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然中,我又打开了给S的信。这些烂熟于心的字,不能再让我感动,我努力将眼睛睁到最大,以为这样才可以在里面捕捉到有用的蛛丝马迹。
很多事,我以为我会记住的,却在以后某天想翻择回忆的时候,发现已经遗忘;很多事,我以为会忘记的,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候,却忽然蹦出来骚扰我一下,让我目瞪口呆,让我惊慌。
比如说我以为我已经忘记了十二岁时的爱情,却被这信中浓稠的爱粘住,手脚使不上力,一股脑地下陷,陷落回我的十二岁。
12岁的女孩子,不论什么人,只要稍微巧妙些都可以占有、改变她们。直到现在,我背过人去,偷偷忆起这段时间时,还是会激动。我的情窦初开在这一年,我对母亲的恨,也在这一年。
我在写小说时借别人的口说:遇上情敌,是正常的事情,当情敌是母亲时,就不能用正常的方式来解决。我写完这句话后忍不回住回眼去看在我背后的角柜上静静搁着的安朵的照片,我与那照片对视,两双一模一样的眼睛,静默地盯着对方,谁都不肯退让。母亲此时已经成为一缕亡灵,但是,我知道我是永远摆不脱母亲了,我的眼,我的眉,我锁不住的忧郁都是母亲的再版。我是摆不脱她母亲了,人人提到我时,总会在说完我姓名之后补充一句:“安朵的女儿。”,我知道,只有这一句是有用的,我是泥塑的佛,“安朵的女儿”是渡我的金。安朵喜欢意大利咖啡,我便只饮茶;安朵爱跳舞,我便刻意使自己憎恨舞蹈;安朵吸烟喝酒,我便像修女一样节欲修生;安朵众首饰中独喜欢耳环,我便哪怕浑身挂得如圣诞树也绝不戴耳环……我渴望独立的爱,独立的生,先天里我拒绝不了安朵给我的痕迹,我就要在后天将那痕迹一点点凿去。
她们母女已归国五年了。方而安做了六年的小学生,马上要升中学。安朵从幕前走到幕后做了六年的影视、杂志视觉总监。在那年5月18号之前,她们的生活看上去平静安详,健康正常。
安朵这一天要去一个剧组看布景色彩,一大早便对女儿道歉,不能参加她的家长会。
方而安在吃自己做的三文治。她说:“这是我在小学的最后一场家长会,而且,别的同学家长都会去。”
安朵说:“丰石一会儿会来送你上学,他陪你去。”
方而安忽然停下了将吃了一半的三文治向嘴里塞的动作,僵硬地坐在那儿想了一想,然后赌气似地说:“我要如何向老师介绍他?”
这个问题显然安朵已有答案,她说:“说是你叔叔,哪个老师会去细问?”
方而安丢下三文治扔在盘中,一言不发地走进自己卧室里。
当她换好校服拿着书包走出卧室时,丰石已经到了,正坐在餐桌边与安朵说话。
第一次,她感觉母亲的睡衣白得刺眼,虽然这件睡衣她已看过多次,还在某次心情不错时夸过母亲像白雪公主。大清早穿着薄薄的丝绸接待客人,总是不体面的吧。母亲从椅上欠起身,拿桌那边放的烟盒时,沉甸甸的乳在那绸的后面呼之欲出,方而安的乳也有发育了,她低头看看自己小小的隆起,莫名其妙地生气。她走向他们,冷冰冰地与丰石打招呼,眼皮都不抬地再向她母亲说一声“我走了”,便自顾自地去换鞋、开门。
她听到安朵边笑边说:“这样小小的孩子也有了自己的脾气。”
我讨厌一切美丽又危险的女人,她们总会让我不自觉地想到母亲。我在看一篇讲19世纪初中国女星白光的文章。
“不知男人如何迷恋白光。其实她的魅力不在一张脸,说来,那是一张过分方正的‘国’字口面,不漂亮,是大块头,又高又壮,兼泼辣粗爽,——但,她的唱腔,天生的嗓音,五十年来只有模仿者,还不见有超越者。低沉、拖曳、磁性、挑逗、慵懒、有气无力、稍微走调、少许咬字不清。一个‘烟视媚行’的女人,高跟鞋脱了大半,还挂在跷搁在沙发上涂了蔻丹的玉足上,摇摇晃晃,好似什么也不乎,沉溺在‘欲’中,却仍追求一分‘情’,空虚而无奈……人家还嫌她不够贤良淑德,端庄娴静。”
我冷笑,每个时代都有自己的特色,惟一不变的便是良家妇女千篇一律融成泥土里变成砂石,危险挑战道德的美丽女人无一例外地脱离历史变成传奇。
我放下书,掉转眼去看母亲的照片。我家里有一面墙上满满的挂着母亲的照片、画像、海报。这些明目张胆的模子能吸引我的客人们的眼球,丰富他们的谈资,更能提醒我不可以像她。
有时,我边一脸向往地看着母亲,边对客人惋惜地说:“她长得真好看是吗?真可惜我不够像她。”如有人安慰我“各有各的好处”,我的心里便扬起得意的旗帜,不动声色地对母亲的脸继续微笑;如有人半客套半真诚地端详我半晌说一句“还是像的”,我便仿佛瞬间溺水,笑还在脸上一时半刻收不回,心里却是被浸得又凉又惊。
“形容你们的词汇少的可怜,翻来转去都是这几个。”我对母亲说。我不知道这话是欢喜还是嫉妒,因为,它们,一个都不会被人用到我身上。我,已经被自己修整过,一把恶意的剪刀,将美的剪掉,精致的破坏。我纵容自己发胖,近视,三四年不买新衣,不更换发型。身边人形容我的时候,总是用聪明、智慧、开朗、大气这些中性的词,谁如果对我说了一句“你很可爱”,他便要被我从朋友圈中踢出去。
我揉揉自己松软的腮,对着镜子将腮两边的肉用力向里吸,仿着白光的声音唱:“我等着你归来,我等着你归来……我想着你回来,我想着你回来……你为什不回来,你为什不回来……”
继续看书,白光结婚,白光生子,白光离婚,白光再结婚,白光再离婚,白光定情,白光又终情,白光得血癌,白光得肠癌,白光死在九十年代……
我被白光咒骂情敌的一段话惊住,翻来覆去地看,耳边似乎听到那声音,恶生生,恨满腹:“……我杀你,我一定宰了你,不,光是宰了你不能解恨,把你剁成一块一块的,再也认不出你来,把你折磨死,对了,把你捆起来放在铁轨上,把两只脚给你剁了,然后再剁去双手,那也不杀你,叫你像虫子那样活着……”
那声音,越来越清晰,从沙沙的慵懒到尖嫩的童音,我浑身冒起汗来。
方而安看到丰石拿着一块三文治走向她时,心里忽然又高兴起来。他拿着的那块三文治是刚刚她咬过一口的,她与母亲的三文治内容不同,母亲的三文治不要火腿蛋只要蔬菜。那块火腿三文治现在在丰石的手里,他拿着它向自己的嘴里放,他咬的地方留有她小小的齿印,有她刷过牙齿后的嘴巴留下的薄荷味儿。
她坐进丰石的车里,看他几口解决那块三文治后,感觉自己与他又亲了许多,仿佛因为一块三文治,便可以同声共气。
她说:“我可以对老师说你是我哥哥么?”
丰石俨然愣了一下,然后哈哈大笑,用手掌拍她后颈:“我都四十开外的人了,还能像你哥哥?”
他不像四十岁的男人,从见他的第一眼,她就喜欢上他了。他长得并不英俊,但是他的眼睛笑的时候像一尾游水的小鱼儿,细细长长,里面是真诚的爱。他抱起她在空中拖举,他说:“终于看到了小太阳,你会比妈妈更漂亮。”他是第一个唤她小太阳的男人,第一个期许她会比母亲漂亮的男人,第一个她喜欢的中国男人。
“你会和妈妈结婚吗?”她故意装作不在乎,边用鞋子踢着车底,边玩弄着书包的金属扣。
丰石放在她颈上的手收了回去,他说:“不会。她不会给我这个荣誉。”
他,他居然用了荣誉这个词!
“你离婚是为了妈妈吗?”
“我离婚那会儿你们还在国外呢,与你妈妈有什么关系?”
“你爱她吗?”她问这个问题的时候心里的发条收得紧不透风,只消他一个点头或一个YES,就能让它攸然松开,弹伤母爱。
丰石没有给她回答,只是说:“小姑娘操心那样多大人的问题做什么?”
她看着倒车镜里后退的风景,慢悠悠地说:“妈妈这几天心情一定不太好,我在家里闻到了雪茄味儿。只要她想起我父亲,她就会难过,难过时,她就会一个人躲进房间里抽雪茄。”
丰石没有说话,眼睛认真地看着路面。
“你喜欢妈妈什么?”她不喜欢任何人的沉默,当他们沉默的时候,总会让她对自己还是孩子而感觉羞恼,如果要沉默,也应该是她先沉默,她不要沉默只是大人的专利。
“……”
“是因为她漂亮?还是因为她不要你?”方而安的刻薄让丰石吃惊。他放慢车速,很认真地问她:“她说她不要我吗?”
“如果她要你,为什么当初不是你做我父亲,为什么现在,她也不让你做我父亲?”
丰石笑的很难看,他说:“小姑娘,这是成年人的事情。”
“为什么你不与别的女人约会?”她再问。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呢?”他笑。
方而安心里泛出酸意来,她沉默了,沉默的时候,她才知道心里有话不能说的滋味是多么难受,沉默原来不是对付别人而是保护自己的武器。
下车时,她走在他身后。她扭头去看自己的影子。却发现自己的影子早被裹进丰石长长的影子里。
她在影子中小声地说:“等我长大后,你会与我约会吗?”
他的步子依然从容地迈,她不知道他有没有听到,但是,她也没有勇气大声地说第二遍。
我知道,丰石一定不是S。
他一定希望自己是S,他也一定在暗夜里对着电脑微薄的光发呆过,他一定无数次问过自己为什么不能是S或者是方重山。
我在我对他的情感中替他找到了答案——当第一次爱的表白被自己压制之后,压制便成了习惯,习惯不表白,习惯紧张地守在后面。因为这习惯,爱就带了奴性了,给一个微笑便够了,哪能指望用手指去触摸那些笑产生的纹路?因为这奴性,自己就越发的低,恨不能天天尾随在后面,尊敬的,崇拜的,小心翼翼的,连问句“请允许我爱你可不可以”都不敢放大声。
爱的三种境界,不是早有文人给过定义么?
先是“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断天涯路。”
再是“为伊消得人憔悴,夜带渐宽终不悔。”
最后“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你是否也相信这个?如果是,那么恭喜你,与我与丰石都做了同类的傻子。执着的人都是傻子。相信执着能换来好结局的人都是白痴。
查查出处吧。这三句诗,各在各的诗篇里安静的呆着。它们放在一起是并列的,没有递进关系。
你们是哪种我不知道。
但是,我知道,丰石与我,都是第二种。
终不悔的男人,才会将得到对方的爱看做不能企及的荣誉。
终不悔的女人,才会去央求那个不爱自己的男人念不属于自己的情诗。
当她们与丰石一起坐在宽大的阳台上,喝着下午茶,晒着太阳,听他的男中音念着古老抒情的诗篇时,他们仨,各怀心事。
方而安不知道安朵在想什么,她也不在乎。
她央丰石将刚刚那首济慈的诗再念一遍。丰石迟疑地看了一眼安朵,没有得到她的拒绝,他才放心地将诗册翻回去:
“我的爱,但愿我们是流波上的白鸟
厌倦了流星消逝前的火焰
厌倦了暮色里蓝色的幽辉
一种挥不去的愁
正在心中苏醒
我们都累了,那露水沾湿的
梦魂,那蔷薇和百合
不要再来入梦
流星的火焰会熄灭,我的爱
蓝星的光彩也会减退
当露水告别花叶
我便愿彼此能变成流波上的白鸟
我的心,萦绕岛屿和昏暗的滩岸
在那里,忧郁不再来亲近
时间将我们遗忘;一转眼
我们就要远离蔷薇和百合
火焰与烦愁,假如
我们真的是白鸟,在流波上浮沉
……”
他们都被感动着。
但是,每个人的感动各不相同。
不回忆了。别让我回忆了。丰石与安朵都死了。他们现在可能在另一个世界正在看济慈的诗册,正在翻莫奈画册。父亲也在那个世界里。丰石真可怜,无论活着还是死亡,都只能与母亲三人行。
所有的回忆只为了让我用粗笔划掉笔记本上丰石的名字。
S不是丰石,他从来没有得到过母亲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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