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一只两只的接连着徒然的回来。悌兄跪在浪打的岸际,“母亲,藤子没有救了,请你饶恕!”这样说着号哭起来的时候,被许多小孩一齐哭了围绕着的母亲的心情——阿姊本身的苦难,自然也很可体察——至今想起来,实在是不能忍受。
详细的事情虽然忘记了,别庄方面便即将“藤病危”的电报向各方发出。海上再派船出去,着手搜索。本来因为公事在箱根的父亲,留在东京的长兄夫妇,在横滨的次兄,亲戚家的人,到了下午都齐集在这狭小的别庄里,哭泣哀悼。母亲说今天恰巧不愿意去的阿姊,无理的劝了叫伊到海里去,这是自己故意的遣伊去死的,阿姊是被自己所害死的,这样说了不可堪的哀悔,在父亲面前贴地的拄着两手〔谢罪〕,哭到俯伏着了。平常镇静的父亲,〔这时候〕也起了脑充血,流下鼻血来。过了一会,“藤溺气”的电报,又向各方发出去。
一切都是迷茫昏乱。怎样的经过,我不曾的确记忆。只是大约在夜里十点钟的时候,母亲忽然的说,在海岸的方面,的确听得呼声。我们也似乎觉得细细的微微的但是明了的听到阿姊的声音。于是将我们小孩留下,大家点了灯笼,陆续的往海边去,凭空叫唤着,或是打发船出去。
那时候是连夜的明月。喜欢月色的阿姊常常同了极和睦的悌兄两个人,从夜里十点钟时分,往海边赏月去。或者许多人浴着月光捉迷藏的时候,也常有的。张大了眼,在床上不安的动着的美姑和我,终于爬出到板廊上,茫然的怨恨似的望着在黑的松林之间辉耀的金色的海面,怀着憎恶梦中似的听着仿佛逼近的波声。直到昨夜为止,常到我们小小的枕边,可爱的讲各种的话使我们就眠的那藤姊,现在只是一件浴衣,更没有呻呼的气力,独自一个人在寒冷的水上,浴着凄厉的月光,漂泊在那里呢。想到这里,不禁出了声,两个人大哭起来了。但是一方面对于这藤姊真是已经死了,已经没有了这一件事,又还未能习惯。总之觉得可怕的骚扰开始了,仿佛在梦中看着模样。见了人家的哭,母亲顷刻瘦损了变成了狂人的样子,也自忽然觉得悲哀,或是害怕,但这也并非从心底里出来,看着四边不时的聚集了许多人嚣嚣地喧扰着,又奇妙的觉得热闹而且有趣。而且收拾玩具什么回东京去的这件事,无端的觉得快乐,当时也还有这样思想的余裕。但从现在看来,也没有什么别的,只是张皇着罢了。
这回一定得救,藤姊将被他们带了回来罢,这样说着,两个人都不安的等着,到了清早的五点钟,大家悄然的萧索的回来了,自然谁都不曾带着。
这样的两天在梦里过去了。其间打发船出去,又将神佛的护符和木株,许多棵的投到海里去,可是一点都没有用。
第三日的一天里,阿哥和亲戚的男人许多人从江之岛开船,过了七里滨将近稻村崎的海口的时候,突然在近旁的水面,浮起一个闺女的身体来。以为永久葬在海底了的阿姊的尸身,在夏天的赫灼的日中,偶然的遂被拉上到这船上来了。
我在母亲络了袖绊敏捷的收拾着放在板上的阿姊的尸身的时候,只是害怕似的偷偷的瞥见阿姊的闭着眼的白的阴郁的面貌和散乱的长的黑发。阿姊的身体上,不知道被岩石所擦,还是为鱼所咬,各处都有伤痕,沁出血水,头发上满缠着水藻,到后来听得人家是这样说。
正是那天的前夜的事情。母亲因为天气太热睡不着,夜半独自一个走到月光照着的板廊上去乘凉。过了一刻,母亲又回到床上来,忽然向帐子里望去,觉得在自己旁边睡着的柔细绰约的阿姊的姿态,不知怎么在映进来的月光底下,正如剥了皮的大树的干段什么一般,臃肿的躺着。这个印象之凄厉,母亲不禁打了一个寒噤。原来这不过是无凭的错觉,立即知道了;但是母亲后来说起,这时候的阿姊的印象,正同溺死了上来的时候的阿姊的姿态一般无二。然而母亲恐怕这怪异的话要污了阿姊的美而神圣的印象,所以不愿意说,对谁也不曾讲过。我听到这话,也还是近日的事情。
我们的温和的藤姊,这样的以十六岁的夏天为末期,死了,这极凄惨的死了。
第二天,阿姊的尸身敛在棺里,同了悲叹的父母兄弟亲戚知人,运到东京的自家去了。在夏蝉喧嚣的叫着的八月中旬,设在微暗的十席[8]的正室里的阿姊的佛坛[9]面前,法华宗的和尚每晚念经的凉凄的声音,至今还觉得在我们的胸中很有节奏地反响。
两三天以后,阿姊葬在谷中的墓地里去了;但是在第二年正值周年忌的时候,母亲说将阿姊独自一个人葬在谷中的阴气寂寞的土里,总是太可怜了,于是便将坟迁到和自家相近的日光很好而且阳气的青山来了。
自从这回灾难以后,我们的家庭正与先前的长闲的愉快相反,实在变了暗淡的寂寞的了。父亲生了脑病,以前的精力顿然失却,母亲逐日的衰弱下去,损了健康,好久患着歇斯迭里症。父亲在清早的时候,窥看着苍白的两颊下陷的母亲的平静的睡容,心里猜疑这可不是死了么,这种事情也常有之。我们无论做什么事,也失了快乐,像先前那样的从心里笑出来,大家喧扰着的事情,也不大有了。自此以来我们的家庭里没有遇见春天的时候,似乎觉得始终只是在秋冬中经过。兄弟的人数多了,或者缺少一个人,是当然的事,也未可知;但是死是那样的死,人又是那样的人,所以在我们一家里,实在是一个大的打击。时日渐渐过去,我对于阿姊的死也渐渐的痛切的感到,坐在佛坛面前一心念着经的母亲的背后,没有一回不哭,每每因了什么事情,想记藤姊来,或在梦中看见。母亲莫说镰仓,便是平常的海也不愿意见了,觉得也是无怪其然的。
我还一点人事都不知道的时候,在多有波澜的家庭里长大,与母亲共受苦辛的阿姊,在七八岁时患了别的兄弟所都没有的肺病。医生看了阿姊的细小的胸膈,对父亲说这是无论如何不能长命的体格。直到十二三岁为止,阿姊总是胸部缚着湿罨的绷带。八岁的时候,曾同父母到过热海,有一回走过源汤的前面,阿姊一个人跚跚的走到上升的水汽的旁边,用小手抓住了铁栅门,行那深呼吸,父母看了不禁掉下泪来。无论怎样,似乎阿姊生来原是短命的了。
父亲取了一个“珠光院秋露妙圆童女”的法名[10],亲自写了墓碑,刻在可爱的花冈石上面,立在谷中的墓地,到今年已经是十八年了。这其间父亲死了,长兄也死了。但是在我的脑里,不知为什么缘故,我在幼小时候遇见的阿姊的死的记忆,在现今仍是最强烈最新鲜的刺激,反复地出现。而且每想到这个的时节,心中觉得平常将感伤的(Sentimental)这件事一概排斥的事情,实在是空虚而且毫无意义的。
阿姊如生存着,今年正是三十四岁了。这其间阿姊怎样的变化了罢,这不能知道。或者在那时死了,在阿姊正是最幸也未可知。但在我因为近亲的女人得了若干对于女性的不快与误解,而且此外不大有认识的女人的我,只有在想起幼少时候薄命的阿姊的面影的时节,才能真实地感到女性的温情罢了。从顺而且温雅,快活而且在朦胧的瞳子底下潜着眼泪的阿姊,在我还是一种美而温和的偶像罢。
明治四十五年(一九一二年)三月五日
五 山上的观音
山上的岩室里有一尊观音。
一天的晚间,一个女人前来访问,说道:
“尊贵的观音大士。我是一个不幸的女人。我的家里,一直到今年的春天为止,是为人家所歆羡的那样富裕而且幸福的家庭。但是这个幸福忽然的倒塌了。丈夫欺骗着我,他暗地里和别个女人私通着了。”
“这是常有的事情。”观音说。
“而且不但如此,我的可爱的小孩得了急病,突然地死了。”
“很可怜的,——却是常有的事情。”
“这是常有的事情,自然我也知道的。但是无论怎样说是常有的事情,我终是不能忘怀。”
“那是知道的。所以我说这是常有的事情。但是你的丈夫决不是无情的男子,因了你的可爱的小孩死了的事情,他也略为觉醒了罢。”
“是的。我将小孩的冷而且硬的小小的两手,拱着放在刚才苦痛着的胸前,恸哭了的时候,丈夫见了这情形以后,便骤然变成别一个人的样子了。他流着泪喃喃的说:‘这都是我的报应,请你饶恕我罢。’”
“那么你也有了饶恕你丈夫的意思了罢。”
“是的。我从见了正同你一样的小孩的死的容貌,见了丈夫真正改悔的情形之后,我反觉得要对丈夫谢罪,忏悔对他无情的罪过了。”
“可怜的人们呵。”
“但是,观音大士,我们虽然这样的互相饶恕了,运命却还不肯饶恕我们。丈夫经营着的商业,突然地倒坏了。”
“你们向来将应该落在人家手里的东西,自己拿得未免太多了。”
“这虽然是如此,但是做着同我们一样的事,却一点都不曾遇见恶运的人,正多着呢。只有我们是命运不好罢了。人们将自己的事情搁起,并不想自己只是运好,却来冷笑我们的不幸。大家说着同情似的话,肚里却正觉得爽快哩。”
“怨恨那些事情,有什么用呢。你们除了悔恨当初模仿不好的人的行为,做了不正当的事情了,悔恨不曾去营诚实的正当的商业以外,没有别的办法。你们应该悔恨自己信托着恶运来时立即倒坏的那种东西,却安心着的那愚蠢。但是在这悔恨的中间,倘若夹杂着一点怨恨别人或是嫉妒的不纯的心,你们就不能得救了。”
那女人和观音说着种种的话,谈了好久。这时候女人的心渐渐地安静清爽了,而且不知怎的变成一种光明幸福的心情了。
“观音大士,我的丈夫正苦闷着,烦恼着。他说,比死还要苦闷。这两三日里饭也不吃,夜里也不睡,完全瘦损了。我不忍看他这个样子了。我想用了观音大士的利益,在丈夫的心里,也给他一点平和。”
“可怜的男子呵。我也想给他这样做。”
“观音大士,虽然是很对不起,你不能同我到家里去走一回么,你不能去安慰我的丈夫,使他省悟么?”
“我在这里不能移动。”观音答说。
“为什么不能呢?观音大士所不能到的地方,岂不是应该没有的么?”
“我什么地方都去,凡是我所想去的地方。但是被人家招引了,被人家牵拉着,却是不去。同人们一般的用这个身子走着,却是不去。”
“那么,不和我一同去也可以的。我并不是来招你去,我只是恳求罢了。
“我知道你的家。倘若我想去,就是你不来恳求,我也会去的。”
“那么你肯来么?”
“这便是我也不知道。你的丈夫真是叫我的时候,我可以去。但是我的身子不得不在这里,因为人们以为我在这里的,都到这里来见我。但便是到这里来见我的人,也未必真是都见到我了。要真是见到我,必须真心的爱我,叫我,为了我的缘故无论什么东西都肯拋弃才行。这样的人将我当作自己的东西,而且我也将那个人当作自己的东西了。只在困难时候才来求我的帮助,我对于这些人,不能够布施什么利益。”
“但是,观音大士,我在你的身边,心里很轻爽,很安静了;我想使我的丈夫至少也能尝到这样的心情。”
“这正同在光的旁边,自然也有光明,是一样的事。但是这只在光的旁边的时候,才是如此,倘若离开那里,又回到原来的暗黑里去了。想要得着不断的光明,非取到这光的本体不可,而且非将他紧紧的带在自己的身上不可。你回去罢,你安慰你丈夫的心,又试去竭力的使你的丈夫爱我,而且惟一的信托我。你的丈夫真是有了这样的心,自发的爱我,并不计算我的返报或不返报,只是一心的爱我,那时候我将去会见你的丈夫。在你丈夫的心没有变动的期限里,将不离开你丈夫的旁边,给他安心与幸福。”
“但是,观音大士,我的丈夫现在忙得昏了,决不肯听我的说话。我无论说些什么,他一定是连听也不要听的。”
“那么没有法子了。你且候着那样的时候的到来罢。”
“但是,但是,观音大士,丈夫在这期间或者自杀了也说不定。我不能等着那样的时候。唉,倘若丈夫自杀了,我将怎样呢?”
“可怜的人们。但是我不能做勉强的事。无论怎样的可怜,我不能往并不自发地求我,也不爱我,又不为我的缘故而工作的人那里去。”
“唉,观音大士,这样,岂不是太无慈悲了么?救助不能爱你的那不幸的盲人,安慰他们,岂不更是你的事业么?那么才真是难得的观音大士哩。倘说只爱那爱你的人,那便没有尊崇传为大慈大悲的观音大士的理由了。那样的事,便是凡人也会做的。观音大士,你是观音大士,是大慈大悲的观音大士呀。你不会说出这样冷酷的话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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