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作人作品精选集-半日之闲,可抵十年尘梦:周作人译文精选集(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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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回我想不要再被摘去才好。”我说。

    “有点危险呢。今天,又偷偷过来的了。我静默的看着,伊在这花盆的周围,绕了圈子走呢。因为有点危险,我便出去说道,K儿,这回不要摘了;伊这样的捏着指头,羞涩似的立着呢。”妻说着模仿那小孩的样子,我看了也笑了。那小孩在蔷薇盆的周围,看着花绕圈子走,我觉得颇可发笑。

    “花又开了,很出惊罢?自己都摘掉了,因此受了一场骂,现在却又开了,觉得很奇怪呢。”我笑着说。

    “很高兴哩。必定想要摘他,急得没有法子呢。”妻也笑了。

    “这回搁到墙上去罢。想来不至于拿了棒来将他拨下罢。”

    “大约不要紧罢。”

    “真窘呢。”

    “那孩子不当这个作坏事看呢。”妻笑着说。

    “伊只是觉得怪可爱的,不知道怎样才好哩。”我也笑了。

    “大约是这样罢。”妻说了又笑。我也哈哈的大笑。妻笑得连眼泪都出来了。这也因为我们两个人,好久不曾这样一同的笑了的缘故。但是我不久便又寂寞;只有小孩对于自己所做的事毫不为意,我觉得是非常地美。

    一九一六年五月二十六夜原作

    八 小小的一个人

    一日下午,工作到了两点钟,想要散步一回,便从家里走出。正在且走且想的时候,——这是我的习惯如此——忽听得可爱的孩子声音说“再会”,随后便是得得的一阵脚步声响,一个五岁上下的小女孩子,从木槿编成的篱下走了出来。可是奇怪,我虽然认不得伊,伊见了我,却立住了,笑迷迷的仿佛先经熟识一般,问道:

    “先生,你到哪里去呢?”

    我也笑着好好的答道:

    “我散步呢。小姑娘,不同我去走走么?”

    “一同去罢。”

    我递过手去,伊也欣然伸出伊可爱的手来。但是孩子怎么会同我一个面生的人,这般驯熟呢?——在儿童一面,大约也是极平常的事,不足为奇的。

    正月末的道路,冰冻都融化了,泥滑滑的很难走。孩子紧拉了我的手,才能走得路。

    “姑娘叫什么名字?”

    “我叫鹤儿。”

    “几岁?”

    “现在六岁了。”

    “家在哪里呢?”

    “就是那家。”

    这人家的前面,我散步时候常常经过;曾有一两次,隔着篱听得琴声;但从来没有见过这家人的影子。

    “那就是鹤儿姑娘的家么?那么,我是晓得的。”

    “我也晓得先生呢。”

    “晓得?怎么晓得的?”我不觉出了惊,去看鹤儿的脸。鹤儿是一个大眼睛,——几乎教人疑心伊是患巴瑞陀(Basedow)氏病的——红面庞,可爱的孩子,但一时总是想不起,曾在那里看见过。

    “可不是,有一天你同一个更长大的书生,两个人都笑我么?我还清清楚楚记着呢。”

    啊,那是了。我被伊一说,才想到了。那时我同K君正谈欧战的事,在这街上散步,讲到战争的惨虐,不觉发了愤,我便说:

    “战争的可怕,无论怎么说法,总说不尽。每天早上,翻开新闻来看,便是死伤几万几十万。你想,这样文字,亏他们还能毫不相干似地写出,印了出来。日俄战争的时候,我还在乡间,很有几次遇到这样的事,现在回想了起来。晚上家族聚在一处,都议论着,怕今夜又有号外;夜已深了,正要睡觉,远远的微微的听得铃声,叫卖号外的声音,渐渐近来了。我便走到街上,买了号外,急想看时,墨黑的一点也看不见;急忙赶到家里,家族的人也正等得焦急,将号外就灯光下一照,便突然现出一行文字:‘我军大胜利,战死者几万!’那时候一种惶悚恐怖的心情,至今还不能忘却。你试想象看,眼前放着一万个战死的人,又要晓得这一个一个的人,都有精神感觉,各有完全的肉体和贵重的生命。而且各人必有父母,许多人还有几个兄弟,有妻子本家亲戚朋友。你又假想,试去尝尝他们对于这不可动移的事实的心里的苦痛,正同夹在榨木里一般。或者有人说,这极是平常,又是一定的事,何必多说。但因为是极平常又是一定,这岂不更可怕么?譬如那个孩子。”我便指前面走路的一个小女孩,接着说,“那个孩子,我们不知道她什么名字,单是才能说话的一个女孩儿罢了。但是人都晓得,无论活着或是死了,他总有父母;有祖父母,或有兄弟。这样牵连过去,远远近近,还有许多亲戚。如此想起来,就是我们眼前走路的那个全不相识的孩子,在人类的世界里面,实有复杂的缘,像网一样,同她系住。”

    孩子回过头来,便对着我们笑;我们也便留心那边,将话打断了。我们也笑着问道:

    “哪里去呢?”

    “到小林先生家有事去。”

    说了,孩子就跑了。一面跑,一面还屡次回过头来对我们笑。这孩子,就是我现在搀着手同走的鹤儿。我便对伊说:

    “鹤儿姑娘的记性真好呢。”我此时因为得了一个新的小朋友,心里十分喜欢;但我们一同走着,倘被鹤儿家里的人看见,岂不要疑我是拐子么?又不免略觉不安。因此便想到打听鹤儿家里的人的事情。

    “鹤儿姑娘家里时时在那里弹琴的,是鹤儿姑娘的母亲么?”

    “是的。我母亲可是做针黹的时候多。”伊忽然又说,“正儿现有才能放风筝了。可是要不是每天练习,也放不上;因为人还太小呢。”

    “正儿是谁?”

    “就是家里的正儿。”

    “鹤儿姑娘的父亲每天在哪里办事呢?”

    “父亲,他在美国呢。”

    “啊,美国么!用工去的么?”

    “到公司里去的。父亲到美国去的时候,我同母亲和正儿到横滨去送,还叫万岁呢。”

    “这样说,鹤儿姑娘同母亲留在这里看家;可不冷静么?”

    “祖父也在这里,没有什么冷静。”

    “但是你不想同父亲见面么?怎样的人?记得么?”

    “那是记得。头发分开了,戴着眼镜,很时髦。等我到了八岁,那时才回到家里来。”

    “那么说,这几年里,鹤儿姑娘须得上学,上心用功才好呢。”

    “可是,母亲寄去的信,都被美国的使女偷了,不送给父亲;所以父亲也没有一封回信。祖父同母亲正在那里生气呢。”

    从天真烂漫的儿童口里,将一幅家庭悲剧,展开在我的眼前。我虽出于无心,但引逗孩子说出这样的事,自己也觉得十分抱歉,仿佛做了一件恶事。我想以后不再打听伊的家事了。但因此愈觉伊可怜,愿意永远做了朋友,尽力帮伊。

    我们走到一座土堆上,满生着枯槁的野草。我便蹲下,心里想着新相识的小朋友的事。鹤儿同我已经极熟了;就靠在背上,弄我外衣的丝纽,又用伊还未十分灵便的口舌,同我谈话。

    “正月一过,我就要到别处去了。”

    “哪里去呢?”

    “到大阪去,随后又一直到马关。”

    “母亲也一同去?以后不回东京么?”

    “是的。”

    我听这话,觉得非常冷静。好容易刚才认识了一个好的小朋友……

    “鹤儿姑娘你高兴,愿意去么?”

    “大阪我是晓得的。出了横街,不是拐角上有一间莱店(即料理店)么?我们的家就在那里。”

    我不觉失了笑,答说:

    “我可不晓得大阪呢。这样说,鹤儿姑娘可不是大阪人么?”

    “是的。到大阪去,姊姊在那里;我可以和姊姊耍纸牌(Karuta)了。”

    “姊姊还很小么?”

    “她现在进了女学校了。”

    “那么,鹤儿姑娘想必愿意早到大阪去了。马关也去过么?”

    “那可没有去过。”

    被弃的母亲带着这小孩,坐了长路火车,到海风猛烈的岛国尽头去,那孤寂的影子,仿佛在我眼前浮出;感着一种说不出的哀愁。而且从这样小的时候,不得不尝漂流苦味的这孩子的运命也很是可念。

    我想要回家的时候,看鹤儿意思,仿佛还要游戏,便邀伊到我的家里去。鹤儿也踌躇了一会,随后便一声不响,跟我走来。很有一副天真的自负的样子,似乎说:无论什么地方,我总一人去得的。

    回到家里,妻见我领了一个不认识的女儿回来,很为诧异。我将如何同伊遇见,并伊家里的事,极简地说了一遍,妻是本来喜欢孩子的,便很欢迎伊。鹤儿同妻也立时熟识了。

    “鹤儿姑娘的衣裳,都是母亲做的么?这针线真叫好呢。一定是个好母亲,想必是很爱鹤儿姑娘的。”妻这样问,鹤儿点点头,也不作声。此外正又要往下问,我因为以前多问了几句,已极抱歉,便使个眼色,止住了妻的话。

    拿出糕饼来,鹤儿很有喜欢的样子,却总不动手。妻拿了递给伊,就用两只小手,恭恭敬敬的接去,立刻吃了。

    “现在刚才熟识了,却又要到远的地方去,真是无聊。”妻说这话,就显出真觉无聊的情状,“但如回到东京的时候,请到我们家里来玩。”

    “几时回到东京来,虽然不晓得,但回来时,我一定天天到伯母家里来。”鹤儿也很伶俐地回答。

    鹤儿大约游戏了一小时,说要回家去了。我因为自己工作的关系,也不强留。妻将糕饼包了送给伊:又对伊说:“明天再来玩。在这里的时候,天天都来。”鹤儿答应说,明天这时候再来。我送伊到伊家近旁,伊并不回头看我,便急急忙忙地跑进去了。

    第二天我同妻闲谈着鹤儿的事,等伊再来;却终于没有来。想必因为到了不认识的人家去玩,被母亲骂了,来不成了。第三天第四天,也没有来。那时我感了风寒,睡了十天左右。到得可以出外散步的时候,无意中走过鹤儿门口,却见那家已变了空屋,贴着招租的条子。鹤儿一家,早已出发了。

    自此以后,过了两月,我仍然时时想起那孩子的事,常同妻提起伊。又想象伊一人的运命,和伊家中不幸的事情。我同妻到街上的时候,屡次看见极像鹤儿的孩子;那不必说,原是别一个人了。可是无形之中有一枝线索牵着,我们总是忘不了溶化在人类的大海中的那小小的一个人。我又时常这样想:人类中有那个孩子在内,因这一件事,也就教我不能不爱人类。我实在因为那个孩子,对于人类的问题,才比从前思索得更为深切:这决不是夸张的话。

    第二节 平家物语

    一 上匾的纷争

    永万元年[13]的春天起头,便听说天皇有病,到了夏初,病就更重了。因此大藏大辅伊吉兼盛的女儿所生的第一王子,刚是两岁,听说将立为皇太子,到了六月廿五日,急遽宣旨为亲王,当夜便禅位了,世间因为事出仓猝,深感动摇。据熟悉宫中典故的人说,如考査本朝童年为帝的例,清和天皇九岁受文德天皇的禅位,其时因为仿效中国周公旦代成王君临天下、日理万机之政的先例,由外祖父忠仁公[14]辅佐幼主,是为摄政的开始。其后鸟羽天皇五岁,近卫天皇三岁而即位,那时就有人说太是年少了,现在是两岁即位,这就没有先例。似乎太是性急一点了。

    这样在同年七月廿七日,二条上皇终于去世了,御年廿三,好像是含苞的花凋落了的样子。玉帘锦帐[15],无不流泪。就在那天夜里,下葬于香隆寺的东北,莲台野的里边船冈山地方。在葬送的时候,延历寺与兴福寺的大众[16]有立匾纷争的事,至于互相干出乱暴的事来。本来凡是天子去世后,送到墓地,那时的规定是奈良和京都[17]的大众全数同行,在墓所的四周,各自立起本寺的匾额来。先是立东大寺的匾,这是圣武天皇所敕建的寺,没有什么异议的。其次是立兴福寺的匾,那是淡海公[18]所发愿建造的。在京都方面,是立延历寺的匾,与兴福寺相对。其次立园城寺的匾,那是由于天武天皇发愿,是教待和尚、智证大师所草创的。但是这回山门的大众[19],不知是什么用意,却违背了先例,在东大寺底下,兴福寺的上头,立了延历寺的匾额。于是奈良的大众讨论种种对付的方法,这时兴福寺的西金堂[20]的两个有名的大恶僧[21],名叫观音房势至房[22]。观音房穿着黑色的腰甲,把白干的长刀很短的拿着[23],势至房穿着鹅黄的腰甲,手拿黑漆的大刀,二人冲上前去,将延历寺的匾额砍下来,打得粉碎,口里高唱着:

    “可喜的是水呀,响着的是瀑布的水,太阳出来了也不会干呀!”回到奈良的大众里去了。

    二 火烧清水寺

    当时兴福寺大众这样胡为,延历寺方面也应可以抵抗,但是他们却似另有打算,一句话都没有说。天皇刚才晏驾,连无情的草木都应当各含愁色,这回骚扰得太是不堪,所以无论贵贱都茫然自失,各自走散了。在同月廿九日[24]午刻左右,忽然听说延历寺大众大举的下山,向着京城进发。武士和检非违使急遽向西坂本去,想阻止他们,但是大众全不理睬,突破防线,进入京城。那时不晓得是什么人说的,传说着一种流言道:“这是后白河上皇传谕山门大众,叫来讨伐平氏的吧。”于是兵士聚集宫里,防守四面的诸门,平氏一家的人,则仓皇集合于六波罗。后白河上皇也急忙临幸六波罗。其时清盛公当着大纳言,也大为恐惧惊慌。但是小松公[25]说道:

    “哪里会有这样的事呢?”极力表示镇静,但上下恟恟,很是惊扰。

    可是山门大众并不向六波罗来,却朝那毫不相关的清水寺冲过去,把那里的佛阁僧坊,一间都不剩地烧掉了。听说这是雪那一回送葬之夜的会稽之耻的,因为清水寺乃是兴福寺的下院。清水寺被火烧的第二天早晨,在大门前立着一块牌子,上边写道:

    “观音火坑变成池,如何?”次日另外立着一块木牌,写着:

    “历劫不思议,人力所不及。”[26]

    山门大众归山以后,后白河上皇也从六波罗回去了。重盛卿一个人陪着同去,父亲清盛公没有去,因为他还有戒心。重盛卿送驾回来的时候,父亲大纳言对他说道:

    “上皇临幸我家,实在觉得很是惶恐。但是这也因为以前本来有这个意思,偶然说了出来,所以有这种流言。你也不要太是大意了。”其时重盛卿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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