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当代文学经典必读·2014中篇小说卷-月光罩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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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普玄

    一

    周围都是正派人,我必须小心翼翼。上午我在厕所里悄悄呕吐,碰上局长;中午我到母亲家吃饭,忍不住又到厕所呕吐,被母亲发现。现在,办公室里全是人,全是正派人。他们正在议论一个话题,议论给别人当情人的女人。他们称这些女人为二奶或小三,这是网络和报纸这类媒体的叫法。我觉得有一颗颗石头朝我脑门上扔。我本来站在办公桌前面喝一大杯白水,突然跌坐下来,白水泼溅在桌子上。我又想上厕所了。我一秒钟也不想待在办公室里。因为我就是他们嘲笑议论的二奶或小三。我正在给一个男人当情人。有我微微隆起的肚子为证。

    对,我怀孕了。我怀孕与我老公无关,我肚子里面,是另一个男人播撒的种子。

    你怀孕了吗?

    我正在厕所里吐,局长进来问。她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有着一身的荣誉和雕塑般的面孔。我不知道她怎么老往厕所钻,上午也在这个地方碰见她。

    没有没有,局长,我说,我只是胃不舒服。

    她并不相信。她拉开厕所木门,以极短的速度撒完尿。这显示出她的性格、效率和威严。等她出来,我还在水管边漱口。

    秦百惠,她站在我身边说,如果你怀了孕,要及早处理,明白吗?你是优秀干部,我们单位在这方面是全区全市的红旗单位,你明白吗?

    我当然明白。但我不会及早处理。我要等待播撒这颗种子的男人。我怀了他的种子,他却消失了。我不知道他在哪里,北京上海还是广州,不知道他在城里还在乡下。我甚至不知道他是死是活。我们平时的联系就是一个手机。现在他的手机关机,一连多天,我每天打他几遍电话,每次都是一样的结果。

    我必须小心翼翼,因为肚子一天一天在增大。

    我的办公桌在窗边。同事们都下班以后,我开始收拾办公桌上面的东西。茶叶盒,别针盒,订书机,裁纸刀,胶水瓶,墨水瓶。然后我开始做卫生,洒水,扫地,倒纸篓。都做完了,还有什么呢?我坐下来,桌子上有一盆吊兰,它陪我一起,打这个播种者的电话,电话仍然关着机。天眼看要黑了。天边有一团一团乌红的云,行色匆匆地滚动着,像一个勤劳的商人。商人!这个在我肚子里播撒种子的男人就是一个商人!我不去打掉这个孩子,坚决不打!我要等到他回来!我要当他的面把这颗种子打下来,让他眼睁睁地看着!

    门卫一连来看了三次,我不能再待在办公室里了。我是一个优秀干部。但是一个优秀干部下班很久了还不回去也没有道理。我很想去办公室继续待下去,但我不得不回家。我怀着另外一个男人的孩子,却要每天回家面对自己的老公。这就是我目前的生存状态。

    我本来是朝家里走,但我走着走着,却发现我朝母亲家里的方向在走。

    刚进门不久,我又开始吐起来。

    你怀孕了,母亲说。

    我趴在马桶盖上,不说话。

    你要去做手术,手术后要休息半个月。母亲说。

    不,我边摆手边说。

    让你老公请假,让他陪你手术,照顾你,她继续说。

    不,不,不,我连续说。

    我的态度让母亲警觉起来,她紧张地环顾四周,其实四周什么都没有。我坐下来,我决定把这件事告诉她。我的肚子一天天在大,我需要有一个人了解,做我的同谋。她是最合适的人。

    母亲望着我,观察我的表情。她一开始希望我开口,观察了我的表情后,又怕我开口,仿佛我即将喷出一股毒药。

    难道不是你老公……她询问着,继续观察着我的表情。观察确定后,她很快又愤怒起来。

    他是谁?

    他是谁!她连珠炮一般,不停地问。

    有几个警察经过,田测量必须小心翼翼。他一开始在7号车厢,那里紧邻着8号餐车,有来来往往的乘警,现在他转到远离餐车的2号车厢,又过来几个乘警。田测量把脑壳别向窗外,假装看外面晃动的风景。他通过窗户玻璃的反光,观察着几个警察的行踪。

    如果你负案在身,正受到追捕,无论你真正有罪,还是冤情如海,请你不要坐飞机,坐高铁,坐动车,而要像地产商人田测量这样,坐劣等绿皮火车。在这样的火车上,有挑担子的,背布袋的,背被子的,拎大米的,拎手铲一类劳动工具的,大家都是打工者。有南来北往的方言和妇女的喊叫、婴儿的啼哭,有各种的臭气夹杂着变异水果的怪异味道。这一切都是万物生长的味道。充满着温暖,充满着人情味,让你觉得安全。这是踏实和雄厚的群众基础。

    在逃人员田测量负案在身,但他并不承认自己是罪犯。商人田测量蹲在座位上,以一种鸟的姿态斜立,目光盯着玻璃反光里的警察,身子却随时准备飞翔出去。火车向南向南,田测量即将回到自己逃出来的那座长江中游的省城。这当然是一个危险之旅,但是他不去不行,他的身体和灵魂每时每刻都在经受煎熬,因为那里有他心爱的女人。

    你有票吗?警察问。

    我有票。

    你为什么蹲在座位上?

    我肚子疼,田测量咬牙切齿地样子说。

    田测量目送警察,鸟一样飞翔的姿势仍然保持,不敢有丝毫松气。如果你不幸成为商人,你便一生与风险相伴。你就是一只长着人面鸟身的动物,随时准备飞逃。

    田测量一共出逃过三次,每次境况各不相同。第一次他还不是地产商,他还在做一个演艺文化公司。他们服务的一个烟厂的厂长被抓了。因为他们逢年过节给厂长送过礼,行贿的名单上有他,检察院要抓他去对证。他和他的合伙人得知消息后跑了。他们跑到另一个城市,隐姓埋名生活,却随时打探着案情,他们想等案子一结,他们再赶回来。但是不等案子结束,他的合伙人就忍不住了。他无法忍受出逃的寂寞和生活清苦。他认为没事了,但是等他回去,马上被抓了。田测量坚持下去了,他没有回去,逃过一劫。

    第二次出逃的时候,田测量刚进入地产行业,他当时只是一个小公司的小股东,原因还是行贿。如果你不幸成为一个商人,你必须学会的生存和发展的本领就是行贿,或者叫送礼。田测量有一次看电视,电视上有一个全国著名的地产企业的著名人物,他说他从不行贿。田测量当时想把电视砸了。他想告诉人们的事,他是一个大骗子。你可以艺术地行贿,你可以义气地行贿,你可以基本保持人格尊严地行贿,你可以把行贿的风险转嫁给另外的中介公司,但你不能说你完全不行贿。那一次,田测量眼睁睁地看见合伙人被警察抓走。此前他们逃到了广西,在一个朋友的关照下,每天下棋喝茶,过了几个月的隐居生活。但是他的合伙人要回,他要回去找关系,挽救已经关在牢里的房产局长。田测量陪着他,上火车没事,坐火车没事,下火车也没事。快到公司的时候,田测量找了一个理由在外面,先买烟,又去买药。他磨蹭了十分钟。但这十分钟里却发生了大事。几辆警车呼啸着赶来,包围了他们的公司,在他的眼光范围内带走了他的合伙人。他事后才得知,在他们公司大门口扫地的清洁工,就是警察的眼线。

    你有票吗?

    我有票。

    你为什么蹲在座位上?

    我肚子疼。

    现在我们知道,地产商田测量,机警,低调,有忍性,并且,有运气。这个很重要。他曾经两次躲过危险。现在是第三次,这次不是合伙人要回,而是他自己要返回。他逃了一个多月,他正在返回的列车上。他相信自己的机警,相信自己的能力,也相信自己的运气。

    他被爱情折磨成一只鸟,却不能飞翔,只能焦急地随着慢腾腾的绿皮车,向南向南。

    二

    那个男人是谁?

    我没有开口。我不想回答。我和这个男人有一颗种子在肚子里,自然有其道理,必然有深深的幸福和说不清的缠绵。

    你是一个有夫之妇吗?

    你是一个国家干部吗?

    你是一个有女儿的母亲吗?

    你是……

    母亲气得说不出来了,她抖动得如同一只风中的旗帜。

    旗帜在几个房间里快速来回,分别从厨房、客厅和卧室找出一大堆东西扔在地上。这些东西分别是我在不同的节日给她送来的礼物。几只铁罐牛肉,端午节的咸鸡蛋,还有冬天的围巾,等等。她把这些东西一股脑地朝门外扔,表示与我划清界限。

    你滚,滚!老太太说。

    我和一只牛肉铁罐同时抵达一楼,我们都用“滚”的速度,只不过它比我更有响声。我在小区院子的一棵大树下呕吐,然后坐在大树下的石凳上喘息。我想快速离开这个地方,但是我把肚子里的水都吐光了,身子也吐软了,我迈不动步子。石凳的旁边是相互依偎的绿草,这棵大树旁边有几棵相互依偎的小树。我坐在一群环绕的树中间,在一片片绿草中间,哭起来。

    不知哭了多久,手机响了。

    你在哪里?母亲的声音平静了很多。

    你回来,她说。

    我进屋以后,她做了三件事。一是给我老公打了一个电话,告诉他我今天不回去了,在这里照顾她;二是给我添了一碗汤,看着我热热地喝下;三是搬一张椅子和我面对面说话。

    我看着她。就这一会儿时间,她苍老了许多。她像一只陈旧的咸菜罐一样,竖在凳子上。

    你必须尽快做手术,她说,越早越好,怎么请假,怎么和家人说,你不用管。

    她继续说她的安排,周密而细致。她退休前是单位的管理干部。她试图用她多年的管理经验,来巧妙安排这件事。并且在这件事过后,让一个优秀干部,一个有丈夫的妻子,一个有女儿的母亲的地位和面子保持如初。

    你听清了吗?她问。

    我点点头。

    那就按我说的做。

    我说,不。

    她准备发作,愤怒已经堆在脸上了,但是很快转变了态度,说,你不用立即回答我,你先想一想。

    灯关了。

    远处有汽车的声音。天花板上,移动着微弱的斑点,像天空上的繁星点点,它们都是天空的孩子吗?我突然有了强烈的倾诉的欲望。是的,繁星是天空的孩子,我是母亲的孩子。她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可托付的人。

    妈。

    那个男人是谁?她在黑暗中问。

    我调整好睡姿,平躺着,望着天花板。

    你还记得二十多年前的那盏罩灯吗?我说,二十多年前,我上高二快升高三的一天晚上,我请了班上的几个男生去家里吃饭。

    我记得,母亲说,后来停电了,你们几个就坐在黑夜里谈理想。母亲说,我一直记得,就是你们几个的青春理想。有一个男生在外面跑了很久,没买到蜡烛,拎了一盏罩灯回来了。

    就是他!

    就是他?

    对。

    我们继续说着。

    一个电话打进来。我看了一下号码显示,是一个公用电话亭,在省城,公用电话都用一个特殊的数字开头。这么晚了,谁在公电话用亭打我的电话?我没有理会,准备给母亲接着讲。电话又响了,我接了一下,没有声音。我打了一个激灵,清醒了。我明白是谁了。

    田测量,田测量,你在哪里?

    对,他叫田测量。

    一只包从空中飞过来,朝田测量头上砸。包里面的东西四散开来。眉笔,小镜子,口红,指甲钳,一大堆女人的小物件顺着他的脑壳和肩膀往下落。女人跑过来抓他,歇斯底里。田测量面对气势汹汹的秦百惠,面对她劈头盖脸的逼问和撕打,原来准备好的一肚子思念之语如一只过期生锈了的罐头,完全打不开缺口。到目前为止,这个肇事者还不知道,他对面女人的肚子里,他播撒的种子正茁壮成长。

    田测量恼了,用力一掀,女人仰面倒在对面的床上。

    警察在抓我,我能见你吗?

    女人并没有听清。男人敢把她掀倒在床是她没想到的。何况她肚子里怀着他的种子!她突然撕开上衣,用指甲抠抓胸部,像一只即将被取胆的熊一样,想撕开自己的胸膛。她拼命捶打自己的胸膛,说,打,来打!你是一个男人!你过来打!就打这里!秦百惠的手指上戴着一个戒指,戒指在两乳之间捶打,划出一道道血印。

    警察在抓我!

    警察在抓我!我逃跑了!你听明白了吗?

    秦百惠这回听清楚了,立即停止撕打,半天才回过味儿来,斜起身,说,警察抓你?为什么?

    这件事的源头和地产商田测量现在的业务无关,有些年头了。有一个国有酒厂的厂长,在企业改制的过程中因经济问题被抓了,田测量在几年前为这个酒厂盖过职工宿舍,给这个厂长送过礼金,被这个厂长供出来了。

    秦百惠怔怔地听着。

    逃跑,最关键的是不能带手机,杜绝现代信息,田测量说,美国那么强大,抓拉登为什么抓了十年?因为拉登不用手机,不用网络,他有什么事,都用最原始的办法,传纸条。

    我那天运气好,我从公司出去买东西,手机放在桌上,等我买东西回来,还没进院子,就看见门口停着警车……

    我在外面待了一个多月,我每天最不习惯的就是没有手机,这些年我已经习惯了,每天朝口袋里摸,手机仿佛成了我身上的一个物件,什么物件?

    你有孩子了。

    秦百惠打断田测量的话,不让他再说下去。他再“手机,手机”地说下去,天都要亮了。

    什么?

    你没听清吗?秦百惠说,那我再说一遍,你有孩子了!

    她开始抚摸自己的小腹,开始流泪。她一直等,一直不肯去做手术,就是想等到这个播种者。现在他终于出现了。

    啊,真的吗?田测量明白过来,蹲下身子,脑壳贴在秦百惠的小腹上。他像玉皇大帝南天门那里的顺风耳,在听什么呢?仿佛在听秦百惠肚子里种子的DNA,并提出疑问。是我的吗?他听了半天,蹦出这么一句。

    啪。

    响起一记耳光。

    你去检测,去,找最权威的医院查DNA,看是谁的种子!

    他紧紧地抱住她。

    怎么办,生还是不生?生得了吗?生面临着开除公职,这是计划生育政策的严厉规定。同时,家里怎么说,社会怎么说?不能生!但是,两个四十多岁才相遇,相爱的人,好不容易有了一个种子,说打掉就打掉吗?

    有没有第三种办法,既生下来,又不让单位、家庭……不让所有人知道?

    没有。除非你会变,你是孙悟空。

    天亮了。

    讨论了一夜的中年男女决定向现实屈服,去打胎,消灭掉这个还未成形的生命。但秦百惠有个条件,那就是在打胎之前,让肚子里的种子和播种者多待几天,体会一下温情。

    三

    我和母亲躺在一起回忆二十多年前那天晚上的情景。我的父亲去世很早,几十年来,我们都是这样相拥而眠,都是这样相依为命。二十多年前的一个暑假,我高二结束在校补课,正等待升入高三。有一天晚上,我请班长陆国旗、学习委员张高举、体育委员陈静三,还有田测量,他当时是副班长,我请他们到我家里做客。我们几个是班委会干部,成绩也最好。我母亲喜欢成绩好的学生。刚刚吃完饭,母亲正在厨房洗碗的时候,电停了。田测量跑出去买蜡烛,剩下的几个人在黑暗里倾诉理想。谁先开始的呢?陆国旗。

    班长陆国旗说,我以后想干什么,我的理想是什么,你们知道吗?

    没等我们说话,他就开始了。

    告诉你们吧,他说,我的理想是当一个总理!

    我们惊呼并且鼓掌。

    接下来是学习委员张高举。张高举倾诉理想的时候,所有的人都凝神定气,母亲连碗都不洗了,搬个凳子在黑暗中坐下来。他的学习成绩最好,班上没有人是他对手。进入高中以来,一直到高考,题海战术,大考小考,一共考了多少场,无法说清楚,第二名第三名不停地变,第一名一直不变,就是他。

    他永远是第一名。

    我要当科学家,他说。

    科学家太宽泛了,什么样的科学家?我们问。如果非要说具体,那就是数学家,张高举说,其实科学家到一定程度是相通的,你们明白吗?

    没有人怀疑张高举的理想会实现,大家可以想到,未来不远的时间,他会成为众同学、众乡亲,还有更多人顶礼膜拜的人。为什么呢?一件事震住了所有的人。有同学测过他背圆周率,π,我们大多数人能背3.1415926,小数点后面七位数,多的八位九位十位,他能背多少?他能一口气背到小数点后面68位!你们说说,这个人是人吗?这个人不成功谁成功呢?

    我在研究一个震惊数学界的全世界论题,那就是费尔马猜想。费尔马猜想你们知道吗?张高举没有去理会黑暗中几颗摇晃的脑壳,接着说,费尔马是法国的一个数学家,他在1673年提出了一个猜想,两个数的N次方之和,不能表述成第三个数的N次方。全世界都没有人论证出来,这个课题是为谁设置的?你们说说,是为谁而设置的?

    我认为,就是为我设置的,他在黑暗中眼睛亮亮地说。

    张高举的理想在黑暗中赢得一片惊呼和掌声。

    接着是体育委员陈静三,他的理想是将来当一个警察,为社会作贡献,除暴安良。他的理想也赢得一片掌声轮到我。

    我当时是文艺委员,是老师和男生的宠儿。我原来不叫秦百惠,因为那时候日本影星山口百惠以其美丽和忧伤横扫中国校园,成了少男少女的追慕对象。我身上的气质,特别是一双大眼睛,太像山口百惠。同学们都喊我秦百惠,我也干脆就改名叫秦百惠。

    我,全班唯一一个三线厂矿子弟,全班唯一一个天生说普通话的人,全班男生的梦中情人。我的理想是什么?

    夜很暗,窗户开着,外面没有风,没有月亮和星星,很远的地方,有夏虫在鸣叫。虫子们也在听我们的理想吗?

    母亲当然也在认真听我的理想。

    我喜欢孩子,我开口说。

    众人一惊,母亲也一惊。

    那我将来就当孩子王吧,我最好去当幼儿园老师,我补充说。

    众人吁了一口气。稍微有点遗憾。他们认为凭我的天资和长相,说理想是一个电影明星,一个歌唱家,大家听着更好一点。

    沉默了一会儿,大家都还想说什么,又都不知道该说什么,这时候,田测量提着一盏罩灯来了。

    母亲当时住在县府街,和县政府共用电路,极少停电,所以附近的商铺里都没有蜡烛卖。其他人都在黑地里倾诉理想的时候,田测量一家一家商铺去问,都没有。后来他越过一条街,蜡烛没找到,却找到了一盏煤油灯,玻璃罩子却破了。田测量找商铺要了一张纸,是一张月亮色的书皮,他用书皮折成灯罩,套在煤油灯的三只耳罩上。他端着那盏月光罩灯,越过一条街,用手护着,慢悠悠地回来了。

    几个在黑暗中倾诉理想的人都惊呼起来,因为这盏折成的月光罩灯太漂亮了。四周一片黑,这里一点亮。像一只月亮?真还有点像!

    轮到你了,大家一边高兴,一边说。

    田测量先听了几个人的理想,总理,数学家,人民警察,幼儿园老师。想了一下,说,我有两个理想,第一个理想,既然你们选了那么多,商人还空着,那我选商人,我要通过做生意改变这个社会,为社会作贡献。

    大家都没想到。

    二十多年前,县城、中等城市、省城,全都是国营厂矿,商业还停留在个体户的低层次阶段,商人甚至是一个贬义词。谁会想到他会把商人当理想呢?

    大家寄希望于他的第二个理想。

    第二个理想,田测量望一下我,说,那也是我的一个梦,但是,我先埋在心里,我现在不说。

    张高举呼一下站起来,望着我,说,我也有两个理想,第二个理想我现在也不说。

    陆国旗和陈静三也不甘示弱,一齐站起来,望着我,说了同样的话。第二个理想,现在不说。

    他们几个当时说的第二个理想,就是喜欢你,他们当时共同爱上了你,是吗?母亲问。

    是,我说。

    后来,后来怎么……母亲半天说不出话来,这是她最不明白的地方,几十年来一直不明白。这么漂亮聪明的女儿,那么多男同学追求,最后怎么选择了一个这样的丈夫?选择了就选择了,结了婚,有了孩子,安安静静工作和生活就是了,怎么又回来找到了田测量?

    这中间发生了什么事吗?母亲问。

    对,发生了很多事,我说。

    我不知道该怎么和母亲说。因为说起来很艰涩,很痛,也很模糊。

    当时那四个男生,我最不喜欢的就是田测量,母亲说。

    为什么?我说。

    说不清,母亲说,很可能是他想当商人的理想,我不喜欢商人。

    我的电话响了。

    那几个同学现在哪里?母亲问。

    在省城,我说。

    都在省城吗?母亲说,怎么联系他们?

    我最不该做的,就是把他们的电话抄给了母亲。

    秦老妈妈到省委去找当年的陆班长、现在的陆处长。在省委高高的大门前,两个警察岗亭之间,秦老妈妈站在那里。秦老妈妈掏出手机,这只手机是女儿淘汰不用的,呈圆形,像一只小巧的手雷。不过秦老妈妈不会把这只“手雷”朝省委院子里面扔,而是在这只“手雷”上面找数字,找陆班长。

    当年想当总理的陆班长现在成了一名处长,此刻正窝坐在办公室沙发上玩纸牌。陆班长本来不应该只当一个处长,至少不会闲在这里玩纸牌,这说明一切事物都在变化之中。陆班长高中没考上大学,他先在北京当兵,给一位首长当警卫,在首长接待家乡省城一位厅长时,他又结识了厅长,深得厅长喜欢。陆班长复员后娶厅长的女儿为妻,并顺利留在了省城,进了省委,从省委一位领导的办事员开始,一直干到处长。陆班长这个发展过程中充分地展示了他的政治才华,包括情商、捕捉机遇的能力、忍耐力、牺牲精神、敬业勤勉等。好几年前,他是省委最年轻的处长之一,业余时间拿了一大堆学历,专科、本科、硕士,如果不是后面一件事,他会大步向着当年要当总理的梦想奔跑。

    陆处长的岳父退休了,退休几年后又患了重病,不久于人世。陆处长刚好结识了一位省歌舞团的演员,两人产生感情。陆处长和厅长的女儿离了婚,和演员结了婚。陆处长离婚后有感而发说了一句话,我后几十年该为自己活活了!这句话惹怒了不久于人世的老厅长。老厅长从这句话里品出了很多内容,很多种人生况味,也看到了一个在目标和欲望之间左右摇摆的底层奋斗者的政治前途的终点。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又当官又得色,天下有这样的好事吗?病床上老厅长的余威,加上陆处长本人的造化,以及众人的目光,让陆处长在接下来的提拔中挫败,并且由重要处室调到一般处室。陆处长当然不肯善罢甘休,他想了一个变招,申请去援藏。按照规定援藏三年回来后,一般都会提拔,但不幸的是,陆处长只援了一年的藏,在一次山体滑坡抢险中,伤了肺,不适合在那里待,提前回来了。

    你是陆班长吗?

    陆班长?

    噢,陆班长!陆处长,你好,我是你高中同学秦百惠的妈妈,记得吗?

    陆处长开车到省委大门口接了秦老妈妈,绕过绿化大道,花圃,环形道,在一座安静的办公大楼边停下。秦老妈妈看到陆处长现在的办公现场。其实秦老妈妈从陆处长发福的肚腩和办公室散开的弧形状的扑克牌上,应该可以看出陆处长的生活状况。上帝要想成就一个人,会让这个人充满光芒,这一点秦老妈妈是知道的。

    我还记得你,秦老妈妈说。

    这么多年你还记得我?陆处长显然受宠若惊。

    我记得你当时是班长,秦老妈妈说,那个晚上,你们几个在我家里吃饭,电突然停了,你们在黑暗里倾诉理想,我记得你当时说你要当总理。

    陆处长像寻找一件雨雾中的物件,他手里扒拉着扑克牌,散成各种图案,像那个年代的几何图形吗?

    秦妈妈,陆处长在一张几何图形面前停下手,说,什么官?什么总理?省长,厅长,全是假的,说你能干,你就能干,你信不信?

    他快速发牌,嗖嗖嗖,飞镖一样。现在是他们认为你不能干,认为那些阿猫阿狗能干,你怎么办呢?

    对了,陆处长说,秦妈妈你找我有事吗?

    四

    母亲在单位门口等我。她隐在单位门口的一块广告牌后面假装看报纸,浑身却长满了眼睛。她不进单位里面找我,其中的意味更深。

    我们在广告牌那里见面,她递给我一个盒饭,里面都是我喜欢吃的菜。她看着我虎狼一般地吃,很高兴。

    我们什么时候去做手术?她故作轻松地说。

    她的声音像一杯没泡开的茶水,里面浸着一颗焦灼的心。

    不着急,我说。

    怎么不着急,她这才现出真正的表情来,我给你算一下日子,一到三个月……你会不会算日子?

    我怎么不会算日子,我四十多岁的女人了,什么不懂呢?我用饭勺朝空中划一下,说,这个你不管。

    我不管谁管?她说,你说说你的安排,你让我放心我就不管。

    我只想让这颗种子在我身体里多待几天,哪怕多一天,多一个小时。越是知道他迟早要从我身体里消失掉,我越想挽留。这怎么和母亲说呢?我眼圈红红。

    母亲愣了一下,说,我知道你心里难受,但是,田测量他现在自身难保,他也同意打掉,你说是不是?

    有几颗泪落进碗里。

    我将泪珠搅拌在饭菜里,继续吃,可是我的泪珠接着一颗一颗下来,我就继续搅拌。我不知道怎么办。我的一份工作,我在单位的名誉,身边母亲的爱,这一切都比我肚子里的一颗幼芽重要。但是,我感到迷惑,也感到恐慌,我不敢想象这颗种子从我身体里消失之后,我和这个世界的关系会怎样。

    人怎会有一根线,拴在这个世界的某个地方。对我来说,这根线现在就是这颗种子。没有了这颗种子,我会不会飘离地球,进入一个失重状态呢?没有了这颗种子,我会不会失去时间,进入一种奇幻状态呢?

    我不知道。

    二十年前的那天晚上,我也想说,我有两个理想,首当其冲的,不是当幼儿园老师,而是渴望爱情,有一份真爱。但我没法说出来,大家都不认为这是理想,都认为当音乐家,电影明星才是理想,我有什么办法。

    我不知道这颗种子消失之后我们的爱还在不在。我担心我会陷入一个恐怖时期,这个时期如同田测量开除后一直到我重新遇到他这段时间。我虽然年轻漂亮,什么都不缺,唯独缺爱。

    秦老妈妈到省城重点中学去找张高举张副校长。电话打通了,张副校长却不在学校,而在学校附近的集娱乐商务于一体的城市综合体。秦老妈妈按照张副校长所说的路线,慢慢走到一座酒楼前面。城市综合体在市政府附近,抬头就看见长江,这里成了房地产商争夺的要址,据说每平方米到了两万元。

    秦老妈妈到了酒楼前面,门口有服务人员热情地把她请到楼上。热毛巾擦脸,极品好茶,软语问候,就是不见张副校长。秦老妈妈问了几次,服务人员都说张副校长在忙。秦老妈妈打量这个房间,很宽大豪华,席位可以坐二十人,器皿都是烫金的,几只宽大的沙发。墙上挂着一些名人字画,角落里供着财神。秦老妈妈在神位面前站了很久,实在忍不住了。开始用服务员送来擦脸的热毛巾给财神擦起身子。神像上面落满了灰,实在太脏了。

    张副校长在楼上打牌。

    张副校长的注意力明显不集中,好几次出牌都出错了。同桌的牌友说,你这么心神不宁,谁来了?张副校长说,我一个同学的妈妈。牌友们说,是女同学吗?张副校长说,噢,对。牌桌上爆发一阵大笑。

    张副校长没有笑。

    张副校长只见过秦老妈妈一次,二十多年过去了,他还清楚地记得。

    相信再有二十年过去,退休了,他还会记得。

    张副校长从牌桌上抽身下来,来到包房里见秦老妈妈。秦老妈妈见到的是一个秃顶的戴金色眼镜发福的男人。她无法把这个人和当年的张高举联系起来。

    秦老妈妈想通过眼神寻找当年张高举的印记,但张副校长一直不和她对视,躲着她的目光。他不停地指挥服务员。从他进门后,服务人员从一个增加至两个,还嫌不够,他让服务员增加了一大堆秦老妈妈并不需要的小吃,还有一些并不需要的服务。看得出他和这里很熟,他通过安排展示他的自信和权威。

    我也记得你,秦老妈妈说,我记得你那天晚上……

    张副校长连忙指挥服务员换茶水,以此打断秦老妈妈的诉说。秦老妈妈后来才明白张高举不想提原来,不想提青春及理想。

    秦老妈妈你找我有事吗?有事只管说。张副校长虽说只是个副校长,但分管招生,这显示了他的权威。楼上那些陪他打牌的,就是求他上学的家长。他过得很滋润,一个副校长的副字,一个这样的见面方式,暗示了他的人生状态。

    张副校长当年是全校唯一一个考入省城本科院校的学生,县一中光荣榜上至今还有他的名字。上大学后,他就开始钻研费尔马猜想。他四处查阅资料,拜访名师,向着费尔马猜想进军。有两件事改变了他的人生方向。一是毕业时有了全省重点中学这样的好单位录用,他放弃了考研;二是工作以后他开始从政。他工作几年之后,英国的数学家怀尔士把费尔马猜想攻克出来了,并获得了全世界有名的菲尔兹数学奖。这个奖颁布以后,张高举有三个月没有说话,因为怀尔士研究的方向刚好也是他研究的方向。他后悔没读研究生,而为了解决家庭困难进了条件优越的重点中学,又后悔为了出名去从政,投入过多精力。他走得比较顺利,在这个省城有名的重点中学,他教学出名,先当年级组长,又当教务主任,再当副校长。他赶上了教育的特殊时代,学校的领导太吃香了,附近的市领导,省城的富豪,红黑两道,只要是有孩子上学的,就求他们。他分管招生。每年都会利用这个机会为自己倒卖几个生源指标。但另一个机会却离他而去。在竞选校长的时候,比他年轻的对手利用他这个方面的事实和传闻,击败了他,当上了校长。

    你是要招生指标吗?张副校长问秦老妈妈。

    五

    母亲正在我家收拾家务。我明白她。她今天来做家务,既是考察女儿的生活,也在为马上的手术做更细致的安排。

    房间的每个物件都会说话,都向母亲投诉女儿的生活出了问题。这个家不如一座荒山和荒漠。荒山里会有一条小径,会有一座破庙,显出一点灵气;荒漠会有一条沙狐,衬出一点生气。这里没有。我们的孩子住在爷爷奶奶那里。我们分居而住。几年来,我们没有夫妻生活,没有性。母亲现在相信了我说的话,这个即将流产的孩子,绝对是田测量的种。

    漂亮,聪慧,有音乐天赋,长得像山口百惠一样的女儿,怎么一步步走到今天这种生活的呢?

    丈夫正在享受母亲给他煨的汤,满头大汗,心满意足。屋子里面女婿和岳母在对话。母亲在做铺垫。她说她身体不好。有可能病休半个月,要女儿去照顾。

    我把母亲拉到一边,问,他刚才给你讲故事了吗?

    母亲一愣,说,你怎么知道?

    女婿今天给岳母讲了一个故事。说有夫妻两个,丈夫高位截瘫,妻子照顾丈夫二十一年。她每天给丈夫按摩双腿,按摩丈夫已经萎缩的肌肉,像一只不知疲倦的陀螺。

    母亲听了感动,但是我却不想听了。我已经听了十二年故事。这个男人从和我认识开始,一直到结婚,一直这么多年,每天给我讲一个故事。他是乙肝病毒携带者,从检查出病毒就这样吗?我不知道。他是一个会计,他每天上班就在网上搜集故事。他给单位领导讲故事。他讲网上搜集的故事,故事的类型是单位员工有病之后,领导如何关照,如何人性,反之就是如何不人性,违背职业道德和法律。他每天换一个故事,几任单位领导都特别怕他,从不敢让他加班,总是交代单位的人,他周边的人,都关照他。他给他父母讲故事。他在网上搜集的父母照顾生病儿女的故事,一个比一个感人。其中一个故事,父母把生病的儿子一直养着,不上班。他的父母也特别怕他,把我们的女儿一直养着,并且不让我们付抚养费。距离他最近的是我,我不知道他哪来那么多故事。这些故事可以让他不劳动,不做家务,不去买菜,不带孩子。我怕他开口,只要他不讲故事,我干什么都行。他只要一开口讲故事,我立即想办法离开。

    几年来,我和他,像栽种在两个房间的灌木。上班之后,尽量错过彼此相遇的时间回来,然后栽种在自己的房间。

    田测量大白天在酒店里呼呼大睡,他完全没有听到服务员的敲门。等服务员开门进来,他突然从梦中惊醒。他一个侧身滚起来,顺手摸一把椅子,准备砸服务员。

    服务员吓得尖叫一声。

    田测量看清楚后,厉声问,干什么你?

    服务员说,我换床单。

    田测量说,谁让你进来换床单?

    服务员说,这是我们的规矩,我刚才敲门,没人答应,我以为房间没人,就进来换床单。

    窗户很大地开着,阳光明亮。

    窗户是什么时候打开的呢?田测量知道,在整个逃亡途中,他每天都是拉紧窗帘睡。现在,窗户居然开着。大块的阳光跳跃而入,犹如训练有素的警察。

    如果真是警察跳跃而入,怎么办?

    田测量站在窗户往外望,一个拐角,一个回廊,这地方虽然偏僻,但是一个死角,如果警察赶来,无处可逃。这是田测量逃回省城之后精心选择的一个私人小酒店,除了离秦百惠的单位比较近之外,还有另外两个好处,一是管理混乱,随便一个假身份证就能蒙混过关,二是生活方便,下楼三十米不到,就有卖热干面、米粉和豆皮的小吃店。

    万一被抓住了怎么办?

    田测量站在窗口思考这个问题。逃回省城的时候,他就一遍一遍思考这个问题。他前期的两个生意伙伴,第一个被抓进去,审问作证以后很快放出来了。原因是他的态度好,他不仅供出了他如何给那个烟厂厂长行贿,还揭发了其他生意的行贿对象。第二个被判了刑,因为他拒不交代行贿了房产局长。

    那么,被抓进去,两种选择,会有两种结果。要么承认揭发,要么抗拒。田测量知道,自己不会承认揭发。那违背他的做人原则。你做生意的时候,你天天求人家,给人家送礼。人家一出事,你就揭发,那还是人吗?

    他那两个朋友,前一个揭发出来,后来做了大生意,再后来又犯了别的事坐了牢。田测量在他出来不久就和他断了来往;后一个朋友,坐牢出来之后,变得痴呆了,原因是在牢里被打狠了。

    田测量明白自己进去之后的下场和走向,这牢是坐不得的。他必须继续逃下去,直到这个案子结束。但他又不想再跑了。因为有一根线拴住了他。他盼着天黑,盼着秦百惠下课,盼着她过来看他。不想坐牢,又不想跑,待在最危险的地方。这充满矛盾。机警,能力,还有运气,会再次帮助他吗?

    大块大块的阳光警察一样越窗而入。田测量想起来了,窗户是昨天晚上打开的。昨天晚上秦百惠过来,离开的时候,他开窗借着月光目送她。看她下楼,一个阶一个阶踩出响声;看她走到空场坪,然后朝楼上挥手;看她在月光下行走,背影一点点变小。这个背影和他之间,有一根长长的线,线拴在他的心脏上,每走一步扯一下,越扯越疼。背影看不见了,线还扯着,一下一下疼。

    是的,他不想再逃了,那就必须隐藏下去。刚好利用这一段时间想一想。如何生存下去,如何东山再起,如何对得起自己爱的女人。

    马上要换一个安全的地方住,不能再住酒店了,他想。

    六

    房间只有二十平方米,里面居然有床,桌子,电视,还有厕所!这里是城中村。只有这样的地方,这样的出租屋,才能容得下一个被警察追捕的人,才相对安全。屋里窄得只能侧着身,床窄得只能侧着躺才能容得下两个人。但这就够了。对于相爱的人来说,这已经够了。

    我的手机忽然响了。

    田测量本能地一惊,从床上弹跳起来。你为什么不关手机?不,把手机电池下掉,快,立即下掉!他脸色煞白煞白地说。

    你紧张得神经兮兮的干什么?我说。

    你懂什么?你懂什么!他脸色依然煞白,说,我有一个朋友,外逃回来,刚一下火车,手机一通,就被跟上了,你知道吗?

    你交的都是些什么朋友?我突然发火了,大声说,怎么都是些逃来逃去的朋友?你看看你,我指着眼前逼仄的空间,指着伸手可及的乌龟型小电视和随时碰到身子的斑驳的墙,继续说,这是人待的地方吗?我们大白天窝在这里,像两只老鼠!像两只老鼠你知道吗?

    他张张口,想说句什么,但我不允许他开口,继续快速说,田测量,你还记得你当年的理想吗?二十多年前你说要通过生意改变社会,这就是你要改变的社会吗?

    他愣住了。我也愣住了。

    田测量开始收拾东西。我看着他把几件简单的衣服、电动刮胡刀、小型电话本这一类的东西朝包里一件一件塞。我脑袋木木,完全不知道他在干什么。等他把包背好朝门口走,快拉开门的时候,我才明白过来。

    我跳下床扑过去,从后面抱住他。

    我抱着田测量,我发抖的身子贴住他的背,我的泪水流在他的脖子上、背上。我就这样抱着他很久,他沉默着叹息,我沉默着流泪。我看见了田测量花白的头发。我拨开他的头发丛,黑白夹杂。这些白发让我心里阵阵发疼。

    四周万籁俱静,田测量必须小心翼翼。现在是深夜。夜深到街上听不到零星的汽车声,深到街上最晚的消夜摊子都已收摊,深到搞夜生活服务的“小姐”们都下班以后,他才出现。

    田测量产生了一种幻觉,因为四周都是熟悉的东西。办公桌,台灯,财务室,营销部,综合部。似乎他一觉醒来,随时可以办公,随时可以开会,随时可以呼喊原来的旧部。

    走吧,老总!

    催促他的是一名食堂的厨工。这名厨工在公司的人全部作鸟兽散后,仍然坚持在这里,仍然每天打扫卫生,仍然每天到田测量的办公室,给他擦桌子、拖地、擦椅子。

    老总?

    田测量听到这两字,既亲切又刺耳。你手下没有兵了,你还是什么老总呢?你不能给别人发工资了,你还配当什么老总呢?

    他深陷在沙发里,像一只深深扎根泥土的萝卜,拔不出来。这个房子租期还没到,他们提前交了房租,所以还空着,还能容他深夜逃回,还能容下这一张沙发。再过几个月,租期一到,连沙发都没地方撂了。

    损失真是太大了,惨不忍睹。那些他们欠债的客户,一看他出事,纷纷赶过来,拣值钱的东西拿。工地上的设备被拉走了,他的车也被人开走了。公司仅有的土地被银行抵押。公司账上的现金,被他老婆抢先下手。那些欠他们债的客户,得了便宜,一躲不见。

    最大的损失是员工队伍。一批营销精英,一批质检精英,还有一批内务人员,也都纷纷另觅职业。

    走吧,老总。

    我一定会东山再起,田测量说。

    没有人回音。

    我一定会东山再起,田测量又蹦出一句。

    我们为什么要这样做生意?厨工突然哭起来,说,老总,我们的公司多么团结,像一家人一样,我舍不得大家分开,我想一辈子给大家做饭扫地。

    七

    公共汽车到达医院门口,我看见田测量。他正蹲在医院门口算命。我站在他不远的地方看他。他面带愁容和无奈,盯着一个测字先生的脸孔,问:我可以东山再起吗?

    测字先生戴着墨镜,他是一个眼窝深陷的瞎子。天空很灰。医院门口有很多面带愁容的人,有一个接一个的算命摊位。这些算命的大多生意很好,很多治不起病的人都来算命。

    但我没想到田测量也在这里算命。他像一只灰色的鸟一样蹲在灰色的天空下,希望一个戴墨镜的瞎子给他指路。

    我可以东山再起吗?

    你可以东山再起。

    田测量给钱起身,站在灰色的天空下面发呆。我没想到他身上只有一块钱了。我看他发完呆上公共汽车,我也不去做孕检了,跟在他后面,上了车。我戴着墨镜,我来这家医院做孕检,我不想让别人认识我。我和他中间隔着两三个人。他居然没有认出我。

    车上人很多。车票一块二,他只有一块钱,他和乘务员商量,说忘带了,下次补,服务员不干,赶他下车。我朝前挤,要给他付钱,我差点喊了他的名字,马上又闭了口。等我挤过去,乘务员已经把他赶下车了。这时候公共汽车开动,我喊司机停车,司机当然不会停,满车人都望着我。

    田测量下了公共汽车,在灰乌的天空下行走。这位昔日的老板现在身上只有一块钱,他边走边想从哪里能筹到一点钱,走了几条街,他都没有想到能帮助他的人。

    田测量继续走,走到了一个极其危险的区域。这里有商铺、修脚店、小吃店、摄影店,店主大多都认识他。因为他在这里生活了很多年。他靠一只墨镜掩护,在这里站了好久。对面楼幢下来一个女人,拎着一只小桶,缓缓踱到车边打开车门。只有田测量知道这只小桶里的内容。那是一只乌龟。乌龟在另外的地方可以是千年寿星的标志,可以是男人缩头的象征,可以是桌上的美味佳肴。但是在这个女人这里,是一只宠物。

    田测量一时间产生了幻觉。他不明白自己和这个女人的关系,自己和楼上那套豪华住宅的关系。这个女人是他的老婆和生意上的老师。她曾经是一位官员的老婆,后来该官员出了事,她就离了婚嫁给田测量。凭她对官员的了解,她给田测量说得最多的,就是如何行贿官员把生意做大,就是如何下手狠一点,如何抓住官员的弱点。田测量喜欢和生意对象交朋友,讲感情,这点最让她看不起,认为田测量干不了大事。

    女人的车开得很缓慢,缓慢得可以和自行车比慢,和行人比慢,和桶里的乌龟比慢。她去美容。这么近的距离,这么慢的速度,还要开车去,谁都不明白其中的原因。

    田测量在她美容的空当出现了。

    你不是逃跑了吗?

    女人脸上敷着面膜,只露两只眼睛。

    你回来干什么?

    你知不知道,到处在抓你?

    田测量给女人讲,讲他的计划,东山再起的计划。他想东山再起,他正在考察项目,他需要钱。

    你怎么东山再起?女人说,我早说过,你干不了大事。

    但是,田测量说,你说让我行贿,现在行贿出了事,也是你教的啊。

    你笨透了,女人说,我去打探了案情,你送礼账上还有记载,这是死证!你当不了我的学生!

    我需要钱,田测量瓮声瓮气地说。

    这么说,女人听明白了,你回来是来拿钱的?

    田测量指头插进头发,插一次又一次,他焦灼无比,恨不得把双手插进脑壳里,把里面的脑髓掏出来。

    公司里人说,你把现金提走了,他说。

    对,我提走了,用了,都用了,一分都没有了,女人说,我买了房子,男人逃跑了,我靠不住男人了,我只有依靠房子。

    田测量起身,准备离开。

    你既然跑了,还回来干什么?你是为那个小婊子回来的吗?她厉声问。

    田测量往楼下走。

    你必然会出事,女人一步步追过来,说,这个时候了,你还牵挂那个小婊子,你必然要出事。做生意的人还搞儿女感情,你不是找死吗?

    八

    我从公共汽车上下来,不知道在哪里找田测量了,我只好赶回城中村。但房间里没有他。我心里发慌。我只要一找不到他心里就发慌。我从房间里出来,坐在一楼门口的大树下面等他,一直等到傍晚他才回来。

    我和田测量到附近一家商场超市的快餐部吃饭,快餐部人很多,我们好不容易抢到一位卡座位置,刚坐下准备吃米粉、汤包和糊米酒,对面空的两个位置上马上又来了人。是一位警察和他的女儿。田测量立即戴上墨镜。他的墨镜本来放在卡座上,他完全是出于本能反应。对面的警察和女儿有说有笑,根本没注意他。

    一种奇怪的空气在这个卡座上流动。田测量一戴墨镜,马上沉默,我也跟着沉默。有说有笑的警察父女也慢慢不说话,变得沉默。田测量放下筷子,佯装环顾了一下,悄悄地走开了。

    对面的女孩问爸爸,他是个坏人吗?

    警察也感觉不对,起身找田测量,却怎么也找不到。

    我没有一点吃的胃口了。我起身朝外走,人群如潮。我在人流中感觉特别孤单,特别害怕。我不知道那位警察是不是跟过来了,我不知道周围都是些什么。我沿着大街走了一站多路,拐回城中村,他已经在屋里了。

    你为什么要行贿?我问他。

    很简单,我要做成生意,他说。

    你不行贿就做不成吗?我问。

    不行,他说,资源在他们手里。土地是房地产的资源,招生指标是教育的资源,矿权证是矿产的资源。

    我顺窗户指着街上的商铺问,他们需要行贿吗?

    他想了一想,说,他们可能不需要。

    我又说,当初你卖磁带,卖光盘,当灯光师的时候,那时候要行贿吗?

    他又想了一想,说,那个时候不需要。

    这个问题是他这次出事以来,我一直在想的问题。他第一次逃跑,跑是跑脱了,但是因为在外地,公司无人打理,垮掉了。第二次他又跑脱了,但是房地产公司无人打理,又垮掉了。这一次,他跑出去不到两周,员工们得不到消息,把公司门一锁,也都各自回家了。这些年来,他总是兴了又衰,衰后重建,循环再三。

    那你为什么不照早先那样做,为什么要冒风险?我说。

    他叹一口气,说,还不是想早点做大。

    做大要冒多大的风险?我不明白这其中的关系,但我知道,我们现在连一顿安稳饭也吃不了。

    我害怕,我说。

    你怕什么?怕警察吗?他问。

    害怕见不到你,我说。

    天黑得很早,房间太小了,黑暗像一群动物朝狭小的房间里挤,挤得我们喘不过气来。平时能躺两个人的床,现在无法挤下,我们一个人躺着,另一个人只能坐在椅子上。

    你需要钱吗?我问。

    钱?!他迟疑了一下,连忙说,不,我不需要。

    我在椅子上坐着,他在床上躺着。我们本来伸手可及,但是黑暗挤在中间,让我们隔得很远。我的肚子不太舒服,他起身坐,让我躺在床上。这个原来可以很短暂的过程今天却异常坚韧而持久。

    我会东山再起,他说。

    你说什么?

    我一定会东山再起,他说。

    房间变成了一个吊在海上的沉重货箱,突然钢缆断了,正以极快的速度沉往海底,很深很深的海底,周围一片黑。但是还不够,仍有数不清的黑,浓墨一般朝屋里涌,浓稠得让人窒息。

    我该说些什么呢?我不明白我为什么要待在这里,和一个逃亡的人,和一个身无分文的在一起,就像他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冒着危险往回赶。我们一同下沉,快速下沉,沉到海底吗?

    不!

    我今天碰到你原来卖光盘时的一个兄弟了,我掏出我取好的几千块钱,给他,说,这个兄弟知道了你现在的情况,要资助你一下,渡过难关。

    噢?他兴奋起来,说,哪个兄弟?是不是光头?

    我随口说,是。

    他说,这小子还算有良心,不枉我当年帮他一场。

    但是他很快就明白了。他一下子闭口沉默起来,沉默了很久,他开口了。他说话的声音在发抖。

    我一定会东山再起……

    我一定会东山再起……

    他身体抖着抖着,号啕大哭起来。

    二十多年前你说要通过生意改变社会,这就是你要改变的社会吗?

    我最怕见不到你的日子。

    田测量顶着冷雨在街上走,边走边品味这几句话。他没有打伞,他不想打伞,他想让冬天的冷雨吹吹,让自己清醒清醒。他顺着武汉关,沿着长江,一直走。他看见沿街的铺面,卖蛋糕的,卖首饰衣物的,开酒店的,他们要行贿吗?不,他们连行贿的对象都没有,为什么他们却那么忙碌,那么充实,那么阳光!他见长江上的江轮,过去的轮渡改装成的旅游船,众多外地游客在导游的带领下朝船上走,他们坐在船上欣赏一江两岸,欣赏黄鹤楼和晴川阁,龟山和琴台,他们也行贿吗?回答也是否定的。因为他们没有必要去行贿。

    田测量步行着走过原来做生意的地方,贩光盘的地方,放音响的楼盘,他走在这样的地方,会停下来,想,如果不改行,继续做,到今天我会是什么样子?

    关键是,有一个女人,她在害怕。

    他顺着江岸继续走,沿路看见大车小车,拖着整车的蔬菜,还有成队成队的板车,车上面全都是蔬菜。这引起了他强烈的好奇心。

    他拦住一辆板车问,你们这是干什么呢?

    拉板车的人说,这不明白吗?朝城里送蔬菜啊。

    他说,怎么这么多车送蔬菜啊。

    拉板车的人说,因为城里缺蔬菜啊,缺得都发慌了,一个一个电话催进货啊。

    田测量想,这些种菜卖菜的,他们行贿吗?当然不会。

    九

    桌子上有一盆吊兰,天空上有一朵乌云,肚子里有一颗种子,不远处的城中村里有一个男人。他们之间有什么关系呢?我坐在窗边,这一切都和这个男人有关。我爱吊兰,我爱乌云,我爱肚子里的种子,我也爱这个二十多年来一直追随我的男人。

    二十多年前,也就是在我家吃了晚饭后不久,四个在我家吃饭并且倾诉理想的男生,班长陆国旗、学习委员张高举、体育委员陈静三,还有田测量,他们共同约在校园角落的一片小树林。是谁先提出邀约的,连他们自己都忘了。反正是他们四个人,为着一个共同的目标,来到了小树林。此前他们几个是班上的精英,成绩都在前列,又全都是班干部。彼此的关系也很好,互称兄弟。

    他们在小树林里商量一件大事,他们共同爱上了我,怎么办?

    谁考上了最好的大学,谁就追秦百惠,行不行?提这个建议的应该是张高举。

    大家一开始觉得有道理,在二十年前的山区县城高中,升学率比较低,能考上大学,好大学,是人生成功的一个标志。

    有人反对。反对者是陆国旗。陆国旗说,考上最好的大学,是不是就在社会上混得最好呢?应该这么说,谁干得最好,谁去追秦百惠。

    有人反对。反对者是田测量。田测量说,爱是双方的事,和考上哪一级大学,混得好不好多大的关系呢?我们把选择的权利给秦百惠,看她最看中什么,好不好?

    没说话的是陈静三,他在里面成绩相对差。他体育成绩好,但在那个年代,体育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代名词,他只有干着急。

    四个兄弟得不出结论,匆匆分开。分开不久,我就收到了四封求爱信。每个人都怕其他人捷足先登,每个人都想抢先表达爱情。

    当一个未来总理的夫人,出国访问?当一个数学家的夫人,红袖添香,摘取数学世界屋脊的桂冠?当一个人民警察的夫人,看社会乾清坤洁,河清海晏?还是当一个商人的夫人,用生意改变社会?

    这四封信让我紧张、激动和迷茫。四封信像四只鸟。我放在文具盒里,怕它们飞出来;放在书包里,也怕它们飞出来;放在身上,我一会儿捂一下口袋,生怕口袋撑破了,更怕这几只鸟把自己也带上飞。飞过操场,飞向操场边上的两排树梢,飞上天空。

    我没想到的是,其中三只鸟被放鸟人收回去了,最后一只鸟被班主任抓住了。

    几天内的一个傍晚,在吃晚饭开始,一直到晚自习这一段时间,陆国旗、张高举、陈静三,分别向我要回了自己的情书。因为班主任发了大脾气,要严肃整顿早恋。已经到高三了,眼看就火烧眉毛了,但是这么紧张的环境下,全班有一批爱情的青苗在茁壮成长,甚至还有班干部带头,这让他勃然大怒。他下决心要整顿。校长也勃然大怒,要抓典型。

    下晚自习的时候,田测量碰到我。我以为他也是来要回情书的,我早已做好了准备。四只鸟已经被收回三只,口袋的热度,一点一点在消失,我心里的激动和热度也在一点一点消失。

    你也是来要回情书的吗?我看见田测量走过来,捏着那只即将退热的小鸟,问。

    不,我不收回,田测量说。

    张高举是在一场大哭之后才开始联系秦老妈妈和另外两个同学的。

    他一个人在黑暗里坐了很久。连续几天里,他一直在想秦老妈妈的话,“外事”活动逐渐减少了,酒一天天减少了。今天一整天,张高举干脆一直待在办公室,一滴酒也没沾。他就这样枯坐着,一直从白天坐到晚上,坐到深夜。

    你们知道费尔马猜想吗?这个全世界的数学难题,它就是专门为我而设的。

    这是他的青春理想!

    但是现在,他秃顶,肥胖,每天喝酒,他所琢磨的头等大事,就是如何合理地、打擦边球地多倒卖几个招生指标。秦老妈妈这一来,把他的记忆撕开了一个口子,鲜血淋淋,又清清楚楚。

    他哭了。

    张高举擦擦眼泪,坐正身子,这个让他冲动而痛苦的青春理想,渐渐离他远去。他又强大起来。

    张高举端坐着,陷在办公室宽大的沙发里,眼睛望着天花板,上面黑洞洞一片。不对。这位曾经的数学天才,用曾经研究过费尔马猜想的脑壳,思考出了秦老妈妈去找他的原因。

    肯定是秦百惠出了事。

    肯定不是小事。

    肯定是难言之隐。

    他一下子就说中了。

    张高举找到秦老妈妈,很快就了解了情况。

    了解情况后的张高举震惊而愤怒。

    为什么是田测量?

    为什么是这个被开除学籍连高考资格都没有的人?为什么是这个四处颠沛流离混进省城的人?为什么不是我—我这个高中毕业就堂堂正正考进省城的张高举?

    省城。这个昔日神圣的中部都市,当年凭最好的成绩才能进入的地方,怎么现在都进来了呢?那个在省委当处长的陆国旗,他凭什么呢?他凭裙带关系进了省城。那个陈静三,他凭什么呢?他只是一个警校毕业生,原来在县城工作,凭着办案经验和机遇,也调到了省城。现在,田测量也进了省城!阿猫阿狗都进了省城,省城还叫省城吗?

    更令人愤怒的,这个田测量,他居然和秦百惠搞上了,他居然搞大了秦百惠的肚子!他分明搞碎了我张高举的梦想!

    张高举愤怒得控制不住。秦百惠啊秦百惠,你怎么会和这个王八蛋搞呢?

    张高举上大学之后就对秦百惠展开进攻,那时候陆国旗在北京当兵,陈静三在地级市读警校,田测量四处流浪,省城里只有他和秦百惠。他每周都会去秦百惠就读的省幼师去找她,但秦百惠一直对他冷淡,保持着距离。

    十

    二十多年前的那天晚上,晚自习已经下了,同学们一个个离开,教室里最后只剩下我一个人。我荷包里有一封滚烫的信。学校规定的熄灯时间到了,我点起自备的罩灯。这盏灯是前几天,那几个人在我家里倾诉理想时,田测量找回来的那盏。我坐在那灯下看书。我记得看的是《政治经济学》,我看得很安静,很认真。教室和外面都很静。偶尔我会发呆,想起荷包里的爱情,鸟一样躺在那里。

    那一刻我开始明白爱情,明白世界有一种东西,不畏恐惧,会和你温暖相伴。中间我走出教室,沿着长长的水泥走廊,走到尽头,绕过教室前面的乒乓球台,走到操场。我平时很胆小,但这个夜晚我就一个人,我一点也不怕。操场是天井弧形,四周是教室寝室房舍,天空无月无星,四周一片宁静。操场的中间,是田径运动会之后留在地面上的白灰圆心,我站在这个圆心里,远远地看见教室里那盏灯微弱地亮着。

    第二天,清查开始了,我做了一件让自己后悔几十年的事。在班主任的威逼下,我把情书交出来了。

    之所以能后悔几十年,是因为班主任找到证据后,为杀一儆百,也为在校长面前表功,上报学校后,把田测量开除了。

    一个成绩很好的学生,一个优秀的学生干部在高三的时候失去了参加高考的机会,对当时的校园产生了极大的震动。当然对他本人来说也极其残酷。有人传说田测量跑去给班主任下跪,也有人说田测量拿着砖头和菜刀,找班主任以命相搏,均不奏效。校方达到了目的,那些正在早恋的人,要么中止关系,要么转入极为隐秘的地下。那些蠢蠢欲动、探头探脑的春苗,都收起枝枝丫丫的野心,努力而笔直地向上,向着高考的目标奋进。

    一段时间内,我成了全校议论的焦点,有人说我只是收到了情书,有人说我和田测量在恋爱,有人说我同时收到四封情书或者同时和四个人在谈恋爱,更有甚者,说我已经和田测量发生了性关系或者分别和四个人发生了性关系。

    没有人出来澄清。

    我走到饭堂,饭堂围起一圈人;走到操场,操场围起一圈人。大家都在我背后指指戳戳。我没有流泪,只是变得越来越冷,不和人说话,离人群越来越远。这种性格和习惯一直保持到高中毕业,一直到我考入到省幼儿师范学校,一直到我毕业参加工作。每到一个新地方,都有热心的追求者和介绍人,我都冷静而礼貌地拒绝。直到二十八岁了,拖不得了,已经成大龄姑娘了,才经人介绍结婚。

    田测量并没有走远。被开除学校后,田测量开始做生意。一开始是贩卖磁带,那时候刚开始流行音乐,校园里到处传唱港台流行歌曲,邓丽君、罗大佑、蔡琴,内地的王洁实、谢莉斯、程琳……这些歌星每个学生都知道,他们的歌曲每个学生都会唱。田测量就在校门口贩磁带。

    田测量后来改贩光盘。磁带已经淘汰,他就开始贩光盘。贩光盘的地点由县一中改成了省幼儿师范附近。他慢慢在小贩圈子里有了一定的名气,在音像市场有了一个铺面。他在南方的广州、深圳、珠海进光盘,成箱成箱运到省城武汉,又从省城批发到各个街区、各个地市县区的批发市场。他有了一批固定的客户,他能记住客人的特殊需求,知道他们对音乐的收藏爱好,能在他们需要的时候给他们弥补上。

    后来光盘被淘汰了,田测量开始做音乐器材,灯光音响,给演艺公司搞服务。我也由幼儿师范毕业。我一开始分到现在的局办幼儿园,后来幼儿园社会化了,交给外面的专业学校了,我就成了局工会的文体干部。田测量的灯光音响生意一天天做,我也一天天工作,年龄也都一天天在增长。

    有一天,田测量碰到省城音乐学院的一位老师,这位老师是田测量送光盘认识的,这位老师有收集经典的爱好,特别是外国经典。田测量每次到南方去,都专门给他留心,两个人由此成了朋友。这一天,他向这位老师吐露了心声。

    关于爱情,关于我。

    这位老师说,你这么在底层做生意,那不行,你若想得到爱情,先改变一下身份。

    这正是田测量的想法,也是他一直不出现见我的原因。

    这位老师帮了田测量一个忙,在音乐学院的进修生里给田测量搞了一个名额,田测量卷了铺盖,卖了铺面,多年以后,又重新进入校园。虽说是进修生,但毕竟是校园,而且是专业的大学校园。

    田测量勤奋地学习了几年,声乐器乐都不可能了,他就专门学灯光音响,舞台管理。田测量进入音乐学院,从年龄从个头,都比音乐学院那些正式考来的学生们大许多,他深知这个机会来之不易,同时也对专业的知识非常入迷,每天勤奋学习。

    当田测量学习结束,自信满满,觉得可以见我的时候,我结婚了。

    有的人崩溃是一瞬间,有的人崩溃却要很久。田测量崩溃就用了很久。田测量听说秦百惠结婚了,给他说这个消息的一个同学,他手上有秦百惠穿着旗袍举行婚礼仪式的照片。田测量崩溃了。一开始他觉得天有点暗,视力出了问题。他告诉自己要挺住要挺住。他缓解的办法是找人喝酒。他找音乐学院的那位老师喝酒,他找贩光盘的朋友喝酒,他找很久没有联系的老朋友喝酒。他发现自己喝不醉。每顿不管喝多少都不醉。已经走路走不动了,但是脑壳却异常清醒。中午喝了晚上喝,晚上喝了夜里喝,夜里喝到三四点,倒头睡,睡不着,一直睁着眼看外面的天色,一丝一丝发亮。

    他趴在床上,扯着床单,狼一样嘶鸣;他在烈日下走动,越走越冷,像一只专吸热气的动物;他的眼眶发红,眼睛像涂抹了一层厚厚的泥浆。他忽然觉得和这座城市没有任何关系了,拴他的绳索断了,他成了一只挂在破烂建筑上的无人要的风筝,如同城市里失去人家的一条野狗,四处乱跑。

    他在一个酒吧停下来。

    这个酒吧的灯光师太笨了,他只会把满场转动出花纹,让顾客晃眼。田测量过去,很快打出柔和的光来。春天的光,夕阳的光。江水的光,梦幻的光。顾客们齐声叫好。

    他在一个角落坐下来。

    刚好出现的一首歌,让他持久了多天崩溃彻底泻下来。

    《寻找一个第八天可以结婚的人》

    第一天属于天,我不结婚;

    第二天属于地,我不结婚;

    第三天属于万物,我不结婚;

    第四天属于父母,我不结婚;

    第五天呢?

    第五天属于鬼神,我要去庙,我不结婚;

    第六天属于坏人,我不结婚;

    第七天属于心爱却得不到的人啊,我不结婚;

    第八天属于我,我干什么事?我要结婚。

    ……

    这首歌打开了田测量的泪泉,他坐在黑暗的角落里,端着酒杯的手不停在抖。他还没开始喝就开始醉。他开始哭。

    他碰到了后来成为他妻子的女人。

    你是谁?他问坐在对面的女人。

    你是谁?

    你是一个第八天可以和我结婚的人吗?田测量问。

    当然,女人说。

    人总是一个错误接着另一个错误。田测量被这个女人牵着走了,八天后和她结婚。他后来才知道,她刚刚离婚。她曾经是一位官员的妻子。这位官员在外搞女人,女人一怒之下举报了他的经济问题,使其锒铛入狱,并和他离婚。

    十一

    我在上省城幼儿师范学校的时候,见过田测量一次。那是一个雨天,我打着一把伞,经过附近的光盘摊,眼角晃了一下。我继续走,脚步越来越慢,并最终停下来,折身。我在伞下站立,往回返,雨突然大起来,掀折了伞柄。我把伞收拢,冲到那个光盘摊,不见了田测量。我问光盘摊的伙计,刚才那个人呢?伙计说,不知道,走了。我说,哪个方向走了?

    我沿着伙计指的方向追,哪里还有田测量的影子。

    我以为认错了人,调整伞朝回走,问光盘摊的伙计,是否认识刚才那个人。光盘摊是新雇的伙计,对批发给他们货物的人居然不认识。我在雨中站着,折断柄的伞拎在手上,泪水和雨水混杂,满脸都是。

    我知道我见到了他,那是怎样的见呢?

    我没有朋友,男朋友女朋友都没有,那件事改变了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去寻找田测量,不知道该不该去寻找田测量。不知道田测量在干什么,结婚与否,是否还在这个人世。

    再次见面的时候田测量已经是一个成功的房地产商人,和我所在的学校一样,都给一个山区希望小学捐款。我是捐款活动的成员,坐在主席台下面,田测量作为主捐款人,坐在主席台上。我看清了,这回看得清,也跑不掉了。

    那所希望小学在两座山之间,捐盖的学校白粉白墙,我们在两座绿色的山间,在白粉白墙的一角见面,一个人流泪,另一个人也流泪。

    陆国旗、陈静三和张高举三个人的聚会是张高举组织的,地点是靠近东湖边的一个小酒店。三辆车趴在一棵树下,三个人坐在窗边。四周是一片一片的树林,眼前是开阔的东湖。

    我们必须帮助一下秦老妈妈,这个快七十岁的老太太,为女儿的事,她太可怜了,张高举说。

    他凭什么呢?

    他当年是一个被开除的人,然后贩磁带,当一个小商小贩,张高举说,噢,这样的人现在倒好了,他居然也混到了省城,还成了一个老板,还捐款当名人,他凭什么呢?

    陆国旗给每人散一支烟,烟是那种屁股带圆孔的高档烟。陆国旗整个过程不说话,只发烟抽烟。他开始不想来,他现在除了自己谁都不想关心。但是张高举答应给他一个招生指标,他就来参与一下,但他不想发言。

    他现在是一个犯罪嫌疑人,我们正在抓他,陈静三说,这是关键,我们不能让这样的人漏网。下面办案人员的素质太低了,他说,其实只要守住秦百惠,他迟早是条咸鱼。

    十二

    母亲天天给我送饭,劝我去做手术,我却每天都用不同的理由天天往后推,她做的饭太好吃了,吃了几天后,我不呕吐了,脸色也转好了,但同时也标志着我肚子里的种子在里面安静了,长稳了,这让母亲忧虑和焦急。

    她才明白打胎并不单单是打胎的问题,打胎的背后是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的感情问题。

    母亲说服不了我,回到家里打坐。她在屋里专门设了一个敬神堂,分别供着太上老君、观音菩萨和关老爷。经过打坐沉思之后,她有了办法,她决定暂不提肚子里孩子的问题,而是陪我出去旅游,散散心,她想从根本上解决问题,那就是让我忘掉这个男人,忘掉田测量。

    她陪我先游省城。看东湖,看长江。我们沿着长长的张公堤,到龙王庙的江边看长江和汉水的交汇。这个城市有一千多万人口,但是这座城市和城里的人不敬神,这让她心里很烦躁。车子经过以张之洞命名的张公堤,母亲就认为,张之洞应该是这座城市的城隍神,多年来,这座城市的发展并没有超出张之洞修堤的范围,他带领人民修的大堤,一直在保护这座城市不受水灾。他不是城隍神谁有资格呢?我们到龙王庙,这里已经没有庙了,自然也不会有龙王居住,难怪这里隔三差五就涨大水。

    在这个过程中,我感觉到了母亲的神奇。我告诉她,已经忘掉田测量了,她看一看,摇摇头。田测量还在那里。

    母亲陪我回家乡散心。家乡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母亲原先工作的山区小县的三线厂矿,已经消失,当年从四面八方来到这里搞建设的那些说普通话的人,都已经消失,到中等城市或省城;原来住在乡镇的人,大都搬到县城,县城扩大了一倍,仍然在扩张。

    晚上在宾馆里,我对母亲说,我终于把田测量忘记了。母亲摇摇头。她分明看见了,田测量还在那里。

    我们到武当山,去拜真武大帝。那天晚上住在武当山下的一间客舍,我洗完头,用吹风机吹头发,很轻松愉快。母亲嘀嘀咕咕,说,今天田测量不在了,魔走了。

    我一想,可不是?一整天里,上山气喘吁吁,上到山顶,看真武大帝身长百尺,散发怒目,金锁甲胄,足踏五色金龟,威武按剑的样子,那一阵子什么都忘了。

    秦老妈妈到社区菜摊买筒子骨和莲藕,迎着阳光朝回走。走到楼下歇脚的时候,她好像看见了田测量的影子。再仔细看一下,又什么都没有。

    秦老妈妈在厨房和客厅之间穿梭,一会丢刮掉的藕皮,一会儿清理一下垃圾筐。女儿秦百惠在窗前看外面的阳光。秦老妈妈出来丢一片藕皮的时候,好像又看见了田测量,愣了一下,又消失了。秦老妈妈打开每一个门,每一个柜,察看房里的每一个角落。

    你找什么?秦百惠问。

    田测量来了吗?秦老妈妈严肃地问。

    田测量?怎么会呢?秦百惠说,你不是说了,不让他来吗?

    那我怎么看见了他?秦老妈妈说。

    秦百惠笑起来。

    晚上是冬至节,秦百惠的公公婆婆来了,秦老妈妈请他们一大家子吃饭。吃饭吃到半头,秦老妈妈到厨房添菜,给秦百惠使个眼色,秦百惠也到厨房来。

    秦老妈妈说,你怎么回事?你怎么把田测量也叫来了?

    秦百惠说,没有啊。

    秦老妈妈说,胡说!我刚才看见他坐你身边,啃一块骨头呢。你左边坐着你丈夫,右边坐着田测量!胆子太大了你!

    秦百惠了解母亲说,你又犯神经了吗?

    秦老妈妈添完菜,回到桌上看,坐在秦百惠右边的,并不是田测量。根本没有田测量的影子。

    桌子上面很多菜,还有桂花米酒和熟花生,秦老妈妈劝大家吃,大家劝秦老妈妈吃。热闹之间,秦老妈妈又看见田测量,她惊慌地回过身,再转过来仔细看,又消失了。秦老妈妈如此三番,在惊慌和恐惧之中度过。到最后,客人离开了,她累得不行了,坐在厨房角落里默默流泪。

    秦百惠问,你怎么了?

    秦老妈妈说,我过不了这样的日子,过不了,我面对着亲家,看见的不是他们的儿子,而是女儿的另外一个男人,我受不了。

    秦老妈妈决定去找田测量。

    田测量出去吃早饭,买了一份地图,正在查到神农架的交通路线,却没有提防秦老妈妈跟着他进屋了。

    秦老妈妈实在没有想到田测量住在这么小的地方。为了节省空间,所有的东西都重叠着放。椅子上放盒子,电视上放牙缸,墙上挂衣服,床上放箱子。

    秦……阿姨……田测量惊呆了。

    你还认识我是秦阿姨?

    对,您没变。

    田测量,二十多年了,没想到你真的成了商人,秦老妈妈说。

    对,田测量说,一个不成功的商人。

    秦老妈妈调整了一个站姿,她觉得两个人站在这个房间里太拥挤了。我不和你多说,她严肃地说,我是来告诉你,你必须给秦百惠做工作,让她快速去打胎,你知道吗?她是一个国家干部,一个国家干部,再拖下去,会有什么后果你知道吗?

    我知道,田测量低着头说。

    还有,秦老妈妈说,这件事之后,你必须尽快离开秦百惠!你是一个有妇之夫,她是一个有夫之妇,你明白吗?

    我明白,田测量说。

    你给秦百惠带来了什么?秦老妈妈语气更加严厉,指着狭小的屋子说,你都混成这个样子了,你又能给她带来什么呢?你给她带来的,是恐惧,是不安,是担心……你知道吗?

    田测量脑壳更低了一些,说,知道。

    十三

    田测量出差到神农架考察生态蔬菜去了,我开始做小产的准备。我先到商场里买了两套棉睡衣,又写好了请假条,准备请假半个月。棉睡衣呈红色,一个大红,一个浅红,上面都缀满了白色的花。我希望我的孩子走了之后,鲜花开在我身边,改变我的心情。请假条上的理由和实际理由不一样,实际理由我想单独和局长谈。按照我们这个单位的惯例,女同志小产以后,单位工会要来探望,同事和朋友们也会来探望我。我不想让他们来看我,我想安静地休息一下,身边只留我最信任最亲近的人……母亲,还有田测量。

    母亲不同意我的安排。她不允许田测量在我身边。她不希望见到田测量。她的计划是把我安排在她家里,和她住一个房间。但是我不想住她那里,我想住到城中村田测量那间不到二十平方米的小房里。

    我希望我小产之后,有个男人在身边,出去买一碗汤,慢慢悠悠地端回来,然后一口一口喂我。

    母亲坚决不同意。

    我和母亲沿着城中村走。我们从繁华的大街上,从漂亮的高楼大厦拐角进来,迎面就是狭窄的小路,路边全部都是混乱不堪的摊位。从大街到田测量租房的地方,走路不到十分钟,却有超过一百个摊位和铺面。卖菜的、卖炒饭的、卖药的、卖麻辣烫的、修鞋的、修指甲的、焊接钢架结构的、开麻将馆的、开美容发廊的……所有低档的生存之道在这里应有尽有。

    母亲揽住我的腰,怕来来往往的人冲撞了我,但我们还是被前前后后的人挤攘碰撞。

    孩子,母亲说,孩子,你怎么能接受这样的地方呢?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一开始也觉得这里乱。但是田测量住进来以后,我慢慢看习惯了。这里大部分都住着进城务工的乡下人,虽然乱,但却很勤劳上进,充满着万物生长的力量。

    我们走到田测量租房的楼下,这里人少一些,还有一棵大树。母亲安静了一些。母亲在大树下面看见了香火,奇怪地问,这里怎么有香火?我说,这棵树是几百年前这里人的祖先移民过来时从江西带来的,据说很灵,生个病什么的,一求就应,所以香火不断。

    母亲在大树的周围转来转去,这个乱糟糟的地方,有了这棵大树,也算有根了。一个地方没有根不行。一个地方没根,周围的人都容易躁。一个城市也是,没有根,满城人都躁。

    我在这里找到了我引产后所需要的一切。在这棵大树不远的地方,有一个江西瓦罐鸡汤店,店铺的人同意每天给我送鸡汤。我还找到了从神农架来这里卖竹米的大嫂。她卖的竹米是熊猫吃的箭竹上结的米,专供月子吃,是大补。还有一位喂鸽子的大叔,知道我要引产,决定用鸽子给我煮阴米粥。这个外地人集中的地方,田测量很快混熟了几个。大家都很友好。

    母亲跟着我在城中村走,一步一步看我在落实引产后的需求。她不停地着急,不停地叹气,不停地跟我争辩。我们两个就这样,走一走,争执一下,吵一吵。

    母亲拿我没办法,我这个倔脾气就是遗传她的。天看看黑了,她说服不了我,带着哭腔说,祖宗,你哪里是我女儿?你分明是我祖宗!

    田测量出差之后,我心神不宁,紧接着发生了两件事。

    第一件事是我给附近的附儿园兼职带音乐课,我批评了一个学生,口气比平时严厉许多,结果这学生离家出走了。学生家长带人到学校来闹事。还算幸运的是,这孩子跑到郊区一家电子游戏厅玩游戏,被值班民警送回来了。

    第二件事发生在家里。

    我回到家里,我丈夫又从网上找到一个新故事,讲给我听。故事说一个低位截瘫十三年、尿毒症三年的病人,妻子一直照顾他。经常下大雨背他去看医生,被当地媒体称为“最美妻子”。他的故事没讲完,就被我打断了。

    你天天讲这些干什么?我问。

    得肝病的那么多,不都在干事吗?你想干什么?你的目的是什么?你觉得我们天天、月月、年年照顾着你还不够吗?

    我不是什么“最美妻子”,也不想当“最美妻子”,我说,我告诉你,我怀孕了,怀了别个男人的孩子,你知道吗?

    那怎么可能?丈夫说。

    为什么不可能?我扯开嗓子说,为什么不可能?我马上就要去做手术了,你知道吗?

    那怎么……丈夫还没说下去,我连珠炮发射,疯了一样,说,你老婆怀了别的男人的孩子,你都不知道!你这样的男人,还有救吗?

    电突然停了。

    突然的黑暗让我止住了怒火,因为我发现我发火的对象趁着黑暗悄悄溜走了。我坐在黑暗里,如同沉进海底,如同钻进最黑暗的地狱,窒息得说不出话。

    重新来电制造了一出闹剧。闹剧的男主角是我的丈夫,女主角不是我,是我丈夫的女网友。我成了旁观者。见来了电,我走进房间。桌子上的笔记本电脑没有关机。我丈夫的QQ还开着,他跟女网友的对话还留在显示屏上。

    女网友在我家不远的地方,看来已经很熟,他们聊得热乎的时候,女网友让我丈夫过去做爱。但他不去。他懒得跑来跑去,费事,他只愿在视频面前手淫。女网友气愤之极,骂了一句和我刚才一模一样的话。

    你这样的男人,还有救吗?

    赶回来的丈夫极度紧张,我却并没有生气,平静地离开了。

    十四

    直到现在,我还不知道母亲和我的三个同学在来往。我还不知道陆国旗、张高举和陈静三已经设好一张网,等待田测量进入。我一边等着田测量的消息,一边继续做引产的准备。

    我联系了一家医院,找了一个最可靠的手术医生。毕竟我有四十多岁了,做这样的手术,我要倍加小心。至于手术以后的休息地点,我和母亲各让了半步。如果我住在她那里,她必须允许田测量来看望我。如果她实在不想见田测量,那田测量来看我的时候,她可以出去买菜,或者干点别的,回避一下。

    我和她就这么商量定了。

    母亲不知道田测量去了神农架,她让我通知田测量过来吃饭,我还以为是开玩笑呢。现在我知道是真的,因为陆国旗,张高举,还有陈静三都来了。这是一个休息日,阳光普照,家家都推开窗户晒东西,被子、衣服、鞋子,还有腌制的腊货。我推门进来,惊呆了。

    我的三个同学正在客厅里打扑克,嗑瓜子,喝茶。他们把扑克使劲摔在茶几上,弄出很响的声音,在响声中大笑。

    我进来后,大家都热情地打招呼,夸张地说话。但是几分钟寒暄之后,气氛逐渐冷下来。他们大笑的声音没了,只听见扑克更响的摔打声。厨房里扑鼻的香味飘过来。我借机到厨房帮忙。

    我问母亲,怎么把他们请来了?

    母亲说,我想让你们同学之间再聚一下,不行吗?

    母亲没有说的是,这几个同学向她信誓旦旦地承诺,一定会帮助我离开田测量,也一定会帮助田测量,让他离开我。

    母亲没想到我的三个同学要合谋抓田测量。她想让田测量离开我,但她却不想让田测量去坐牢。

    我站在厨房里,计算着田测量出差的日子,心里越来越不安。我拿起手机。田测量不带电话,我没办法给他打。按照田测量计划的日子,还有一天回来,但是,如果他提前回来怎么办?我在屋子里踱步,用手抚摸着肚子,开始不安起来。

    这个场景有点像二十多年前那天晚上,也是母亲请我们几个同学吃饭,也是田测量在外面,最后才来。但是,我感觉特别别扭。当年灯虽然熄了,但是心里明亮而一腔热血,现在呢?二十多年了,我们都到了中年,一切都变了。

    我把不安的情绪传染给了母亲。她看我走来走去,问我:你怎么了?坐不住?

    我说,我觉得不对劲。

    她皱了一下眉,说,对了,田测量呢?

    我的不安正在这里。我说,他们会不会设一个圈套?

    母亲一愣,说,什么圈套?

    但她很快就明白了,明白了之后,她脸色煞白。她不停地摇头,说,不会吧,不会不会,你们都是同学啊。

    母亲紧张起来,她准备去问客厅里我那三个同学,但是来不及了。她站在厨房临窗的位子,看见一个人,黄大衣,戴着墨镜和帽子,大踏步经过场院,朝她这个门洞里来。

    田测量来了!她紧张地说。

    我赶紧跑到窗户那里看,我的心都悬起来了,是田测量,他来了。

    我的三个同学也闻风而动,纷纷冲出门。

    不知从什么地方,冲出来的几个便衣警察,一下子扑倒那个人。

    我之所以说“那个人”,是因为后来看清了,那个人并不是田测量。

    随着一阵惊呼和叫骂,我们才明白,那是我们的局长!她今天专门看我来了。她戴着帽子和墨镜,大踏步的样子,太像一个男人了,太像田测量了。

    后面的场面非常混乱。我因为急着跑下楼救局长,肚子跑疼了。我不知道母亲是怎么把他们三个赶走的。我送走局长上楼,母亲趴在客厅的茶几上开始吐,一吐不止,狼狈不堪。吐完了,母亲惊叫起来。

    蛇!蛇!天哪,蛇!

    怎么回事?我问,哪里有蛇?

    我刚才吐的,我吐了几条蛇,没有眼睛没有嘴的蛇,母亲说。

    我真吐了蛇,它们顺着茶几下面跑了,母亲气若游丝地说。

    陆国旗,张高举和陈静三被母亲赶下楼,辗转来到东湖边的一个会所。他们三个在会所里喝闷酒。一开始三个人都很闷,酒由小杯子后来换成大杯子。三个人酒量都很大,但是喝到后来,省委处长和重点中学副校长却不是检察官的对手。

    酒喝不赢,但是陆国旗和张高举语言却占上风。他们批评陈静三,说他的队伍太蠢了,连男女都认不出来。抓一个男人,扑倒的却是一个女人。他们认为,田测量肯定在后面,一看前面这个场景,还不拔腿就跑?那还抓什么抓?

    陆国旗和张高举两个在学校时就喜欢批评陈静三,他们一个是班长,一个是学习委员,他们有心理优势,后来,他们最先进入省城,而陈静三是通过数年努力才调上来的,所以他们批评陈静三毫不客气。

    酒喝到几成陈静三开始拔枪的?

    陈静三端着枪,对着陆国旗和张高举。酒喝残了,菜吃残了,陈静三枪拔出来了。

    站到墙边去,手抱着头!

    陆国旗和张高举大吃一惊。

    你没搞错吧,陈静三?他们说。

    站到墙边去!陈静三声音大一点。

    陆国旗和张高举对望一下。陆国旗开口说,你有枪?

    陈静三另一只手掏出持枪证,在身上拍拍,说,我今天办案子,我带证了。快点!

    陆国旗和张高举慢慢走到墙边。

    站在墙边的两个人知道陈静三酒性不好,他酒一喝多,就喜欢打骂嫌犯,为此还受过处分。

    陆国旗说,陈静三,是我,是我,我是你同学,你兄弟啊。

    同学,兄弟,陈静三说,你是兄弟?同学?

    陆国旗说,对。

    张高举说,陈静三,你这样私自动用枪支对待我们,往大说是违法,往小说,太不够意思了啊。

    陈静三说,我违法?我不够兄弟?

    陈静三用枪托敲自己的脑壳,另两个想跑,他突然站起来,又把他们逼到墙边。

    他清醒了一点。

    你就是那个要当总理的陆国旗?他说。

    陆国旗点点头。

    陈静三噗地吐出一口浓痰,说,总理是你当的吗?

    陆国旗说,我当不了。

    陈静三说,总理过去叫相国,长相要装下一个国,吃大亏,忍大辱,你明白吗?

    陆国旗说,是是是。

    他又指住张高举说,你就是那个要当数学家,攻克费尔马猜想的张高举?

    张高举点点头。

    那你为什么没成功,他呕了半天,最终没吐出来,接着问。

    我没坚持,张高举说。

    世界难题是谁攻克的?他说,世界难题是心里有世界的人攻克的,明白吗?

    明白明白,张高举说。

    陆国旗偷偷笑。

    你笑什么?他把枪指过来。

    陆国旗立马不笑了。

    你们两个小人,他继续骂,你们害田测量,你们是小人不是?

    陆国旗和张高举互相望望,不说话。

    你们两个无耻小人!你们今天害我陪你们一起丢人!你们要我和你们一起在秦妈妈和秦百惠面前丢人!陈静三骂。

    张高举说,陈静三,我们几个都是同学,兄弟,且不说这个,我们几个都是有头有脸的人,是不是,我们这个身份还要动刀动枪吗?

    你们混成什么身份?陈静三头木木的,他从桌上抓一瓶矿泉水朝自己头上倒,让自己清醒。你们混成了省委的处长,噢,副校长,都成有头有脸的人了?跪下!

    什么?

    跪下!听见没?不跪我就开枪!

    他让他们两个人看弹夹,弹夹满满的,两个人的酒气全吓出来了。

    我们是小人,是小人好不好?两个人带着哭腔,边跪边说。

    这是我们检察部门过问的事,陈静三说,我们会秉公执法,抓住田测量,你们两个小人,你们狗拿耗子!

    陈静三看他们两个跪下,心满意足,扬长而去。

    十五

    我和主治医生预约手术的日子到了。

    按照原来的计划,田测量刚好会赶回来,我会在他租住楼边那棵大树下面等他,然后,他陪我去手术。我希望我做手术的时候,肚子里种子的父亲在身边。但是,今天我却不希望他回来,因为陆国旗和张高举都打电话给我,说陈静三在周围布满了人,等田测量,他一回来,就会被抓走。

    母亲陪着我。我们手挽手从她屋里出来,坐车到城中村;手挽手穿过早上如潮的人流,走到大树下面。我们往四周看,一切平静如常,不知道警察在哪里。我们看得出穿警服的警察,看不出不穿警服的警察。我们想象着,田测量走过来,风尘仆仆,步伐快捷,头发凌乱,四周潜伏的警察一齐向他扑来。我们想象着,田测量被戴上手铐,被推搡着,扭头看我,寻找大树下面的我。

    但这一切都没有发生。因为田测量始终没出现。

    我和母亲手挽着手在大树下等,我们没等到田测量,却等来了主治医生的电话。

    你今天来手术吗?主治医生问。

    主治医生是经朋友介绍的熟人,否则不会主动有电话来。我和母亲对望一下。我从她的眼里,读出了一个母亲该有的一切。但她此时沉默着,顺着我,让我感动。

    我想再等一等。

    我想田测量尽快出现。

    我想他永远别出现。

    我想去手术。

    我不想去手术。

    这颗种子,这颗爱的种子,他待在我的身体里,已经拖了一天又一天了。我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我会计算日子;我是一个有公职的人,我知道再拖下去,是什么后果。

    到了下午,田测量还没有出现。他在路上出了什么事吗?还是半路上已经被抓走了?太阳又高又远,它似乎不是散发热量来的,而是吸收我们身上热量的,让我们的身子越来越冷。我这个时候的愿望变得单一,就是希望他快出现。不管是死是活,不管有多危险,那个叫田测量的人,快出现吧。肚子里的种子似乎在动,似乎在同你挥手作别,你看见了吗?

    母亲背转我去擦鼻涕,她在外面冻坏了。我看见她走到很远的场坪外面,肩膀一耸一耸。我看见大片大片的冷太阳落在她肩膀上。她在太阳里感到寒冷。她冷得哭了。母亲在哭。她看起来在擦鼻涕,其实在哭。

    我决定去做手术。

    我身上蓄积的力气也被冷太阳吸空了。我和母亲,我们相互挽着,把力气搭在一起,去医院,见主治医师,去手术室。

    我的电话响了。

    我倚在长方形的手术台上,正要斜身上去,电话响了。我想接电话,裤子已经脱了,放在远处的椅子上。主治医师说,什么时候了,还接电话?我想想也是。躺下来,放松,把身体交给上帝。

    电话又响了。

    我听到的不是声音,我听到了一个人急切的奔跑,我听到了一颗急切跳跃的心,我听到了一个梦境,我最终听到了呼喊。

    我跳下手术台,接了电话。

    果然是田测量。

    你在哪里?

    你在哪里?

    我要去坐牢。

    你不要回来,他们在抓你!

    什么?

    什么?

    我要去坐牢,我想去投案了,听明白了吗?

    你不能回来,他们在抓你,听明白了吗?

    我冲出门,飞奔着下楼。我完全不记得我是如何穿上衣裤,医生又是何等惊讶。我穿过医院的院子,在大街上跑。我越过一辆一辆车,一个一个和我争着走路的人。我想变成一架飞机,我想变成一只风筝,我想变成一颗子弹。跑过一条街之后,我跑不动了,肚子有点痛。我这才想起来坐出租,我真是急得没有智力了。坐上出租,忽然不知道往哪儿去。我打田测量刚才那个电话,那里是个公用电话亭,他已经离开了。我的脑门抵在副驾驶座的后靠背上,想田测量说的话,想他在哪里。我的电话响了,是母亲打来的,我挂断了,不想接。

    我最终赶到的地方是田测量的租房地,我跑上楼,屋子里空空荡荡,我又下楼到大树旁,四周也空空荡荡。

    他被抓走了?

    他肯定被抓走了!

    我哭起来。

    母亲气喘吁吁地赶来了。她是我的母亲,她没有打通电话都知道我要往哪里走。她从出租车上下来,看见我后,才缓下神来。

    妈,他被抓走了。

    刚才吗?

    不,我没看见,我没看见。

    那你怎么知道?

    我……我说不出来话了,我肚子疼。我一下子跌坐在地上。母亲吓坏了,赶紧招呼刚才那辆出租车司机一起来救我。

    出租车重新向医院方向跑。我躺在母亲怀里,昏沉了一阵,快到医院门口的时候,我突然清醒了。

    我不去医院!

    再不去医院,你要出事的,你明白吗?母亲说。

    我不去医院!我尖叫起来。

    我紧紧地掐住母亲的胳膊,她的衣服已经湿透了,她没有力气抱我了。她抖着手摸我的腿,摸我的下身。她以为我流血了,以为我出事儿了。

    我想起田测量说的话,他和他老婆已经签了离婚协议。两份协议都在她老婆手上。如果他去坐牢,她老婆拿着协议直接去办离婚手续。如果他没坐牢,她老婆就不拿出来。这是他老婆设计的用来对付警察的办法和精心安排。

    但是田测量他情愿坐牢。

    他要去坐牢。

    只有通过坐牢,他才能解除婚姻,他才能堂堂正正爱我。我听清了。

    不去医院,我们去哪里?母亲摸完我的下身后,安静了一点。

    田测量拔腿就跑。

    他刚刚回来,立即又开始逃跑。回来是为了见面,逃跑也是为了见面。他还没有见上他心爱的女人,所以他现在只有逃跑。

    这个巨大的城中村社区有六个出口,公开的出口却只有五个,还有一个出口,和一个小卖部相通,除了小卖部的人和田测量,没有其他人知道。田测量给秦百惠打完电话,回到城中村,快走到那棵大树下的时候,突然掉转身,拔腿就跑。

    这个想去坐牢的人闻到了危险的气味,他这才想起秦百惠说的话,拔腿就跑。他还没有见上他心爱的女人。他还不能被抓走,见上心爱的女人,说上几句重要的话,然后,他会摆开阔步,一大步一大步去派出所投案,去坐牢。

    他在街上飞跑。他的飞跑逼停了一辆一辆正在奔驰的汽车。他感觉到后面有便衣警察的雁阵,正在向他追袭。大街上人流如潮,但他完全看不见,他只看见了一个人,这个人是他心爱的女人。她在高空,在眼前,在心灵的苍穹之下。这个女人,让他不行贿,让他感到安宁,让他始终记着二十多年前端着一盏灯时说过的话。这个女人是他的贵人。

    田测量停下脚步,站在街头,因为他迷失了方向。逃离了危险之后,他忽然不知道下一脚该朝哪里踏。他可以再找一个电话亭,给秦百惠打个电话。但是他一下子找不到电话亭在哪里。他的眼睛一下子很花,街边的色彩,商场的色彩,建筑的色彩,在他眼前跳跃。他出现眼花了,他一下子看不见东西了。这种现象在他当年被开除的时候出现过,在他听说秦百惠已经结婚的时候出现过,现在,又出现了。

    他站在街头,干脆闭上眼睛,汽车声,人声,电动车声,自行车声,各种不同分贝的声音,他听见了秦百惠的声音,这个声音尖锐,急切,却非常熟悉。

    我不去医院!

    那么,去哪里?

    我要回去!妈,我回你那里去!他在那里!

    十六

    四周全是正派人,我们没有时间再小心翼翼。

    他们在抓你,你知道吗?

    知道。

    那你快跑啊。

    不,我和你把话说完,我就去坐牢。

    你这个傻瓜,你这个傻瓜,我推着他,推这个叫田测量的男人,推他快跑,说,牢是好坐的吗?

    我对不起你,让你受了苦,让你爱我一场,像老鼠一样,见不了阳光,他说。

    你还说这些干什么?快跑啊,我继续推他。

    四周都是匆匆下班回家的人,母亲所在的社区门口,有一个菜摊,聚满了下班回家买菜的人。人们看见我们推推搡搡,都开始张望。

    我要去坐牢!我坐了牢,才能离婚,才能堂堂正正爱你,你明白吗?

    母亲在我身后不远的地方,她突然跌坐在地上,眩晕过去。田测量冲过去,扶起我母亲。我也冲过去,跪下身子,喊她。妈,妈,妈……我哭起来。

    母亲睁开眼。她面色灰白,双手颤抖。孩子,她用手摸我的小腹。孩子,她又在说。

    我不明白她说什么,说我还是说我肚子里的种子。但是,她接下来的一句话让我彻底明白了。

    孩子生下来,我来养,她说。

    母亲又眩晕过去,田测量连忙拍她的背,我这才看清他还没走。

    快走!快走!听明白了吗?

    不,我不走!他说。

    我不爱你了,我明天就去打胎,你明白吗?

    你不爱我了?

    对,我说,你快走,快走。

    不,你骗我。

    我自己也愣住了,但是我硬下心,说,我已经挂号了,明天手术。你不要再想着我,你快跑,听见没有?

    这个男人愣住了,发了一下呆。他这几天瘦了很多,瘦得像二十多年前举着罩灯的样子。他站在街头大哭起来。

    原载《小说月报·原创版》2014年第7期

    点评

    初读这篇小说,难免会被它的主题和形式所迷惑。诸如女公务员因婚姻不幸而与地产商萌生婚外情、地产商因行贿罪而负罪逃亡之类的情节,每一个都有可能诱发肥皂剧的改编灵感。而从外在形式看,以短句为主的叙述语言,每几句甚至每一句都自成一段,切合“读屏时代”叙事文学的特征。因此,或许会有人将其贴上“网络通俗小说”的标签。但随着情节的发展,读者也许就会意识到,作者的用意并非要写一篇吸引眼球赚取点击量的网络小说,而是想在一个通俗小说的框架里引发读者的思索,探讨爱情、理想、信任、背叛、伦理等宏大命题。在糅合可读性和思想性探索之路上,普玄做出了自己的努力,而这一结合的效果,也的确达到了预期的目的。

    “月光罩灯”无疑是一个象征。正如主人公们当年在那个停电夜晚所抒发的,它象征着每个人心中都有的两个美好理想,其一是对日后职业的憧憬,其二是对真爱的渴望。“理想”是人们常常挂在嘴边的词,但却几乎没有人能够准确说出它的含义。正因为如此,当某家咖啡馆将“理想是指对未来事物的合理想象”这行字刷在临街的门楣上,来来往往的人才会驻足而望,若有所思。但是理想又是一个很容易被人遗忘也很容易被人背叛的东西。小说中的几位主人公,少年时期的职业理想或是当总理,或是成为攻克费尔马大定理的数学家,但最终坚持下来的却少之又少。而对真爱的追求,则大多早在学生时期就在校方的干涉下灰飞烟灭,唯有田测量一人,因为坚持不收回写给秦百惠的情书而被学校开除,日后又为了能与心上人结合而历经千辛万苦。秦与田最终寻得了真爱,但这份真爱却又为伦理和法律所不容。正如田测量在小说结尾的抉择,为了能够真正合情合法“堂堂正正地爱你”,他只能选择去坐牢,然后与现在的妻子离婚。秦、田二人的遭遇生动地解说了这个困扰人类几千年的难题:想要保持对最初理想的坚贞,往往需要付出天大的代价、经历非人的磨难。选择放弃很容易,但也因此放弃了实现理想的可能。在向着远方踽踽而行的无边黑夜里,唯有理想,像少年时代那盏虽简陋却明亮的月光罩灯,指引着我们前进的方向。

    (宋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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