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衲今出乎入乎?”四明堂一笑,乃互相问讯。既入坐,西山大师拿了一碗水来,从水中捞出好些大鱼来摆在面前,说道:
“我们都是和尚,不能吃鱼。但是,倘若仍旧使他还原,那么吃了或者也还不妨。”说了,便吃起鱼来。四明堂答说:
“那么我也叨扰罢。”大家吃后,大师吐出鱼来,仍在水中游泳。四明堂不肯服气,也吐了出来,却是不会动。随后他们赌叠鸡蛋。四明堂从地面叠起,实在叠得很巧妙,再看大师,却是从空中渐渐地叠下来。
到了中午,西山大师具食劝客说:
“实在是很粗的面,请用一点罢。”看时却并非面,只是钵中盛着铁针。大师从容地吃,似乎味道很好,四明堂却不能下箸。
于是这自负的四明堂也完全折服,遂成为西山大师的弟子。
(三)掉文
以前在山村里有一个农夫,给他的独养女儿招了一个赘婿。这个女婿很喜欢掉文,乱用汉语自觉得意。
有一天晚上,老虎跑来,把丈人衔走了。女婿大声叫道:
“南山白虎北山来,后壁破之,舅捕捉去之,故有铳者持铳来,有枪者持枪来,有弓矢者持弓矢来,无铳无枪无弓矢者持杖来!”村人听了都说:
“那个家伙又在那里说不懂的话了,那个大傻子!”没有一个人出去。女婿大怒,往郡守那里告状,攻击村人之无情。郡守对于这件事也不好不问,便传集村中重要人物,诘问他们,大家异口同音地回答说:
“他乱用汉话,我们一点都不懂得他所说的是什么事。”郡守听了心里想道,那么他们不出去帮助也是无怪的,便把这个道理说给女婿听,又训斥他道:
“你用汉语吧,这都是你的不好。以后不准再用汉语!”女婿没法只能承认道:
“实用汉语,愿容恕而已!”郡守道:
“你还要用汉语么?”叫皂隶打他屁股。女婿急忙说:
“今后决不用汉语!”郡守听了终于也笑起来了,就饶了他。
(四)附记
第一篇里的四句诗和第三篇女婿的汉语都是原本如此,不是译文。看这个掉文的女婿,令人想起《镜花缘》里白民国的酒保与老者来,虽各有佳处,似乎女婿稍近自然,异于老白民之以grotesque取胜。四月九日记。
载一九二五年五月二十五日北京《语丝》第二十八期,署开明译。
二 不及格与退学 译序
这是日本理学博士丘浅次郎所作的一篇小文,收在《从猴群到共和国》的里边。我在去年冬天见到这本书,很是喜欢,特别是这篇小文,颇想将它翻译出来,但是因为种种事情没有动手。现在月刊又要出版,编辑先生问我来要稿,近来不知怎地头脑十分疲倦,什么意见都没有,哪里写得出呢?我总疑惑这是多管国事看报看坏的,天天读那些虚假、荒谬的事实和议论,把脑子弄得麻木不仁了,哪里还够得上写文章,不变成白痴已经要算运气。前回终于没有动手来译,我想,说不定也就为的这个缘故。但是,现在交稿的日子逼近,没有法子再拖延了,没有别的法子,只得再把这本《猴群》拿出来,勉强静了心来开始译述,因为这到底比自己做总要容易一点。
十六年八月十七日,于北京。
(一)
前回我在京阪地方旅行的时候,有人问我:“你为什么不进理科大学的本科,却是进了选科呢?”我要答这个问,同时也就引起对于从前的考试制度学校教育的感想,所以合起来在这里简单地说一下。差不多可以说是自叙传里一节,未必是值得公表的东西,但是曾经在某杂志错误地登载过了,现在由我自己来记述出来或者较好一点吧。
明治十五六年(一八八二年至一八八三年)时大学只有东京一处,这是分作法理文三学部及医学部,三学部在一桥,医学部在本乡。三学部里附设预科,四年毕业,凡要进大学的人都非从这里进去不可,正与今日的高等学校相当。学年在九月开始,至次年七月终了,大学毕业式等也在每年七月举行。我在明治十五年,不知是夏天还是秋天呢,总之在学年开始之前,去受预科的入学考试。
考试第一日是汉文与英语,我还记得在这一天里我就落第了。过了两三个月之后,有一回插班考试,我又去应试,却是优等录取了。这时候,我就想,什么入学考试真是靠不住的东西。为什么呢,因为在前次考试的第一日就不合格的人,也并不怎么用功,第二次的考试里却成绩很好地成功了。
第二次考试是插班考试,考取的人就可以在一学期经过了之后从旁加入前回考取的那一班里去,而且插班考试时应试的人很多,所取的只是少数,那么论理如非最优秀的人才必不能及格了。因此,在第二次考试可以优等合格的人在前回也就应该早已合格,可是实际上却正是相反,我在较为容易的前一次考试里第一天就被斥,在应当困难的后一次考试里反而能够及第了。
我从那时候直到现在,心里想考试恰如一种彩票,运气好的中彩,运气坏的没有份。插班考试时,第一天的英文默写我的成绩很好,这或者很有关系。第二天,名叫Strange的一位英语教师在许多考生的面前问道:“这里边有名叫Oka(丘)的boy么?”答说“在这里”,他便走到前边说道:“昨天默写,no mistake(没有错误)只有你一个人。”
我这样地进了预科的一年级,但是在二年级升班考试的时候却也并不是平稳无事的。这个理由因为我的日本历史的分数是非常地坏。那些人是“贱岳的七枝长枪”,我只知道加藤清正与福岛正则这两枝,分数之坏原是当然的,但其时的历史教员因为我别的功课的分数都还不很坏,单为了历史一科叫我落第,未免可惜,所以特地弥缝使我升了班。这件事是先生特地叫我一个人去,面加训诫时告诉我的,所以毫无错误。
这样,很危险地算是升入了二年级,可是这回西洋历史的分数又总是极端地不行,平常满分是一百,我记得有好几回只得到十五分或二十分。在那时候,我的历史不行大约已很著名,所以在上历史课的时候,先生一定先对我发问,我照例地答说不知道。
照这个样子,可见无论如何总是不能让我升班的了,所以到了三年级升班考试时我是考了个不及格。这回成绩不好的也只是历史一科,此外的功课大抵都有相当的分数。留在二年级里,再学了一年同样的课程,西洋史的分数还是那么坏,因此学年考试的结果又是一个不及格。
因为把同样的功课学了两回,其他学科的成绩都相当优良,数学图画等功课有一百或九十五分之多,因此总平均分数也在中等以上,可是历史的分数只有二十或十五分,终于落了第。章程上规定落第两次应受退学处分,所以我也就被退了学。学校方面叫我送上因病退学的愿书,我就照办,后来发下来,上面用朱字批道,“着照所请,但不得再请复学。”形式上是我自己请求退学,但事实上是不必说由学校方面把我斥革的了。
(二)
我在预科两年两学期,分数不好的科目,除历史外,还有汉学与作文,分数表上虽然没有记着不及格的分数,事实上却更要坏,有一回作文卷子发下来时,上面朱书大字曰“不合格”。汉学的分数不好,本来很有理由,因为我进预科以前,不曾学过汉文,也并没有想学的意思,所以一点儿都不用功,但是作文的分数不好却并不是单为我的作文力劣等的缘故。
照我想来,作文这件事应该是把自己所想说的话,写成文章,使读者能够明白了解的一种技术,可是我在预科时代的作文却并不是这样的,或者倒还不如说是做出叫多数的人不能了解的文章之一种技术罢。例如什么金乌入西山呀,玉兔出东海呀,用了种种似谜非谜的文字排成章,写出最不能懂的文章的就得到最高的分数。而且出的题目又都是什么“论丰臣秀吉”,或“评足利尊氏”,不知道典故的人什么都不能写。
有一回,题目出来是“丰臣秀吉”,我对先生说:“我因一点都不知道,不能够作。”先生却道:“日本人有不知道丰臣秀吉的事迹的么!”不肯许可。因此,我没有办法,只好差不多同交白卷似地敷衍了事。这种时候,我觉得一点不像是练习作文,倒觉得像是历史或什么功课的考试,总之,我在预科的作文分数很是不行,那是十分确实的。
最可笑的事情是,作文分数常不及格的我,后来所写的有些文章,在现今的中学校与高等女学校的国文教科书里,屡被采用,作为名文的实例,登在上面。近日大日本图书株式会社岀版的女子现代文读本,文部省发行的高等科或补习科的读本里,也都有一篇采用在内。我毫不觉得自己的文章是什么名文,但在读本及教科书的编者,总鉴定它足以教示学生,为国文的模范,所以采登的吧?自从预科斥革出来以后,也并不曾特地练习过作文,只是乱写自己一流的文章,或者说不定,我写出那种揭载在国文读本里的文章,也正因为我从前无论作文得到什么分数都毫不为意的缘故吧?
这样想起来,我对于历史也有同这个相像的事。我本来决不是嫌恶历史这个东西,一两年前暑假里读过威尔思的一部《世界通史》,觉得颇有趣味。
我所讨厌的是这谁是在某月某日死的,什么地方的战争起于某月某日一类的,背诵年月日的玩意儿。就是现在我也不想记住这些东西,但是把这些琐细的事情搁起,却更广大地,探讨因为有这个原因所以发生这个结果,研究事物变迁的理由的历史,那又是我最喜欢的。即如生物的进化,就是一部历史,所以与普通的历史不同的地方只在年月更为长远这一点罢了。
我对于这个历史大有兴趣,想把这种知识普及于世,曾在二十三年前做了一部《进化论讲话》,很受世间的欢迎,地震后新版也就出来,直到现在还是有人购读。这个或者也说不定,正因为我在预科时代无论历史得到什么坏分数都毫不为意的缘故吧?我的历史分数不好,说是因为我所称为历史的,与教员及学校当局所称为历史的东西截不相同的缘故,也未始不可。
(三)附记
丘博士所说的话,我觉得都很有意义,只是读下去感到有点不很满意的地方,大约因为他的话里有些火气未脱尽吧?我们读鸟居龙藏博士的文章时也有相似的感觉,或者不由本科(正途?)出身的博士多不免有这样的一种反抗态度也说不定。此文还有三、四两节,讲选科的事的,下回或者再把它译出来,但不译也未可知,先在这里声明一句。
又,此文系一九二六年五月原作,并附记于此。
载一九二七年九月北京《孔德月刊》第六期,署启明译。
三 Vita Sexualis
(一)
六岁时候的事情。
那时住在中国(chugoku,日本地区名)地方一个小诸侯的都会里。后来废藩置县,县厅设在邻藩,这都会忽然就萧条下去了。
父亲同了爵爷一起住在东京。母亲说,湛已经大起来了,在进学校以前须得学习点东西才好,所以每天早晨教我认字母,或是习字。
父亲是本藩里的徒士(Kachi,武士之一种),可是也住着有围墙的台门,门前是城壕,对岸是上头的库藏。
有一天学习终了,母亲正在织布,我说了一声“去玩一会儿来”,就跑了出来。
近地是一条邸宅街,就是在春天,也不见柳树,也不见樱花。只有在家里的墙上露出鲜红的山茶,米仓旁边有枳壳树抽着嫩绿的芽罢了。
西邻是空地。在瓦石散乱的中间,有紫云英和地丁花开着。我就动手来摘紫云英。摘了一会儿,忽然想起前日近地的小儿曾经说过,“亏他是个男子还摘什么花,真是可笑”,便赶紧周围回顾了一下,把花舍弃了。幸而谁都没有看见。我茫然地立着。是个清朗的晴天。母亲织布的声音,gitongiton地清楚地可以听见。
隔着空地是一家姓小原的人家。主人已经死去,住着一位四十岁左右的寡妇。我忽然想到那里去玩,转到前门,便跑了进去。
脱去草履,把纸障“哗啦”地拉开,跳进去看时,小原的伯母正同一个不知谁家的姑娘一起看书。姑娘穿了一身红衣服,梳着岛田髻。我虽是小孩,却也觉得这姑娘是小家的女子。伯母和姑娘似乎都很出惊的样子,举起头来看我。两个人的脸都是通红的。我虽是小孩,也看出两个人的样子和寻常不同,觉得诧异。看那翻开着的书是很美丽的着色的。
“伯母,那个,是什么花呀?”
我径自走到旁边去。姑娘把书翻转,望着伯母的脸只是笑。书的表纸上也着色,看时乃是画着一个很大的女人脸。
伯母把姑娘翻拢的书夺过来,翻开放在我的面前,指着画中的什么东西,问道:“湛哥,你看这是什么?”
姑娘更是大声地笑起来了。我张望了一下,见人物的姿势非常复杂,不大看得明白。
“大约是脚罢?”
伯母和姑娘一同高声大笑了。可见这并不是脚。我觉得似乎非常受侮辱的样子。
“伯母,回见!”
我并不听伯母的劝阻,一直跑出门口来了。
我还没有判断两个人所看的画是什么的知识。但是,两个人的言语举动觉得非常的奇怪。而且很是不愉快。可是不知为什么缘故,我不敢把这件事去问母亲。
(二)
七岁了。
父亲从东京回来了。我进了学校,这就是本藩的学问所的故址。
从家里往学校去,要走过门前的城壕西边的栅门。栅门的守望故址还是依旧,有一个五十左右的老头儿住在那里。他也有妻,也有儿子。这儿子大约和我同年纪,穿了破衣,无论何时总挂着两管鼻涕。我每走过的时候,他嘴里衔着手指看我。我对他心里感着厌恶和多少恐怖,走了过去。
有一天走过栅门,每天立在外面的那个小孩不见了。我心想这小孩不知怎么了,正想走过去,这时候从守望故址的家里发出老头儿的声音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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