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极之痛-无极之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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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刚把一天杀掉,新的一天又活过来了。储南红觉得,每对付这生生灭灭的一天又一天,就得使尽全身上下所有的力气。尽管一不小心就活了三十岁,却还是手生得很,倘若是个屠夫,只怕都给猪开膛破肚了,猪还能哼哼着满街跑。

    正值八月,又是顶层,这租来的两室一厅进化成了栽培蔬菜的温室,自给自足地长出一块块形如砖头的热量,又轰隆隆地开足马力把这屋子所有的昼与夜都砌了个水泄不通。人就是这温室里的蔬菜,由于终日被炙烤着,已经半熟了。妈的,说是睡觉倒更像是泡了一夜的澡堂子,早晨醒来一看,身下的床单出现了一个人形的水印,有手有脚,几欲从床上站起来了。张群还没有醒来,浑身上下只穿着一条短裤躺在一洼同样的水渍中,一张床单几乎都被他俩睡湿了,身下简直是波光泠泠。她胡乱在身上披挂了条睡衣,急着冲出去抢占厕所。因为这套房子里除了她和张群,还住着另外小两口。

    她看看表,不过六点,想着对面的两口子未必起床了,便放心大胆地把门豁开了。然后,在门打开的同时,她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对面卧室的床上正躺着一枚白亮的屁股。那屁股长在一个赤身裸体睡在床上的男人身上。当她一脸正色地欲迅速把目光收回时,已经晚了。卫生间的门嘎吱一声,对面的女人从里面出来了。当然,她一走出卫生间便看到,储南红正站在那里欣赏着她男人的屁股。也是她一时大意,大约觉得对面的绝不会这么早便起来,于是抢占厕所时便忘了关卧室的门。结果让自家的男人春光外泄,真是便宜了对面这女人。

    储南红作为一个刚占了便宜的既得利益者,一时不知该不该和这女人打声招呼,打个招呼又怕显得自己太得意了。她便站在原地哽着脖子吊起了目光,实在不知道该把这目光放哪儿,只怕无论搁哪儿,一不小心就会碰到那屋里的白亮屁股。那男人睡得浑然不觉,不知自己正被欣赏,怎么可能跳起来去把门关上。她目光虽吊起来了,那片白亮却似强光一般还在她眼前晃动。她想,一个男人的屁股能保养得这么白?大约是因为对面那男人本来皮肤就白,加上屁股这块从不见天光,所以一旦从裤子里挣脱竟白得锥心刺骨。那女人倒也淡定,同样披挂着一件和没穿差不多的简约睡衣,面无表情地从储南红身边走过,然后进了屋,更加淡定地从里面把门关上了。她的淡定像镜子一般更让储南红觉得自己实在猥琐。

    白亮的屁股被女主人收回去了,储南红像刚刚溺水上岸,长出了一口气,然后,挣扎着游弋到了公用的卫生间。蹲在马桶上的时候她还是不能不想那屁股,看来还是张群比较文明,就是热死了也不能光着屁股睡觉,当然他也不允许她光着屁股睡。她曾经抗议,摸也摸过了,还怕看见?他指指对面,意思是别让对面的不小心看去了。不唯如此,做爱的时候,她还不能出声,她只能像演默片一样,表情再张牙舞爪也只能把跑到嘴边的那些声音生擒活拿回去,绝不能有半句声音流落到对面的阵营里去。大约对面的两个做爱时也是步步为营,因为她也从未听到过他们门缝里挤出半点风声。

    他们像是生活在玻璃瓶子里的,从任何一个角度都可能被人观赏到。更可怕的是,他们在这瓶子里待久了待成惯性了,即使在黢黑的夜里,在没有人能看到他们的时候,他们也会像萤火虫一样自己发出光来,招揽人过来看。储南红见个人就把人家的耳朵抓过来,使劲往里倾诉没有房子的苦处,都三十岁的人了,还和两个二十多岁的小年轻合租着一套房子,你说这日子怎么过啊。不合租?那怎么能行?市中心的房租那是什么价位,要是不合租,一个月的工资都交房租了,吃什么喝什么?反反复复相同的几句话使她浑身充满了正在表演的戏剧感,似乎她是马戏团里被训练好了的动物,一边受虐一边还要上瘾了一般,不停给人表演。

    她刚刷完牙洗完脸就听楼下卖蛋糕的吆喝声又和昨晚天衣无缝地接上了:蛋糕,好吃的蛋糕,刚出炉的蛋糕。晋东南方言被灌进音箱里,像个外地的祥林嫂一样终日在她租住的楼下喋喋不休:蛋糕,蛋糕,这里有蛋糕。好像蛋糕是他们近日才在地球上挖掘出来的最新物种,简直是一种伟大发明,得申请专利才好。而且这音箱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只要天一亮就开始在楼下撕破嗓子呐喊他蛋糕的美味,一直要喊到夜深人静方肯悻悻罢休。储南红是个自由撰稿人,经常得在家里写东西,在这噪音的攻势下她经常一天写不出三个字。为了抵抗这无休无止的噪音,储南红几次下去交涉都大败而归:蛋糕店开到你家床上了吗?你管得着吗?确实管不着,储南红只能跳着脚赌咒发誓,这辈子再也不吃任何品种的蛋糕。

    有一日那音箱忽然不作声了,储南红心中一阵窃喜,想着说店老板是不是终于良心发现了。站在窗口往下一看,那只巨大的音箱仍然如一只黑脸狮子一样守在蛋糕店门口,岿然不动。那音箱好像正兴致勃勃地等着她呢,这一窥视,那音箱便再次复活过来,又开始无边无际地呐喊那支蛋糕之歌,好像是专门唱给她一个人听的。以后每次都这样,每当音箱哑下去的时候,储南红便侥幸地去窥视一下它是不是不在了,结果每次窥视都和那只正冷笑着的音箱打了个照面。它正饶有兴致地和她玩捉迷藏呢。

    后来储南红终于等到报仇雪恨的时候了,市政来修路。楼下这些违章建筑全部被拆了,却唯独剩下了这家蛋糕店一枝独秀继续横行。因为人家拒绝搬走,那就谁也拿它没办法。最后蛋糕店两面的房子都被拆了,工人们围着它又是挖坑又是铺下水管道,人家还是坚不可摧地钉在那里,仍然每日从一大清早就开始吟唱:蛋糕,好吃的蛋糕,刚出炉的蛋糕。附近的居民们真想过去买个蛋糕还得划个船什么的千里迢迢地游过去,而那蛋糕店的店面虽然已如同被火星撞过,却仍然每日搔首弄姿地招揽着顾客,店主找了根绳子和篮子给顾客们把蛋糕吊过去,一时简直有了吊脚楼的风韵。

    储南红一大早撞上了人家男人的屁股,现在又开始被这支彪悍如坦克的蛋糕之歌强奸,她由不得一阵悲从中来,一边刷牙一边想,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没法过了。一开卫生间的门,对面的男人已经候在外面排队了。虽然他身上已经多了一条格子短裤和一件宽大的T恤,但在储南红看来,站在她面前的男人仍然一丝不挂,白亮的屁股还在衣服下面熠熠生辉。她做贼心虚,不敢与对面的男人直视一眼便匆匆逃回了自家屋里。这时张群也已经起来穿好衣服了,即使在最酷热难当的天气里,他依然要把衬衣的下摆一丝不苟地塞进裤子里,再把扣子扣到最上面一颗,好像生怕女人们会窥视到里面一样。他终日在认真地上课,不上课就在更认真地备课,虽然只不过在一所职业技术学院里当个讲师混口饭吃,却总让人觉得他形如一个正赴汤蹈火在艰深学术中的教授。

    对张群这样的男人,目前最科学的叫法是经济适用男。他们既没有凤凰男的野心,也没有城市土著男的从容,他们像一瓶万金油,随便涂抹在哪款婚姻上都保准搭。储南红就嫁给了这样一瓶万金油。万金油耐用结实,却也百无一用,所以在结婚五年之后,他们仍然被囚禁在这城市的二分之一套房子里,插翅难逃。不过张群对此安之若素,他永远是那种人,有肉的时候吃肉,没有肉就吃素,实在连素也没有就喝汤。此时他已经把包背在肩上准备出门去挤公交了,因为屋里太热,刚换上的衬衣背上已经湿了一大块。她跌坐在床上,愤怒而怜悯地看着他。他感觉她的目光了,却不敢直视她,他先把半个身子塞进门缝里,这样随时都能逃走,然后才怯怯地看着她抚慰了一句:你怎么了,大清早的?她鼻子里极长地冷笑了一声:大清早?在这屋子里住着,大清早和大晚上居然还有区别?一样的燠热窒息,一样的被楼下的蛋糕声捶打耳朵几百次,一样的要看另外一对小年轻的脸色外加屁股。

    张群另外一只肩膀也从门缝里消失了,他逃走了。剩下她一个人继续跌坐在床上,倒像是坐在了池塘边上,就差几声蛙鸣了。吞吃了一杯豆浆半只烧饼之后(因为她发誓再不吃任何蛋糕的近亲,只好改吃烧饼),她也开始收拾东西准备逃出去。她是个自由撰稿人,没有办公室,至于自己的工作室那更是个冷笑话,稿费寒酸不说,还经常会接不到活。自打这顶层的安静也被楼下的蛋糕声摧毁之后,她不得不想出了一个新的去处。她戴着墨镜,背着包和电脑,终日流窜于各个咖啡厅肯德基麦当劳,点一杯最便宜的咖啡便在那里一坐一天,惹得服务员经常对她翻白眼。反正她戴着墨镜,便假装盲人什么也没看见,坐在那里继续装逼。据说当年下半身写作的美女作家们的主要作品都是在咖啡馆里写出来的,不坐在咖啡馆便一个字都写不出来,只要喝着咖啡听着周围的噪音任凭男人过来骚扰,便可才思泉涌。

    她坐到咖啡馆里倒不是为下半身写作,但她自认为自己的职业也算得上最没有节操的职业之一,野鸡似的,任人操。所谓自由撰稿就是为了赚一点钱什么都可以写,她写情感婚姻写心灵鸡汤写财经写纪实报道,自由撰稿了几年,天底下已经没有她写不了的字了却仍然没攒下一套房子。然而,这并没有妨碍她像个流浪汉一样从肯德基流落到麦当劳,而且还得一年四季戴着副硕大的墨镜,生怕服务员们把她的脸记熟了,结果服务员们开始记她的墨镜。这墨镜成了她五官之外的第六只器官,比其他器官都要好认。

    又一个白天死在她手里了。今天喝了三杯咖啡憋出八百个字,八百个字,连咖啡的成本都不够。看来无论是什么,只要沦落到卖的地步还卖不出价来,都一样下贱,卖身卖字本质上不过是一回事。她背着电脑戴着墨镜,迎着跳动在高楼之间的血红夕阳往回走,回去了迎接她的又是晚上的抢厨房比赛,其激烈程度不逊于早晨的抢厕所比赛。日日如此周而复始。走着走着她从墨镜后面忽然流下一滴泪来,没人能看得见,她也不去擦,只是盯着那硕大的夕阳久久久久地看着。想当初好歹也是个有款有型的文艺女青年,没想到几年之后便沦落为一个卖字的小贩不说,还时常有了下等站街妓女的萧条感。

    果然厨房已经被霸占了,楼下仍然是推土机一样要把她铲平的蛋糕声,她把自己平摊在床上,什么都不想做。过了一会,张群像个小学生一样斜挎着背包回来了,他的脸上平时都麻木惯了的,轻易看不到什么表情,今天她却突然发现在这麻木的皮肤下面正流窜着一缕不易觉察的窃喜和惶惑。看来他心里有什么事,正极力往下压着。她懒得去招惹他,等着对面的两口子用完厨房了再做晚饭。然而,他的喜悦实在憋不住,自己颠颠跑出来了。她去卫生间洗衣服,他也跟了进去,他像只小狗一样寸步不离地跟了她好半天才终于讨好地开口了,就像是从外面给她叼回了一件礼物,一定要亲自送到她手里才好。我和你说件事啊,听说我们学校要分房了。

    什么?这个消息简直像个天外来物一样轰炸到了储南红和她手里湿漉漉的衣服。她先是细细端详着眼前的男人,好像一个医生在审视一个病例。然后又诧异,再然后是惊讶。看得出她内里正在摇晃冒热,只是被她勉强用意志力镇压住了。男人显然也被她脸上壮丽宏阔的表情吓了一跳,继而他明白过来了,于是又用夸张的手势过于活泼地比画着两只手,说了一遍,我们学校要分房子了。似乎一套房子马上就要在他手里成型了。

    两个人连忙回到卧室关上门密谋了半天。原来他们学校后面有块空地,现在学校把这空地建了集资房,最小的也有一百平米。这套一百平米的房子对他们来说无异于一头珍贵的熊自己送上门来了,他们得把它围猎住。可是密谋了半天,储南红终于才搞清楚了事情的要害,张群说的学校要分房了不过是前半句,没有说完的后半句是,排队等房的人很多,分房的时候还要给老师们打分,各项都要符合要求,他只是个打擦边球的。也就是说,房子能轮到他是他的侥幸,轮不到他也是合情合理。密谋到这里她已经基本可以下结论了,这房子八成轮不到他。他一个年轻的小讲师,学校里资格比他老的老师们多了去了,就在年轻讲师里他也没有任何优势可言,倘若是个漂亮的年轻女讲师还好办一点,有钱送钱没钱把自己送过去和校长睡上几觉也未必解决不了问题。而他一个男教师,无法和校长去睡觉,口袋里又没几个钱,只会永远把衬衣最上面的一粒扣子都扣住。另外还笨口拙舌,你如果说他呆若木鸡,他会很认真地告诉你,在古代,呆若木鸡是对一个人的最高赞美。让这样一个男人去和校长交涉要房子?恐怕房子还没到他手里便被轰隆隆推成一片废墟了。

    屋里只开了一盏台灯,一缕昏黄细弱的灯光像列车一般从黑暗中驶出,迎面向她驶来,又从她身上碾过去了,碾进了她皮肤里,碾进了身体里那些深不见底的角落。现在,只有靠她一个人单打独斗了。坐在灯光下她忽然阴森森地笑了,似乎那灯光的列车驶进她的身体之后已经在那里发现了什么可怕的矿藏,现在这列车要把它们全都运输出来,一点一点地堆在她和他的中间。她坐在那里,窥视着自己心里的秘密,忽然她打了个寒战,因为她发现,其实是那秘密正匍匐在那里窥视着她。台灯站在角落里,灯光之外的地方仍是暗的,明暝分际竟像是用剪刀裁出来的。在这黑白交接之处,她和她心里那个秘密忽然鬼魅地相视了。

    他伸出一只手握住了她的手,怎么,哪里不舒服?他咕咚咕咚冒出的呆气下面总还是暖的,像眼温泉。这是她嫁给他的原因。而一个人活在这世上,总不能既泡了温泉,还时刻想着要从温泉里掏出金子。

    白天再次沦陷,又到睡觉时间了。因了这没有下半截的好消息的刺激,他顶着燠热在黑暗中伸出手来摸那几个他好久没摸了的地方,这么久没摸,都快废弃了。似乎这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房子倒成了他的春药。他们已经很久没做过爱了,夏天在这屋子里做爱倒不如说是在洗澡,也是需要勇气的。更何况这男人的木讷向来有催眠的效果,一躺在他身边她就不由得昏昏欲睡。她本来想说又热又困,快睡吧,却忽然看到那只蛰伏在她身体里的秘密正像一只兽一样窥视着她,无声地冷笑。她的脸好像被这兽爪触到了,又是热又是冷的。她把话咽回去,开始积极配合他,不唯是配合,简直是在主动了。那只兽正从她身体里鞭打着她,她被鞭笞着骑到了他身上。张群在黑暗中被女人骑着,表情大喜,心想一套房子的威力居然如此之巨大。

    做个爱得出一吨汗,床单上有水漫金山之势。

    2.

    为了这房子储南红决定亲自出马。

    这一日,她到职业技术学院打听清楚了校长万宇生在哪个办公室,随后便敲开了校长办公室的门。办公室里有一张幅员辽阔的办公桌,桌面光可鉴人,简直像一汪湖泊。湖泊后面坐着一个孤零零的男人,五十岁上下,国字脸,黑框眼镜。因为桌子的辽阔愈发显得那桌子后面的男人并不真实。墙角摆着一盆杀气腾腾的宽叶绿色植物,有一扇窗户诡异地大开着,像一眼深不见底的山洞。她挺胸吸腹打着丁字步站在门口问了一句:请问是万校长吗?男人抬起头看了她一眼,不说话,脸上也没有多余的表情,只是以最便捷的方式略微点了一下头。她见自己如此被怠慢,便后悔此行来得草率,既没有化个妆也没有换件衣服就跑过来受辱,没有经过装饰的女人没法不感到心虚,仿佛自己浑身上下全是水龙头,刚堵住这个那个又开了。

    就是这个男人决定他们分房的生杀大权?她像瞻仰寺里的佛像一样瞻仰着他,女学生似的怯怯地走到辽阔的办公桌前,桌子后面的男人依然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的脸,目光虚无淡定,仿佛她只是一坨飘过来的空气。她清清嗓子介绍了一下自己是谁的家属,然后,不等他开口她便迅速堵住了他的嘴。她的困境她的艰难她日积月累的委屈从她嘴里一泻千里:您不知道啊,我们俩结婚五年了,至今买不起房子,房子太贵了,家里穷,接济不了一分钱,工资又不高,去哪弄钱?还得和两个小年轻合租一套房子,四个人挤在不到六十平米的房子里,孩子都不敢要……这倾诉过于熟稔,所以她一旦开始倾诉就像一个八级技工上了流水线,想停都停不下来。可是她刚进入状态就见那桌子后面的男人挥了挥手,表示他已经知道了。她后面的话生生被憋回去了,再想开口,男人已经又把手一挥,伟人一般,大约是送客的意思。他一边幽幽地看着那扇窗户一边说他已经看过张群交上来的申请了,他知道情况了,好像和他对话的人正站在那扇窗户里。说完便把眼睛垂下去开始认真看桌子上的一份白纸黑字,不再动也不再作声,她站在他面前再次沦为一坨空气。他任由她慢慢变冷,慢慢结冰,最后变成了一尊立在他面前的冰雕。

    因为吃了上次被冷待的亏,再去找万宇生的时候,她像即将上战场一样提前两天便开始准备装备。她先是把布衣柜的肚子哗地剖开,露出了里面五光十色的内脏。她挨个把挂在里面的衣服检阅了一遍,这些衣服多是她往年夏天积攒下来的,当时穿的时候大约还颇为得意,如今隔了个冬天再望过去,突然发现它们如战后被弃的盔甲,散发着陈尸的腐朽。更要命的是,她发现它们中间有一半是地摊上淘来的便宜货,如今那点廉价的时尚气已死,它们尸陈柜中让人不忍多看几眼,只想赶紧找个地方埋掉以毁尸灭迹。简直连自己都不信自己还有过这等可怕的品位?简直连街边卖菜的阿姨都不如。

    对于自由撰稿这种职业来说,最惨的就是平日里连个可攀比的女同事都没有,想争奇斗艳那也不是一个女人就可以斗起来的。她就是终日穿着睡衣晃来晃去也没有人会去管她。所以一个夏天尽是些没有腰身的沙滩裙和夹指凉拖鞋,而如今,她急需要的就是一副玲珑的腰身,怎么能再被那些沙滩裙埋没?真是书到用时方恨少。她推开手边一个还没有完工的心灵鸡汤,前去百货采购行头。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想对付男人而没有两条漂亮裙子怎么能行。她咬咬牙花三千大洋购置了两条裙子和一双高跟凉鞋。心疼是心疼,但和房子比比这点钱又算得了什么,九牛一毛。次日早晨等张群上班之后她开始化妆,久不化妆,手生。但心里仍觉得对她来说这不过是牛刀小试,待脸上涂完粉底才发现脖子是黄的,愈发衬得人老珠黄,真是让人心惊肉跳。然后又在几支口红之间进行了一番诛心较量,粉红?桃红?朱红?大红?逐一涂拭,三巡之后她敲定了那款粉红,明媚中夹着一缕妖气,但又不至于艳俗,不然真是搞得和妓女似的。

    涂着粉色嘴唇,穿着新买的白色小礼服,勾勒出一款看起来还算有型的臀部,并展示出一截大腿,蹬上八厘米的高跟鞋,她装备整齐,准备再次冲锋上阵。正是上班高峰,公交上很挤,她穿着礼服挤着公交,不知道别人看了是什么感觉,自己真是觉得凄惶。终于挨到了职业技术学院,她下了公交直奔万宇生的办公室而去,一路走得飞快,生怕撞见了张群。新鞋夹脚,不一会儿便磨出一个水泡,她一边忍痛疾走一边想,怎么搞得自己像是过来上门服务一样,如此见不得人。

    好容易到了万宇生的办公室前,一敲门,没人应。一推,门是关着的。万宇生不在里面,扑空了。她一阵懊恼,有心回去改日再来,但一想自己大清早顶着一张化好妆的脸,穿着礼服挤着公交跑过来拜见他,却空跑一趟,这妆回去了还得洗掉,连个供人观赏的机会都没有。心中实在觉得不甘,便决定等等他。楼道里寂静而昏暗,除她之外没有第二个人影,好似这是个被废弃的星球,只有她一个人在上面顾影自怜对镜起腻。等了好半天仍然不见万宇生的影子,楼道里又没有椅子,她只好在长长的楼道里不停地踱步。踱步的时候由于想着还要保持裙子不要褶了,妆不要花了,即使在这昏暗的楼道里也要保持着优雅的气质,以防万宇生突然从天而降,她要经得住他的检阅。所以尽管是她一个人却也提着一口气,这口气简直要把她整个人都绑架起来了。脚越来越疼,她恨不得把鞋脱了。

    就在这时,昏暗的楼道尽头出现了一个人影,人影慢慢向她走来。她认出来此人正是万宇生。顿时,她觉得皮肤下面噼里啪啦流窜过一阵热量,像触了电一般,人立马精神百倍地站在了办公室门口。万宇生走到办公室门口掏出钥匙开门,顺便在昏暗的楼道里看了她一眼,看了一眼却什么都没有说。他目光空洞,显然根本不认识她。她安慰自己,不过才来了一次嘛,换了自己也记不住这么多想分房子的人。想分房的人真多,真不知道这些没房的人平时都睡到哪里去了。一说分房便从每道砖头缝里钻出来,四面包围过来。确实够他受的。

    万宇生开了门便径直走了进去,尽管没有招呼她,她还是一瘸一拐地跟了进去,在她还没有来得及开口之前先听到万宇生说话了,你是说分房的事吧,我现在要去开会,没时间了,改天再说吧。说这句话的时候,他正低头摆弄桌上的一摞文件,并没有抬头看她一眼。她再次被冻在了他的桌子前,她期望他能抬头看她一眼,哪怕就一眼,好歹也看一眼今天这特意为他准备的容妆和礼服,还有八厘米的高跟鞋。此时她好像是他雇来的一个厨子,刚倾尽心血做了一桌丰盛的饭菜却听见主人说没胃口,现在这厨子的唯一心愿就是,您哪怕就尝一口,也算对得起我的一番劳动了。您要是一口也不尝,这一桌饭菜就只能喂猪了。

    然而万宇生的姿态明显是,那就拿去喂猪吧。他始终没有抬头看她一眼,然后他整理起桌上的文件,站了起来向门口走去。他走得无精打采,好像昨晚没睡觉一样。人家都要走了,她总不能独自赖在这里撒泼打滚吧?于是她又可怜巴巴地跟在后面,像只被训斥过的小狗一样跟着出了办公室。他一边锁门一边头也不抬地说了一句,下次吧,今天真没时间,抱歉。说完也没有看她一眼就踟蹰离去,然后,他的影子渐渐消失在了楼道尽头。

    她明白了,今天她的妆白化了,新礼服白穿了,脚上的水泡也白磨了。为了不至于撞见张群和他的同事,她慌里慌张一瘸一拐地低着头向校门口走去,挤公交来时人起码还雄赳赳气昂昂的,回去再挤公交就愈发落魄了,穿着滑稽的礼服不说还瘸了一只脚。

    下了公交愈发觉得脚痛得连路都走不成了,一看,是水泡破了流血了。她便不顾斯文,脱了鞋坐在路边休息,正好过来一个卖煎饼果子的游贩。早晨因为忙于打理自己竟没有来得及吃早饭,此时才觉得饥肠辘辘。于是买了个煎饼果子在人来人往的街上就往嘴里塞,三下五除二吃完了才想起照照镜子,从包里掏出镜子一照,果然,镜子里的女人异常狰狞。粉底像墙皮一样掉了一层,粉色的唇膏抹得脸上四处都是,加上煎饼果子的油光,使她的嘴唇看起来像一只肥硕的粉色牡蛎,正恣意游弋在整张脸上。她久久看着自己,终于,好像看够了,她冷笑一声,合上镜子。站起身,然后一手提一只高跟鞋,光脚向家里走去。高跟鞋的鞋跟在阳光下闪着金属的光泽,像两柄寒光闪闪的武器。这使她的背影看起来像个刚从游戏世界里走出来的女战士。

    晚上她阴郁地独自坐在床上听歌,蔡琴从光盘里跑出来满屋子地唱她的《眼神》。这时候张群下班回来了,衬衣湿透,背包斜挎,像只被捆绑起来的粽子。她用毛巾把那只脚藏起来,免得他看见那个见不得人的创口。他却脱了衬衣,坐在床边就捏她的脚。哪壶不开提哪壶,她狠狠踹了他一脚,他一怔,又涎着脸过来复捏。她的泪忽然就下来了,突然就伏在那里泣不成声。张群慌了,忙问是怎么了,这是怎么了。她不说话,只是哭。张群像想起了什么,揭掉盖在她脚上面的毛巾,忽然看见了那个新鲜的伤口,嘴里哎呀一声,连忙起身又是敷药又是找创可贴,连连问她是怎么弄的。她只是抽泣,还是不说一句话。心里巴不得这创口再雄伟一点狰狞一点,好用它来惩罚她和他。她和他,都该罚。

    然而伤口毕竟不严重,见她不说话张群便也不说话,呆坐在床边,只由着蔡琴低沉阴郁地在他们俩之间穿梭来去。一时屋里好像挤满了人,所有的人都是观众,而只有他们俩是演员。忽然他木木地开口了,正因为这语气的木和钝,才愈发让她感觉到这一定是筹之已久的话,恐怕在他嘴里至少已经捂了两天两夜了,再不放出来都该在他嘴里孵出儿子来了。他的背挺得直直的,不敢看她的脸,似乎只要看她一眼,这话便会在他嘴里饮弹而死。他嗫喏着说,分房的事……分房的事,怕是难成。这两天听说等的人太多,排队都排不过来,没房的人等有房的人也在等。给老师们打分,我的分好像也不够……不过这还不是主要的,听说这两天去校长家里送礼的都得排队……钱送少了又不管用,多了也拿不出来……要是每天去求他也让人太没有尊严了,房子事小,尊严事大。我的意思……要不这次就算了,等以后吧。

    她猛然想起了那寂静昏暗的楼道,恍然大悟,难怪只有她一个人形单影只地空着手到办公室里去献媚,原来人家别的人都拎着钱或乳房直接去他家里了。算了?下次?原来还有下次?她看着眼前这个男人连连冷笑,以至于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却听他又独自在那里说,像是安慰她,又像是安慰他自己,这世道就这样,手中没有一点权力的人就得贱如蝼蚁,而但凡有一点权力的人又会把这点权力用到极致。权力成了这个社会的脊椎,没有权力的人成了软体动物,随时准备着向权力下跪,只有这样才能讨到生活。没有办法,多数人还是解决不了自己的尊严问题,这个社会只有一小部分人尊严过剩,而大多数人根本没有尊严可言,连尊严都没有,何谈人格……可是,我们总不能为了一套房子就让自己像狗一样给权力下跪舔人家的脚趾头吧,就算是穷人,也毕竟还是人。

    她盯着他脱口而出一句,住在这样的地方你还以为自己有尊严?一句话掷出去两个人一时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唯有墙上的那只钟兀自嘀嘀嗒嗒地不懈运转着,仔细一听,那声音简直如凌空砍下的斧头的声音,真是可怖。但两人都半天不动,好像都凭空长出了好几个头,任凭它砍去。这时候屋子里愈发燠热了,顶层就这样,夜越深,温室效应越是显著,深夜的时候屋顶便会吐出白天积蓄下来的所有热量。张群忍不住了,把身上短裤之外的所有衣服都脱掉了,他赤裸着一个微微凸起的肚腩,想再次坐到床边和她离得近点,却突然与她正注视着他的明亮目光碰了一下。像不小心坐到一枚钉子上一样,他一下便从床上弹了起来。然后,他讪讪地坐在了背着灯光的一把椅子里,他挺着肚腩像个犯了错误的小学生一样坐在那里,不敢动也不敢再说话。

    她不敢再朝他多看一眼,好像这可怜的男人变成了一面凸面镜,她的任何一点目光落上去都会再反射到她自己身上来,她再看他,分明就是在惩罚她自己了。她只好把目光移回了自己身上,好像这样会安全点。一不小心她忽然又看到了自己脚上那块新鲜的伤口,乍看心里会觉得疼,多看两眼之后竟觉得心里舒服起来。她盯着它仔仔细细地看,仿佛它是她掷出去的一块金币,一旦掷出去了就再也收不回来了。这是成本,是她已经向那座海市蜃楼的房子投掷出去的成本。她不能就此罢休。

    燠热让这屋子里的空气愈发黏稠,他们两个都不想起来做晚饭,也似乎都不觉得饿,就那么呆呆地坐着,像两只被蜂蜜黏住了的小虫子,连挣扎都无。

    几天之后,脚上的伤口结痂了。储南红用一块创可贴遮住了那褐色的伤疤,表示它已经不存在了,然后,她准备再次披甲上阵。在这个两个人的家里,有一个人想要尊严已经是奢侈品了,还必须得另外一个人舍身去饲养他那点尊严才好。在这个世界上,什么都是要饲养的,不饲养就会饿死。

    为了忘记上次的耻辱,她在衣柜里把那件白色小礼服埋掉了,假装看不见它。这次她穿了一条石榴红的百褶裙,这种颜色会让她显得多少热烈一些,或者即使不够热烈也能装出一点热烈来。而且,这种颜色即使在昏暗的楼道里也会让她像只电灯泡一样发出光来。她横了一条心,就去办公室找他,那里人迹罕至,更利于他记住她。到他家里人头攒动熙来攘往,她就是披上比基尼上阵也不过是条过江之鲫。

    裙子肩带很窄,浮出一双漂亮的锁骨。她很满意它们露出来,现在的女人,有点什么都得赶紧露出来,有学问的露学问,有胸的露胸,有大腿的露大腿,决不能藏着掖着。倘若乳房和臀部都没有可圈点之处,最不济也要露出一对锁骨来。末了,她给自己化了个淡妆,然后配上两只红珊瑚耳坠,一抹朱红色的口红,最后又补了一点咖色腮红,她对镜自览,自认为此时若要投怀送抱,大约百分之八十的男人不会拒绝她,当然她明白,一个人真正要面对的却往往是那百分之二十的人。临出门前她又换上了那双让她深感耻辱的高跟凉鞋,没办法,既然是花了大价钱请回来的,就还是要物尽其用才好,本来就是穷人。照例挤上一辆水泄不通的公交车,一身香粉提前被一车臭汗所蚀,还没下车脸上便沟壑纵横,如同雨天的葬礼。

    好不容易下了公交,她不敢抬头,疾步走进办公楼,看看四下无人,先冲进卫生间补了个妆,再出来时便觉得身体里稍微浮出了些底气。借着这口气发出的微弱“灯光”,她像提着小橘灯一样蹒跚着朝着万宇生的办公室走去,鼓足勇气敲门,里面有人应道:请进。他居然在里面。她更加惊慌。失望没有得逞居然也会让她不适应。真是块做奴隶的上好材料。

    她站在门口慌忙调整了一下脸上的表情,往下扯了扯裙子的肩带,好让两块锁骨不被遮蔽。然后,像跳水一样做了个深呼吸,才缓缓推开了门。洞开的窗户,充满杀气的绿植,空旷的办公室里照例只有万宇生一个人坐在那张办公桌后面,他从桌子后面面无表情地看着进来的人。她连忙对他卖弄风情地一笑,连自己都惊讶自己竟如此专业。万宇生从眼镜后面上下打量了她一眼。这一眼储南红立刻就捕捉到了,她一阵窃喜,他终于正眼看了她一眼。前两次来,他始终都没有正眼瞄过她一下,好像她不过是一件摆在这屋里的家具。现在,她开始从家具升级为人了。她想,妈的,这年头,在人家眼里从家具晋升为人都得像玄奘取经。

    万宇生脸色苍白疲倦,甚至称得上是委顿,他面无表情地指了指旁边的沙发,示意她坐下。她便提起裙摆波光潋滟地坐在了那里,裙摆太大,坐下便铺了一沙发,看起来好像她是刚从这一堆红色里钻出来的。那扇窗户大开着,一阵风从窗户刮进来,落在了她胳膊上腿上,她忽然发现他又在盯着那扇窗户出神,她忽然就无端打了个寒战。好像那扇窗户里有一个人影正向他们慢慢覆盖过来。她慌忙叫了一声,万校长。

    他把目光收回,看着她,她发现他竟向她的锁骨瞟了一眼,这一眼使她恨不得能把锁骨以下的部位都剖开了向他展览。她又做了番自我介绍,因为她知道前两次的介绍也许连点痕迹都没有留下就自己化了。她咬咬牙,又一次开始倾诉她和张群目前的困难:我们四个人挤在一套六十平米的房子里啊,连个身都转不开,用厕所得排队……

    万宇生打断了她的话,说话时却是看着桌面,似乎桌面上正印着字。这个情况的年轻老师很多的,你也知道,排队等分房的老教师们都很多,年轻教师毕竟资历浅,只能往后面排,而且分给谁也不是我说了算,是要按打分情况来定的。但是对你们这个情况我也会尽力的。她刚要一迭声地说谢谢,桌上的电话响了,万宇生一边接电话一边指了指门,示意她可以走了。她便站起来袅娜地向门口走去,执意要在这十步之内给他留下一个绝世芳华的背影让他怀念一阵子。

    袅娜出学校的门才发现脚上又被凉鞋磨了一个水泡,只不过刚才精神高度集中,连痛也感觉不到罢了。这也好,一只脚上一个疤,正好配对。只可惜了这身服装,即使再惊鸿一瞥,出场了一共不到十分钟就被迫下场了。

    3.

    回去的公交车上居然奢侈到有个空座,她立刻像个伤病员一样一瘸一拐地投奔而去,坐了下来。一路上她一边看着这个车窗外的城市一边回忆着这次见面。这次见面的结果,也不过是十分钟后她就被轰出来了,可是,他毕竟没有把话说死。这次他至少向她裂开了一丝蛋壳上的缝隙,虽然里面什么也看不见,但毕竟不再是囫囵铁石一块了。目前摆在她面前的也只有这道若隐若现的缝隙了,她必须得像只蚊子一样钻进去才好。可是,她怎么才能进去?送钱吗?就像张群说的,送少了拿不出手还要被人家耻笑,多了她去哪偷这么多钱,有这么多钱早就自己买房了。

    除了送钱也只有送人了。把自己这三十岁的老女人像盘菜一样给人家端上去。

    她想着那个坐在桌子后面面无表情的男人,面色苍白,神情阴郁,万一,万一下次她把自己送上门,而他真的要和她睡觉呢?她就真的和他睡吗?可是,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红色裙摆,她每次把自己像蔬菜一样洗干净了装饰起来,码到盘子里送上去,不就是为了让人家能吃一口吗?她又想起了那间顶层的小屋和张群那赤裸着的肚腩,她忽然无声地微笑了。笑着笑着眼角里忽然就掉下一滴泪来,是的,她忽然发现自己其实很心疼那个男人,那个在这个世界上手无寸铁却只要尊严的男人。一个男人手无寸铁了会比一个女人更让人可怜。她忽然便觉得其实她更像是他的母亲。就是为了他她也得拼命去和万宇生睡一觉。她真是够伟大的。

    这时候,她从车窗玻璃里看到了自己的影子,石榴红的裙子,朱色的红唇,妖娆而下贱。那是另一个她自己,无耻而邪恶,她如此厌恶她。可是,她知道她唯一可以做的就是把她带回家,把她喂胖,拥抱她,用鼻子蹭她,再责备她,唾弃她。

    她倒是已经雄赳赳气昂昂地做好了牺牲自己的准备,可是,如果她把自己洗好摆上去人家都不和她睡呢?那这次分房也就彻底没他们的份了。不过,与这没有被睡的侮辱相比,房子没份了又算什么?车窗外晃过一座摩天大楼,又晃过一幅巨型广告牌,一个美男正在上面鬼魅地微笑,现在的美男们都以被人分不清性别而得意。人类的性别正在渐渐混淆,失去,男人变得像女人,而女人则变得像男人。她看着窗外的高楼想,这个世界上到处都是庞然大物,这些庞然大物是人类的欲望向着这个世界伸出的手臂,是钱权的寄生物。而她踌躇期间,所苦思冥想的却不过是,怎样能和这个神情委顿的老男人睡一觉。人家不和她睡就是不给她面子。

    她的泪流了下来。

    为了对得起上次在万宇生身上绽开的那一丝裂缝,她像个勤勉的裁缝一样为下一次的出场设计好了新的造型。这次她要穿一条巨无霸的超短裙,裙子之短仅仅能勉强遮住大半个屁股,而且绝对不能弯腰。裙子短了,便可让出土地,让下面两条明晃晃的长腿一览无余,然后再引导男人们沿着大腿进行纵深遐想。戴了两只月亮形的耳钉,长发披散,她坐在镜子前开始假想中的彩排。等再见了万宇生,他第一眼一定会朝着她的大腿上看,她坐在他对面,就这样,把一条腿搭到另一条腿上,然后,然后就嗲声嗲气地央求他,万校长,万校长,您就分给我们一套房子吧,嗯,嗯,就分给我一套嘛,只要分到房子了您想怎样都行。

    彩排到此,连自己都打了个寒战,简直都不敢朝镜子里的那个人多看一眼了。

    穿戴打扮完毕,她又挤上公交前往技术学院找万宇生。高跟凉鞋与脚的磨合期已过,不必再担心受水泡之苦,再加上怕被熟人看到,所以走路的时候简直是健步如飞,恨不得一下就飞到四楼万宇生的办公室里。她刚上了四楼就见楼道里有个人正往过走,她心想,可别是万宇生。结果等到来人走到她面前,她一看,果然就是万宇生。看样子他是刚从办公室里出来要离开。她急了,在昏暗的楼道里不顾一切地拦住了万宇生的去路。万校长,我和您说点事您再走好不好。万宇生就着昏暗的光线朝她的脸上看了一眼,她敢保证,他绝没有朝她的大腿上看一眼。这又让她耿耿于怀,精心带来的东西总是派不上用场。万宇生认出她来了,他脚步并没有停下,他边往前走边说:你说房子的事吧,我现在出去有事,你给我留下个电话,有消息了我通知你。

    好在她包里随时准备着名片,生怕天下人都不认识她一样,他这么一说,她赶紧毕恭毕敬地递上了自己的一张名片。他收下名片,没有再朝她看一眼就匆匆走了。她想追过去再说几句,无论说什么都应该再说几句,最起码也让他看看她今天精心为他准备的大腿。可是,他已经走远了,消失了。

    走到公交站的时候忽然刮来一阵风,她木木地站在那里任凭凉风拂面,忽听得身后有人在窃笑。她朝她们看去,是几个年轻女孩子捂着嘴正朝着她的裙子笑,她一惊,赶忙低头,才发现短裙被风掀起来了,在众目睽睽之下她站在那里露出了里面白色的三角小内裤。她正像枚三角旗一样迎风招展地站在那里供人参观和鉴赏。

    晚上,她面无表情地躺在床上翻着一本书,张群回来了。他脱掉身上的衣服就凑过来问她:看的什么书啊。她不回答,专心地看着书,脸上还是没有任何表情,不过书半天没翻一页,事实上,自打她拿起这本书就没有往后翻一页。他见她不理他,便又往上凑了凑,把她的一只脚放在他怀里按摩了起来。她忽然就尖叫了一声,别碰我。他吓了一跳,还捏着那只脚不放,问:你又怎么啦?她的泪忽然就下来了。他吃惊地看着她,半天才嗫喏了一句,你是不是还是为房子的事……没有房子也能活的……她抬起一张泪光闪闪的脸忽然便直直问了他一句:你说我像不像个傻逼?像不像?

    他有些惊恐地看着她,你……你,今天怎么了?她却已经带着一脸的泪水向他扑了过去,他躲闪不及倒在床上,她便扑在他身上,像只绝望的鹰类一样开始撕扯他身上仅存的一条内裤。她一边撕扯一边喃喃地说,现在就和我做爱,现在就做好不好,我现在就要。他一边用手护着内裤一边愈加惊恐地看着她,嘴里还在不停地问,你今天怎么了,你到底是怎么了?

    见他还死死护着那条内裤,她忽然便松开手冷笑起来,你不想要我是吧,你们都觉得我可怕是吧?你们是不是都觉得我像个傻逼?两个人看着对方都不动了,从那盏台灯里流出的灯光昏暗古老,好像已经被用了几千年了,这古旧的灯光落在他们身上,把他们也涂成了两只古老的陶器。不知过了多久,张群开始动手了,他磕磕绊绊地笨拙地脱掉了自己身上的那条内裤,光脱那条内裤好像就用了几千年之久。最后,他一丝不挂地腆着肚腩站在了她面前,眼睛却始终不敢朝她看一眼。她张着嘴,仰着脸,怔怔地看着他,像在看一个第一次见到的陌生人。

    她不肯死心,一天天等着万宇生的电话。

    因为那天在昏暗的楼道里他匆忙要去了她一个电话,她不能不幻想着,万一,万一他会突然给她打来电话呢,告诉她分房有望了,那她又该怎么办,她又该如何报答他?反正横竖是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房子没到手,她得处心积虑和人家睡觉,房子真要到手了,也只有和人家睡觉以做报答。看来穷女人做妓女是上帝设计出来的近于真理的职业,人类不得随意改变,也根本没有能力随意改变。

    可是,她始终等不到他的电话。为了防止错过他的电话,她时时刻刻把手机带在身边,包括上厕所的时候。一听到电话响,她便像患上了重度强迫症一样以为是万宇生的电话,竟不由得紧张出汗,手机拿在手里都拿不稳。晚上睡觉的时候,她还惦记着他的电话或短信,以至于不敢关机,手机彻夜放在枕边,只等着它像上帝的召唤一样响起。因为等着这虚空中的人,床上便显得分外拥挤,好像万宇生也前来和他们挤在一起睡觉了。

    她终于意识到,他是不会给她打来电话的。这天她站在窗口,久久看着窗外来来去去的人们,不管什么样的人都在按部就班地活着,富豪如此,乞丐也如此。一辆保时捷冲过去挂倒了一辆缓慢行驶的自行车之后绝尘而去,自行车上的人慢慢爬起来,再慢慢骑上车子走远。她忽然就对自己说,算了吧,不就是个房子嘛,是的,没有房子人也死不了,总不能这样把自己搞得不再像人。就在这时,楼下的蛋糕声再次轰然响起,像枚炮弹一样轰炸着她。她连连后退直到跌坐在床上,再次被炸回了活生生的现实。

    她决定孤注一掷,她打算豁出去了。这次她将以古雅的旗袍出场,她穿上那条在箱底压了多年的旗袍,挽了一只中式发髻,又在发髻上插了一只木簪,最后戴了两只小小的珍珠耳钉。一切准备就绪,她不忘带上一件最重要的道具,这次她打算要送他一本书。这本书是她一年前自费出的,这年头只要花两万块钱买个书号,捡破烂的也能出本书告诉别人自己是作家,只要自己乐意,还可以大笔一挥,签上名见人就送本书。

    这本书里收集的都是她写给各时尚杂志的心灵鸡汤,狗血情感,以及知音体的卖肾救母,简直赶得上百科全书。本来就是自由撰稿人嘛,价钱低廉还任人操。往起凑了凑,居然也凑了一大本书,虽是自费出书,她还是郑重其事地在书后面标了个大大的三十八元,表示这书可不是免费的,也是有身价的。每次送人书之前,她唯一心虚的是,怕别人会问她,里面的那些情感故事是不是你自己的经历啊。她当然不可能海阔天空到经历那么多狗血情感,又不是废品收容器,但毕竟在结婚前她还是有几段感情的,当然这几段感情都被她写进去了。就是其他与自己没关系的那几篇,也不自觉地传染上了自己的影子。把自己的狗血情感写出来给众人展览,其实与脱光了袒胸露乳地给人看没有区别,还是需要点勇气的。但是写都写出来了,留着给自己欣赏又实在觉得无趣。于是,每次别人问起她那是不是她自己的亲身经历的时候,她都会有一种在人前脱光了衣服的羞耻感,好像她正站在那里赤条条地被人观赏;倘若还有人夸她一句,写得好,她又会觉得好像那人正一巴掌拍在她的光屁股上。

    尽管如此,她还是寂寞难耐,见个人就想送本书,最后简直都上瘾了,就是在路边吃个凉皮,吃完了付了钱还想再送卖凉皮的一本书。现在,她就要带着这本“葵花宝典”去见万宇生了。她要让他知道,她不光是个女人,还是个女作家。此行倒好像是要雄心勃勃地去提醒人家,睡女作家可是别有风味哪。

    穿着旗袍和绣花鞋,抱着自己写的书,去挤水泄不通的公交车,此番情景足以让人泪下。为了避免这不合时宜的凄凉感,此行她打车去了职业技术学院。

    再次敲门走进万宇生的办公室,还是那盆绿植阴郁地站在角落里,那扇窗户还是大开着。一颗委顿的脑袋从办公桌后面慢慢抬了起来,一看是她便皱了一下眉头,好像在说,怎么又是这个女人。这让她有些轻微的受伤感,好像她每次大兴土木的换装工程不过就换来他一个皱眉,但同时她也勉强安慰自己,这说明他总算记住她这个人了。她在他面前的沙发上坐下来,他无精打采地坐在那里,好像几天几夜没有睡过觉外加今天没吃早餐似的,他也不开口,只等着她开口。她来不及整理措辞,也来不及展示旗袍下的知性美,为了打破沉默,只好开门见山地说,万校长,上次说的房子的事……不知怎么样了。

    万宇生又是一皱眉头,他甚至都没有朝着她身上的旗袍多看一眼就看着电脑说,我已经说过了,等的人太多,这次的房子又实在有限,哪能每个人都轮得到呢?

    什么。她心里和身上都一凉,只觉得上次绽开的那道缝隙又悄悄合拢上了,重新成了一块铁石横在她面前。她脑子里飞快地盘算着,果然,果然什么都不送就是不行的,是啊,人家那些送过钱的都未必能轮上,何况她这一分钱都没有送过的。那怎么办,现在,她要钱是没有,也就携带着她这个人了。

    那么,她偷偷朝着他的大腿上瞄了一眼,那么,她现在只有横下心把人送过去坐到他大腿上了。她得速战速决,再这样拖下去,她快连出场的服装都没有了。至于身上这旗袍,总不能她亲自脱光了再把自己送过去吧?还是麻烦的盘花扣。让他脱?可是,万一他拒绝怎么办。他这年龄,不好说……可是,他毕竟还是个男人,她就不信,要是她坐到他大腿上他居然还能无动于衷?难道她就不是个女人吗?她就不信了。还有那本书,那本“葵花宝典”,她是不是应该拿着那本书坐到他大腿上?是应该脱光了拿着书,还是应该穿着衣服拿着书?一丝不挂再抱着一本书……这情景多少还是有些骇人的。

    不能再犹豫了,那套房子在向她招手,错失此次良机她会后悔下半辈子的。她怕她和张群真是要到四十了还和年轻人合租着一套六十平米的小房子。想到这里她果断地站了起来,从包里掏出自己那本书,然后,她抱着书,像抱着炸药包一样一步一步向万宇生走了过去。她大义凛然地深吸了一口气,瞅准了他的大腿刚要往上坐,忽见万宇生惊恐地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一边连连后退,一边喃喃自语:你,你要干什么?

    她穿着一粒扣子都没来得及解开的旗袍,抱着自己那本“葵花宝典”,跳上了迎面驶来的一辆公交车。车上人很多,挤来挤去的,此时她正需要这样的拥挤,似乎只有这样的拥挤才能把她的那张铁青色的脸就地埋掉。她才能从人群里消失,谁也认不出她来。她拉着一只吊环,浑身哆嗦勉强站着,随着车的速度前后摆动。她觉得好像刚刚打过仗一样浑身累得虚脱。这次,虽然万宇生的大腿都没让她碰一下,她却分明感觉自己是被强奸了。她被狠狠地强奸了。

    4.

    正在这时,她忽然觉得身后有些异样,好像有人正从后面紧紧贴着她。她想,可能是人太多的缘故吧。便稍微往前挪了一步,好和后面那人分开。可是,过了一秒钟,后面那人又贴上来了。这次她清晰地感觉到了,后面这个人正在用一个硬邦邦的东西顶着她的臀部。

    她还处于虚脱的边界,脑子里还是有些不清醒,更像是不愿让自己清醒,生怕清醒了就得回想今天发生了什么。可是这硬邦邦的东西顶在她臀部还是让她浑身一激灵,她明白那是什么了。她又往前挪了两步,想避开它,可是它很快又追上来了。一丝不苟地再次顶到了她的臀部上,这次,它不仅仅是顶着了,它开始在她的屁股上慢慢蹭,蹭来蹭去蹭来蹭去。她心里又是惊恐又是恶心,往左靠了靠,它立刻便追到了左边,往右靠了靠,它又跟着追到了右边。它锲而不舍,犹如一只蜜蜂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花蕊,就这蕊里有蜜。周围挤得全是人,人肉贴着人肉散发出了荤腥的味道,好似一个卖肉的大市场。她不敢回头,挣扎着从前面硬挤到了公交的后面,站着的人对她表示不满,挤什么挤,挤到后面也是人。她好容易找到一丝缝隙,连忙把自己安置了进去。刚站好没有一分钟,那个男人拎着他的硬家伙又追上来了,重新不厌其烦地蹭到了她的屁股上。车摆动一下,它便随着波动有节奏地蹭一蹭。

    她不想再动,僵尸一般把手吊在一个吊环上不再动,随它蹭去。蹭到后来,她对它忽然就没有厌恶感了,这猥琐的磨蹭忽然让她有了一种古怪而诡异的喜悦。越是羞耻便越是喜悦。似乎她旗袍下的身体终于是散发出魅力来了,万宇生羞辱她?自然有人会喜欢她。更重要的是,虽然她感觉今天被万宇生强奸了,但她觉得强奸得还不够,她觉得她痛得还不够剧烈,应该再剧烈一点才能以毒攻毒,才能像药一样治好她此时的疼痛。她甚至希望它能多蹭一会儿,希望它能像舞台表演一样让所有的人看见,最关键的是,让万宇生看见。似乎这样才能惩罚他。有一个坐着的老太太似乎是真的从缝隙里看见了,她惊恐地看看储南红,又惊恐地看看她的后面,像不小心在公交车上捉奸了。然后她更为惊恐地看到了储南红正一脸享受的表情。

    再然后,刚到下一站,老太太就慌里慌张地起身逃走了。她微笑,拉着吊环像个烈士一样继续享受着身后的摩擦。又过了一站,身后的磨蹭戛然而止,然后,那个坚硬的东西和那个贴着她的湿热的身体一起消失了。她看着刚刚下车的几个人,里面有几个是男人,哪一个是站在她身后的那一个呢?她端详着他们,像端详着自己看不见脸的奸夫。她希望他们有人会回头看她一眼,但是他们匆匆在马路上消失了,并没有人看她一眼。身后变得空荡荡起来,她拉着吊环,微微翘着臀部,以那个淫荡的姿势等待着,等待着有谁会继续贴在她后面。等待着等待着再有个男人用这种方式悄悄告诉她,你真是个欠操的女人,真像个傻逼,不过,你很有魅力。

    公交车快到终点站了她还是不下车,因为她根本不知道自己上的是哪路车也不知道该在哪站下车。最后,在公交车到达终点的时候,她孤零零一个人被公交车扔了出来,抛在了郊区一个陌生的车站。她四顾茫然,踟蹰着往前走了几步,忽然发现自己手里居然还抱着那本“葵花宝典”。她像忽然被烫着了一样,使劲甩掉了那本书,把它甩在地上之后还充满畏惧和憎恨地看了它一眼。然后,她抱住那个满是灰尘的陌生公交站牌,一个人站在那里开始号啕大哭起来。

    到很晚了她才回到家里,张群问她去做什么了。她说去郊区做个采访,回来时找不到路了。换下衣服准备洗澡的时候,她忽然在那件刚脱下来的旗袍后面发现了一块潮湿的污渍,黏黏的,鼻涕一样的污渍。那男人留下的。站在灯下她像欣赏什么艺术品一样,久久看着那块污渍,忽然就无声地冷笑了。

    她开始不厌其烦地向张群打听关于万宇生的一切信息,她要用这些羽毛般的碎片黏成一个有血有肉的万宇生,她不信,她就是不信,在一具血肉之躯上就找不到一丝缝隙。除非他根本不是人。张群断断续续讲出一些关于他的碎片,……他早就离婚了,有个儿子在美国读书,他常年一个人生活……有没有情人?那就不知道了,没听说过……听说他早年也是做学术研究的,后来调来这学校做校长了也就没时间做什么学术研究了……他是有些奇怪,怎么说呢,话很少,人比较闷,有时候他正和人说着话,说着说着就没有下文了,他好像忽然就忘了他刚才正在说什么……这个倒没有听说,但听人说他睡眠特别不好,好像失眠得很厉害。他失眠可能是和这学校的效益有关系吧,这种职业技术学院招生越来越困难,他是校长自然要焦虑。说句实话……对于我们这样的学校来说,分房也估计多少年才这么一次,百年一遇,所以大家才打破头地挤。

    她立刻打断了他,今天吃什么?你去买菜吧。她不许他再往下说。万宇生失眠?怪不得每次见到他,他都是一副没有睡醒的样子。她终于找到那条她想要的缝隙了。她盯着那条窄窄的却深不见底的缝隙,忽然有一种即将嗜血的快感。

    储南红来到职业技术学院的家属院,打听清楚了万宇生住在哪幢楼哪层。然后她开始做准备。这个晚上,她决定再去找万宇生一次。横竖就这么一次了。她和张群则说要去参加个同学聚会,可能要晚点回来。张群说完了之后我去接你。她打了个寒战,坚硬地说了声,不用。张群迷惑地看着她,可是,那么晚了你不害怕吗?她狂躁不安地打断了他,不用,我说不用就不用。张群不再说话了,嗫喏着退到了没有灯光的阴影里。

    她眼睛潮湿,不敢再多看他一眼便夺门而出。今晚她穿了一件黑色长裙,走在夜色中,她感觉自己像一件被磨得发亮但却并不锋利的武器。武器的坚硬与夜晚的柔软天衣无缝地结合在了一起。

    九层,万宇生家门口。敲门敲了好久,当她正沮丧地以为屋里没有人的时候,有人来开门了,开了一条门缝,门缝后面的正是万宇生。屋里一缕灯光流了出来落在她身上,齐齐剪下了一个侧影,看起来她像一个正站在黑暗边缘的不速之客。他眯着眼睛看了她好一会,好像终于想起她是谁了,他对她的到来似乎有些吃惊,但还是把她让了进来。她听到自己的高跟凉鞋正锋利地敲打着白色的地板,听起来有些冷脆寒凉。除了她居然没有别人来拜访?这屋子有一种让人意外的荒凉,一扇窗户像幽灵一样在黑暗中洞开着,家具上到处是灰尘,好像已经很久没有人在这里住过了,而她和他,只不过是一对意外在荒冢相遇的陌生人。只有头顶的一盏青纱灯笼在风中隐隐约约窥视着他们的脸。

    他说坐她便坐下,他说喝水她便拿起一杯水。他看起来比白天更疲惫,穿着睡衣松散地堆在沙发上,而她穿着锋利妖冶的黑色长裙,像刀锋一样赫然坐在他对面,他们的对峙让这个房间顿时显得狭小而可怖。他摘下眼镜把眼镜拿在手里把玩了一会,又戴上了,似乎过了很久,他终于先开口了,小储,我记得你是叫小储吧。房子的事……

    她忽然就毫无预兆地打断了他,她的声音又高又尖,像一个举手急于要发言的学生:万校长,听说您失眠严重。

    万宇生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再次摸了摸自己的眼镜,说:小储,我知道你是来问房子的事……

    她的眼睛变得异常明亮,好像里面正簇烧着一堆木炭一样,她盯着他再次打断了他的话,这次,她说话的音调已经近于雀跃了,好像这话是一蹦一跳地从她嘴里跑出来的。万校长,您不是失眠严重吗?

    万宇生迷惑地看着她,他们中间出现了短暂的空场,她忽然咯咯笑了起来,笑声轻佻得像个妓女,她一边笑一边紧张地注视着他的脸和他的嘴,看起来就好像是她生怕有什么话会突然从那张嘴里流出来,她一定要在它们流出来之前把它们堵回去。

    然而,几秒钟的停顿之后,万宇生还是开口了,他脸色疲惫苍白,嘴唇干燥,他又神经质地握了握自己的眼镜框,然后再一次猝不及防地开口了:小储,我只能和你说声对不起,房子……在这句话还没有来得及落地的时候,沙发上的储南红忽然像只凶猛阴鸷的大鸟一样飞起来向他扑了过去,在扑过去的一瞬间,她伸出一只手死死地不顾一切地堵在了万宇生的嘴上。她要拼死把他的话堵回去。万宇生慌忙一躲,储南红扑空了,她整个人都跌落在了那张沙发深处。她的头发撞散了,一头黑发披散下来,沙发上像忽然之间长出了无边无际的黑色的邪恶雨林,把她的脸和四肢都淹没了。

    她像受伤了一样久久伏在那个沙发的角落里动不了,万宇生站在一边看着她也是一动不动。就像是,他们两个正顺着这房间空气里的一种纹理,走进了某一种突然的睡眠。这种睡眠是如此安静,漫长而血腥。不知过了多久了,终于,这睡眠的一角终于被揭开了。他再次开口了,他说得很快,声音听起来滚烫而尖锐。

    他说,小储……对不起。其实分房子的事,我真的做不了什么,我真的为你做不了什么……我知道你们年轻人的困难,因为我也是这样过来的,当年大学毕业后我一个人来到这座城市,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没有住处,三十岁之前我一直住在单位后面一间破烂的单身宿舍里,夏天漏雨,冬天屋里会结冰,上个厕所要跑到很远的公厕。一直到三十七岁我才在这个城市里有了自己的房子,当年最穷的时候我身上只有三毛钱……

    她一个字都不说也不动,仍然伏在那里,好像真的睡着了。只见万宇生又接着说下去:我知道这些和你没关系,毕竟我们那时候和你们现在也不是一个时代……是的,我承认,我和你说这些是为了让我自己少一点罪恶感。说实话,我每次见到你我都会有这种罪恶感。我每次看到你……精心打扮得像过节一样来找我……我都会很难过。我知道你为了来见我,每次都穿上你最好的衣服最好的鞋,还拿上你出的书……为了让你不要再来找我,我尽量对你冷漠对你不客气……说实话,我真的害怕见到你。其实我一直都在躲你,恨不得一次都看不见你,真的。因为从最一开始我心里就清楚,这次分房你们根本没有希望……我只是不忍心……从一开始就告诉你。

    这时候,沙发上的那堆杀气腾腾的黑发忽然开始慢慢蠕动,裂变,然而,从这黑发丛中生出一张惨白的脸来。是储南红。她仰起脸来,看着他。她的目光又干又脆,似乎是刚刚在火里淬过的,她的整张脸都成了这样,成了这种刚刚被烤出来的陶瓷白,没有一点血色。就连嘴唇也成了无色的,成了一张透明的琉璃之唇。她仰着脸静静地看着他,脸上却并没有多少痛苦,好像那张沙发上有一个来自宇宙之外的黑洞,就在刚才,她所有的痛苦都被那个黑洞吸走了,吸得一点不剩。只剩下了她这具风声浩荡的身体废墟。

    她仰着脸,久久看着他,忽然她笑了,她使劲地笑着对他说:万校长,听说您严重失眠。她说的每一个字都很清晰很用力,听起来不像是说出来的,倒像是一个一个拿骨刀在手心里刻出来的。

    他惊恐地往后退了两步,看着她:小储……你……真的对不起,我应该一开始就和你说清楚的,对不起。

    她却好像已经完全听不懂他的话了,或者说,她和他,他们中的一个已经变成了外星人,在这个地球上,他们虽在对面却完完全全地失去了人类的联系。她执拗地倔强地疯狂地继续用自己独立的语言体系说话,她再一次对他说:万校长,听说您严重失眠,是吗?

    他站在背光处一动不动地看着她,所以,她几乎看不到他的脸。但她还是仰着脸,像株渴求着阳光的向日葵一样死死看着他。她的目光让他觉得他仿佛是她几世的仇人,她随时都可能拔地而起置他于死地,他不能不害怕。可是,她的目光又让他觉得他好像是她失散多年终于重逢的父亲,她贪婪地不顾一切地看着他,问他索要一点光一点暖,她好像要把他的容颜一寸一寸地记下来咽下去,她好像生怕他会忽然离去,生怕他会再次遗弃她。她不顾一切地想要留住他,想要靠近他。

    他的泪无声地落下来了。他站在那团黑暗里,颤声对她说,是的,孩子,我有严重的失眠,我已经很久没有好好睡过觉了。这声音因为是从暗处发出来的,听起来分外悲怆,也分外慈悲。仿佛是深山中的古寺里发出的钟声。

    她的眼睛忽地燃烧起来了,好像在这个荒芜的星球上,她终于接收到他的信号了,她终于找到他了。为此她欢呼雀跃,做出了一种完全与年龄不符的活泼。他看在眼里,愈发心酸。然后,她过于活泼地,像个儿童一样对他撒娇对他献媚,那我给你治疗好不好,我给你治疗失眠好不好?我以前和心理医师学过催眠,我知道用催眠可以帮助病人解决失眠问题,因为……失眠的人都是因为心里有病。你要相信我,你要相信我好不好。你真的觉得我什么用都没有吗?其实我什么都会,我会做饭会缝纫会写作会中医会修理马桶……

    他看了看墙上的那只钟,忽然打断了她,现在已经不早了,你也该回家了,再不回怕张群要等急了。

    她牢牢站在那里,邪恶而无辜地看着他,一动不动。

    他叹了口气,孩子,快回吧,明天再说,好吗?

    她死死盯着他的眼睛,我会给你治疗失眠,你有失眠,不是吗?

    他久久地看着她,他又长长叹了口气,她听见他说,孩子,如果这样能让你好受些,那就来吧。

    5.

    她伸出一只手,握住了他的一只手,他一哆嗦,她的手也是冰凉的瓷质。似乎这站在他眼前的并不是一个真实的人,而只是从他疯狂的想象中走出来一只瓷器。是啊,他都多少天没有睡过觉了,他早就已经分不清白天和黑夜的界限了,他整宿整宿地睁着眼睛胡思乱想,捕捉黑暗中一切细微的不能再细微的声音。而白天却像在梦游,他觉得白天里见到的每一个人都不是真实的。他时常怀疑他们都不过是他想象出来的幻影。就像眼前这个女人,是不是也不过是他的想象?

    她握住他的那只手,像牵着一个小孩子一样把他牵到了沙发边,然后,她命令道,躺下去。在对他下达命令的一瞬间,她忽然周身涌过一种陌生而奇异的快感,她想,这就是权力的快感吧,所有的权力都与命令牢牢连在一起。他听话地躺在了沙发上。她看着躺下的男人,他不再是那个坐在阔大办公桌后面的男人。然后她走到墙边,关掉了屋里所有的灯。他还来不及说一句完整的话,整个屋子就咣当一声掉进了深井里。阳台上的那扇窗户静静地开着,此时,这扇窗户看上去就像是遥远的井口,他躺在沙发上,可以从这井口看到外面苍青色的磨砂月光。

    她无声地走到了他的面前,他躺在沙发上看着她,觉得她像一只神秘的鸟类忽然栖息在了他的面前,他听见了她女巫一般的声音很遥远地响起:把眼睛闭上,把身体放松。他忽然感到了一种奇异的恐惧,这种恐惧与失去睡眠的感觉很像,黑暗像液体一样裹挟着他,从他的每一个毛孔里流了进去,所以在那一瞬间他有了一种近似于窒息的感觉。而现在,这个女人告诉他,他已经躺在一道悬崖边了,那悬崖下面就是一种古怪的沉睡,现在,他已经离那沉睡很近很近,只有一步之遥了。她会把他带进那种睡眠。

    这更像是一种可怕的绑架,可是,他躺在那里动弹不得。像是身中咒语一般,他想,就是被这可怜的女人绑架也是应该的。他在黑暗中把眼睛闭上了。

    她的声音钻进了他的耳朵里,放松再放松,把身体里的每一块肌肉都放松下来,感觉自己是没有重量的,是漂在空中的。那缕月光也被挡在外面了,现在,他感觉自己被铸进了一种完全的坚固的黑暗中,他就像一只透明的琥珀一样被夹在这黑暗里。这时候,他听到她的声音似乎已经与她的身体分离,这声音独立着刺穿了黑暗,走到了他的面前。他听见她说,你现在正走在一条寂静的路上,这条路上只有你一个人在走,你顺着这条路在往前走,一直往前走。

    他闭着眼,在这无边的巨大的黑暗中,看到一个男人正走在一条寂静无人的路上。果然,这条路上只有他一个人,他在往前走。他又听到她的声音指挥着那个男人,现在,你在前方的路口忽然看到了一面镜子,现在,你走过去,走到镜子前面,往里看。然后你告诉我,你在镜子里看到了什么。

    他看到那个男人在黑暗中看着前面,路口果然立着一面巨大的镜子。男人却站住了,他说我不敢过去。她的声音冷静安详,犹如巫师。她命令到,走过去,看看镜子里有什么。他便朝着那面镜子战战兢兢地走了过去,在那面巨大的镜子里他看到了一个模糊的人影。她说,镜子里的人你认识吗?他说,我看不清他的脸。她说,你能不能看到他穿的是什么衣服。他说,也看不清。她说,你再看看你不认识他吗?他却不敢朝镜子里再看,他说,还是看不清。

    她的声音慢慢在他耳边蠕动,她说,现在你继续沿着这条路往前走。他便在黑暗中继续往前走,一条光秃秃的道路,周围没有一棵树,也看不到一个人。她说,路的中间有一个洞,你不小心掉进了这个洞里。现在你已经掉到洞底了,感觉到了吗?你告诉我你在洞底看到了什么。

    他忽然便觉得自己置身于一个幽暗潮湿的洞底,更坚固更彻底的黑暗击打着他,他开始感到头晕了,一种强烈的恐惧淹没了他,他说,我觉得害怕。她说,看着你的周围,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他说,我什么都看不到。她坚硬地说,看着你的周围。他忽然大喊起来,快让我出去,快让我出去。

    她沉默了几秒钟,说话了,她说,现在我伸下一只手去把你拉出来,你能看到我的手吗?他在黑暗中抬起头,拼命看着自己的头顶,果然有一只白色的手从上面伸了下来。他看不到这只手后面的身体,它单单就是一只手,从黑暗的核里长了出来,伸到了他面前。他盯着这只鬼魅的手看了半天,还是死死抓住了它。

    然后,他听见她的声音说,现在睁开眼睛吧,你已经出来了。

    他睁开眼睛时,灯光已经大亮,刚才那幻影中的黑暗和眼前凛冽的明亮如两道迅速转换的幕布,被摄出的黑白照片正孤单妖娆地晾在深夜的月光里。她再次走到沙发边,站着,俯视着他。好像她是一个母亲,过来视察一下摇篮里的婴儿睡得怎么样了。又好像她是一个护士,而他是躺在病床上的老弱病残。眼前这种格局忽然就让他的心里生出了一缕奇异的舒泰,似乎他已经被镶嵌进了一个正适合他的缝隙里,是的,此刻,他愿意这样,愿意这样躺在这里被她居高临下地俯视。似乎这种俯视足够平衡他对她的愧疚。为此,他情愿躲在那缝隙里不再出来。她却开口了,万校长,您为什么什么都看不到?

    语气铁画银钩,声音平缓而略带讽刺,起码他听起来是这样的。好像每一个字从她嘴里说出来时就已经披挂好了坚硬的盔甲。他忽然就感觉到她已经变成了别的东西,她不再是那个穿着黑色长裙的乞求他要他恩赐她的女人,她成了一只凶悍的鹰隼,正围绕着他上下盘旋着,残忍地窥视着。也就是说,刚才那场催眠真正催眠的其实是她自己。他躺在那里,没有动,他看着她,忽然慈祥地笑了,其实我觉得很害怕。

    她盯着他的眼睛,您看到了什么让您害怕的东西吗?我看不清楚。

    万校长,您如果不去看清楚那个让您觉得害怕的东西,您的失眠就不可能好。

    小储,房子的事……

    她几乎是跳起来,像个日本武士一样挥着寒光闪闪的刀一刀便斩断了他的话。她说,万校长,我们正在说您的失眠症,这和房子有什么关系?今天晚上根本没有房子这回事。

    她说得那么逼真,好像她真的是一个医生,一个专业的催眠师,好像她真的正在给他治病。好像关于那房子,那房子的所有真的根本就没有存在过。它不过是他幻想出来的一件道具。他躺在那里没有动,感觉一种酸性物质正流遍他的全身,正腐蚀着他,慢慢把他掏空。他看着她说,那我们再来一次吧,让我好好看看。他说得那么诚恳,好像一个大人决定要成全一个孩子幻想出来的游戏。她俯视着他的脸,慢慢说,不要害怕,这次我和你一起进去,记住,我会拉着你的手一起进去,我知道你需要一个人。

    灯光灭了,布景再次转换为黑暗。他听到她的声音正在黑暗中漫游,把眼睛闭上,把身体放松,再放松,把每一块肌肉都放松下来,想象你正浮在无边的大海上,你不要动,只是静静地躺在海面上。好了,现在我们再回到刚才的那个洞里,你正站在黑暗的洞底,有一只手从洞口伸进来,你看到了吗?这只手是我的,现在,我把你从那个洞里拉了出来。整条寂静的路上只有我们两个人,我们一起往前走。然后,在我们前方出现了一座屋子,现在告诉我,你看到的屋子是什么样的。

    他眼前出现了一座想象中的屋子。他说,没有窗户。这座屋子没有窗户,只有一扇门,这扇门紧闭着。

    现在你走过去,推开门,走进屋里。

    屋里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到。

    害怕吗?

    是的。

    我就在你旁边,你握住我的手了吗?

    是的,我握住了你的手。

    我就在你身边,现在,我们拉着手一起走进了屋子里。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漆黑,到处都是漆黑,什么都看不到。

    你还觉得害怕吗?

    是的,我很害怕。

    你握着我的手还怕吗?

    我想抱住你。

    ……

    现在,我觉得我已经抱住你了。

    你现在看到了什么?

    我什么都看不到,我只觉得在黑暗中能和一个人抱住便好多了。

    你确定你抱住的人是我吗?

    现在只有你在我身边,我很需要你……谢谢你。

    那个人不可能是我。

    为什么?

    因为我已经不在你身边了,我已经出来了。现在又是你一个人独自在里面了。

    他猛地睁开眼睛,灯光已经大亮。如乘坐着一辆列车从深夜迅速驶向了白昼。他看到了站在他面前的女人,她站在那里已经满脸是泪。他忽然就长长舒了一口气,在这个晚上,在这个深不见底的晚上,她终于能流泪了。她终于有哭的能力了。他想起了刚才那个虚拟的黑暗世界,此时他情愿相信,在那个世界里他真的是那么需要她。他躺在那里,一时竟分不清究竟刚才的黑暗是真实世界还是眼前的灯光是真实世界。他情愿眼前这一切不过是一种投在墙上的幻影,而刚才黑暗中的世界才是真实的才是可触摸的。他开始理解,为什么有人会想要活在沉睡、醉酒或者是由它们带来的融化里。因为它们似乎比现实更真实,比正常的一切生活更让一个人觉得安全和舒适。似乎那才是灵魂真正应该居住的巢穴。

    他坐起来说,孩子,房子的事……

    她再一次迅速打断了他即将说的话,她说,万校长,刚才你是不是也很需要别人,需要别人是什么感觉?他看着她的脸,说,每个人都会有需要别人的时候,孩子,你不要再自责……她再次打断了他的话,如果你很需要很需要一个人的帮助或者是需要他手中的权力,你会不会像狗一样给他摇尾乞怜?他无力地看着她,孩子……她的泪再次下来了,他慢慢从沙发上站起来,嘴里说,孩子,你没有做错什么,我知道你不过就是想在这个世界上有块容身之地,有个家,我都知道。我没有帮你,你恨我是对的。

    她一边哗哗流泪一边忽然诡异地笑了,万校长,我确实恨你,可是,如果你觉得你正陷在一种绝望中,而只有一个人能帮你,只有一个人能给你一点点希望,那么,你会不会爱上这个人?

    他缓缓张开了嘴:……小储,我知道你恨我,这是应该的。

    她还在笑,万校长,如果你在沙漠中快要渴死了,你就不会爱上那个唯一会给你水喝的人吗……现在,你能抱抱我吗?你知道吗,我几乎每晚都会梦到你,你猜我都梦到了什么?在梦中,你在抱我在吻我,在和我做爱……

    他脸色煞白,连连后退,他一边后退一边快速地说,我知道你恨我,你恨透了我才会这样……其实我也经常问自己,我还算一个好人吗?……自从我做校长手里有了这点小小的权力之后,我慢慢发现,不是我在使用权力,而是权力在使用我了,我学会了不拒绝权力。学生家长给我送礼送钱的时候我没有拒绝,老师们有求于我给我送钱我也没有拒绝,有女老师来投怀送抱有求于我的时候我也没有拒绝……还有,甚至就是这次分房也充满了黑暗,因为找哪家开发商他们都会给我足够的好处,开发商所擅长的便是打点好关系再去鱼肉百姓。老百姓的那点血汗钱可以随便被这些人圈走。早在动工之前房子其实就已经分完了,就是说,在你第一次来找我的时候,房子其实就已经分完了,你从一开始就没有任何希望……

    万校长,我是想和你睡觉,我确实想让你把我睡了,可是,我已经不是为那套房子了,你能明白吗?其实我早就不是为那套房子了。

    这些年就这样不知不觉地过来了,我不再是一个学术工作者,与当年所学的专业完全脱节,我成了一台巨大机器上的一个小零件,我像任何一个手中有点小权力的人一样,也学会了把这点权力用到极致。因为,如果我不这样做,我就是个异类,就是个怪物,我在别人眼里就是个外星人。可是,当我使用我手中这点权力的时候,我又会觉得自己如此可笑,又可怜,连我自己都看不起自己,更重要的是,这么多年里我都快乐不起来。这些年,当我像颗卫星一样绕着既有轨道不停运行的时候我就问我自己,究竟是人造就了规则还是规则造就了人?和规则相比,人不过是些血肉之躯,这就像人类造出了机器人反过来却要被机器人控制。

    万校长……

    我也想过,这一切可以改变吗?每个人都有权要一点活着的尊严不是吗?可是人类社会总会有新的不公吧,还会有新的隐忍,新的失去尊严,新的人为活下去给权力下跪。人类社会也许就这样会一直重复下去吧,而作为一个个体身在其中是怎样的无力和脆弱啊。我看着那些挥汗如雨蹬三轮车的车夫们,看着那些种了蔬菜只能卖几毛钱的农民们,看着你这样的年轻人为一套房子一次次穿上最好的衣服,可怜地谄媚地来到我面前,随时准备脱光自己衣服的时候,我就觉得无比痛苦。可是在这痛苦的同时,我还在按照既定规则运转,我根本停不下来。这就是人作为时光中的一滴水的悲哀吧,因为我们不过转瞬即逝便化为尘埃,我们什么都来不及去改变,任何的苦难任何的规则我们都改变不了。而时光之河永远在前进,永不停留……

    万……

    这个世界,外表看起来人人有选择,事实上基本没有选择,每个人只不过都在绕着既有的轨道运转罢了。因为我们作为人类,自身就带着邪恶的平庸性。所以,孩子,你一定要学会原谅自己。如果你不能原谅自己,你就会像我一样,成为一个抑郁症病人。

    ……

    6.

    他跌跌撞撞地重新回到沙发上,像很累了一样躺了下去。他躺着,她站着,他对她说,孩子,我们再来一次好不好。她哑着嗓子说,万校长……他微笑了,其实我还挺喜欢这种从现实里脱身出来的感觉,不管它是不是幻觉,也许我失眠的原因就在这里面了。你不是一直说要让我看到自己害怕的东西吗,其实我也想看到它究竟是什么。

    灯光消失,背景转换,黑暗再次从这屋子里无边无际地升起,两个人在黑暗中渐渐隐没,直到看不见彼此了。她的声音说,你放松,现在我们又回到那间小屋了,你仔细看看,你能看到什么?

    在这屋子里有一张桌子。

    桌子上有什么?

    有一支蜡烛。

    走过去把那蜡烛点着。

    现在我已经把它点着了。

    就着这烛光,你仔细看看周围还有什么。

    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

    你好好看一看,一定有什么。

    我看到了另一扇门,一扇很矮的门。

    你走过去,推开这扇门。

    ……我又感到了恐惧。

    你推开它,不要怕。你害怕面对的其实是你自己最真实的想法。

    我觉得恐惧是因为我不知道门后面有什么。

    也许你真正害怕的东西就在这扇门后,把它推开。

    现在我把它推开了。

    告诉我门后面是什么?

    是一片白茫茫的光,只是一片光,很刺眼,其他什么都看不到。

    真的什么都看不到吗?

    ……我明白了,这其实不是一扇门,它是一扇窗户。

    是它让你恐惧吗?

    确实,它就是一直以来让我恐惧的东西,就是一扇窗户。很长时间了,我经常会盯着一扇打开的窗户发呆,因为我总幻想自己会从那里跳下去,这让我觉得害怕,可是我又觉得它一直诱惑着我,尤其是当我整宿整宿睡不着觉的时候,我就会觉得也许从那里跳下去是个不错的选择。那么多痛苦一下就结束了,也是很不错的,不是吗?因为它的诱惑,所以一看到打开的窗户我就会觉得害怕,害怕着却还是要忍不住走过去……

    现在你出来,你睁开眼睛。

    这次我根本没有闭上眼睛。谢谢你,孩子,你让我看到了这扇窗户。

    她过去打开了灯,灯光大亮,只见他像生病一样虚弱地躺在沙发上,脸色苍白眼睛却明亮异常。她说,先不要说话了,休息一下,我去给你倒杯热水来。你看你出了这么多汗,先喝杯水再说。

    等她从厨房拿着一杯水出来的时候,却发现沙发上忽然空了,找遍整个房间都没有了他的影子。这时候,她忽然看见了那扇打开的诡异的窗户,它静静地在黑暗中与她对视着。她打了个寒战,慢慢慢慢走到窗前,浑身哆嗦,然后,她终于就着月光往下看去。楼下的空地上静静地趴着一个人,是万宇生。他毫不犹豫地从这扇千辛万苦找到的窗户里一跃而下,结束了他所有的疼痛。

    就在这时,她忽然发现离万宇生几米之外还站着一个人,他像个影子一样,薄薄地瑟缩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正无声地注视着趴在地上的万宇生。就着苍青色的月光她不费力地就认了出来,那个人是张群。

    这时,她站在窗口忽然听到,寂静肃穆的夜色里,不知谁家的窗口传出了一缕如泣如诉的箫声。这缕箫声在月光下渐渐长出了巨大的血色羽翼,如一只传说中的火烈鸟一样正无声无息地翱翔在他们的上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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