陈酒莲花白是有名的,再过去不远有一个小石桥,左转趋颐和园,右转经圆明园遗址,再过去就是清华园了。清华园原是清室某亲贵的花园,大门上“清华园”三字是大学士那桐题的,门并不大,有两扇铁栅,门内左边有一棵状如华盖的老松,斜倚有态,门前小桥流水,桥头上经常系着几匹小毛驴。园里谈不到什么景致,不过非常整洁,绿草如茵,校舍十分简朴但是一尘不染。原来的一点点中国式的园林点缀保存在“工字厅”“古月堂”,尤其是工字厅后面的荷花池。徘徊池畔,有“风来荷气,人在木阴”之致。塘坳有亭翼然,旁有巨钟为报时之用。池畔松柏参天,厅后匾额上的“水木清华”四字确是当之无愧。又有长联一副:“槛外山光,历春夏秋冬,万千变幻,都非凡境;窗中云影,任东西南北,去来澹荡,洵是仙居。”(祁嶲藻书)我在这个地方不知消磨了多少黄昏。
西园榛莽未除,一片芦蒿,但是登土山西望,圆明园的断垣残石历历可见,俯仰苍茫,别饶野趣。我记得有一次郁达夫特来访问,央我陪他到圆明园去凭吊遗迹,除了那一堆石头什么也看不见了,所谓“万园之园”的四十美景只好参考后人画图于想象中得之。
三
清华分高等科、中等科两部分。刚入校的便是中等科的一年级生。中等四年,高等四年,毕业后送到美国去,这两部分是隔离的,食宿教室均不在一起。
学生们是来自各省的,而且是很平均地代表着各省。因此各省的方言都可以听到,我不相信除了清华之外有任何一个学校其学生籍贯是如此复杂。有些从广东、福建来的,方言特殊,起初与外人交谈不无困难,不过年轻人学语迅速,稍后亦可适应。由于方言不同,同乡的观念容易加强,虽无同乡会的组织,事实上一省的同乡自成一个集团。我是北京人,我说国语,大家都学着说国语,所以我没有方言,因此我也就没有同乡观念。如果我可以算得是北京“土著”,像我这样的“土著”,清华一共没有几个(原籍满族的陶世杰,原籍蒙古族的杨宗瀚都可以算是真正的北京人)。北京也有北京的土语,但是从这时候起我就和各个不同省籍的同学交往,我只好抛弃了我的土语成分,养成使用较为普通的国语的习惯。我一向不参加同乡会之类的组织,同时我也没有浓厚的乡土观念,因为我在这样的环境有过八年的熏陶,凡是中国人都是我的同乡。
一天夜里下大雪,黎明时同屋的一位广东同学大惊小怪地叫了起来:“下雪啦!下雪啦!”别的寝室的广东同学也出来奔走相告,一个个从箱里取出羊皮袍穿上,但是里面穿的是单布裤子!
有一位从厦门来的同学,因为言语不通没人可以交谈,孤独郁闷而精神失常,整天用英语喊叫:“我要回家!我要回家!”高等科有一位是他的同乡,但是不能时常来陪伴他。结果这位可怜的孩子被遣送回家了。
我是比较幸运的,每逢星期日我缴上一封家长的信便可获准出校返家,骑驴抄小径,经过大钟寺,到西直门,或是坐一小时的人力车遵大道进城。在家里吃一顿午饭,不大工夫夕阳西下又该回学校去了。回家的手续是在星期六晚办妥的,领一个写着姓名的黑木牌,第二天交到看守大门的一位张姓老头儿的手里,才得出门。平常是不准越大门一步的。但是高等科的同学们,和张老头打个招呼,也可以出门走走,买点什么鸭梨、柿子、烤白薯之类的东西。
新生是一群孩子,我这一班里以项君为最矮小,有一回他掉在一只大尿桶里几乎淹死。二三十年后我在天津遇到他,他已经任一个银行的经理,还是那么高,想起往事不禁发出会心的微笑。
新生的管理是很严格的。斋务主任陈筱田先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天津人,说话干脆而尖刻,精神饱满,认真负责。学生都编有学号,我在中等科时是五八一,在高等科时是一四九,我毕业后十几年在南京车站偶然遇到他,他还能随口说出我的学号。每天早晨七点打起床钟,赴盥洗室,每人的手巾脸盆都写上号码,脏了要罚。七点二十分吃早饭,四碟咸菜如萝卜干八宝菜之类,每人三个馒头,稀饭不限。饭桌上,也有各人的学号,缺席就要记下处罚。脸可以不洗,早饭不能不去吃。陈先生常常躲在门后,拿着纸笔把迟到的一一记下,专写学号,一个也漏不掉。我从小就有早起的习惯,永远在打钟以前很久就起床,所以从不误吃早饭。
学生有久久不写平安家信以致家长向学校查询者,因此学校规定每两星期必须写家信一封,交斋务室登记寄出。我每星期回家一次,应免此一举,但格于规定仍须照办。我父亲说这是很好的练习小楷的机会,特为我在荣宝斋印制了宣纸的信笺,要我恭楷写信,年终汇订成册,留作纪念。
学生身上不许带钱,钱要存在学校银行里,平常的零用钱可以存少许在身上,但一角钱一分钱都要记账,而且是新式簿记,有明细账,有资产负债对照表,月底结算完竣要呈送斋务室备核盖印然后发还。在学校用钱的机会很少,伙食本来是免费的,我入校的那一年才开始收半费,每月伙食是六元半,我交三元,在我以后就是交全费的了,洗衣服每月二元,这都是在开学时交清了的。理发每次一角,手术不高明,设备也简陋,有一样好处——快,十分钟连揪带拔一定完工(我的朋友张心一来自甘肃,认为一角钱太贵,总是自剃光头,青白油亮,只是偶带刀痕)。所以花钱只是买零食。校内有一个地方卖日用品及食物,起初名为嘉华公司,后改称为售品所,卖豆浆、点心、冰激凌、花生、栗子之类。只有在寝室里可以吃东西,在路上走的时候吃东西是被禁止的。
洗澡的设备很简单,用的是铅铁桶,由工友担冷热水。孩子们很多不喜欢亲近水和肥皂,于是洗澡便需要签名,以备查核。规定一星期洗澡至少两次,这要求并不过分,可是还是有人只签名而不洗澡。照规定一星期不洗澡予以警告,若仍不洗澡则在星期五下午四时周会(名为伦理演讲)时公布姓名,若仍不洗澡则强制执行派员监视。以我所知,这规则尚不曾实行过。
看小说也在禁止之列。小说是所谓“闲书”,据说是为成年人消遣之用,不是诲淫就是诲盗,年轻人血气未定,看了要出乱子的。可是像水浒、红楼之类我早就在家里看过,也是偷着看的,看到妙处心里确是怦怦然。
我到清华之后,经朋友指点,海淀有一家小书店可以买到石印小字的各种小说。我顺便去了一看,琳琅满目,如入宝山,于是买了一部《绿牡丹》。有一天晚上躺在床上偷看,字小,纸光,灯暗,倦极抛卷而眠,翌晨起来就忘记从枕下捡起,斋务先生查寝室,伸手一摸就拿走了。当天就有条子送来,要我去回话,我还不知道是什么事。只见陈先生铁青着脸,把那本《绿牡丹》往我面前一丢,说:“这是嘛?”“嘛”者,天津话“什么”也。我的热血涌到脸上,无话可说,准备接受打击。也许是因为我是初犯,而且并无其他前科,也许是因为我诚惶诚恐俯首认罪,使得惩罚者消了不少怒意,我居然除了受几声叱责及查获禁书没收之外没有受到惩罚。依法,这种罪过是要处分的,应于星期六下午大家自由活动之际被罚禁闭,地点在“思过室”。这种处分是最轻微的处分,在思过室里静坐几小时,屋里壁上满挂着格言,所谓“闭门思过”。凡是受过此等处分的,就算是有了记录,休想再能获得品行优良奖的大铜墨盒。我没进过思过室,可是也从来没有得过大铜墨盒,可能是受了“绿牡丹事件”的影响。我们对于得过墨盒的同学们既不嫉妒亦不羡慕,因为人人心里明白那个墨盒的代价是什么,并且事后证明墨盒的得主将来都变成了什么样的角色。
思过是要牌示的,若干次思过等于记一小过,三小过为一大过,三大过则恶贯满盈实行开除。记过开除之事在清华随时有之,有时候一向品学兼优的学生亦不能免于记过。比我高一班的潘光旦曾告诉我他就被记小过一次,事由是他在严寒冬夜不敢外出如厕,就在寝室门外便宜行事,事有凑巧,陈斋务主任正好深夜巡查,迎面相值当场查获,当时未交一语,翌日挂牌记过。光旦认为这是很有趣的一件事,从不讳言。中等科的厕所(绰号九间楼)在夜晚是没有人敢去的,面临操场,一片寂寥,加上狂风怒吼,孩子们是有一点怕。最严重的罪过是偷窃,一经破获,立刻开除,有时候拿了人家的一本字典或是拿了人家一匹夏布,都要受最严重的处分,趁上课时扃闭寝室通路,翻箱倒箧实行突检,大概没有窃案不被破获的,虽然用重典,总还有人要蹈法网。有些学生被当作“线民”使用,负责打小报告,这种间谍制度后来大受外国教员指责,不久就废弃了,做线民的大概都是得过墨盒的。
清华对于年幼的学生还有过一阵的另一训导制度,三五个年幼的学生配给一个导师,导师由高等科的大学生担任之,每星期聚会一次,在生活上予以指导。指导我的是一位沈隽淇先生,比我大七八岁,道貌岸然,不苟言笑。这制度用意颇佳,但滞碍难行,因为硬性配给,不免扞格。此制行之不久即废,沈隽淇先生毕业后我也从来没听见过他的消息。
严格的生活管理只限于中等科,我们事后想想像陈筱田先生所执行的那一套管理方法,究竟是利多弊少,许多做人做事的道理,本来是应该在幼小的时候就要认识。许多自然主义的教育信仰者,以为儿童的个性应该任其自由发展,否则受了摧残以后,便不得伸展自如。至少我个人觉得我的个性没有受到压抑以至于以后不能充分发展。我从来不相信“树大自直”。等我们升到高等科,一切管理松弛多了,尤其是正值五四运动之后,学生的气焰万丈,谁还能管学生?
四
清华是预备留美的学校,所以课程的安排与众不同,上午的课如英文、作文、公民(美国公民)、数学、地理、历史(西洋史)、生物、物理、化学、政治学、社会学、心理学……都一律用英语讲授,一律用美国出版的教科书;下午的课如国文、历史、地理、修身、哲学史、伦理学、修辞、中国文学史……都一律用国语,用中国的教科书。这样划分的目的,显然地要加强英语教学,使学生多得听说英语的机会。上午的教师一部分是美国人,一部分是能说英语的中国人。下午的教师是一些中国的老先生,好多都是在前清有过功名的。但是也有流弊,重点放在上午,下午的课就显得稀松。尤其是在毕业的时候,上午的成绩需要及格,下午的成绩则根本不在考虑之列。因此大部分学生轻视中文的课程。这是清华在教育上最大的缺点,不过鱼与熊掌不可得兼,顾了英文就不容易再顾中文,这困难的情形也是可以理解的。可惜的是学校没有想出更合理的办法,同时对待中文教师之差别待遇也令学生生出很奇异的感想,薪给特别低,集中住在比较简陋的古月堂,显然中文教师是不受尊重的。这在学生的心理上有不寻常的影响,一方面使学生蔑视本国的文化,崇拜外人;另一方面激起反感,对于洋人偏偏不肯低头。我个人的心理反应即属于后者,我下午上课从来不和先生捣乱,上午在课堂里就常不驯顺。而且我一想起母校,我就不能不联想起庚子赔款、义和团、吃教的洋人、昏聩的官吏……这一连串的联想使我惭愧愤怒。我爱我的母校,但这些联想如何能使我对我母校毫无保留地感觉骄傲呢?
清华特别注重英文一课,由于分配的钟点特多,再加上午其他各课亦用英语讲授,所以平均成绩可能较一般的学校略胜。使用的教本开始时是《鲍尔文读本》,以后就由浅而深地选读文学作品,如《阿丽斯异乡游记》《陶姆伯朗就学记》《柴斯菲德训子书》《金银岛》《欧文杂记》,阿迪生的《洛杰爵士杂记》,霍桑的《七山墙之屋》《块肉余生述》《朱立阿西撒》《威尼斯商人》,等等。前后八年教过我英文的老师有马国骥先生、林语堂先生、孟宪承先生、巢堃霖先生,美籍的有 Miss Baader, Miss Clemens, Mr.Smith 等。马、林、孟三位先生都是当时比较年轻的教师,不但学问好、教法好,而且热心教学,是难得的好教师。巢先生是在英国受教育的,英文根底极好,我很惭愧的是我曾在班上屡次无理捣乱反抗,使他很生气,但是我来台湾后他从香港寄信给我,要我到香港大学去教中文,我感谢这位老师尚未忘记几十年前的一个顽皮的学生。两位美籍的女教师使我特殊受益的倒不在英文训练,而在她们教导我们练习使用“议会法”,这一套如何主持会议、如何进行讨论、如何交付表决等等的艺术,以后证明十分有用,这也就是孙中山先生所谓的“民权初步”。在民主社会里到处随时有集会,怎么可以不懂集会的艺术?我幸而从小就学会了这一套,以后受用不浅,以后每逢我来主持任何大小会议,我知道如何控制会场秩序,如何迅速地处理案件的讨论。她们还教了我们作文的方法,题目到手之后,怎样先作大纲,怎样写提纲挈领的句子,有时还要把别人的文章缩写成为大纲,有时从一个大纲扩展成为一篇文章,这一切其实就是思想训练,所以不仅对英文作文有用,对国文也一样的有用。我的文章写得不好,但如果层次不太紊乱,思路不太糊涂,其得力处在此。美国的高等学校大概就是注重此种教学方法,清华在此等处模仿美国,是有益的。
上午的所有课程有一特色,即是每次上课之前学生必须做充分准备,先生指定阅览的资料必须事先读过,否则上课即无从听讲或应付。上课时间用在练习讨论者多,用在讲解者少,同时鼓励学生发问。我们中国学生素来没有当众发问的习惯,美籍教师常常感觉困惑,有时指名发问令其回答,造成讨论的气氛。美国大学里的课外指定阅读的资料分量甚重,所以清华先有此种准备,免得到了美国顿觉不胜负荷。我记得到了高等科之后,先生指定要读许多参考书,某书某章必须阅读,我们在图书馆未开门之前就排了长龙,抢着阅读参考书架上的资料,迟到者就要等候。
我的国文老师中使我获益最多的是徐镜澄先生,我曾为文纪念过他(见《秋室杂文》)。他在中等科教我作文一年,批改课业大勾大抹,有时全页都是大墨杠子,我几千字的文章往往被他删削得体无完肤,只剩下三二百字,我始而懊恼,继而觉得经他勾改之后确实是另有一副面貌,终乃接受了他的“割爱主义”,写文章少说废话,开门见山;拐弯抹角的地方求其挺拔,避免阘茸。
午后的课程大致不能令学生满意。学校聘请教员只知道注意其有无举人进士的头衔,而不问其是否为优良教师。尤其是五四以后的几年,学生求知若渴,不但要求新知,对于中国旧学问也要求用新眼光来处理。比我低一班的朱湘先生就跑到北大旁听去了。清华午后上课情形简直是荒唐!先生点名,一个学生可以代替许多学生答到,或者答到之后就开溜,留在课室者可以写信看小说甚至打瞌睡,而先生高踞讲坛视若无睹。我记得清清楚楚,有一位叶先生年老而无须,有一位学生发问了:“先生,你为什么不生胡须?”先生急忙用手遮盖他的下巴,缩颈俯首而不答,全班哄笑。这一类不成体统的事不止一端。
于此我不能不提到梁任公先生。大概是我毕业前一年,我们几个学生集议想请他来演讲。他的大公子梁思成是我同班同学,梁思永、梁思忠也都在清华,所以我们经过思成的关系一约就成了。任公先生的学问事业是大家敬仰的,尤其是他心胸开朗,思想赶得上潮流,在五四以后俨然是学术重镇。他身体不高、头秃、双目炯炯有光,走起路来昂首阔步,一口广东官话,声如洪钟。他讲演的题目是《中国韵文里表现的情感》,他情感丰富,记忆力强,用手一敲秃头便能背诵出一大段诗词,有时手之舞之足之蹈之,有时口沫四溅涕泗滂沱,频频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大毛巾来揩眼睛。这篇演讲分数次讲完,有异常的成功,我个人对中国文学的兴趣就是被这一篇演讲所鼓动起来的。以前读曾毅《中国文学史》,因为授课的先生只是照着书本读一遍,毫无发挥,所以我越读越不感兴趣。任公先生以后由学校聘请住在工字厅主讲《中国历史研究法》,更以后清华大学成立,他被聘为研究所教授,那是后话了。
还有些位老师我也是不能忘记的。教音乐的 Miss Seeley 和教图画的 Miss Starr 和 Miss Lyggate 都启迪了我对艺术的爱好。我本来喉音不坏,被选为“少年歌咏团”的团员,一共十二个人,除了我之外有赵敏恒、梅旸春、项谔、吴去非、李先闻、熊式一、吴鲁强、胡光澄、杜钟珩、郭殿邦等,我的嗓音最高,曾到城里青年会表演过一次 Human Piano“人造钢琴”,我代表最高音,以后我倒了嗓子,同时 Seeley 女士离校后也没有人替其指导,我对音乐便失去了兴趣,没有继续修习,以至于如今对于音乐几乎完全是个聋子,中国音乐不懂,外国音乐也不通,变成了一个“内心没有音乐的人”,想起来实在可怕。讲到国画,我从小就喜欢,涂抹几笔是可以的,但无天才,清华的这两位教师给我的鼓励太多了,要我画炭画,描石膏像,记得最初是画院里的一棵松树,从基本上学习,但我没有能持续用功。我妄以为在小学时即已临摹王石谷、恽南田,如今还要回过头来画这些死东西?自以为这是委屈了我的才能,其实只是狂傲无知。到如今一点基本的功夫都没有,还谈得到什么用笔用墨?幼年时对艺术有一点点爱好,不值什么,没加上苦功,便毫无可观,我便是一例。
我不喜欢的课是数学。在小学时“鸡兔同笼”就已经把我搅昏了头,到清华习代数、几何、三角,更格格不入,从心里厌烦,开始时不用功,以后就很难跟上去,因此视数学课为畏途。我的一位同学孙筱孟比我更怕数学,每回遇到数学月考大考,他一看到题目就好像是“贾宝玉神游太虚幻境”一般,匆匆忙忙回寝室换裤子,历次不爽。我那时有一种奇异的想法,我将来不预备习理工,要这劳什子做什么?以“兴趣不合”四个字掩饰自己的懒惰愚蠢。数学是人人要学的,人人可以学的,那是一种纪律,无所谓兴趣之合与不合,后来我和赵敏恒两个人同在美国一个大学读书,清华的分数单上数学一项都是勉强及格六十分,需要补修三角与立体几何。我们一方面懊恼,一方面引为耻辱,于是我们两个拼命用功,结果我们两个在全班上占第一第二的位置,大考特准免予参加,以甲上成绩论。这证明什么?这证明没有人的兴趣是不近数学的,只要按部就班地用功,再加上良师诱导,就会发觉里面的趣味,万万不可任性,在学校里读书时万万不可相信什么“趣味主义”。
生物、物理、化学三门并非全是必修,预备习文法的只要修生物即可,这一规定也害我不浅,我选了比较轻松的生物,教我们生物的陈隽人先生,他对我们很宽,我在实验室里完全把时间浪费了。我怕触及蚯蚓田鸡之类的活东西,闻到珂罗芳的味道就头痛,把蛤蟆四肢钉在木板上开刀取心脏是我最怵的事,所以总是请同学代为操刀,敷衍了事。物理、化学根本没有选修,至今引为憾事。
我的手很笨拙,小时候手工一向很坏,编纸插豆、泥工竹工的成绩向来羞于见人。清华亦有手工一课,教师是周永德先生,有一次他要我们每人做一个木质的方锥体,我实在做不好,就借用同学徐宗涑所做的成品去搪塞交上。宗涑的手是灵巧的,他的方锥体做得方方正正有棱有角,周先生给他打了个九十分。我拿同一个作品交上去,他对我有偏见,仅打了七十分,我不答应,我自己把真相说穿。周先生大怒,说我不该借用别人的作品。我说:“我情愿受罚,但是先生判分不公,怎么办呢?”先生也笑了。
五
清华对于体育特别注重。
每早晨第二堂与第三堂之间有十五分钟的柔软操,钟声一响大家涌到一个广场上,地上有写着号码的木桩,各按号码就位立定,由舒美科先生或马约翰先生领导活动,由助教过来点名。这十五分钟操,如果认真做,也能浑身冒汗。这是很好的调剂身心的办法。
下午四时至五时有一小时的强迫运动,届时所有的寝室课室房门一律上锁,非到户外运动不可,至少是在外面散步或看看别人运动。我是个懒人,处此情形之下,也穿破了一双球鞋,打烂了三五只网球拍,大腿上被棒球打黑了一大块。可惜到了高等科就不再强迫了。经常运动有助于健康,不,是健康之绝对必需的条件,而且身体的健康,也必有助于心理的健康。年轻时所获致的健康也是后来求学做事的一笔资本。那时清华的一般的学生比较活泼一些,少老气横秋的态度,也许是运动比较多一点的缘故。
学生们之普遍爱好运动的习惯之养成是一件事,选拔代表与别的学校竞赛则是又一件事。清华对于选手的选拔培养与爱护也是做得很充分的。选手要勤练习,体力耗损多,食物需要较高的热量,于是在食堂旁边另设“训练桌”,大鱼大肉,四盘四碗,同学为之侧目。运动员之德智体三育均优者固然比比皆是,但在体育方面畸形发展的亦非绝无仅有。有一位玩球的健将就是功课不够理想,但还是设法留在校内以便为校立功,这种恶劣的作风是大家都知道的。
清华的运动员给清华带来不少的荣誉,在各种运动比赛中总是占在领导的位置。在最初的几次远东运动会中清华的选手赢得不少锦标,为国家争取光荣。我记得最清楚的是一场足球赛和一场篮球赛。上海南洋大学的足球队在华中称雄,远征华北以清华为对象,大家都觉得胜败未可逆料,不无惴惴。清华的阵容是前锋徐仲良、姚醒黄、关颂韬、华秀升、邝××,后卫之一是李汝祺,守门是董大酉。这一战打得好精彩,徐仲良脚头有劲,射门准而急,关颂韬最会盘球,三两个人奈何不得他,冲锋陷阵如入无人之境,结果清华以逸待劳,侥幸大胜。这是在星期六下午举行的,星期一补放假一天以资庆祝,这是什么事!另一场篮球赛是对北师大。北师大在体育方面也是人才辈出,篮球队中一位魏先生尤负盛名。北师大和清华在篮球上不相上下,可说势均力敌。清华的阵容是前锋有时昭涵、陈崇武,后卫有孙立人、王国华,以这一阵容为基本的篮球队曾打垮菲律宾、日本的代表队。鏖战的结果清华占地利因而险胜,孙立人、王国华的截球之稳练不能不令人叹为观止。附带提起,现在台湾的程树仁先生也是清华的运动健将,他继曹懋德为足球守门,举臂击球,比用脚踢还打得远些,他现在年近七十而强健犹昔,是清华的体育精神的代表。
清华毕业时照例要考体育,包括田径、爬绳、游泳等项。我平常不加练习,临考大为紧张,马约翰先生对于我的体育成绩只是摇头叹息。我记得我跑四百码的成绩是九十六秒,人几乎晕过去。一百码是十九秒。其他如铁球、铁饼、标枪、跳高、跳远都还可以勉强及格。游泳一关最难过。清华有那样好的游泳池,按说有好几年的准备应该没有问题,可惜是这好几年的准备都是在陆地上,并未下过水里,临考只得舍命一试。我约了两位同学各持竹竿站在两边,以备万一。我脚踏池边猛然向池心一扑,这一下子就浮出一丈开外,冲力停止之后,情形就不对了。原来水里也有地心吸力,全身直线下沉。喝了一大口水之后,人又浮到水面,尚未来得及喊救命,已经再度下沉。这时节两根竹竿把我挑了起来,成绩是不及格,一个月后补考。这一个月我可天天练习了,好在不止我一人,尚有几位陪伴我。补考的时候也许是太紧张,老毛病又发了,身体又往下沉,据同学告诉我,我当时在水里扑腾得好厉害,水珠四溅,翻江倒海一般,否则也不会往下沉。这一沉,沉到了池底,我摸到大理石的池底,滑腻腻的。我心里明白,这一回只许成功不许失败,便在池底连爬带游地前进,喝了几口水之后,头已露出水面,知道快泳完全程了,于是从从容容来了几下子蛙式泳,安安全全地跃登彼岸。马约翰先生笑得弯了腰,挥手叫我走,说:“好啦,算你及格了。”这是我毕业时极不光荣的一个插曲,我现在非常悔恨,年轻时太不知道重视体育了。
清华的体育活动也并不完全是洋式的,也有所谓国术,如打拳击剑之类,教师是李剑秋先生,他的拳是外家一路,急而劲,据说很有功夫,有时也开会表演,邀来外面的各路英雄,刀枪剑戟陈列在篮球场上。主人先垫垫脚,然后十八般武艺一样一样地表演上场,其中包括空手夺刀之类。对于这种玩意儿,同学中也有乐此不疲者,分头在钻研太极八卦少林石头的奥秘。
六
五四运动发生在民国八年,我在中等科四年级,十八岁,是当时学生群中比较年轻的一员。清华远在郊外,在五四过后第二三天才和城里的学生联络上。清华学生的领导者是陈长桐,他的领导才能(charisma)是天生的,他严肃而又和蔼,冷静而又热情,如果他以后不走进银行而走进政治,他一定是第一流的政治家。他的卓越的领导能力使得清华学生在这次运动里尽了应尽的责任,虽然以后没有人以“五四健将”而闻名于世。自五月十九日以后,北京学生开始街道演讲。我随同大队进城,在前门外珠市口我们一小队人从店铺里搬来几条木凳横排在街道上,人越聚越多,讲演的情绪越来越激昂,这时有三两部汽车因不得通过而乱按喇叭,顿时激怒了群众,不知什么人一声喝打,七手八脚地捣毁了一部汽车。我当时感觉到大家只是一股愤怒不知向谁发泄,恨政府无能,恨官吏卖国,这股恨只能在街上如醉如狂地发泄了。在这股洪流中没有人能保持冷静,此之谓群众心理。那部被打的汽车是冤枉的,可是后来细想也许不冤枉,因为至少那个时候坐汽车而不该挨打的人究竟为数不多。
六月三日、四日,北京学生千余人在天安门被捕,清华的队伍最整齐,所以集体被捕,所占人数也最多。
清华因为继续参加学生运动而引起学校当局的不满,校长张煜全先生也许是用人不当,也许是他自己过分慌张,竟乘学生晚间开会之际切断了电线。他以为这一着可以迫使学生散去,想不到激怒了学生,当时点起蜡烛继续开会,这是对当局之公然反抗。事有凑巧,会场外忽然发现了三五个衣裳诡异打着纸灯笼的乡巴佬,经盘问后,原来是由学校当局请来的乡间“小锣会”来弹压学生的。所谓小锣会,即是乡村农民组织的自卫团体,遇有盗警之类的事变就以敲锣为号,群起抵抗,是维持地方治安的一种组织。糊涂的学校当局竟把这种人请进学校来对付学生,真是自寻烦恼。学生们把小锣会团团围住,让他们具结之后便把他们驱逐出校。但是驱逐校长的风潮也因此而爆发了。
五四往好处一变而为新文化运动,往坏处一变而为闹风潮。清华的风潮是赶校长。张煜全、金邦正接连着被学生列队欢送迫出校外,其后是罗忠诒根本未能到差。这一段时期学生领导人之最杰出者为罗隆基,他私下里常说“九年清华,三赶校长”是实有其事。清华传统的管理学生的方式崩溃了,学生会的坚强组织变成学生生活的中心。学生自治也未始不是一个好的现象,不过罢课次数太多,一快到暑假就要罢课,有人讥笑我们是怕考试,然乎否乎根本不值一辩,不过罢课这个武器用的次数太多反而失去同情则确是事实。
五四运动原是一个短暂的爱国运动,热烈的,自发的,纯洁的,“如击石火,似闪电光”,很快就过去了。可是年轻的学生们经此刺激震动而突然觉醒了,登时表现出一股蓬蓬勃勃的朝气,好像是蕴藏压抑多年的情绪与生活力,一旦获得了迸发奔放的机会,一发而不可收拾,沛然而莫之能御。当时以我个人所感到的而言,这一股力量在两点上有明显的表现:一是学生的组织,一是广泛的求知欲。
在这以前,学生们都是听话的乖孩子,对权威表示服从,对教师表示尊敬,对职员表示畏惧。我刚到清华的时候,见到校长周寄梅先生真觉得战战兢兢,他自有一种威仪使人慑服。至今我仍然觉得他有极好的风度,在我所知道的几任清华校长之中,他是最令大家翕服的一个。学校的组织与规程,尽管有不合理处,学生们不敢批评,更不敢有公然反抗的举动。除了对于国文教师常有轻慢的举动以外,学生对一般教师是恭顺的。无论教师多么不称职,从没有被学生驱逐的。在中等科时,一位国文先生酒醉,拿竹板打了学生的手心,教务长来抢走了竹板,事情也就平息了。这事情若发生在今天那还了得!清华管理严格,记过、开除是经常有的事,一纸开除的布告贴出,学生乖乖地卷铺盖,只有一次例外。我同班的一位万同学,因故被开除,他跑到海淀喝了一瓶莲花白,红头涨脸地跑回来,正值斋务主任李胡子在饭厅和学生们一起用膳,就在大庭广众之下,上去一拳把他打倒在地。这是绝无仅有的一次犯上作乱的精彩表演。
五四以后情形完全不同了。首先要说起学校当局之颟顸无能,当局糊涂到用关灭电灯的方法来防止学生开会,召进乡间的“小锣会”打着灯笼拿着棍棒到学校里来弹压学生,这如何能令学生心服?周校长以后的几任校长,都是外交部派来的闲散的外交官,在做官方面也许是内行的,但是平素学问道德未必能服人,遇到这动荡时代更不懂得青年心理,当然是治丝益紊,使事态恶化。数年之内,清华数易校长,每一位都是在极狼狈的情形之下离去的。学生的武器便是他们的组织——学生会。从前的班长级长都是些当局属意的“墨盒”持有人,现在的学生会的领导者是些有组织能力的有担当的分子。所谓“团结即是力量”,道理是不错的。原来为了遂行爱国运动而组织起来的学生会,性质逐渐扩大,目标也逐渐转移了。学生要求自治,学生也要过问学校的事。清华的学生会组织是相当健全的,分评议会与干事会两部分,评议会是决议机关,干事会是执行机关,评议员是选举的,我在清华最后几年一直是参加评议会的。我深深感觉“群众心理”是很可怕的,组织的力量如果滥用也是很可怕的。我们短短期间内驱逐的三位校长,其中有一位根本未曾到校,他的名字是罗忠诒,不知什么人传出了消息说他吸食鸦片烟,于是喧嚷开来,舆论哗然,吓得他未敢到任。人多势众的时候往往是不讲理的。学生会每逢到了五六月的时候,总要闹罢课的勾当,如果有人提出罢课的主张,不管理由是否充分,只要激昂慷慨一番,总会通过。罢课曾经是赢得伟大胜利的手段,到后来成了惹人厌恶的荒唐行为。不过清华的罢课当初也不是没有远大目标的。十一年三月间罗隆基写了一篇《彻底翻腾的清华革命》,发表在北京晨报,翌年三月间由学生会印成小册,并有梁任公先生及凌冰先生的序言,一致赞成清华应有一健全的董事会,可见清华革命之说确是合乎当时各方的要求。
嚣张是不须讳言的,但是求知的欲望也同时变得非常旺盛,对于一切的新知都急不暇择地吸收进去。我每次进城在东安市场、劝业场、青云阁等处书摊旁边不知消磨多少时光,流连不肯去,几乎凡有新刊必定购置。不是我一人如此,多少敏感的青年学生都是如此。
我记得仔细阅读过的书刊包括有:胡适的《实验主义》《尝试集》《短篇小说集》《中国哲学史》,周作人的《欧洲文学史》《域外小说集》,王星拱的《科学方法论》,潘家洵译的《易卜生戏剧》,“少年中国”的丛书,共学社的丛书,《晨报》丛书,等等。《新潮》《新青年》等杂志更不待言是每期必读的。当然,那时候学力未充,鉴别无力,自己并无坚定的见地,但是扩充眼界,充实腹笥,总是一件好事。所以我那时看的东西很杂,进化论与互助论,资本论与安那其主义,托尔斯泰与萧伯纳,罗素与柏格森,泰戈尔与王尔德,兼收并蓄,杂糅无章。没有人指导,没有人讲解,暗中摸索,有时自以为发掘到宝藏而沾沾自喜,有时全然失去比例与透视。幸而,由于我的天生的性格,由于我的家庭的管教,我尚能分辨出什么是稳健的康庄大道,什么是行险侥幸的邪恶小径。三十岁以后,自己知道发奋读书,从来不敢懈怠,但是求知的热狂在五四以后的那一段期间仍然是无可比拟的。
因为探求新知过于热心,对于学校的正常的功课反倒轻视疏忽了。基本的科学不感兴趣,敷敷衍衍地读完一年生物学之后,对于物理化学即不再问津,这一缺憾至今无法补偿。对于数学我更没有耐心,自己给自己制造了一个借口曰:“性情不近。”梁任公先生创“趣味说”,我认为正中下怀,我对数学不感兴趣,因此数学的成绩仅能勉强维持及格而并不觉得惭怍。不但此也,在英文班上读些文学名著,也觉得枯燥无味,莎士比亚的戏剧亦不能充分赏识,他的文字虽非死文字,究竟嫌古老些,哪有时人翻译出来的现代作品那样轻松?于是有人谈高尔华绥、萧伯纳、王尔德、易卜生,亦从而附和之;有人谈莫泊桑、柴霍甫、屠格涅夫、法朗士,亦从而附和之。如响斯应,如影斯随,追逐时尚,惶惶然不知其所届。这是五四以后之一窝蜂的现象,表面上轰轰烈烈,如花团锦簇,实际上不能免于浅薄幼稚。
七
清华学生全体住校,自成一个社团,故课外活动也就比较多些。我初进清华,对音乐、图画都很热心。教音乐的教师 Miss Seeley 循循善诱,仪态万千,是颇受学生欢迎的一个人。她令学生唱校歌(清华的校歌是英文的)以测验学生歌唱的能力,我一试便引起她的注意,因为我声音特高,而且我能唱出校歌两阕的全部歌词,后来我就当选为清华幼年歌咏团的团员。不知为什么这位教师回国后就一直没有替人,同时我的嗓音倒了之后亦未能复原,于是从此我和音乐绝缘。教图画的教师先是一位 Miss Starr,后是一位 Miss Lyggate,教我们白描,教我们写生,炭画水彩画,可惜的是我所喜欢的是中国画,并且到了中等科三年级也就没有图画一课了。
我在图画音乐上都不得发展,兴趣转到了写字上面去。在小学的时候教师周士棻(香如)先生教我们写草书千字文,这是白折子九宫格以外的最有趣的课外作业,我的父亲又鼓励我涂鸦,因此我一直把写字当作一种享受。我在清华八年所写的家信,都是写在特制的宣纸信笺上,每年装订为一册,全是墨笔恭楷,这习惯一直维持到留学回国为止。有一天我和同学吴卓(鹄飞)、张嘉铸(禹九)商量,想组织一个练习写字的团体,吴卓写得一笔好赵字,张嘉铸写得一笔酷似张廉卿的魏碑体,众谋佥同,于是我就着手组织,征求同好。我的父亲给我们起了一个名字,曰:“清华戏墨社”。大字、小楷,同时并进。包世臣的《艺舟双楫》、康有为的《广艺舟双楫》成了我手边常备的参考书。我本来有早起的习惯,七点打起床钟,我六点就盥洗完毕,天蒙蒙亮我和几位同学就走进自修室,正襟危坐,磨墨伸纸,如是者二年,不分寒暑,从未间断,举行过几次展览。我最初看吴卓临赵孟《天冠山图咏》,见猎心喜,但是我父亲不准我写,认为应先骨格而后妩媚,要我写颜真卿的《争座位》和柳公权的《玄秘塔》,同时供给我大量珂罗版的汉碑,主要的是张迁碑、白石神君碑、孔宙碑,而以曹全碑殿后。这样临摹了两年,孤芳自赏,但愧未能持久,本无才力,终鲜功夫,至今拿起笔杆不能运用自如,是一憾事。
清华不是教会学校,所以并没有什么宗教气氛,但是有些外国教师及一些热心的中国人仍然不忘传教,例如,查经班青年会之类均应有尽有,可是同时也有一批国粹派出面提倡孔教以为对抗。我对于宗教没有兴趣,不过于耶教孔教二者若是必须做一选择,我宁取后者,所以我当时便参加了一些孔教会的活动,例如,在孔教会附设的贫民补习班和工友补习班里授课之类。不过孔子的学说根本不能构成宗教,所谓国教运动尤其讨厌。
五四以后,心情丕变。任何人在青春时期都会“怨黄莺儿作对,怪粉蝶儿成双”,都会变成一个诗人。我也在荷花池畔开始吟诗了。有一首诗就题为《荷花池畔》,后来发表在《创造季刊》第四期上。我从事文艺写作是在我进入高等科之初,起先是几个朋友(顾毓琇、张忠绂、翟桓等)在校庆日之前凑热闹翻译了一本《短篇小说作法》,这是一本没有什么价值的书,不知为何选中了它。我们的组织定名为“小说研究社”,向学校借占了一间空的寝室作为会所。后来我们认识了比我们高两级的闻一多,是他提议把小说研究社改为“清华文学社”,添了不少新会员,包括朱湘、孙大雨、闻一多、谢文炳、饶子离、杨子惠等。闻一多是个多才多艺的人,他不仅年纪比我们大两岁,在心理的成熟方面以及学识修养方面,都比我们不止大两岁,我们都把他当作老大哥看待。他长于图画,而国文根底也很坚实,作诗仿韩昌黎,硬语盘空,雄浑恣肆,而情感丰富,正直无私。这时候我和一多都大量地写白话诗,朝夕观摩,引为乐事。我们对于当时的几部诗集颇有一些意见,《冬夜》里有“被窝暖暖的,人儿远远的”之句,《草儿》里有“旗呀,旗呀,红黄蓝白黑的旗呀!”这样的一首,还有“如厕是早起后第一件大事”之句,我们都认为俗恶不堪,就诗论诗倒是《女神》的评价最高。基于这一点意见,一多写了一篇长文《冬夜评论》,由我寄给北京晨报副刊(孙伏园编)。我们很天真,以为报纸是公开的园地,我们以为文艺是可以批评的,但事实不如此。稿寄走之后,如石沉大海,杳无音讯,几番函询亦不得复音,幸亏尚留底稿。我决定自行刊印,自己又写了一篇《草儿评论》,合为《冬夜草儿评论》,薄薄的一百多页,用去印刷费百余元,是我父亲供给我的。这一小册的出版引起两个反响,一个是《努力周报》署名“哈”的一段短评,当然是冷嘲热骂,一个是创造社《女神》作者的来信赞美。由于此一契机我认识了创造社诸君。
我有一次暑中送母亲回杭州,路过上海,到了哈同路民厚南里,见到郭、郁、成几位,我惊讶的不是他们生活的清苦,而是他们生活的颓废,尤以郁为最。他们引我从四马路的一端,吃大碗的黄酒,一直吃到另一端,在大世界追野鸡,在堂子里打茶围,这一切对于一个清华学生是够恐怖的。后来郁达夫到清华来看我,要求我两件事,一是访圆明园遗址,一是逛北京的四等窑子。前者我欣然承诺,后者则清华学生夙无此等经验,未敢奉陪(后来他找到他的哥哥的洋车夫陪他去了一次,他表示甚为满意云)。
差不多同时我也由于通信而认识了南京高师的胡昭佐(梦华),由于他而认识了吴宓(雨僧),后来又认识了梅光迪(迪生)、胡先骕(步曾)诸位。对于南京一派比较守旧的思潮,我也有一点同情,并不想把他们一笔抹杀。
我的父亲总是担心我的国文根底不够,所以每到暑假他就要我补习国文,我的教师是仪征陈止(孝起)先生,他的别号是大灯,是一位纯旧式的名士,诗词文章无所不能,尤好收集小品古董,家里满目琳琅。我隔几天送一篇文章请他批改,偶然也作一点旧诗。但是旧文学虽然有趣,我可以研究欣赏,却无模拟的兴致,受过五四洗礼的人是不能再回复到以前的那个境界里去了。
八
临毕业前一年是最舒适的一年,搬到向往已久的大楼里面去住,别是一番滋味。这一部分的宿舍有较好的设备,床是钢丝的,屋里有暖气炉,厕所里面有淋浴,有抽水马桶。不过也有人不能适应抽水马桶,以为做这种事而不采取蹲的姿势是无法完成任务的(我知道顾德铭即是其中之一,他一清早就要急急忙忙跑到中等科去照顾那九间楼)。可见吸收西方文化也并不简单,虽然绝大多数的人是乐于接受的。
和我同寝室的是顾毓琇、吴景超、王化成,四个少年意气扬扬共居一室,曾经合照过一张相片,坐在一条长凳上,四副近视眼镜,四件大长袍,四双大皮鞋,四条翘起来的大腿,一派生愣的模样。过了二十年,我们四个在重庆偶然聚首,又重照了一张,当时大家就意识到这样的照片一生中怕照不了几张。当时约定再过二十年一定要再照一张,现在拍照第三张照的时期已过,而顾毓琇定居在美国,王化成在葡萄牙任职多年之后病殁在美国,吴景超在大陆上,四人天各一方,萍踪漂泊,再聚何年?今日我回忆四十年前的景况,恍如昨日:顾毓琇以“一樵”的笔名忙着写他的《芝兰与茉莉》,寄给文学研究会出版;我和景超每星期都要给《清华周刊》写社论和编稿。提起《清华周刊》,那也是值得回忆的事。我不知哪一个学校可以维持出版一种百八十页的周刊,历久而不停,里面有社论、有专文、有新闻、有通讯、有文艺。我们写社论常常批评校政,有一次我写了一段短评鼓吹男女同校,当然不是为私人谋,不过措辞激烈了一点,对校长之庸弱无能大肆抨击。那时的校长是曹云祥先生(好像是做过丹麦公使,娶了一位洋太太,学问道德如何则我不大清楚),大为不悦,召吴景超去谈话,表示要给我记大过一次。景超告诉他:“你要处分是可以的,请同时处分我们两个,因为我们负共同责任。”结果是采官僚作风,不了了之。我喜欢文学,清华文艺社的社员经常有作品产生。不知我们这些年轻人为什么有那样大的胆量,单凭一点点热情,就能振笔直书从事创作。这些作品经由我的安排,便大量地在周刊上发表了,每期有篇幅甚多的文艺一栏自不待言,每逢节日还有特刊副刊之类,一时文风甚盛。这却激怒了一位同学(梅汝璈),他投来一篇文章《辟文风》,我当然给他登出来,然后再辞而辟之。我之喜欢和人辩驳问难,盖自此时始,我对于写稿和编辑刊物也都在此际得到初步练习的机会。周刊在经济方面是学校支持的,这项支出有其教育的价值。
我以《清华周刊》编者的名义,到城里陟山门大街去访问胡适之先生。原因是梁任公先生应《清华周刊》之请写了一个《国学必读书目》,胡先生不以为然,公开地批评了一番。于是我径去访问胡先生,请他也开一个书目。胡先生那一天病腿,躺在一张藤椅上见我,满屋里堆的是线装书。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胡先生,清癯的面孔,和蔼而严肃。他很高兴地应了我们的请求。后来我们就把他开的书目发表在《清华周刊》上了。这个书目引出吴稚晖先生的一句名言:“线装书应该丢到茅厕坑里去!”
我必须承认,在最后两年实在没有能好好地读书,主要的原因是心神不安。我在这时候经人介绍认识了程季淑女士,她是安徽绩溪人,刚从女子师范毕业,在女师附小教书。我初次和她会晤是在宣外珠巢街女子职业学校里。那时候男女社交尚未公开,双方家庭也是相当守旧的,我和季淑来往是秘密进行的,只能在中央公园、北海等地约期会晤。我的父亲知道我有女友,不时地给我接济,对我帮助不少。我的三妹亚紫在女师大,不久和季淑成了很好的朋友。青春初恋期间谁都会神魂颠倒,睡时,醒时,行时,坐时,无时不有一个倩影盘踞在心头,无时不感觉热血在沸腾,坐卧不宁,寝馈难安,如何能沉下心读书?“一日不见,如三秋兮!”更何况要等到星期日才能进得城去谋片刻的欢会?清华的学生有异性朋友的很少,我是极少数特殊幸运的一个。因为我们每星期日都风雨无阻地进城去会女友,李迪俊曾讥笑我们为“主日派”。
对于毕业出国,我一向视为畏途。在清华有读不完的书,有住不腻的环境,在国内有舍不得离开的人,那么又何必去父母之邦?所以和闻一多屡次商讨,到美国那样的汽车王国去,对于我们这样的人有无必要?会不会到了美国被汽车撞死为天下笑?一多先我一年到了美国,头一封来信劈头一句话便是:“我尚未被汽车撞死!”随后劝我出国去开开眼界。事实上清华也还没有过毕业而拒绝出国的学生。我和季淑商量,她毫不犹豫地劝我就道,虽然我们知道那别离的滋味是很难熬的。这时候我和季淑已有成言,我答应她,三年为期,期满即行归来。于是我准备出国。季淑绣了一幅“平湖秋月图”给我,这幅绣图至今在我身边。
出国就要治装,我不明白为什么外国人到中国来不须治中装,而中国人到外国去就要治西装。清华学生平素没有穿西装的,都是布衣布褂,我有一阵还外加布袜布鞋。毕业期近,学校发一笔治装费,每人约三五百元之数,统筹办理,由上海恒康西服庄派人来承办。不匝月而新装成,大家纷纷试新装,有人缺领巾,有人缺衬衣,有的肥肥大大如稻草人,有的窄小如猴子穿戏衣,真可说得上是“沐猴而冠”。这时节我怀想红顶花翎靴袍褂出使外国的李鸿章,他有那一份胆量不穿西装,虽然翎顶袍褂也并非是我们原来的上国衣冠。我有一点厌恶西装,但是不能不跟着大家走。在治装之余我特制了一面长约一丈的绸质大国旗——红黄蓝白黑的五色旗,这在后来派了很大的用场,在美国好多次集会(包括孙中山先生逝世时纽约中国人的追悼会)都借用了我这一面特大号的国旗。
到了毕业那一天(六月十七日),每人都穿上白纺绸长袍黑纱马褂,在校园里穿梭般走来走去,像是一群花蝴蝶。我毕业还不是毫无问题的,我和赵敏恒二人因游泳不及格几乎不得毕业,我们临时苦练,豁出去喝两口水,连爬带泳,凑合着也补考及格了,体育教员马约翰先生望着我们两个人只是摇头。行毕业礼那天,我还是代表全班的三个登台致辞者之一,我的讲词规定是预言若干年后同学们的状况,现在我可以说,我当年的预言没有一句是应验了的!例如,谢奋程之被日军刺杀,齐学启之殉国,孔繁祁之被汽车撞死,盛斯民之疯狂以终,这些倒霉的事固然没有料到,比较体面的事如孙立人之于军事,李先闻之于农业,李方桂之于语言学,应尚能之于音乐,徐宗涑之于水泥工业,吴卓之于糖业,顾毓琇之于电机工程,施嘉炀之于土木工程,王化成、李迪俊之于外交……均有卓越之成就,而当时也并未窥见端倪。至于区区我自己,最多是小时了了,到如今一事无成,徒伤老大,更不在话下了。毕业那一天有晚会,演话剧助兴,剧本是顾一樵临时赶编的三幕剧《张约翰》。剧中人物有女性二人,谁也不愿担任,最后由我和吴文藻承乏。我的服装有季淑给我缝制的一条短裤和短裙,但是男人穿高跟鞋则尺寸不合无法穿着,最后向 Miss Lyggate 借来一试,还累嫌松一点点。演出时我特请季淑到校参观,当晚下榻学生会办公室,事后我问她我的表演如何,她笑着说:“我不敢仰视。”事实上这不是我第一次演戏,前一年我已经演过陈大悲编的《良心》,导演人即是陈大悲先生。不过串演女角,这是生平仅有的一次。
拿了一纸文凭便离开了清华园,不知道是高兴还是哀伤。两辆人力车,一辆拉行李,一辆坐人,在骄阳下一步一步地踏向西直门。心里只觉得空虚怅惘。此后两个月中酒食征逐,意乱情迷,紧张过度,遂患甲状腺肿,眼珠突出,双手抖颤,积年始愈。
家父给了我同文书局石印大字本的前四史,共十四函,要我在美国课余之暇随便翻翻,因为他始终担心我的国文根底太差。这十四函线装书足足占我大铁箱的一半空间,这原是吴稚晖先生认为应该丢进茅厕坑里去的东西,我带过了太平洋,又带回了太平洋,差不多是原封未动交还给家父,实在好生惭愧。老人家又怕我在美膏火不继,又给了我一千元钱,半数买了美金硬币,半数我在上海用掉。我自己带了一具景泰蓝的香炉,一些檀香木和粉,因为我认为这是中国文化中最好的一项代表性的艺术品,我一向向往“焚香默坐”的那种境界。这一具香炉,顶上有一铜狮,形状瑰丽,闻一多甚为欣赏,后来我在科罗拉多和他分手时便举以相赠。我又带了一对景泰蓝花瓶,后来为了进哈佛大学的缘故在暑期中赶补拉丁文,就把这对花瓶卖了五十美元充学费了。此外我还在家里搜寻了许多绣活和朝服上的“黻子”,后来都成了最受人欢迎的礼物。
一九二三年八月里,在凄风苦雨的一天早晨,我在院里走廊上和弟妹们吹了一阵胰子泡,随后就噙着泪拜别父母,起身到上海候船放洋。在上海停了一星期,住在旅馆里写了一篇纪实的短篇小说,题为《苦雨凄风》,刊在《创造周报》上。我这一班,在清华是最大的一班,入学时有九十多人,上船时淘汰剩下六十多人了。登“杰克逊总统号”的那一天,船靠在浦东,创造社的几位到码头上送我。住在嘉定的一位朋友派人送来一面旗子,上面亲自绣了“乘风破浪”四个字。其实我哪里有宗悫的志向?我愧对那位朋友的期望。
清华八年的生涯就这样地结束了。
过年
我小时候并不特别喜欢过年,除夕要守岁,不过十二点不能睡觉,这对于一个习于早睡的孩子是一种煎熬。前庭后院挂满了灯笼,又是宫灯,又是纱灯,烛光辉煌,地上铺了芝麻秸儿,踩上去咯咯吱吱响,这一切当然有趣,可是寒风凛冽,吹得小脸儿通红,也就很不舒服。炕桌上呼卢喝雉,没有孩子的份。压岁钱不是白拿,要叩头如捣蒜。大厅上供着祖先的影像,长辈指点曰:“这是你的曾祖父,曾祖母,高祖父,高祖母……”虽然都是岸然道貌微露慈祥,我尚不能领略慎终追远的意义。“姑娘爱花小子要炮……”我却怕那大麻雷子、二踢脚子。别人放鞭炮,我躲在屋里捂着耳朵。每人分一包杂拌儿,哼,看那桃脯、蜜枣沾上的一层灰尘,怎好往嘴里送?年夜饭照例是特别丰盛的。大年初一不动刀,大家歇工,所以年菜事实上即是大锅菜。大锅的炖肉,加上粉丝是一味,加上蘑菇又是一味;大锅的炖鸡,加上冬笋是一味,加上番薯又是一味,都放在特大号的锅、罐子、盆子里,此后随取随吃,历十余日不得罄,事实上是天天打扫剩菜。满缸的馒头,满缸的腌白菜,满缸的咸疙瘩,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可以见底。芥末堆儿、素面筋、十香菜比较受欢迎。除夕夜,一交子时,煮饽饽端上来了。我困得低枝倒挂,哪有胃口去吃?胡乱吃两个,倒头便睡,不知东方之既白。
初一特别起得早,梳小辫儿,换新衣裳,大棉袄加上一件新蓝布罩袍、黑马褂、灰鼠绒绿鼻脸儿的靴子。见人就得请安,口说:“新禧。”日上三竿,骡子轿车已经套好,跟班的捧着拜匣,奉命到几家最亲近的人家拜年去也。如果运气好,人家“挡驾”,最好不过,递进一张帖子,掉头就走。否则一声“请”,便得升堂入室,至少要朝上磕三个头,才算礼成。这个差事我当过好几次,从心坎儿觉得窝囊。
民国前一两年,我的祖父母相继去世,由我父亲领导在家庭生活方式上做维新运动,革除了许多旧习,包括过年的仪式在内。我不再奉派出去挨门磕头拜年。我从此不再是磕头虫儿。过年不再做年菜,而向致美斋定做八道大菜及若干小菜,分装四个圆笼,除日挑到家中,自己家里也购备一些新鲜菜蔬以为辅佐。一连若干天顿顿吃煮饽饽的怪事,也不再在我家出现。我父亲说:“我愿在哪一天过年就在哪一天过年,何必跟着大家起哄?”逛厂甸,我们是一定要去的,不是为了喝豆汁儿、吃煮豌豆,或是那大糖葫芦,是为了要到海王村和火神庙去买旧书。白云观我们也去过一次,一路上吃尘土,庙里面人挤人,哪里有神仙可会,我再也不作第二次想。过年时,我最难忘的娱乐之一是放风筝,风和日丽的时候,独自在院子里挑起一根长竹竿,一手扶竿,一手持线桄子,看着风筝冉冉上升,御风而起,霎时遇到罡风,稳稳地停在半天空,这时候虽然冻得涕泗横流,而我心滋乐。
民国元年初,大总统袁世凯唆使曹锟驻禄米仓部队兵变,大掠平津,那一天正是阴历正月十二,给万民欢腾的新年假期做了一个悲惨而荒谬的结束,从此每个新年我心里就有一个驱不散的阴影。大家都说恭贺新禧,我不知喜从何来。
北平的冬天
说起冬天,不寒而栗。
我是在北平长大的。北平冬天好冷。过中秋不久,家里就忙着过冬的准备,做“冬防”。阴历十月初一屋里就要生火,煤球、硬煤、柴火都要早早打点。摇煤球是一件大事。一串骆驼驮着一袋袋的煤末子到家门口,煤黑子把煤末子背进门,倒在东院里,堆成好高的一大堆。然后等着大晴天,三五个煤黑子带着筛子、耙子、铲子、两爪钩子就来了,头上包块布,腰间褡布上插一根短粗的旱烟袋。煤黑子摇煤球的那一套手艺真不含糊。煤末子摊在地上,中间做个坑,好倒水,再加预先备好的黄土,两个大汉就搅拌起来。搅拌好了就把烂泥一般的煤末子平铺在空地上,做成一大块蛋糕似的,再用铲子拍得平平的,光溜溜的,约一丈见方。这时节煤黑子已经满身大汗,脸上一条条黑汗水淌了下来,该坐下休息抽烟了。休毕,煤末子稍稍干凝,便用铲子在上面横切竖切,切成小方块,像厨师切菜切萝卜一般手法伶俐。然后坐下来,地上倒扣一个小花盆,把筛子放在花盆上,另一人把切成方块的煤末子铲进筛子,便开始摇了,就像摇元宵一样,慢慢地把方块摇成煤球。然后摊在地上晒。一筛一筛地摇,一筛一筛地晒。好辛苦的工作,孩子在一边看,觉得好有趣。
万一天色变,雨欲来,煤黑子还得赶来收拾,归拢归拢,盖上点什么,否则煤被雨水冲走,前功尽弃了。这一切他都乐为之,多开发一点酒钱便可。等到完全晒干,他还要再来收煤,才算完满,明年再见。
煤黑子实在很苦,好像大家并不寄予多少同情。从日出做到日落,疲乏的回家途中,遇见几个顽皮的野孩子,还不免听到孩子们唱着歌谣嘲笑他:
煤黑子,
打算盘,
你妈洗脚我看见!
我那时候年纪小,好久好久都没有能明白为什么洗脚不可以令人看见。
煤球儿是为厨房大灶和各处小白炉子用的,就是再穷苦不过的人家也不能不预先储备。有“洋炉子”的人家当然要储备的还有大块的红煤白煤,那也是要砸碎了才能用,也需一番劳力的。南方来的朋友们看到北平家家户户忙“冬防”,觉得奇怪,他不知道北平冬天的厉害。
一夜北风寒,大雪纷纷落,那景致有得瞧的。但是有几个人能有谢道韫女士那样从容吟雪的福分。所有的人都被那砭人肌肤的朔风吹得缩头缩脑,各自忙着做各自的事。我小时候上学,背的书包倒不太重,只是要带墨盒很伤脑筋,必须平平稳稳地拿着,否则墨汁要洒漏出来,不堪设想。有几天还要带写英文字的蓝墨水瓶,更加恼人了。如果伸手提携墨盒墨水瓶,手会冻僵。手套没有用。我大姐给我用绒绳织了两个网子,一装墨盒,一装墨水瓶,同时给我做了一副棉手筒,两手伸进筒内,提着从一个小孔塞进的网绳,于是两手不暴露在外而可提携墨盒墨水瓶了。饶是如此,手指关节还是冻得红肿,作奇痒。脚后跟生冻疮更是稀松平常的事。临睡时母亲为我们备热水烫脚,然后钻进被窝,这才觉得一日之中尚有温暖存在。
北平的冬景不好看吗?那倒也不。大清早,榆树顶的干枝上经常落着几只乌鸦,呱呱地叫个不停,好一幅古木寒鸦图!但是还不及西安城里的乌鸦多。北平喜鹊好像不少,在屋檐房脊上叽叽喳喳地叫,翘着的尾巴倒是很好看的,有人说它是来报喜,我不知喜自何来。麻雀很多,可是竖起羽毛像披蓑衣一般,在地面上蹦蹦跳跳地觅食,一副可怜相。不知什么人放鸽子,一队鸽子划空而过,盘旋又盘旋,白羽衬青天,哨子呼呼响。又不知是哪一家放风筝,沙雁蝴蝶龙睛鱼,弦弓上还带锣鼓。隆冬之中也还点缀着一些情趣。
过新年是冬天生活的高潮。家家贴春联、放鞭炮、煮饺子、接财神。其实是孩子们狂欢的季节,换新衣裳、磕头、逛厂甸儿,流着鼻涕举着琉璃喇叭大沙雁儿。五六尺长的大糖葫芦糖稀上沾着一层尘沙。北平的尘沙来头大,是从蒙古戈壁大沙漠刮来的,平时真是胡尘涨宇,八表同昏。脖领里、鼻孔里、牙缝里,无往不是沙尘。这才是真正的北平的冬天的标志。愚夫愚妇们忙着逛财神庙、白云观去会神仙,甚至赶妙峰山进头炷香,事实上无非是在泥泞沙尘中打滚而已。
在北平,裘马轻狂的人固然不少,但是极大多数的人到了冬天都是穿着粗笨臃肿的大棉袍、棉裤、棉袄、棉袍、棉背心、棉套裤、棉风帽、棉毛窝、棉手套。穿丝绵的是例外。至若拉洋车的、挑水的、淘粪的、换洋取灯儿的、换肥子儿的、抓空儿的、打鼓儿的……哪一个不是衣裳单薄,在寒风里打战?在北平的冬天,一眼望出去,几乎到处是萧瑟贫寒的景象,无须走向粥厂门前才能体会到什么叫作饥寒交迫的境况。北平是大地方,从前是辇毂所在,后来也是首善之区,但也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地方。
北平冷,其实有比北平更冷的地方。我在沈阳度过两个冬天。房屋双层玻璃窗,外层凝聚着冰雪,内层若是打开一个小孔,冷气就逼人而来。马路上一层冰一层雪,又一层冰一层雪,我有一次去赴宴,在路上连跌了两跤,大家认为那是寻常事。可是也不容易跌断腿,衣服穿得多。一位老友来看我,觌面不相识,因为他的眉毛须发全都结了霜!街上看不到一个女人走路。路灯电线上踞着一排鸦雀之类的鸟,一声不响,缩着脖子发呆,冷得连叫的力气都没有。更北的地方如黑龙江,一定冷得更有可观。北平比较起来不算顶冷了。
冬天实在是很可怕。诗人说:“如果冬天来到,春天还会远吗?”但愿如此。
北平的街道
“无风三尺土,有雨一街泥”,这是北平街道的写照。也有人说,下雨时像大墨盒,刮风时像大香炉,亦形容尽致。像这样的地方,还值得去想念吗?不知道为什么,我时常忆起北平街道的景象。
北平苦旱,街道又修得不够好,大风一起,迎面而来,又黑又黄的尘土兜头撒下,顺着脖梗子往下灌,牙缝里会积存沙土,咯吱咯吱地响,有时候还夹杂着小碎石子,打在脸上挺痛,眯眼睛更是常事,这滋味不好受。下雨的时候,大街上有时候积水没膝,有一回洋车打天秤,曾经淹死过人,小胡同里到处是大泥塘,走路得靠墙,还要留心泥水溅个满脸花。我小时候每天穿行大街小巷上学下学,深以为苦,长辈告诫我说,不可抱怨,从前的道路不是这样子,甬路高与檐齐,上面是深刻的车辙,那才令人视为畏途。这样退一步想,当然痛快一些。事实上,我也赶上了一部分当年交通困难的盛况。我小时候坐轿车出前门是一桩盛事,走到棋盘街,照例是“插车”,壅塞难行,前呼后骂,等得心焦,常常要一小时以上才有松动的现象。最难堪的是这一带路上铺厚石板,年久磨损露出很宽很深的缝隙,真是豁牙露齿,骡车马车行走其间,车轮陷入缝隙,左一歪右一倒,就在这一步一倒之际脑袋上会碰出核桃大的包左右各一个。这种情形后来改良了,前门城洞由一个变四个,路也拓宽,石板也取消了,更不知是什么人做一大发明,“靠左边走”。
北平城是方方正正的坐北朝南,除了为象征“天塌西北地陷东南”缺了两个角之外没有什么不规则形状,因此街道也就显着横平竖直四平八稳。东四西四东单西单,四个牌楼把据四个中心点,巷弄栉比鳞次,历历可数。到了北平不容易迷途者以此。从前皇城未拆,从东城到西城需要绕过后门,现在打通了一条大路,经北海团城而金鳌玉,雕栏玉砌,风景如画。是北平城里最漂亮的道路。向晚驱车过桥,左右目不暇给。城外还有一条极有风致的路,便是由西直门通到海淀的那条马路,夹路是高可数丈的垂杨,一棵挨着一棵,夏秋之季,蝉鸣不已,柳丝飘拂,夕阳西下,景色幽绝。我小时读书清华园,每星期往返这条道上,前后八年,有时骑驴,有时乘车,这条路给我的印象太深了。
北平街道的名字,大部分都有风趣,宽的叫“宽街”,窄的叫“夹道”,斜的叫“斜街”,短的有“一尺大街”,方的有“棋盘街”,曲折的有“八道湾”“九道湾”,新辟的叫“新开路”,狭隘的叫“小街子”,低下的叫“下洼子”,细长的叫“豆芽菜”。有许多因历史沿革的关系意义已经失去,例如,“琉璃厂”已不再烧琉璃瓦而变成书业集中地,“肉市”已不卖肉,“米市胡同”已不卖米,“煤市街”已不卖煤,“鹁鸽市”已无鹁鸽,“缸瓦厂”已无缸瓦,“米粮库”已无粮库。更有些路名称稍嫌俚俗,其实俚俗也有俚俗的风味,不知哪位缙绅大人自命风雅,擅自改为雅驯一些的名字,例如,“豆腐巷”改为“多福巷”,“小脚胡同”改为“晓教胡同”,“劈柴胡同”改为“辟才胡同”,“羊尾巴胡同”改为“羊宜宾胡同”,“裤子胡同”改为“库资胡同”,“眼乐胡同”改为“演乐胡同”,“王寡妇斜街”改为“王广福斜街”。民初警察厅有一位刘勃安先生,写得一手好魏碑,搪瓷制的大街小巷的名牌全是此君之手笔。幸而北平尚没有纪念富商显要以人名为路名的那种作风。
北平,不比十里洋场,人民的心理比较保守,沾染的洋习较少较慢。东交民巷是特殊区域,里面的马路特别平,里面的路灯特别亮,里面的楼房特别高,里面打扫得特别干净,但是望洋兴叹与鬼为邻的北平人却能视若无睹,见怪不怪。北平人并不对这一块自感优越的地方投以艳羡眼光,只有二毛子准洋鬼子才直眉瞪眼地往里面钻。地道的北平人,提着笼子架着鸟,宁可到城根儿去溜达,也不肯轻易踱进那一块瞧着令人生气的地方。
北平没有逛街之一说。一般说来,街上没有什么可逛的。一般的铺子没有窗橱,因为殷实的商家都讲究“良贾深藏若虚”,好东西不能摆在外面,而且买东西都讲究到一定的地方去,用不着在街上浪荡。要散步嘛,到公园北海太庙景山去。如果在路上闲逛,当心车撞,当心泥塘,当心踩一脚屎!要消磨时间嘛,上下三六九等,各有去处,在街上遛馊腿最不是办法。
当然,北平也有北平的市景,闲来无事偶然到街头看看,热闹之中带着悠闲也蛮有趣。有购书癖的人,到了琉璃厂,从厂东门到厂西门可以消磨整个半天,单是那些匾额招牌就够欣赏许久,一家书铺挨着一家书铺,掌柜的肃客进入后柜,翻看各种图书版本,那真是一种享受。
北平的市容,在进步,也在退步。进步的是物质建设,诸如马路行人道的拓宽与铺平,退步的是北平特有的情调与气氛逐渐消失褪色了。天下一切事物没有不变的,北平岂能例外?
北平年景
过年须要在家乡里才有味道。羁旅凄凉,到了年下只有长吁短叹的份儿,还能有半点欢乐的心情?而所谓家,至少要有老小二代,若是上无双亲,下无儿女,剩下伉俪一对,大眼瞪小眼,相敬如宾,还能制造什么过年的气氛?北平远在天边,徒萦梦想,童时过年风景,尚可回忆一二。
祭灶过后,年关在迩。家家忙着把锡香炉、锡蜡签、锡果盘、锡茶托,从蛛网尘封的箱子里取出来,做一年一度的大擦洗。宫灯、纱灯、牛角灯,一齐出笼。年货也是要及早备办的,这包括厨房里用的干货,拜神祭祖用的苹果干果等,屋里供养的牡丹水仙,孩子们吃的粗细杂拌儿。蜜供是早就在白云观订制好了的,到时候用纸糊的大筐篓一碗一碗装着送上门来。家中大小,出出进进,如中风魔。主妇当然更有额外负担,要给大家制备新衣新鞋新袜大衫,尽管是布鞋布袜布大衫,总要上下一新。
祭祖先是过年的高潮之一。祖先的影像悬挂在厅堂之上,都是七老八十的,有的撇嘴微笑,有的金刚怒目,在香烟缭绕之中,享用蒸烟,这时节孝子贤孙磕头如捣蒜,其实亦不知所为何来,慎终追远的意思不能说没有,不过大家忙的是上供、拈香、点烛、磕头,紧接着是撤供,围桌吃年夜饭,来不及慎终追远。
吃是过年的主要节目。年菜是标准化了的,家家一律。人口旺的人家要进全猪,连下水带猪头,分别处理下咽。一锅炖肉,加上蘑菇是一碗,加上粉丝又是一碗,加上山药又是一碗,大盆的芥末墩儿、鱼冻儿、肉皮辣酱,成缸的大腌白菜、芥菜疙瘩——管够。初一不动刀,初五以前不开市,年菜非囤集不可,结果是年菜等于剩菜,吃倒了胃口而后已。
“好吃不过饺子,舒服不过倒着”,这是乡下人说的话,北平人称饺子为“煮饽饽”,城里人也把煮饽饽当作好东西,除了除夕消夜不可少的一顿之外,从初一至少到初三,顿顿煮饽饽,直把人吃得头昏脑涨。这种疲劳填充的方法颇有道理,可以使你长期地不敢再对煮饽饽妄动食指,直等到你淡忘之后明年再说。除夕消夜的那一顿,还有考究,其中一只要放进一块银币,谁吃到那一只主交好运。家里有老祖母的,年年是她老人家幸运地一口咬到,谁都知道其中做了手脚,谁都心里有数。
孩子们须要循规蹈矩,否则便成了野孩子,唯有到了过年时节可以沐恩解禁,任意地做孩子状。除夕之夜,院里撒满了芝麻秸儿,孩子们践踏得咯吱咯吱响,是为“踩岁”。闹得精疲力竭,睡前给大人请安,是为“辞岁”。大人摸出点什么作为赏赍,是为“压岁”。
新正是一年复始,不准说丧气话,见面要道一声“新禧”。房梁上有“对我生财”的横批,柱子上有“一入新春万事如意”的直条,天棚上有“紫气东来”的斗方,大门上有“国恩家庆人寿年丰”的对联。墙上本来不大干净的,还可贴上几张年画,什么“招财进宝”“肥猪拱门”,都可以收补壁之效。自己心中想要获得的,写出来画出来贴在墙上,俯仰之间仿佛如意算盘业已实现了!
好好的人家没有赌博的。打麻将应该到八大胡同去,在那里有上好的骨牌,硬木的牌桌,还有佳丽环列。但是过年则几乎家家开赌,推牌九、状元红,呼幺喝六,老少咸宜。赌禁的开放可以延长到元宵,这是唯一的家庭娱乐。孩子们玩花炮是没有腻的。九隆斋的大花盒,七层的九层的,花样翻新,直把孩子看得瞪眼咂舌。冲天炮、二踢脚、太平花、飞天七响、炮打襄阳,还有我们自以为值得骄傲的可与火箭媲美的“旗火”,从除夕到天亮彻夜不绝。
街上除了油盐店门上留个小窟窿外,商店都上板,里面常是锣鼓齐鸣,狂擂乱敲,无板无眼,据说是伙计们在那里发泄积攒一年的怨气。大姑娘小媳妇搽脂抹粉地全出动了,三河县的老妈儿都在头上插一朵颤巍巍的红绒花。凡是有大姑娘小媳妇出动的地方就有更多的毛头小伙子乱钻乱挤。于是厂甸挤得水泄不通,海王村里除了几个露天茶座坐着几个直流鼻涕的小孩之外并没有什么可看,但是入门处能挤死人!火神庙里的古玩玉器摊,土地祠里的书摊画棚,看热闹的多,买东西的少。赶着天晴雪霁,满街泥泞,凉风一吹,又滴水成冰,人们在冰雪中打滚,甘之如饴。“喝豆汁儿,就咸菜儿,琉璃喇叭大沙雁儿”,对于大家还是有足够的诱惑。此外如财神庙、白云观、雍和宫,都是人挤人、人看人的局面,去一趟把鼻子耳朵冻得通红。
东安市场
北平的东安市场,本地人简称为“市场”,因为当年北平内城里像样子的市场就只有这么一个。西城也有一个西安市场,那是后来兴建的,而且里面冷冷落落,十摊九空,不能和东安市场相比。北平的繁盛地区历来是在东城。
我家住的地方离市场很近,步行约二十分钟,出胡同口转两个弯,就到了。市场的地点是在王府井大街金鱼胡同西口的把角处。我十岁左右的时候,常随同兄弟姐妹溜达着去买点什么吃点什么或是闲逛一番。
东安市场有四个门,金鱼胡同口内的是后门(也称北门),王府井大街的是前门,前门往南不远有个不大显眼的中门,再往南有个更不大显眼的南门。
进前门,左手是市场管理处,属京师警察厅左一区。墙上吊挂着一排蓝布面的记事簿子,公事桌旁坐着三两警察,看样子很悠闲。照直往前走,短短一截路,中间是固定的摊贩,两边是店铺。这条短路衔接着南北向的一条大路,这大路是市场的主干线。路中间有密密丛丛的固定摊贩,两边都是店铺。路面是露天的,可是各个摊贩都设法支起一个布帐篷,连接起来也可以避骄阳细雨。后来,布帐篷改为铅铁棚,把整条街道都遮盖起来,不再受天气的影响。有一点像现今美国的所谓 Mall(商场街),只是规模简陋许多,没有空气调节器。
我逛市场总是从后门进去,一进门,觌面就是一个水果摊,除了各色水果堆得满坑满谷之外,还有应时的酸梅汤、玻璃粉、果子干,以及山里红汤、榅桲、炒红果、糊子糕、蜜饯杏干、蜜饯海棠,当然冬天还有各样的冰糖葫芦。这些东西本来大部分是干果子铺或水果店发卖的货色,按照北平老规矩,上好的水果都是藏在里面的,摆在外面的是二等货,识货的主顾一定坚持要头等货,伙计才肯到里面拿出好货色来,这就是“良贾深藏若虚”的道理。市场的水果摊则不然,好货色全摆在外面,次货藏在桌底下。到市场买水果很容易上当,通常两个卖主应付一个买主,一个帮助买主挑挑拣拣,好话说尽,另一个专管打蒲包,手法利落,把已拣好的好货塞到桌下,用次货调包,再不然就是少放几个,买主回家发现徒呼负负而已。北平买卖人道德低落在民初即已开始,市场是最好的奸商表演特技的地方。不过市场的货色,至少从表面上看,是很漂亮诱人的。即以冰糖葫芦而论,除了琉璃厂信远斋的比较精致之外,没有比市场更好的。再往前走几步,有个卖豌豆黄的,长方的一块块,上面贴上一层山楂糕,装在纸匣里带回家去,是很可口的一样甜点。
进后门右手有一座四层楼,名为森隆,算是市场最高大的建筑物了。楼下一层是稻香村,顾名思义是专卖南货。当年北平卖南货的最初是前门外观音街的稻香村,道地的南货,店伙都是杭州人,出售的货色不外笋尖、素火腿、沙胡桃、甘草橄榄、半梅、笋豆、香蕈、火腿之类,附带着还卖杭垣舒莲记的折扇。沿街也偶有卖南货跑单帮的小贩。森隆的稻香村虽是后起,规模不小,除了南货也有北货。特制的糟蛋、醉蟹等都很出色。森隆楼上是餐馆,二楼中餐,三楼西餐,四楼素食。西菜很特别,中国菜味十足,显得土气,吃不惯道地西菜的人趋之若鹜。
进后门左转照直走,就看见吉祥茶园。当年富连成的科班经常在此上演,小孩儿戏常是成本大套的,因为人多,戏格外热闹,尤其是武戏,孩子们是真卖力气。谭富英、马连良出师不久常在这里演唱。戏园所在的地方,附近饮食业还能不发达?东来顺润明楼就在左边。东来顺以汆烤羊肉驰名,其实只是一个中级的馆子,价钱便宜,为大众所易接受,讲到货色就略嫌粗糙,片羊肉没有正阳楼片得薄,一切佐料也嫌简陋。因为生意好,永远是乱哄哄的,堂倌疲于奔命,顾客望而生畏。润明楼就更等而下之,只好以里脊丝拉皮为号召了,只是门前现烙现卖的褡裢火烧却是别处没有的,虽然油腻一点。右边有一家大鸿楼,比较晚开的,长于面点,所做的牛肉面,汤清碗大,那一块红亮的大块肥瘦肉,酥烂香嫩,一块不够可以双浇,大有上海的风味,爆鳝过桥也是一绝。
从吉祥戏院门口向右一转是一片空场,可是一个好去处。零食摊贩一个挨着一个。豆汁儿、灌肠、爆肚儿、豆腐脑、豆腐丝,应有尽有。最吸引人的是广场里卖艺的,耍坛子的,拉大片的,耍狗熊的,耍猴儿的,还有变戏法的。我小时候常和我哥哥到市场看变戏法的,对于那神出鬼没无中生有的把戏最感兴味。有一天寒风凛冽,一大群人围观,以小孩居多。变戏法的忽然取出一条大蛇,真的活的大蛇,举着蛇头绕场巡走一周,一面高呼:“这蛇最爱吃小孩的鼻涕……”在场的小孩一个个地急忙举起袖子揩鼻涕,群众大笑。变戏法的在紧要关头倏地停止表演,拿起小锣就敲,“镗!镗!镗!财从旺地起,请大家捧捧场。”坐在前排凳上的我哥哥和我从衣袋里掏出几个铜板往场地一丢,这时候场地上只有疏疏落落的二三十个铜板,通常一个人投一个铜板也就够了,我们俩投了四五个,变戏法的登时走了过来,高声说:“列位看见了吗,这两位哥儿们出手多大方!”这时候后面站着的观众一个个地拔腿就跑,变戏法的又高声叫:“这几位爷儿们不忙着跑啊,家里蒸着的窝头焦不了!”但是人还是差不多都跑光了。
从后门进来照直走,不远,右手有一家中兴号,本来是个绒线铺,实际上卖一切家用杂货,货物塞得满满的,生意茂盛。店主傅心精明强干,长袖善舞,交游广阔,是东安市场的一霸。绒线铺生意太好,他便在楼上开辟出一个中兴茶楼,在绒线铺中央安装一个又窄又陡的木梯,缘梯而上,直登茶楼。茶楼当然是卖茶,逛市场可以在此歇歇腿儿,也可以教伙计买各种零食送到楼上来,楼上还有几个雅座。傅掌柜的花样多,不久他卖起西餐来了。他对常来的茶客游说:“您尝尝我们的咖喱鸡,我现在就请您赏脸,求您品题,不算钱,您吃着好,以后多照顾。”一吃,果然不错。那时候在北平,吃西餐算时髦,一般人只知道咖喱的味道不错,不知道咖喱是什么东西,还以为咖喱是一种植物的果实,磨成粉就是咖喱粉,像咖啡豆之磨成咖啡那样。傅掌柜又说:“您吃着好,以后打个电话我们就送到府上,包管是滚热的,多给您带汤。”一块钱可以买四只小嫩鸡煮的整只咖喱鸡,一大锅汤。不久他又有了新猷:“您尝尝我们的牛扒。是从六国饭店请来的师傅。半生不熟的、外焦里嫩的、煎得熟透的,任凭您选择。”牛扒是北平的词儿,因为上海人读排为扒,北平人干脆写成为牛扒。中兴茶楼又拓展到对面的一层楼上,场面愈大,也学会了西车站食堂首创的奶油栗子粉。这一道甜点心,没人不欢迎,虽然我们中国的奶油品质差一点,打起来稀趴趴的不够坚实。
中兴的后身有两座楼,一个是丹桂商场,一个我忘了名字。这两座楼方形,中间是摊贩的空场,一个专卖七零八碎的小古董小玩意儿,一个是卖旧书。古董里可真有好东西,一座座玻璃罩的各种形式的座钟,虽然古老,煞是有趣。古钱币、鼻烟壶、珠宝景泰蓝等也不少。价钱没有一定,一般人不敢问津。北平特产的小宝剑小挎刀是非常可爱的。我在摊子上买到过一个硬木制的放风筝用的线桄子,连同老弦,用了多少年都没有坏,而且使用起来灵活可喜。我也在书摊上买到过好几部明刻本诗集,有一部铅字排的仇注杜诗随身携带至今,书页都变成焦黄色了。
斜对着中兴,有一家葆荣斋,卖西点,所做菠萝蛋糕、气鼓、咖啡糕等都还可以,只是粗糙一些,和法国面包房的东西不能比。老板姓氏不记得了,外号人称“二愣子”,有人说他是太监,是否属实不得而知。市场里后起的西点还有两家,起士林和国强,兼做冷饮小吃,年轻的人喜欢去吃点冰淇淋什么的。有一家丰盛轩酪铺,虽不及门框胡同的,在东城也算是够标准的了,好像比东四牌楼南大街的要高明些。
越过起士林往南走,是一片空地,疏疏落落的,有些草木,东头有一个集贤球房,远远的,可以听到辘辘响,那是保龄球,据说那里也有台球。我从来没有进去过。那个时代好像只有纨绔子弟或市井无赖才去那种地方玩耍。
逛市场到此也差不多了,出南门便是王府井大街,如有兴致可以在中原公司附近一家茶馆听白云鹏唱大鼓,刘宝全不在了,白云鹏还唱一气,老气横秋,韵味十足。那家茶馆设备好,每位客人占大沙发一个,小茶几一个,舒适至极。
听完大鼓,回头走,走到金鱼胡同口,宝华春的盒子菜是有名的,酱肘子没有西单天福的那样肥,可是一样的烂,熏鸡、酱肉、小肚、熏肘、香肠无一不精,各买一小包带回家去下酒卷饼,十分美妙。隔壁天义顺酱园在东城一带无人不知,糖蒜固然好,甜酱萝卜更耐人寻味,北平的萝卜(象牙白)品质好,脆嫩而水分少,而且加糖适度,不像日本的腌渍那样死甜,也不像保定府三宗宝之一的酱菜那样死咸。我每次到杭州我舅舅家去,少不了带点随身土物,一整块宝华春清酱肉,一大篓天义顺酱萝卜,外加一盆月盛斋酱羊肉,两个大苤蓝,两把炕笤帚。这几样东西可以代表北平风物之一斑。
现在的北平变了。最近去过的人回来报道说,东安市场的名字没有了,原来的模样也不存在,许多许多好吃好玩的事物也徒留在记忆里,只是那块土地无恙。儿时流连的地方,悠闲享受的所在,均已去得无影无踪。仅仅三四十年的工夫,变化真大。
台北家居
“长安米贵,居大不易”,原是调侃白居易名字的戏语。台北米不贵,可是居也不易。一九四九年左右来台北定居的人,大概都有一个共同的感觉,觉得一生奔走四方,以在台北居住的这一段期间为最长久,而且也最安定。不过台北家居生活,三十多年中,也有不少变化。
我幸运,来到台北三天就借得一栋日式房屋。有三十多坪,前后都有小小的院子,前院有两窠春蕉,隔着窗子可以窥视累累的香蕉长大,有时还可以静听雨打蕉叶的声音。没有围墙,只有矮矮的栅门,一推就开。室内铺的是榻榻米,其中吸收了水汽不少,微有霉味,寄居的蚂蚁当然密度很高。没有纱窗,蚊蚋出入自由,到了晚间没有客人敢赖在我家久留不去。“衡门之下,可以栖迟。”不久,大家的生活逐渐改良了,铁丝纱、尼龙纱铺上了窗栏,很多人都混上了床,藤椅、藤沙发也广泛地出现,榻榻米店铺被淘汰了。
在未装纱窗之前,大白昼我曾眼看着一个穿长衫的人推我栅门而入,他不敲房门,径自走到窗前伸手拿起窗台上放着的一只闹钟,扬长而去。我追出去的时候,他已经一溜烟地跑了。这不算偷,不算抢,只是不告而取,而且取后未还。好在这种事起初不常有。窃贼不多的原因之一是一般人家里没有多少值得一偷的东西。我有一位朋友一连遭窃数次,都是把他床上铺盖席卷而去,对于一个身无长物的人来说,这也不能不说是损失惨重了。我家后来也蒙梁上君子惠顾过一回,他闯入厨房搬走一只破旧的电锅。我马上买了一只新的,因为要吃饭不可一日无此君。不是我没料到拿去的破锅不足以厌其望,并且会受到师父的辱骂,说不定会再来找补一点什么,而是我大意了,没有把新锅藏起来,果然,第二天夜里,新锅不翼而飞。此后我就坚壁清野,把不愿被人携去的东西妥为收藏。
中等人家不能不雇用人,至少要有人负责炊事。此间乡间少女到城市帮佣,原来很多大部分是想借此摄取经验,以为异日主持中馈的准备,所以主客相待以礼,各如其分。这和雇用三河县老妈子就迥异其趣了。可是这种情况急遽变化,工厂多起来了,商店多起来了,到处都需要女工,人孰无自尊,谁也不甘长久地为人“断苏切脯,筑肉臛芋”。于是供求失调,工资暴涨,而且服务的情形也不易得到雇主的满意。好多人家都抱怨,用人出去看电影要为她等门;她要交男友,不胜其扰;她要看电视,非看完一切节目不休;她要休假、返乡、借支;她打破碗盏不作声;她敞开水管洗衣服。在另一方面,她也有她的抱怨:主妇碎嘴唠叨,而且服务项目之多恨不得要向王褒的《僮约》看齐,“不得辰出夜入,交关伴偶”。总之不久缘尽,不欢而散的居多。如今局面不同了。多数人家不用女工,最多只用半工,或以钟点计工。不少妇女回到厨房自主中馈。懒的时候打开冰箱取出陈年剩菜或是罐头冷冻的东西,不必翻食谱,不必起油锅,拼拼凑凑,即可度命。馋的时候,阖家外出,台北餐馆大大小小一千四百余家,平津、宁浙、淮扬、川、湘、粤,任凭选择,牛肉面、自助餐,也行。妙在所费不太多,孩子们皆大欢喜,主妇怡然自得,主男也无须拉长驴脸站在厨房水槽前面洗盘碗。
台北的日式房屋现已难得一见,能拆的几乎早已拆光。一般的人家居住在四楼的公寓或七楼以上的大厦。这种房子实际上就像是鸽窝蜂房。通常前面有个几尺宽的小阳台,上面摆列几盆尘灰渍染的花草,恹恹了无生气;楼上浇花,楼下落雨,行人淋头。后面也有个更小的阳台,悬有衣裤招展的万国旗。客人来访,一进门也许抬头看见一个倒挂着的“福”字,低头看到一大堆半新不旧的拖鞋——也许要换鞋,也许不要换,也许主人希望你换而口里说不用换,也许你不想换而问主人要不要换,也许你硬是不换而使主人瞪你一眼。客来献茶?没有那么方便的开水,都是利用热水瓶。盖碗好像早已失传,大部分是使用玻璃杯。其实正常的人家,客已渐渐稀少,谁也没有太多的闲暇串门子闲磕牙,有事需要先期电话要约。杜甫诗:“但使残年饱吃饭,只愿无事常相见。”现在不行,无事为什么还要长相见?
“千金买房,万金买邻”,话是不错,但是谈何容易?谁也料不到,楼上一家偶尔要午夜跳舞,篷拆之声盈耳;隔壁一家常打麻将,连战通宵;对门一家养哈巴狗,不分晨夕地吠影吠声,一位新来的住户提出抗议,那狗主人愤然作色说:“你搬来多久?我的狗在此已经吠了两年多。”街坊四邻不断地有人装修房屋,而且要装修得像是电视综艺节目的背景,敲敲打打历时经旬不止。最可怕的是楼下开了一家汽车修理厂,日夜服务,不但叮叮当当响起敲打乐,而且漆髹焊接一概俱全,马达声、喇叭声不绝于耳。还有葬车出殡,一路上有音乐伴奏,不时地燃放爆竹,更不幸的是邻近的人办白事,连夜地诵经放焰口,那就更不得安生了。“大隐隐朝市”,我有一位朋友想“小隐隐陵薮”,搬到乡野,一走了之,但是立刻就有好心的人劝阻他说:“万万不可,乡下无医院,万一心脏病发,来不及送院急救,怕就要中道崩殂!”我的朋友吓得只好客居在红尘万丈的闹市之中。
家居不可无娱乐。卫生麻将大概是一些太太的天下。说它卫生也不无道理,至少上肢运动频数,近似蛙式游泳。只要时间不太长、输赢不大,十圈八圈的通力合作,总比在外面为非作歹、伤风败俗要好得多。公务人员与知识分子也有乐此不疲者。梁任公先生说过:“只有打麻将能令我忘却读书,只有读书能令我忘却打麻将。”我们觉得饱学如梁先生者,不妨打打麻将。也许电视是如今最受欢迎的家庭娱乐了,只要具有初高中程度,或略识之无,甚至文盲,都可以欣赏。当然,胃口需要相当强健,否则看了一些狞眉皱眼怪模怪样而自以为有趣的面孔,或是奇装异服不男不女蹦蹦跳跳的人妖,岂不要作呕?年轻的一代,自有他们的天地,郊游、露营、电影院、舞厅、咖啡馆,都是赏心悦目的胜地,家庭有娱乐,对他们而言,恐怕是渐渐地认为不大可能了。
五十多年前,丁西林先生对我说,他理想中的家庭具备五个条件:一是糊涂的老爷,二是能干的太太,三是干净的孩子,四是和气的用人,五是二十四小时的热水供应。这是他个人的理想,但也并非是笑话。他所谓糊涂,当然是“小事糊涂,大事不糊涂”;所谓能干是指里里外外上上下下一手承担;所谓干净是说穿戴整洁不淌鼻涕;所谓和气是吃饱喝足之后所自然流露出来的一股温暖;至于热水供应,则是属于现代设备的问题。如果丁先生现住台北,他会修正他的理想。旧时北平中上之家讲究“天棚、鱼缸、石榴树、先生、肥狗、胖丫头”,那理想更简单了。台北家居,无所谓天棚,中上人家都有冷气,热带鱼和金鱼缸各有情趣,石榴树不见得不如兰花,家里请先生则近似恶补,养猫养狗更是稀松平常,病了还有猫狗专科医院可以就诊(在外国见到的猫狗美容院此地尚付阙如),胖丫头瘦丫头制度已不存在,遑论胖与不胖?说不定胖了还要设法减肥。
台北家居是相当安全的。舞动长刀扁钻杀人越货的事常有所闻,不过独行盗登门抢劫的事是少有的。像某些国家之动辄抢银行、劫火车,则此地之安谧甚为显然。夜不闭户是办不到的,好多人家窗上装了栅栏甘愿尝受铁窗风味,也无非是戒慎预防之意。至于流氓滋事,无地无之,是非之地少去便是。台北究竟是一个住家的好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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