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身-安家的安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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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安朵用甜蜜的声音叫他“爸爸”的时候,他的心随着紧张地一颤,他将老花眼镜从鼻梁上拿下来,放在桌上那叠翻了一半的报纸上,他说:“你等一下,我去倒杯水。”

    安朵小的时候只要声音灌满了蜜,便意味着她又做错了事情需要得到他强有力的保护与支持,比如说将她妈妈的香水瓶打碎,比如说丢失了书包,比如说考试成绩很糟……她十四岁以前经常用这种腔调唤他“爸爸”,半是依赖半是撒娇,知道后盾坚实的娇纵。他总会板着脸唬她,威严地让她伸出胖乎乎的小手,问她:“你说打几下手心?”她从来都会说“三下”,乖乖地等他在手心拍三下后,露出两颗兔牙窃笑:“我们怎么告诉她?”那个时候她惟一的敌人是她妈妈,她团结他,她认为他爱她超过爱妈妈。十四岁以后,这种腔调就慢慢地随那副用来纠正她兔牙的牙套一起被淡忘遗弃了。

    他们越来越远,有时候整整一年都只能从杂志或报纸上看到她的脸,她的身体。这个陌生又熟悉的美丽女人,性感的让他脸红。

    他们已经半年没有说过话,从旧历年过后的那次巨烈争执之后。忽如其来的甜蜜呼唤让他不知所措。像一个准备好一肚子歉意和理由的人登门打算讲和时,发现对方已经完全忘记了不快,那些话那些情绪全用不着了,他捧着它不知道是扔掉还是吞下。

    他到厨房走了一圈,空手回到电话机旁。

    “你倒来水了吗?”安朵问。

    他几乎忘记了刚刚的理由,愣了一下,含糊地说:“呃,喝过了。”

    “爸爸,我结婚了。”

    安朵从大学毕业后便很少回家。他们想她回来,却又害怕。

    他们不知道用什么态度对待她好,像童话里的父母看到一夜之间忽然长成巨人的孩子,不安,惶惑,想表示正常的亲昵却两手发颤两腿乱抖。她没有像《变形记》里的格里高尔一样变成丑陋的虫子,让全家人惊恐得起杀心,相反,她变得美丽了,这种美丽不正常,说不出是哪儿不对劲儿,但是当她从火车站走出来时,那种突兀感也马上走了出来。她吸引所有人的眼睛,他们被这些目光弄得浑身不适。

    安父将她的不对劲归过于她染成火红色的头发,她便将它们染黑,可是黑头发也不能让她看起来正常。

    安母将她的不对劲儿归过于她的衣着,她便随着母亲买来与当地人一模一样的衣服穿,可是那些一模一样的衣服穿在她身上马上串了味,也跟着不对劲儿起来。

    她像父亲也像母亲,仔细看却又谁也不像,只是她自己。

    当地人当面都夸她美丽,用看异形的目光去审视她的美丽,转过身的时候,不忘记将嘴唇拉成不屑的角度。他们感觉她与他们不是一路人,他们不约而同地回忆起那个端庄可爱老气横秋的小姑娘。网络上报刊上那个性感魅惑的女人无法与他们记忆中的小女孩重叠,他们对眼前的她手足无措,想对她表示亲热,一举手便带上了对漂亮女人搭讪讨好或警惕设防的嫌疑。女人气她勾走男人太多注意,男人气她不能亲狎。她像一枝玫瑰长在油菜地里,孤傲地紧闭着花苞竖起满身的刺。

    新年里家里的空调总开得很暖和。当地人有相互串门拜年的习惯,一大早便会敲响门,用“新年快乐”博来一年的好彩头。一直到下午,安朵还没有起床,她的卧室门正对着客厅,来客们看着那扇紧闭的房门莫名的拘束,说话的声音小了,精神气儿也不足了,蔫蔫的压抑,果盒里的奶糖巧克力也不能让他们兴奋。

    客厅里满满地坐着人,每个人都在不停地说话,一旦冷场便忍不住去看那扇白门,警惕又好奇。

    门忽然开了,安朵走出来,像孩子似的看他们一眼,穿过客厅向餐厅走。她穿着绵里红缎面绣着金色龙凤相盘的红睡衣,领口开得很低,胸口一大片白映在包裹得像粽子一样的人们眼中,几乎要晃花他们的眼。波浪发在肩后泻开乱乱地披着,纠缠成满身的暧昧,她旁若无人地跻着一双同色缎面绣花拖鞋走过去,连空气都被染得金红。

    安父安母的脸也红了。

    傍晚了,客厅渐渐安静下来,安朵坐在阳台上抽烟,烟雾袅绕里她边笑边拿着手机讲电话。安母忽然失控了,冲到她面前用近乎诅咒的低吼:“要吸烟你到你房间去,坐在阳台上想让别人看我们安家有个什么样的败类是吧?”

    安父当时站在安母的背后,他清晰地看着女儿的脸如何在冬日残阳的光晕下渐渐变了颜色,她鄙夷地看了她母亲一眼,垂下脸继续拿着手机讲话。她故意将普通话咬得字正腔圆,以此来反衬她母亲一口难听的本地方言。她挑衅地吹出一口悠远的烟雾。安母扑了上去,扯住她的睡衣将她向房间里拉。

    “你太过份了。”安朵忽然大声说,眼睛冰冷地燃出怒火。

    安母几乎将她的睡衣带子扯掉,她抓住她母亲的手,有力地将它甩到一边:“你不尊重我,也请注意一下你的形象。”

    安母多年来对她的积怨如山洪般暴发了。她不加思索地将脑子里所有用来攻击女人的话抛向安朵,她没有忘记这是她女儿,正因为是她女儿,她们有着与生俱来的亲密,才使她措辞更加恶毒。她不了解安朵为什么会成为现在的安朵,但是她掌握着她那样多成长的秘密,此时正可以拿来曲解、放大做为攻击她的最好武器。她说:“让我注意形象你自己看看你是什么形象我怎么会生下这样不正派的女儿有过的男人比我认识的男人都多一辈子只会与男人调情只会吃青春饭让别人拍你的身体你别以为你在外面几年当了什么狗屁平面模特就与我们不一样了你拿来卖弄的脸和身体都是我给你的我给你这些是为了让你过上正派的生活如果我早知道你这样贱这样没用只能靠脸来赚钱我早在生下你的时候就掐死你你什么用都没有小时候让你学钢琴学跳舞学声乐你没有一样学成功考大学分数不够还是我与你爸花钱给你跑关系给你找好了工作你却非要到外面去卖脸你一事无成你什么用都没有你快要气死我了我不会让你得逞我还要看你继续放荡总有一天你老得会比任何女人都难看死得比任何女人都惨你都二十多岁了还没有一个固定的男人你一辈子也就是这样了你酗酒吸烟最好你去吸毒那样死得更快一点……”

    安朵的表情起初是愤怒,然后是错愕,最后她索性好奇地偏着头看着安母,下巴骄傲地扬着,像看到山野泼妇的公主,不屑里带着同情与好奇,不明白她怎么可以讲出那样一长串恶毒的话,不明白那些句子与她有什么联系。她又去烟盒拿烟,自然得仿佛喝水一般,她居然还笑了一下,鼓励地看着她母亲,仿佛期待她不要停继续说下去。

    安父或者是被妻子的话挑唆,或者是看不顺眼安朵的不以为然,或者是别的更复杂的情愫,多年累积的怒,他忽然拉开妻子走到安朵面前,挥手给了安朵一耳光,打落了她嘴里还没有点燃的烟。

    耳光响起的那一刻,安母闭了上嘴,安朵也没有出声,安父看着自己的手有些不敢相信的尴尬。

    他们都疯了。在新年初始。全家陷入失控的局面。

    安朵故意笑,眼睛戏弄着父亲的不安:“只打一下吗?你一向是打三下的吧。”

    安父血液涌上大脑,他大力地在她脸上又补了两耳光,以安母与安朵甚至他自己都没有料到的力度,安朵脸攸然红肿起来,耳垂有血渗出,一只耳环被他的巴掌打飞,拉伤了她的耳朵。

    安朵摸摸自己的耳朵,看看手指上淡红的血,推开发怔的安母与安父向厨房冲过去。

    她将菜刀放在安父的手里,逼他握紧,抬起她尖尖的下巴,将细长的颈露在空气中,说:“她不是想我死么?你们杀了我便是。”

    安母尖叫起来,害怕安父会不理智到真拿刀去砍。安朵看他们手忙脚乱,冷笑了一声,拿着茶椅子上的手机向自己房间走去。

    安朵在大年初三便走了,向他们告别时,她说:“我的事情,我作主。”

    安父拿着电话半天作不了声,开了口,发现自己的声音遥远无力:“和谁结婚?什么时候?”

    “他叫方重山。我们已经登记了。没有举行婚礼,所以没有通知你们。前一阵儿,事情也太多。忘记先和你们打招呼。”

    “需要我做什么?”他吃力地问。他感觉自己在安朵的生活里越来越微不足道了,他的花朵儿,他的戴牙套的小姑娘,他的睡前要听故事的小女孩不再属于他了。他想不起安朵的样子来,只记得那个在发夹上戴着一朵红色绢纱花的小姑娘穿着黄色的吊带小裙坐在他膝头笑,那时,他还没有带她去看牙医,她还露着两只兔牙,倚在他怀里,一只手不老实地扯着他厚厚的耳垂。

    她的事情,她作主。

    他们的亲密被她忽如其来的婚姻破坏了,原来他们可以一家仨口恶言相向,相互任性,相互袒保,相互爱,相互恨。但现在……她有了别的男人与她建立新的亲密关系。

    “帮我想想,怎么告诉她!”她诘诘地笑,“你知道,虽然我不太喜欢她,但是她毕竟是我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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