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大师，我们班上有人很讨厌我，看不起我。”
“你就想不喜欢你的人都是白痴就好了。”
“这招有用吗？”
“虽然不能改变他们对你的看法，但会让你自己好受点。在你想到主意把他们变成真正的白痴之前，这是最有效的办法。”
“……”
曹小沃上厕所的间隙，曹沃的手机响了，是一条新短信。
侯老师：“已搞定。”
“大师，”曹沃正出神，曹小沃回来了，“再来一盘吧！”
曹沃点点头，点了几下鼠标。
电脑是新买的，一买就是两台，连上局域网，可以玩《魔兽争霸》、“星际”和CS的对战。另外还有一台新的大彩电和插卡游戏机，都是为了让曹小沃放学后来他家玩而准备的。
人类世界达到高度和谐的象征，不是没有战争、没有疾病、没有饥荒，而是班主任和自己的学生随时能坐在一块儿打游戏，打到投入时对着电脑骂脏话也不计较。
要是真正的苏易老师醒过来，发现存折里的几万元现在不到八千元，屋子里却堆满了电子产品，会不会再度昏死过去……
这一老一少玩的是《魔兽争霸三：混乱之治》，上市不到四个月。曹沃虽然在这方面修行多年，但想要草割曹小沃却并非易事。他小小年纪就展露出了在游戏方面的才华，却在高中时代被同桌米几何掐断了这条出路。更可恨的是，进了大学、供职于学生会的米几何，连他这点小小的爱好也不放过，每次来学校看他，都要对他们脏乱差的寝室里那群爷们儿光着膀子玩DOTA的场景奚落一番，体臭、烟臭加脚臭，像个养猪场。她却从来没想过，要不是她，曹沃也许会站上世界级大赛的舞台，斗志昂扬地和老外选手PK，拿奖金，上杂志，泡ShowGirl，风光无限。
女人和DOTA是天生的死敌，古人诚不欺我。
“苏老师，你打‘魔兽’也会热泪盈眶啊？”
“没什么，眼睛干燥而已……”
他今天用电脑游戏把曹小沃引到家里，一是防止这小子放学后去米小何家看她，帮助“侯老师”调虎离山；二是为星期天电话里的失态道歉；第三，也是最重要的，得把曹小沃引上游戏这条不归路。
这一招很“阴损”，一旦成功，就算曹小沃今后不在职业玩家的道路上走下去，最起码，沉迷于游戏的男生怎么可能考进米几何想报的那所区重点高中？最后还不得跟着好友李锐锐一起进中专职校？
“对了老师，我昨晚梦到她了。”
曹小沃说这话时眼睛不离屏幕，手指的动作稳定迅捷，一心二用，反应快速，正是高手必备的素质。
曹沃叹了一口气。他一直记得那个梦，就在米小何和他相约考同一所高中的那个晚上，梦境里是雪后的冬天，曹小沃和米小何站在米家二楼的窗户边，下面的院子里是皑皑积雪，山鸡他们在闹着玩。米小何穿着一件红色毛衣，小脸蛋漂亮极了，曹小沃看着她说：“你……冷不冷？”女孩羞涩地笑了，然后点点头……那是他第一次在梦里和米几何离得那么近。
曹小沃：“她在梦里跟我说，‘炸学校’不如就定在期中考试那天。”
曹沃险些一口老血喷在屏幕上。
什么！怎么会是这个内容？！不应该是雪天问冷暖吗？！你的小文艺小清新呢？这不科学啊！
“炸学校”只是危言耸听的说法，其实当年曹沃和山鸡就是打算买很多烟花，带到学校大楼的天台上燃放。因为米几何在某部偶像剧里看到男主角为女主角放烟火的桥段，觉得非常浪漫，顺便还可以吓唬吓唬患有植物性神经衰弱症的米副校长。但后来这个计划被搁浅了，原因很简单，没钱。
“是不是缺买烟花的钱？”
“大师你太了解我了！”
“借你钱倒是可以，不过，你必须先做一件事——放学后在我这里打‘魔兽’，打满……嗯——三十三天吧。”
“三十三天啊，要这么久？每天放学都要来？”
曹沃点点头，心想：打三十三天“魔兽”，足够让你和米小何疏远了。三十三天一到，老子就把米小何跟“侯老师”的亲近关系告诉你，到时候看你还有没有心情搞《烟火的季节》！什么“炸学校”，得了吧亲！那只会让你被劝退转校，这样倒是能和米小何彻底没有来往，但岂不是太没技术含量了？我是来拯救你的，不是来看你毁掉自己的。
曹小沃也没有别的选择，只能说：“好吧，那今天算不算第一天？”
曹沃眼珠子转了转，说：“算，但我们的约定你一定要保密，跟谁都不能说，记住。”
小男生走后，曹沃无心吃晚饭，躺在床上抽了好几支烟，每过几分钟就看一眼手机里那条“已搞定”的短信。
她终于跳进了他挖好的坑。
计划进行得很顺利。
就算万一，仅仅是万一，曹小沃没有因为米几何跟“侯老师”的事情疏远小女孩，曹沃还可以把这件事告诉抠抠——副校长无论如何也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吧？最后，米小何转学，“侯老师”调走，甚至被辞退……曹小沃下半辈子将再也见不到她们中的任何一个。
世界就此清静了。
很毒辣的一招，牺牲米几何，成全曹沃。
谁叫她当年骗过自己呢？
别怪我心狠手辣，米几何，当年能为你做的最疯狂的事情，我都义无反顾地做了。高中时，陪你把全市的公交车线路根据数字顺序从1路到302路全都坐过一遍；大半夜从围墙上爬进你家；大学里和你去拍写真，男女反串；为了给你买早饭，高中三年没有一天迟到……甚至，和你分手之后不到两个月，我还因为你进了一次派出所！你今天这点小小的牺牲又算什么？
2.
米几何觉得自己的牺牲可大了。
且不说经济上的，她送给米小何的手机，还有两个人出去吃喝玩乐的花销：肯德基，必胜客，星巴克，路边奶茶店，打车，买裙子和各种小饰品……基本上她当年理想中想要拉着男神光顾的地方都光顾过了。被一个初中小女孩拉着衣袖出双入对，“侯老师”真有种包养未成年少女的感觉。有好几次，她真恨不得在周边人诧异的目光下来一句“侄女，吃完这个冰激凌我们去哪里啊”来给自己解围。
还有那倒霉的大头贴，当时每个女学生的最爱，合照对象从恋人到闺密到同学到兄弟姐妹甚至到父母，女孩们都巴不得买一台大头贴机器放在自己家的客厅里。米几何自然未能幸免于难，而且去的是来福士商厦一楼那家素以昂贵着称的自拍店，据说机器是日本进口的，一套八张的照片轻易拍掉八十元。米几何不得不和米小何在镜头前用胳膊一起摆出巨大的鸡心形状，姿势僵硬，笑容勉强，心在流血，顺便诅咒万恶的大头贴发明家。
“老师，再靠近一点啊……”
这话说得米几何太阳穴处的青筋暴起。
拍完照片，米小何要去KTV唱歌，米几何害怕那种气氛暧昧的小包间，对米小何说：“就我们两个唱什么歌啊？”
米小何说：“还有里美呢。”
米几何的心脏裂出一条缝来。
米小何说：“你放心，里美已经知道了。我拿到手机，第一条短信就是告诉她这是你送的礼物。”
心脏再次裂出一条缝。
等丁里美和她表哥拼命三郎出现在KTV小包间的时候，米几何的心已经完全碎了。三郎用分外敬仰的目光看着“侯老师”，那意思很明确：师生恋啊，大哥！二十五岁的和十四岁的，太牛了！当老师果然是一份有前途的工作！
米几何真不知道该如何回应那种眼神，只能低头默默地喝茶，不然还能看谁呢？满屏幕老掉牙的歌？似笑非笑的丁里美？招人讨厌的小混混三郎？还是在沙发上又唱又跳的米小何……
无比煎熬的一次唱K。
真想死。
米几何借着上厕所的理由逃出来，想给曹沃打电话骂他一顿来发泄压力，结果再度自摆乌龙，差点走进女厕所，却正好迎面碰到从里面出来的丁里美。
比起涉世未深的米小何，丁里美可要老练多了：“怎么？侯老师，要独闯女厕所？”
“啊……对不起。”
“老师今天心不在焉啊，之前唱《广岛之恋》时都忘记出声了。”
废话，我忘记自己现在是个男人了，以前一直负责唱女声的部分……
丁里美见老师不说话，拿出一包烟，点了一支。米几何的这位闺密，初一就开始跟着三郎学抽烟，如今敢在“侯老师”面前如此毫无顾忌，全然因为他现在已经没有立场和勇气去阻止她。
能在班主任面前悠然地吞云吐雾，对未成年人来说很爽吧？
“您放心，米几何是我的闺密，我只会为她着想，你们俩私下关系这么好的事情，我死也不会说出去的。”
丁里美得了便宜，却也知道适时卖好。
真不愧是我的好女友！里美，你是天使！
“不过我倒是能理解老师现在的压力呢。”
米几何心想你了解什么啊，还学日剧腔！在你眼里我无非是个和小女生交朋友来找回年轻感觉的奇怪大叔吧，我真实的苦衷你哪里会懂……
“我觉得老师并不是那种和小女生交朋友来找回年轻感觉的奇怪大叔。”
这不科学……嗯？这不是曹沃的口头禅吗？
“所以，您一定会掌握分寸的吧？”
“啊？分寸？”
此刻，两人的年龄和社会阅历仿佛倒过来了，丁里美像是熟女大婶，“侯老师”则像是刚踏进大学的小男生。丁里美随手掸落一截烟灰，脸上全是“亲爱的，你不要装傻”的表情：“平时两个人发发短信打打电话就可以了吧。”
米几何心想你应该没资格跟我说这话吧，但口头上还是说：“那是自然的，你多虑了，呵呵！”
她差点就要脱口而出“和她牵手我宁可自阉”这句话。
谁想到会一语成谶。
两小时后，“侯老师”和米小何站在一个公用电话亭旁边。
此地离米家小区入口还有三十米，拐个弯就到了。
“去吧。”
米几何装出一副温柔的语气。但眼前的女孩明显另有所想，只是羞于启齿：“老师……”
我拒绝……赶紧滚回家睡觉。
“什么？”
“能不能抱抱我？”
尽管主动的是米小何，可她说出这句话时仿佛需要极大的勇气，就好像有人拿刀架在她脖子上逼迫她似的。因为紧张和不安，连“抱”字都咬音不准了，听着有点像“泡”字。
不管是抱还是泡，米几何都听得浑身僵硬了。
我都懒得说脏话了，姑娘你当初看那么多言情小说积攒起来的纯情品位呢？那些小说里的男主角都不用上厕所啊！上厕所可以不用纸啊！不用纸还可以不洗手啊！他们只在和你第一次遇到的时候撞在一起啊！除此之外平时都只和你眼神交流，顺便说点让人浑身发痒的台词啊！你现在怎么能要求我这个男主角来和你有肢体接触呢？我们这才多久啊？！
“这不太合适吧，会被人看见……”
“只是抱一小下，我就乖乖地回去睡觉。”
英语老师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抱一小下也不行。
米小何的眼眶又要湿润了：“这几天我都是一个人住在家里，我好害怕……”
这话倒是真的，米几何从小怕黑、怕孤独。尽管那个父亲是那么可憎，但不可否认，每天晚上入睡时，想到隔壁房间还有个大活人在，她才有了那么一丝安全感。
米小何主动朝老师走近了一步。
米几何不自觉地往后退了半步。
和自己拥抱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问题是，侯汐老师失去意识、被我灵魂附体已经够可怜的了，我住他家，花他的钱，虐待他的学生，现在可不能再越界了，否则就太过分了！侯汐老师是有节操的人，是一个高尚而阳光的人！风在吼，马在叫，侯老师的节操在咆哮！
米小何微微张开双臂。
米几何的身体往后倾去。
啊啊啊！
忽然手机铃声响起。米几何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像抓到救命稻草一般赶紧拿出来接，听了几句话后，脸色骤变，说：“真的吗？好的，我马上去看一下，您放心。”
“怎么了？”
“年级组长的电话。你爸不是在外地出差吗，今天他往家里打了好几个电话，都没人接，怕你出事，就让我和年级组长去看看。”
米小何这才想起来今天的确玩得太尽兴，忘了还有平安电话这件事了。
“年级组长家离你家挺近的，现在已经在来的路上了，你赶紧回去，赶紧！我在这里截住她，你回家后立刻给米校长打电话报个平安。”
“好吧……”女孩悻悻道，却又舍不得转身离去，“但是要回我短信哦！”
“好。”
“每条都要回哦。”
“好。”
“晚安，老师。”
“晚安。”
米几何带着劫后余生的激动回答道。
目送女孩走过拐角，进了小区，她终于松了一口气。她掏出手机往回走，打了个回拨的电话：“你好，我就是刚才那个你打错号码的机主，我不知道你是谁，但你刚才救了我一命，真的，谢谢你！你是天使，不带折翼的，好人一生平安，谢谢……不，我不叫王若虚，你刚才肯定拨错号码了……我不认识他，他当然不在我边上……你这人怎么就是不信呢？What the……好吧……好吧，我就是王若虚，刚才开玩笑的，因为新把到一个未成年的妹子，心情太好——这样，我手机快没电了，到家充了电再打给你，拜，呵呵。”
3．
文艺界有句话叫冷暖自知，用古文翻译过来就是春江水暖鸭先知。
曹小沃绝对是一只迟钝的鸭子。
米小何休完三四天假后回到学校上课，渐渐对曹小沃态度冷淡起来。后者却无知无觉，每天放学后只想着去苏易老师家玩一个小时的电脑游戏，就像以前的工人在厂里赚工分一样，并向李锐锐解释说他老爸给他找了个严厉的家教老师，不去不行。
对好友撒谎的曹小沃一点也不知道，他身处在另一个更大的谎言中。他可能还以为，世界上所有重要的东西，都是在“砰”的一声巨响中被摧毁的，比如世贸大厦双子楼的炸毁，比如米小何哪天像韩剧里那样忽然就被车撞飞了，诸如此类。他从未想过，重要的东西也可能是渐渐消失的，就像一块方糖溶于温水，那种味道可能还在，但东西真的不见了。
对于这个真理，他要几年后才会认识到。
此刻的曹小沃，正好属于缺心眼的年纪。再过一两年，他便学会了偏执和猜忌，染上了一种叫“缺乏安全感”的毛病，那是纯真少年可以免疫、大人才会有的痼疾。
比如高二那年，米几何和班上几个同学去日本韩国的高中进行交流活动，要去半个月。那十五天里，尽管米几何一找到机会就偷偷给曹沃打国际长途电话。但一放下电话机，曹沃就会陷入那种无法抗拒的奇怪幻想：米几何会不会在那里遇到一个很帅的男生？然后两人互相欣赏，互相倾慕？那厮会是日本人，还是韩国人？或者更牛×的，混血儿？！而且去的中国学生也不止他们这一所高中的，还有其他五所高中，都是市级的重点精英，里面会不会有一个像言情剧里那般完美的男孩？这可比日韩帅哥的威胁更大啊！虽说偶像剧里的男主角在现实生活中是很难遇到、更难勾搭到的，但撞上一个就在劫难逃。
典型的不自信屌丝。
等到米几何回国，并确信她在那里遇到的都是些不足以构成威胁的雄性动物之后，曹沃这才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同时还要装样子，说她不在的这些日子里，只是“挺想你”，不过主要精力都放在了和其他男生打篮球上——米几何当然不会知道他那段时间里的投篮命中率低得让人发指。
现在想来，那种晚上失眠的情景真让人觉得好笑又难过，更后悔，因为不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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