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数正是五个。这里边的三个女人都有一个首级放在前面,其余的两个女人当作助手。第一个女人舀起半勺热水来倒在木盆里,叫助手帮着洗那首级。洗了之后把这个放在首级板上,递给第二个人。这个女人接了过来,给他梳发挽髻。第三个女人就在首级上挂上牌子。工作是这样的顺着次序做下去。最后,这些首级都放在三个女人后面的长的大木板上,排列作一行。”关于梳头又详细地描写道:
“从左端的女人手里递过干干净净地揩去了血迹的一个首级来时,这女人接受了,先用剪刀剪断了髻上的头绳,随后爱抚似地给他细心地梳发,有的给搽点香油,有时给剃顶搭,(案日本维新前男子皆蓄发结髻,唯脑门上剃去一部分如掌大。)有时从经机上取过香炉来,拿头发在烟上薰一回,于是右手拿起新的头绳,将一头咬在嘴里,用左手将头发束起,正如梳头婆所做一样,把髻结了起来。”又云:
“那些女人们要不失对于死者的尊敬之意,无论什么时候决不粗暴地动作。她们总是尽可能的郑重地,谨慎地,和婉地做着。”
谷崎的意思是在写武州公的性的他虐狂,这里只是说他那变态的起源,但是我看了却是觉得另外有意思,因为我所注意的是装饰首级中的文化。我们平常知道日本话里有“首实检”(Kubi Jikken)一字,意义是说检查首级,夏天挑买香瓜西瓜,常说是检查首级似的。这是战国时代的一种习惯,至今留在言语里,是很普通的话,而装饰首级则即是其前一段,不过这名称在现今已是生疏了。
今年同学生们读松尾芭蕉的纪行文《奥之细道》,有记在小松的太田神社观斋藤实盛遗物盔与锦袍一节,在这里也联想起来。实盛于寿永二年(1183年,宋孝宗淳熙十年)随平维盛往征木曾义仲,筱原之战为手冢光盛所杀,时年七十三,恐以年老为人所轻,故以墨染须发,首级无人能识,令樋口兼光视之,始知其为实盛,经水洗白发尽出,见者皆感泣,义仲具祈愿状命兼光送遗物纳于太田神社。芭蕉咏之曰:
Muzan yana,Kabuto no shita Do Kirigirisu! (大意云,伤哉,盔底下的蟋蟀呀!原系十七音的小诗,意多于字,不易翻译。)十四世纪的谣曲中有《实盛》一篇,亦以此为材料,下半本中一段云:
“且说筱原的争战既了,源氏的手冢太郎光盛,到木曾公的尊前说道,光盛与奇异的贼徒对打,取了首级来。说是大将,又没有随从的兵卒,说是武上,却穿着锦战袍。叫他报名来,也终没有报名,听他说话乃是坂东口气。木曾公听了,阿呀那可不是长井的斋藤别当实盛么?若是如此,须发都该皓白了,如今却是黑的,好不奇怪。樋口次郎想当认识,叫他到来。樋口走到一眼看去,唉唉伤哉,那真是斋藤别当也。实盛常说,年过六十出阵打仗,与公子小将争先竞胜,既失体统,而且被称老将,受人家的轻侮,更是懊恼,所以该当墨染须发,少年似的死于战场。平常这样地说,却真是染了。且让我洗了来看。说了拿起首级,离开尊前,来到池边,柳丝低垂,碧波照影,正是气霁风梳新柳发,冰消浪洗旧苔须。
洗了一看,黑色流落,变成原来的白发。凡是爱惜名声的执弓之士都应当如是,唆唉真是有情味的人呀,大众见了都感叹流泪。”
以上杂抄数节,均足以看出所谓“武士之情”。这即是国民文化之一部分表现,我们平常太偏重文的一面,往往把这边没却了,未免所见偏而不全。我近来有一种私见,觉得人类文化中可以分作两部,其一勉强称曰物的文化,其二也同样勉强地称曰人的文化。凡根据生物的本能,利用器械使技能发展,便于争存者,即物的文化,如枪炮及远等于爪牙之特别锐长,听远望远等于耳鼻的特别聪敏,于生存上有利,而其效止在损人利己,故在文化上也只能说是低级的,与动物相比亦但有量的差异而非质的不同也。虽然并不违反自然,却加以修改或节制,其行为顾虑及别人,至少要利己而不损人,又或人己俱利,以至损己利人,若此者为高级的,人的文化。今春在《耆老行乞》文中我曾这样说:
“一切生物的求食法不外杀,抢,偷三者,到了两条腿的人才能够拿出东西来给别的吃,所以乞食在人类社会上实在是指出一种空前的荣誉。”
假如在非洲地方我们遇见一个白人全副文明装束拿了快枪去打猎杀生,又有一个裸体黑人在路旁拿了他的煨蛴螬留过路的人共食,我们不能不承认这里文明与野蛮正换了地位,古人所常常喜说的人禽之辨实在要这样去看才对。
上面所引的各节因此可以看出意义,虽然也有人可以说,装饰好了死人头去请大帅赏鉴,正是封建时代残忍的恶风,或者如茀来则(Frazer)氏所说的由于怕那死人的缘故,所以有饰终典礼吧,但是我总不是这样想。无论对于牝鹿城或筱原的被害者,要不失对于死者的尊敬之意,这是一种人情之美,为动物的本能上所没有的。固然有些残忍的恶风与怕鬼的迷信也只是人类所有,在动物里不能发现,但那是动物以下的变态,不能与这相提并论。我常想人类道德中仁恕的位置远在忠孝之上,所以在日本的武士道中我也很看重这“武士之情”,觉得这里边含有大慈悲种子,能够开出顶好的花来,若主从之义实在关系的范围很小,这个有如周末侠士的知己感,可以给别人保得家国,那个则是菩萨行愿,看似微小,扩充起来却可保天下度世人也。这回所谈有点违反我平常习惯似地稍倾于理想亦未可知,但在我总是想竭力诚实地说,不愿意写看似漂亮而自己也并不相信的话。
总之我只想略谈日本武士生活里的人情,特别举了那阴惨可怕的检查首级来做个例,看看在互相残杀的当中还有一点人情的发露,这恐怕就是非常阴暗的人生路上的唯一光明小点吧。此刻现在还有真君那样的人留意日本近代文明,真是很难得很可喜的。同时我还想请真君于文艺美术之外再跨出一步去向别的各方面找寻文化,以为印证,则所得一定更大,而文化上的日本也一定更为可爱了。
但是,要了解一国文化,这件事固然很艰难,而且,实在又是很寂寞的。平常只注意于往昔的文化,不禁神驰,但在现实上往往不但不相同,或者还简直相反,这时候很要使人感到矛盾失望。其实这是不足怪的。古今时异,一也,多寡数异,又其二也。天下可贵的事物本不是常有的,山阴道士不能写黄庭,曲阜童生也不见得能讲《论语》,研究文化的人想遍地看去都是文化,此不可得之事也。日本文化亦是如此,故非耐寂寞者不能着手研究,如或太热心,必欲使心中文化与目前事实合一,则结果非矛盾失望而中止不可。不佞尝为学生讲日本文学与其背景,常苦于此种疑问之不能解答,终亦只能承认有好些高级的文化是过去的少数的,对于现今的多数是没有什么势力,此种结论虽颇暗淡少生气,却是从自己的经验得来,故确是诚实无假者也。
廿四年十二月
[附记]
我为《国闻周报》写了三篇《日本管窥》,第一篇收在《苦茶随笔》里,第二篇收在《苦竹杂记》里,改名“日本的衣食住”,这是第三篇,却改不出什么好名字,所以保留原题。
廿五年五月编校时记。
《知堂回想录·日本管窥》:“第三篇《管窥》作于是年十二月,后来收在《风雨谈》内,题目仍旧是《日本管窥之三》,因为想不出扼要的别的题目,故乃用原名。这里觉得讲一国的文化,特别是想讲它的国民性,单以文学为范围去寻讨它,这是很错误的,不然也总是徒劳的事。仿佛在这里找到了一点线索,可是那时抓着的也只是从书本子来的旧话,什么武士道里的人情,实在也是稀有的传说,在现代断乎是无从找到的了。那么这篇文章也是徒劳的废话,可以说是失败的了,但是离开了旧路,有意思去另找线索,似乎是在破承题之下已经写了‘且夫’二字,大有做起讲之意了。”
女人的禁忌
刊一九四五年二月《天地》
署名十堂
收《立春以前》
小时候在家里常见墙壁上贴有红纸条,上面恭楷写着一行字云,姜太公神位在此,百无禁忌。还有历本,那时称为时宪书的,在书面上也总有题字云,夜观无忌,或者有人再加上一句日看有喜,那不过是去凑成一个对子,别无什么用意的。由此看来,可以知道中国的禁忌是多得很,虽然为什么夜间看不得历本,这个理由我至今还不明白。禁忌中间最重要的是关于死,人间最大的凶事,这意思极容易理解。对于死的畏怖避忌,大抵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种种风俗仪式虽尽多奇形怪状,根本并无多少不同,若要列举,固是更仆难尽,亦属无此必要。
我觉得比较有点特别的,是信奉神佛的老太婆们所奉行的暗房制度。凡是新近有人死亡的房间名为暗房,在满一个月的期间内,吃素念佛的老太太都是不肯进去的,进暗房有什么不好,我未曾领教,推想起来大抵是触了秽,不能走近神前去的缘故吧。期间定为一个月,唯理的说法是长短适中,但是宗教上的意义或者还是在于月之圆缺一周,除旧复新,也是自然的一个段落。
又其区域完全以房间计算,最重要的是那条门槛,往往有老太太往丧家吊唁,站在房门口,把头伸进去对人家说话,只要脚不跨进门槛里就行了。这是就普通人家而言,可以如此划分界限,若在公共地方,有如城隍庙,说不定会有乞丐倒毙于廊下,那时候是怎么算法,可是不曾知道。平常通称暗房,为得要说的清楚,这就该正名为白暗房,因为此外还有红暗房在也。
红暗房是什么呢。这就是新近有过生产的产房,以及新婚的新房。因为性质是属于喜事方面的,故称之曰红,但其为暗房则与白的全是一样,或者在老太婆们要看得更为严重亦未可知。这是仪式方面的事,在神话的亦即是神学的方面是怎么说,有如何的根据呢。老太婆没有什么学问,虽是在念经,念的都是些《高王经》《心经》之类,里边不曾讲到这种问题,可是所听的宝卷很多,宝卷即是传,所以这根据乃是出于传而非出于经的。最好的例是《刘香宝卷》,是那暗淡的中国女人佛教人生观的教本,卷上记刘香女的老师真空尼的说法,具说女人在礼教以及宗教下所受一切痛苦,有云:
“男女之别,竟差五百劫之分,男为七宝金身,女为五漏之体。嫁了丈夫,一世被他拘管,百般苦乐由他做主。既成夫妇,必有生育之苦,难免血水触犯三光之罪。”其韵语部分中有这样的几行,说的颇为具体,如云:
生男育女秽天地,血裙秽洗犯河神。又云:
生产时,血秽污,河边洗净,
水煎茶,供佛神,罪孽非轻。
对日光,晒血裙,罪见天神。
三个月,血孩儿,秽触神明。
老太婆们是没有学问的,她们所依据的贤传自然也就不大高明,所说的话未免浅薄,有点近于形而下的,未必真能说得出这些禁忌的本意。原来总是有形而上的意义的,简单的说一句,可以称为对于生殖机能之敬畏吧。我们借王右军《兰亭序》的话来感叹一下,死生亦大矣。不但是死的问题,关于生的一切现象,想起来都有点儿神秘,至于生殖,虽然现代的学问给予我们许多说明,自单细胞生物起头,由蚯蚓蛙鸡狗以至人类,性知识可以明白了,不过说到底即以为自然如此,亦就仍不免含有神秘的意味。古代的人,生于现代而知识同于古代人的,即所谓野蛮各民族,各地的老太婆们及其徒众,惊异自不必说,凡神秘的东西总是可尊而又可怕,上边说敬畏便是这个意思。
我们中国大概是宗教情绪比较的薄,所感觉的只是近理的对于神明的触犯,这有如《旧约·创世纪》中所记,耶和华上帝对女人夏娃说,我必多多加增你怀胎的苦楚,你生产儿女必受苦楚,因为她听了蛇的话偷吃苹果,违犯了上帝的命令。这里耶和华是人形化的神明,因了不高兴而行罚,是人情所能懂的,并无什么神秘的意思,如《利未记》所说便不相同了。第十二章记耶和华叫摩西晓谕以色列人云:
“若有妇人怀孕生男孩,她就不洁净七天,像在月经污秽的日子不洁净一样。妇人在产血不洁之中要家居三十三天,她洁净的日子未满,不可摸圣物,也不可进入圣所。她若生女孩,就不洁净两个七天,像污秽的时候一样,要在产血不洁之中家居六十六天。”又第十五章云:
“女人行经必污秽七天,凡摸她的必不洁净到晚上。女人在污秽之中,凡她所躺的物件都为不洁净,所坐的物件也都不洁净。凡摸她床的必不洁净到晚上,并要洗衣服,用水洗澡。凡摸她所坐甚么物件的必不洁净到晚上,并要洗衣服,用水洗澡。在女人的床上或在她坐的物上,若有别的物件,人一摸了,必不洁净到晚上。”这里可以注意的有两点,其一是污秽的传染性,其二是污秽的毒害之能动性。第一点大家都知道,无须解释,第二点却颇特别,如本章下文所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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