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十点的公交车上。空而脆。
只剩下了时间的脚,踌躇着从这扇车窗对流到那扇车窗。汪静路坐在车的中间,最前面是司机,最后面是一对粘成了八爪鱼的情侣,他们像一枚果实里的几粒籽,安稳地晃荡在这一小块切割下来的空间里。路线是汪静路早已背熟的,娴熟得不用脚就能自己走下来,看着路两边的景物就像看着自家的东西,熟得快要落下枝头了。
汪静路靠着车窗,把头抵在玻璃上,倒映在玻璃里的脸和她的脸隔着玻璃紧紧贴在一起,两张脸彼此注视着。灯光和楼房重重叠叠地从玻璃里的那张脸里切过去,切过去。一时间,那张脸里落英缤纷。过桥了,玻璃里的那张脸像只容器,装满了泛着黑色鳞片的江水。有了这黑色的底子,她在玻璃里看到了那两滴浸在江水里的蓝,细长的,银脆的,酸凉的两滴,像是从很深的江底浮出来的。这是她今天刚戴在耳朵上的两颗蓝宝石耳钉,现在,正安静地爬在她的两只耳垂上。她对着玻璃,朝左面转了转脸,又朝右面转了转脸,在江水里顾盼着自己的影子。到江心了,江面愈发黑了,她的影子像一页纸融进了江心,现在只能看到这两点蓝了。在一片黢黑中,这两点蓝光像从闭着的古木门后飘出的两缕寒香,细细的,凉凉的,遥远的,像发丝一样可以绕在指间的。她的影子静静地看着她,像被两只蓝耳钉钉在了玻璃里。
后面那对情人喁喁的情话像动物暖湿的皮毛蹭着她,痒而潮。还好,到站了,坐在前面的司机极不耐烦地把她扔下就走了。
王玉成像往常一样已经等在站牌下了,他瘦瘦的站成一条影子,贴在夜色里。她和王玉成一周见一次。到了他家里她先把自己埋在沙发里看会电视。然后,然后就是做爱,要不还能做什么?和王玉成在一起的夜晚就像一只上好了弦的钟表,嘀嘀嗒嗒,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地往过流淌,这钟表也长到了她的身体里,她做什么好像都成了程序。
因为和王玉成在一起的所有夜晚都长得太像了,重重叠叠地最后叠成了一个影子,可以是最近的这个夜晚,也可以是最开始的那个夜晚,一眼看过去就像X光线一样扫到了这些夜晚的骨骼。最早的那个夜晚是怎么开始的?大约也没有什么出奇之处,不然怎么至于连点有关情节的尸骸都没有留下?无非就是一个男友不在身边的寂寞女人和一个妻子不在身边的寂寞男人之间的那点破事,认识了,吃饭了,上床了,彼此取暖了。然后,有规律的约会沦为了侵蚀生活的惯性。
进了门,她把鞋往门口一蹬,就把自己埋在了沙发上的一堆贝壳一样大小不一却五光十色的枕头里,她抱着一个枕头恹恹地看着王玉成说,给我杯茶。她觉得自己还像一尾鱼一样冻在公交上的那陀空气里,隔几天不见这个男人她就会觉得他陌生,她缓不过来,像不认识他一样,似乎还需要从头再来。茶送到她手里了,她捂着,像捂着一个小型的热带森林,阔大的叶子在水中疯长着。温度从那叶子间一片一片地渗进了她的皮肤里,她的身体慢慢苏醒了。
王玉成换上睡衣不知在那儿找什么,睡衣上斑斑驳驳的纹路,像落满了树影,王玉成像走在密林深处,背影看上去有些支离破碎。后来,他们坐在一起开始看个无聊的宫廷剧,他坐到了她身边,就着一大堆枕头,就像两个人正坐在沙滩上的贝壳丛里。屏幕上是两个宫女正在钩心斗角。他的一只手不耐烦地搭在她的肩上,等着那两个宫女快点消失。其中的一只手指乱晃着,细细碎碎的末梢神经粘在了她肩上。她躲了躲,只盯着电视屏幕。她突然说,不看了。
王玉成的那只手停在了半空中,像一只钟摆停电了。这时,沙发上的她突然抓起遥控器把电视关了,屏幕黑了,像掉到了一口井里,屏幕上的两个女人倏地没有了声息。王玉成那只手还搁在那儿,像正被煎着的鱼,不知道该取下来还是该继续放在那儿。他小心地看着她的侧面,问了一句,又怎么了?她猛地挣开那只手,像尾鱼一样把自己甩上了岸。她的话也像条鱼一样,明晃晃的,湿漉漉的,就会说怎么了,怎么了,你就不会说句别的吗?
那只手试探着,嗫喏着,涎了脸一般又伸了过来,冷涩的手,手心里却是一点坚硬的芯子。她缩了缩,没缩处,只好硬硬地倒在那里。屋里很静,太静了,反而有沙沙的寂静锯着耳朵。他轻轻拍着她的肩膀说,又怎么了,我最怕你生气了,别人哄一哄就好了,你却是怎么哄也缓不过来的。汪静路冷笑,这么说,你是哄过很多女人的。王玉成拍她的那只手停了两停,然后又接上了,他的声音里突然冒出些笑泡,努力压住了最下面的一些坚硬的东西,他说,今天怎么了,谁又惹你了?
汪静路冷着脸,看着白白的墙说,我换副耳钉你也看不到,换种化妆品你也不知道,你对我还有一点关心吗?王玉成在她头顶上干干地笑,原来是因为这个呀,男人是不注重细节的,那么注重细节的男人怕女人也受不了。你给我这么大的压力,就是再成熟的男人也慌了。来,让我看看换了副什么耳钉,委屈成这样。
汪静路便顺着这个台阶往下走,她才懒得真赶尽杀绝。她知道,他也知道,她无论怎么放纵自己去任性,根子上仗的不过是他对她的一点喜欢,或者,他对她的一点需要。而且,无论如何,这个男人对她荒凉的生活来说多少算一点安慰。她从眉梢里给了他一点点妩媚以示缓和局面,然后用手摸摸自己的耳垂,做小女人状,怎么样?说完这三个字的同时,她的那只手便直直钉在了耳垂上,半天没动。这时,王玉成也看清楚了,她的一只耳垂上戴着一只蓝宝石耳钉,另一只耳垂上却是空的。那一只耳钉冷冷地形影相吊地亮在那里。汪静路的那只手在触到那只空耳垂的一瞬间,她觉得那只没有耳钉的耳眼像她身体上的一个洞,风从那里面钻出来,凛冽地裹着她,她像棵秋天的树,站在那里落叶纷飞。公交车过桥的时候,那耳钉还在,那是什么时候丢的?两个人开始在沙发上天翻地覆地找,把所有的枕头扔到地上,找遍了每一个缝隙,没有。又开始在地上找,也没有。她进来就是这条直直的路线,更不可能在其他地方。那就是丢在了公交上?或者站牌下?那一点凉而硬的蓝宝石的光静悄悄地从她身上熄灭了。
两个人静静地细细地沐浴在一片浩瀚的安静里,汪静路直直看着王玉成,她的眼睛忽然变得很大很深很静,似乎这房间里所有的安静都从这两只眼睛里漏进去了,深不见底。灯光静静地把他们的影子烤在了墙上,薄薄一层,像把他们风干在了墙上。其实那不过是一个瞬间的安静,却被他们拉长了几百年几千年那么长,他们都感觉到了,在那深不见底的安静下面,有什么东西要浮出来了,尖锐的,血红的,像岩浆一样的东西正在他们脚下暗流涌动。周围的空气也突然如石南花般迅速妖冶地生长起来,缠绕着他们,把他们抛在空中。
汪静路无声地静静地看着王玉成的嘴唇,她平静而残忍地等着那嘴唇后面的声音。终于,那嘴唇开始动了,他终于先说话了,他的声音是打着飘出来的,像系在他牙齿间的一条丝带,软的,滑的。丢就丢了,破财免灾嘛。她等着,站在血红的石南花丛里等着他继续说下去,然而,他已经说完了。他的嘴唇又严严实实地重新合上了。见底了。岩浆和石南花凝固住了,像冰雕雪刻的丛林。他们的脚又重新落在了坚硬的地上。她垂下了眼睛,把目光从他嘴唇上收回来了,像是把她整个人都收回来了。
她走向窗口,站在那里,看着窗外。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一瞬间里,有一点点解脱,还有一点点深不见底的疼痛。在他那句脱口而出的话里,他说的是,丢就丢了,破财免灾嘛。他甚至没有哪怕半真半假地脱口而出一句,丢就丢了,我再送你一副,不就是一副耳钉。是啊,不就是一副耳钉,其实,如果他真的送她,她就真的会要他这副耳钉吗?她就那么廉价?就值一副耳钉?她要的不过就是那一瞬间里一句脱口而出的话,不带一点犹豫的,像真的一样,脱口而出。就一句话,丢就丢了,我再送你一副,不就是一副耳钉。可是,一副耳钉就把他吓回去了。她对着窗外冷笑。原来,在这个男人眼中,她还不及一副耳钉。他更愿意送她些不费力也不用花钱的甜言蜜语。如果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之间的关系是没有契约的,那么任何一点风吹草动的利害动辄就会变成牙齿,咬着他,也咬着她。
现在,这副耳钉就咬着她。
她抓起包,蹬上自己的鞋,心平气和地不能再心平气和地对他说,我走了。王玉成怔了怔,最终也没有说什么。她想,他已经心虚成这样了,心虚得一句话都没有。顿时背上微微感觉有些悲怆,像没穿衣服一样走风漏气。他只穿着睡衣把她送到了门外,她头也不回地上了门口的一辆出租。把那男人扔在身后。下了出租到了自己住的楼下,她却仍是不想上去。也没有什么理由,就是觉得不应该上去。那只耳钉像个胎儿一样结在她腹中,她自己消化不掉。她在楼下的台阶上呆呆坐着,任晚风把她推来搡去地揉捏着,她觉得她快融化在这风里了,那只蓝色耳钉便是她留下的舍利子,化不掉。她拿出了手机,找邓浩的号码。
她在王玉成那受挫的时候就会想起邓浩,同样,在邓浩那受挫的时候也会想起王玉成。其实,邓浩才是她的男朋友,只是不在一个城市。一谈谈了六年,他们的恋爱早成了挂在屋檐下的腊肠,颜色败了些,风干了些,回锅煮煮倒还是可以吃的。现在,她只有在伤心的时候才容易想起他,就像伸手在一盆炭的余烬上烤烤火,远是远了些,余温还是有的。她能和他六年交往下来,是因为她觉得他适合结婚,但她对他的那点喜欢也就只够结个婚。谈爱情吗,不够,真的不够。这点不够逼着她四处索取,铤而走险地问别的男人索取。她觉得自己就像钻到果核深处的那只虫子,越贴着那点阴暗的核就越快乐。虽然这快乐很无耻。
打电话的时候,她看了看表,十二点半,不知道邓浩是不是已经睡着了,或者,床上还有别的女人?不好说。电话通了,却是好半天才有一个跌跌撞撞的声音从手机里爬出来,喂?她听着这声音觉得是一个找不到眼镜的高度近视眼正摸索着摸到她身上了,忍不住往后躲了躲。电话里又是一声,喂?声音稍微清醒了些,却是带着明显的愤怒,就像有只手要从手机里伸出来揪住她。她对着手机大声说了一句话,我的耳钉丢了!什么?电话里的声音更愤怒了。她更大声地说了一遍,我的耳钉丢了!她一个字一个字地往手机里扔,看手机里那个男人的反应。邓浩似乎终于明白她在说什么了,不是她半夜得急病住院之类的噩耗,也不是她突然很想他,他在半睡半醒之间勉强把愤怒堵回去一点,他说,一只耳钉,丢就丢了,深更半夜的,快去睡觉。她说,不睡。他说,姑奶奶你想干什么,你不睡我还要睡。她说,我就不睡。他不耐烦地说,那你说你想怎么着?
她突然冲着电话里喊起来,你根本不爱我,一点都不爱我。电话里的男人咕咚把电话挂了。咣当一声,他从电话里沉下去不见了,只剩下满耳的忙音轰炸着她。她还是坐在台阶上不动,他们居然是一模一样的口气,丢就丢了,一只耳钉嘛。王玉成终究是别人的男人,也就罢了,怎么连自己的男人对自己也不过这样了。在王玉成那里,说穿了她不过就一免费的小三,他为算计成本对她能省则省也倒罢了。在邓浩这里呢?就是原装的女友都不如一只耳钉值钱?他们居然都不屑于哄哄她,骗骗她,丢就丢了,我再买一副送你。她贪婪吗?她只要一句话,可是连句话,他们都残忍地不舍得给她。
下一周,她和王玉成没有见面,再下一周,王玉成主动打来了电话,小路,今晚过来吧,买了个小礼物要送你呢。她在电话这头无声地冷笑,亡羊补牢?两周的时间他才回过味来了?被迫的,不情愿的,忍着痛却还要邀功请赏?在两周时间里,他大约一直在思考,是一副蓝宝石耳钉重要,还是一个男人的寂寞重要。他甚至一定会痛心疾首地抱怨几天,为什么早不丢,晚不丢,偏要丢在他家的沙发上,就像他家的沙发莫名其妙地成了犯罪现场却还找不到尸首。她冲着那副耳钉再去他家?就好像,她真的就值一副耳钉。她对电话说,我这周要去出差。
她说的倒不完全是假的,只不过谈不上是出差,就是在本市的一个采访。到郊区的一个企业,她们报社每年要给这家企业做两次整版报道,因为这家企业付给她们丰厚的广告费。
那个企业的宣传部门的一个叫张树平的负责人一天都陪着汪静路采访,每次来采访都是他接待汪静路,每次都亲自开车陪同。黄昏时候,汪静路对身边这个男人说,完了,回吧。
车走着走着天就完全黑了。傍晚的时候下了一点小雨,雨早停了,路面却还是湿的。油黑乌亮的柏油路湿软着,蠕动着,像一截刚蜕了皮的蚕。所有的汽车都打开了车灯,夜色里裹着的一团一团的光,像钉在路面上的一颗颗钉子,温钝地亮着,浮游着。汽车的影子游动在这马路的里面,魂魄一般,转瞬即逝。汪静路看了一眼身边开车的男人,男人居然还戴着墨镜,看上去就像躲在了一堵墙的后面。因为这副眼镜,他的整张脸看上去在远远向后退去,是模糊的,遥远的,像时光中颓败的城堞。在这张脸上,她只能看到他的嘴唇,他的嘴唇很醒目,一张漂亮的嘴唇,坚硬而柔软,荒凉而鲜艳,长在一个男人的脸上,像一场盛开的火灾。他无声无息地开车,不说话。其实他们在三年之内已经见过好几次面了,也不止一次在一起吃过饭,但是每次见面还是说不了几句话。因为这个男人太闷了。
但这个晚上,汪静路忽然有一种奇怪的孤单感。她异常想找个人说话。她先开口了,你不能把你的眼镜摘掉吗?现在没太阳。男人的嘴唇笑了一下,她想,这样的嘴唇竟然长在一个男人身上。他说,就是,忘了。随后便摘了眼镜。汪静路抿嘴笑,原来你会说话啊。这时她看清楚了这双眼睛,一双不算年轻的眼睛,眼角是细细密密的皱纹,与下面的嘴唇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的眼神慵懒,冷峭。像沉在水底的暗礁。
汪静路看着挡风玻璃里自己的影子说,你们企业里的人是不是都像你这样不喜欢说话。男人专心开着车,惜字如金地说,不。汪静路说,你说的话是不是还打算要卖钱,这么吝啬!男人笑。她又说,那就你一个人是这样?男人又笑了一下,说,我转业前在野战部队做了二十年的军人,所以话比别人少。汪静路说,我一个在部队的同学经常半夜给我打电话,倾诉他见不到女人的苦闷。你在部队待那么长时间,结婚了吗?男人说,担心我娶不到老婆?汪静路从镜子里斜瞟了他一眼,说,难得你这样的人还能幽默一下。男人说,本来是结了,后来又离了。汪静路说,现在怎么满世界都是孤单的男人和女人。压根没结的,结了又离了的,结了还觉得自个是单身的。文艺腔一点的呢会说,结婚后的那种孤独更致命,有人就对我说过,她说,哎,你不知道,你们就是结婚了,你和他正抱在一起,你还是觉得其实就你一个人。一般人呢,会说,哎,同床异梦罢了。
2.
车走到西江边了。江和路平行着靠在一起,江水在黑暗中也是乌亮的墨色,披着一层柔软的碎波,每一片波里都含着扁扁一点发着光亮的心脏,若有若无地跳动着。江的对面有一两盏灯火,带着隔世的渺茫,仿佛过了江就是另一个世界了。汪静路突然说,请我吃晚饭吧,两个单身凑在一起总要纪念一下才好。男人戛然停住了车,在玻璃里看着她的脸,一本正经地问,好,想吃什么。汪静路一笑,指了指江边,木瓜浸鸡。
两个人下了车走进江边的农舍,找了个靠着江水的炉子坐下,炉子上放着一口大铁锅。一个女人过来也不招呼他们放下两只木盆就走了,由这些食客自生自灭去。一只木盆里放着刚剁好的鸡块,滴着血,红白相间;另一只盆里是切成块的木瓜,切得犬牙参差地汪着水。男人说,江边有湿气,喝点梅酒怎么样?于是两个人又要来一瓶梅酒,青梅还泡在里面,像泡在酒里的碧绿的尸骸。酒也是绿莹莹的,灯光从酒里折过来落在桌子上,像一片潮湿的水草。
汪静路看着江水说,那什么,其实我这今天是真想喝酒呢,你真是猜到我的心思了。男人说,别叫我那什么,我早告诉过你我叫张树平。
汪静路掩嘴笑,对不起啊,我总是忘了你的名字。那什么,哦,张树平,你说衡量一个男人爱不爱一个女人的最好尺度是什么?
不知道。
你是男人你会不知道?你是不敢说,其实最简捷的办法就是看这个男人是不是舍得给你花钱。也不是说女人就真那么爱钱,其实女人要的不是这个钱,是这钱下面的东西。不是说钱最值钱,而是钱可以兑换成任何表达方式,一个女人在一个男人眼里都没有一副耳钉值钱,这女人是不是也太没尊严了。
有男人觉得你不如一副耳钉值钱?
我男朋友大约是觉得反正我已经到他手里六年了,横竖会嫁给他,要把刚谈恋爱那会儿的投资全赎回来。那情人呢,要的就是那点没名分的情义,连这种奢侈的东西也要一再降低成本。都把算盘打得精刮上算,唯恐赔了本。
一个男人要是不断地用钱砸你,你又会想,我就只值这堆钱吗?
我问你,要是一个你还算喜欢的女人站在你面前告诉你,她刚丢了一只蓝宝石耳钉,你会怎么说?
我这人嘴笨,什么都不会说。我会第二天买一副新的送给她。
我想听的就是这句话。可是我头天晚上没听到这样的话,第二天也没人把耳钉送到我手里,我怎么就没早点认识你呢?
现在也不晚嘛。
难得你这样的人还会开玩笑?你和你老婆离婚也是因为你不送她耳钉?
也不是,原因太复杂了。其实结婚是很伤感的事,因为结了婚,你就要开始把对方看透了。
酒喝完了,鸡也吃成一堆骨骸了。张树平说,走吧。汪静路站起来才感觉到,自己喝酒了。酒喝进身体里就像另一个人附在了体内,迈出的脚步都是陌生的,身体则蓬松着飘着往前走,像装了隐形的翅膀。眼睛里,耳朵里,突然盛开出了大片大片的清空,在身体里长成了茂密的一片。她踩着这大片的清空就像踩在云端一样,全身是软的,脚下也是软的。整个世界都糖一样开始融化了。汪静路摇摇晃晃地走着,忽然就觉得莫名的伤感,她想喝酒就是想稀释这伤感。可是喝了酒只能更伤感。这个晚上她突然感到了一种从没有过的巨大的孤独。这突如其来的孤独让她几欲落泪。
他送她回去,上了车,包裹着他们的又只有车里的这一点点空间了,这一点点空间和残留的梅酒的清香像粽叶一般丝丝缕缕地把他们包住了。两个人同时感到了一点莫名的紧张,周围的空气开始像网一样收紧。汪静路听到了自己咽唾沫的声音,咕咚一声,像掉进了空旷的井里。自己都吓了一跳。张树平像是也听到了,他好像也开始紧张了,便找了一句话想把周围逼过来的空气推开。他说,你认识路不,知道现在走哪儿了吗?汪静路全身僵硬地看着前方,说,不知道,我是路盲,今晚你就是把我卖了,我还肯定帮你数钱。
绕着躲着却还是撞上了一点很邪的东西,就那么一点点,是挑在针尖上的,这时候却刺进皮肤里了,又像蚂蟥一样向身体里更深的地方钻去。车里更安静了,车里的空气好像已经凝结下来了,一块一块围在他们身边,像一群羊拥挤着他们,把他们往一个地方赶。汪静路扭过头装着看路边的西江,这时候天上有月亮了,一弯薄薄的月牙,月是下弦,正落在西江里,瑟瑟地摇落成一团金色的羽毛。车再往前就该拐弯了,这个时候她突然说了一句话,说出来连她自己都觉得吃惊,仿佛不是从自己嘴里出来的,停车,我想看看西江,还没在晚上看过西江。车停了,她却没有动,还是那个姿势看着车窗外的江水。
月亮是焦黄的,有些憔悴。波光就着月亮又折到了汪静路脸上,光影细腻地在她眉梢间爬动着,她突然就变得委婉凄清,像一只月光下的瓷器。她还是坐在那里不动,张树平也没动。车里的空气像是都绷到弦上了,越来越满越来越紧。汪静路突然觉得更孤单了,那种孤单像蛇一样缠着她,她想慌不择路地抱住点什么东西取取暖。想抱住点什么的欲望正从她身体里很深很深的地方往出涌,她下意识地松了松领口。她后来想,就是从这个动作开始的。她的手从领口放下的时候,张树平的一只手忽然放在了她的这只手上,一只男人的干燥的手,带着一点点犹疑的试探,像在试一池水的温度。但是,她的那只手在他手里没有动,她的全身都没有动,安静而潮湿,像尊江边的石像。
这异样的像石块一样的沉默似乎都堆到张树平的身体里了,越堆越多,越堆越厚,直到在他身体里砌成了另一个人形,那个人长得足够大了,突然就变得力大无穷,伸出一只手来就把她揽在了怀里。酒精的力量坚硬地横亘在他们身体里,左冲右撞着却突围不出去,只能加倍在他们体内燃烧。她伏在他怀里没有动。在江边,在夜色里,和一个陌生男人的拥抱是这样荒凉而带着一点暖意。她想,男人和女人之间,其实要的不就是这一点点暧昧的东西。就这一点东西就够两个人享受眉眼之间的惊心动魄了。
但她很快就发现,事情和她想的并不一样,是她的沉默给了他更多暗示。现在,她的衣扣已经被他解开了。酒精的余热在两个人身体里都发酵着,膨胀着,她明显感觉到了他身体里的酒精撕咬着她。她开始害怕了,她伸出一只手推着他,不,不行。但是黑暗中的那个男人似乎根本听不到她在说什么,他已经失控了。他的手还在继续,手的下面是坚硬无比的力气。她有些绝望了,她近乎哀求地说,我不想这样,我没有想这样的。她是真的没打算这样。男人的手还在继续,她突然像想起了什么,她想起了王玉成,他竟然是她在这个城市里最亲近的一个人。她飞快地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找到他的号,她刚对着电话喊了“救命”两个字,手机就从手里落了下去。
等汪静路穿好衣服,张树平的一支烟也抽完了。那个魔鬼般的力大无穷的人似乎已经从他身体里坍塌下去了,消失了。他抽烟的手一直在抖,烟灰像雪一样落了他一身。最后他终于说话了,走,我送你回去。车又无声地开出去了。刚才汪静路木木地穿衣服,其实身体还没有苏醒过来,还冻在刚才的那截空气里。车开了,拐了弯,离西江越来越远,她的身体才开始一点一点苏醒过来。钝钝的麻醉过去之后是更凛冽的清醒,凛冽的像面镜子一样,她无法留情地从里面看到了自己的原形,看到了刚才一幕的原形。原来,他强奸了她。是强奸,不是别的。她只想在一个寂寞的晚上和一个同样寂寞的不至于讨厌的男人暧昧一下的,只是暧昧,清浅的,恰到好处的,可以留一点温暖的暧昧。可是,他怎么就直直奔另一个方向而去了?出人意料地,不容置疑地拐了个弯,然后,这个夜晚就面目全非了。
终于,有种类似于伤口的感觉在她身上钝钝地疼着,疼着,是羞辱才会给人这种奇怪的疼法。车开到她住的那幢楼下停住了,两个人却都没有动,也没有说话。他们看起来都不知道今晚的事情该有个怎样的收稍才算合适,才能算做一个结尾。总不能把今晚像毁尸灭迹一样抛下或就地埋掉吧。就是埋掉它也会自己长出来。这时候,汪静路突然看到这么晚了楼前的紫荆花树下坐着一个人,那个人也正朝他们这边看过来。竟是王玉成。在那一个瞬间,恐惧、惊讶和委屈汹涌着把她身体里塞得满满的。事情的格局也在那一个瞬间演变成了另一种态势。三个人的格局。王玉成也看到了她,他站起来犹疑了一下,然后向着这辆车一步一步走了过来。
车上的两个人一言不发地却是不约而同地下了车。他们三个彼此注视着,像个安静的三角形。然后三个人开始上楼,汪静路开了自己家的门,两个男人鱼贯走了进去。门砰的一声关上了,三个人都听到了对方身体里发出的咯噔一声。屋里有两张沙发,两个男人没有商量就各坐了一张,脸平行着,像两只并行着的船。汪静路不知所措地站了一会儿,然后坐在了对面的一把椅子上,刚挨着椅子又弹起来,忙着倒水,找烟,她家里备着烟,供自己郁闷的时候抽一两支,现在她起码知道张树平也是抽烟的。她找烟的时候,恐惧地想,简直是疯了,她居然给他找烟?
可是,她的手里攒了太多力气,急需要找点事做,怎么也停不下来。她把烟和水放在两个男人中间,就像女主人在招待两个客人。然后她使劲绞着两只手坐了他们对面那把椅子的一只角,手像毛巾刚打了个把子,绞在一起,潮湿的,没有一点血色。王玉成先说话了,语气是汪静路从没有听过的,也像他身体里突然长出了一个人。他把脸扭向汪静路,你给我打电话说了声“救命”就断了,我再打过去就没人接了。我就过来找你,也没人,只好等你等到现在。怎么回事?
他的每一个字都说得端端正正,小心翼翼,像一只只刚捏成型的瓷器坯子,碰不得。他的表情简直像汪静路坐在祠堂里的祖父。汪静路忍不住想起那个和她在床上时总是好声好气对她说话的王玉成,突然心里有了一丝微微的感动。这个男人是过来帮她了,他在用这种装出来的虚假声势吓这个男人,那他一定已经猜到发生什么了。一瞬间,她几乎要原谅了几天前的耳钉事件。可是现在她无法把西江边的事情再用语言描绘一遍,要说出来那也就是一句,他强奸了我。
汪静路垂着头坐在那只椅子的角上,就像被两个男人审讯着的嫌疑犯。墙上的钟已经指向一点了。午夜的清旷越来越肥大,挤压着三个人,把他们的影子榨得长长的,交错着落在地上,像一地的铁划银钩。张树平一声不吭地抽了几支烟,他每抽完一支的时候汪静路就有些紧张,他抽完一支接着就抽另一支。汪静路觉得这个晚上他似乎就要这样抽下去了,停不下来了。而他不开口,另一个男人就不会先开口。他们像两座码头一样暗暗对峙着。她是码头下那只靠不了岸的船。她茫然地看着窗外,最初的紧张已经没有了弹性,软的,松的。全身都是软的,松的。他们的呼吸像水一样滴在她皮肤上再滑下去。她周身都那么干燥。
终于,张树平开始说话了,他没有看汪静路,也没有看王玉成,只说,今晚的事情都是我不对,你说怎么办吧,怎样都行。他这句话突然说出来让另外两个人都吓了一跳,就好像其中有诈一样,他怎么能这么痛快地把事往自己身上揽?最起码他应该为自己辩护一下,他应该说,是她勾引了我,她给我很多暗示,她说她很孤单很不高兴,她让我在江边把车停下来,我以为她也需要,起码她给了我这样的错觉。如果他真的这样说,她能否认吗?她还能说什么?因为在江边,她确确实实就是这样做的。她当然希望他对她有所欲望,那是对她女人魅力的一种证明,可是那欲望脱了闸,自顾自地冲下去了。于是,她由调情直接演变成了受害者。
王玉成几乎整晚上都在沉默,在这段时间里,他其实一直在察言观色,他注视着这一男一女的表情变化,就像看着墙上光影一寸寸地行走。他一边猜测着,一边在心里盘算着方案。他就像突然闯进了一个杀人现场,他是唯一插手进来的一个人,想退已经退不回去了。更何况这女人正六神无主眼巴巴地等着自己帮忙,这正是收服她的好机会,再让她骄纵去,任性去,也杀杀她的骄矜。这女人平时一副有主见的不得了的样子,关键时候还是自己给自己先戴上紧箍咒。戴着道德的幌子,说穿了,还不就是觉得自己吃亏了。
听到张树平的这句话,他知道是该他说话的时候了。方案也已经在腹中结了稿,他便开口说话,他拉足气势,他要吓住他,他一个字一个字端端正正地说,这样的事情,如果你不受些惩罚自然不合适,她要是不能得到一些补偿对她也不公平,但事情已经发生了,如果报警呢,对你倒是一种惩罚,可是对你们两个人的名誉都不好。毕竟,你们都在这个城市里工作,又有工作来往,大家还要经常打交道的。所以,最好的办法还是经济赔偿,这样吧,你出十万,这事今晚就算了结了。钱不是什么都能解决,但在这种事情上,钱也是一种尊严。你说呢。
他本想着十万多了些,但他必须要把价位抬高些,这样才有杀价的余地,起价就定个五万,再被他杀去两万,那就剩三万了。十万呢,杀一杀最后也就五万了。
张树平连一分钟都没有犹豫就掐了烟说了一个字,行。收场了。汪静路没想到,事情竟这样结了尾。有些意外,有些匆忙,还有点,微微的痛。最后还是用钱解决的,删去一切繁文缛节的表象,其实质不过就是,他强迫她和他做了一次爱,然后,付了她十万块钱。
成交。
可她怎么就觉得哪里不对呢,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在什么地方硌着她,硌得她疼痛却不知道疼在哪里。尤其是张树平最后那个表情,是用刀斧砍出来的表情。他只说了一个字,行。简单到不能再简单,可是,她却为什么这么想流泪。
三个人在午夜分头散去了,像三个从一场深不见底的战争中刚刚退出来的战士,拖着破败的金甲,疲惫苍凉地往回走。汪静路站在窗口,透过繁密的紫荆花,看着两个男人。她站在那里,动不了,紫金花的树影斑斑驳驳地落在两个男人身上,两个男人的影子在一点一点地远去。她站在这四层楼的窗口,像是隔了很远很高的距离看着他们,似乎他们是另一个世界里的,她使尽全力也追不上他们。可是,就是真的追上,她又想怎么样。现在,他们之间的关系是,犯罪人,受害者,证人。
3.
其实离天亮也就只有两三个小时了,汪静路却还是觉得等不及了,一个人在这屋子里有一种深宵旷野独行者的恐怯。她便把屋里所有的灯都打开了,一盏一盏,白炽的灯光,像金色的稻草把这屋子装满了。她知道这个晚上不用想睡觉了,她站在这今晚剩余的夜晚的尽头,几乎是急不可待地想一头冲进明天。到了明天,总会好些吧,这个狼狈不堪的晚上,总会被接踵而来的白天稀释些吧。
总算熬到了天亮,第二天一早,她比往常还要早地去了办公室。她需要把时间占满。这个白天和昨天那个白天又天衣无缝地接上了,像是中间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刚在电脑前坐下,王玉成来找她了。他看看办公室里没有其他人,就从包里取出一个报纸包好的纸包递过来,悄悄地软软地说,他今天一大早就把钱给我送过去了,他说昨晚身上没那么多现金。说实话,我倒觉得这人还算条汉子,也不见得他多有钱,但是他连个含糊都不打,让他出多少钱他都认了。汪静路恐惧地看着那个纸包,像是里面包着炸弹,不说话,也不伸手去接。
王玉成的那只手就一直伸着,像截树枝一样直直伸到她面前。王玉成讨好地说,你拿着吧,这是你应该得的,不要多想了。汪静路突然笑了,她笑得无声无息,笑容微微抽搐着,像一只无声挣扎的虫子。她的眼睛下面是硬的,像钉子一样钉在那个纸包上,她说,这是我应该得的?为什么是我应该得的?你心里更清楚,这其实叫,卖。卖了一次,卖了十万块钱。我是不是在心里还应该偷偷想,还算卖得不错。一次,就是一年的工资。
王玉成的那只手略略往后缩了缩,他的口气也僵硬下来了,你不要这样糟蹋自己吧,真的,你还是务实点。你想想,这件事上还能有什么更好的解决方式?如果告他,你倒是出了气,可是那对你有什么好处?如果你觉得找人把他打一顿能解气,那你就找人把他打一顿,可是你自己不觉得这样很愚蠢?或者,你觉得不了了之更好,那也可以,但是,如果这样,你心里能平衡吗?我还算了解你,你也不是这样愿意轻易吃亏的人。
汪静路突然把目光从那个纸包上拔出来,移到了王玉成脸上,她眼睛又亮又硬,像眼睛的最下面铺着钻石之类的东西。她看着他,说,你还算了解我?那我丢了一只耳钉的时候,你为什么不敢说一句,丢就丢了,我再送你一副。王玉成的那只手彻底缩回去了,他有些愤愤地说,怎么又是耳钉?怎么动不动就绕到那只耳钉上。你要记到什么时候,是不是打算记千年万代?
他是真觉得委屈,这女人简直是打算一遍一遍地温习那晚的事情。汪静路目光笔直笔直地看着他,声音也是笔直笔直的,她说,难道我说错了,你为什么连那句话都不敢说,你为什么不能脱口而出一句,不就是个耳钉,我再送你一副。在你眼里,我就真不及一副耳钉值钱?
这时候开始有报社的同事走进办公室了。王玉成觉得自己实在是灰头土脸,想自己又不是吃饱了撑的没事干,自己卷进他们这破事里,为的不就是能讨好她,弥补那晚的心虚?这倒好,兜兜转转又绕回那只阴魂不散的耳钉上了。它似乎在暗处一直盯着他们冷笑,一旦他们要把它淡忘了,它就自己跳出来显形了。他把那只纸包装进自己包里,低声说,那我先替你保管着,你自己想想吧。说完就向外走去。进来的是同事赵大鹏。汪静路呆呆地看着电脑,冷不防抬头问了赵大鹏一句,赵大鹏,你嫖过娼没有?一次多少钱?赵大鹏吓了一跳,走到她跟前仔细看了看她的脸,说,你没事吧?发烧了?汪静路一把把他推开,你才有病。赵大鹏呵呵笑着说,怎么,你想去嫖娼,打听一下行情?这个行情我还真不清楚,要不我帮你问问去。可你一个女人家,其实也没什么,我绝对尊重女权。汪静路对着电脑说,这些女人都要收费吗?赵大鹏越发有兴致地看着她,乐呵呵地说,那当然,难不成还白做?
白做?这两个字像两枚雪亮的钉子呼啸着从她身体里穿过去了,一时间,她有五脏六腑都暴露在外的恐惧感。她简直要怀疑,赵大鹏昨晚也是强奸事件的目击者之一,他把她看得锃亮锃亮却还要戏弄她一番?她干干地笑着,说,那做什么还不是为了个生存,其实都一样,别搞歧视。她一边说话,一边努力和心里的痛赛跑着,为了不让这痛赶上她不仅要跑得快,还要胡扯些不相干的话,仿佛抛掷下了一些障碍物,能暂时阻拦住这痛的追赶。这个白天怎么才能过去?真是长得让人害怕。
晚上,王玉成又去了汪静路家里找她了。汪静路正歪在沙发上把自己缩成一个团,像一只没带壳的软体动物。她有一眼没一眼地看电视。王玉成进来了还没说两句话,就又从包里掏出了那个让汪静路触目惊心的纸包,他稍稍犹豫了一秒钟,还是无比固执地向汪静路递了过去。汪静路一见到那个纸包,目光立刻变得锃亮坚硬,像两条钢筋,她要用钢筋把这纸包打落下去,可是,纸包像是自己已经长出了灵魂,它喑哑地却是顽固地蹲在她面前,像一只找到主人的小狗。它可怜巴巴地与她对视着,终于,她被它的可怜激怒了,她霍地从沙发上跳起来,抱起那个纸包就向地上扔去。纸包打了两个滚,挣扎了两下,像尾落地的鱼,不动了。
她像另一尾鱼一样挣扎着,喘着气,使劲盯着王玉成,似乎要把目光钉到他骨头里,她说,我要是拿了这钱算什么,那和卖有什么区别?王玉成看了一眼地上的那捆委屈的钱,似乎也有些生气了,他说,那你要是不拿这钱呢,那又算什么?汪静路冷笑,算什么?你想说那就是白做对不对?那样更亏是不是,那我就真成了傻……对不对?
王玉成声音也高了几度,那你到底想怎么样,不行就把这钱退回去,你要是真想退,傻子才不要。汪静路重新又倒在了沙发上,把自己一点一点蜷曲起来,她把头埋在膝盖间,声音就像是从膝盖里发出来的,那两只膝盖前言不搭后语地说,我要把它捐给灾区,我要把它捐给失学儿童。王玉成马上打断她,捐款支援灾区那是明星大款们的事情,你以为你是名人,要受公众瞩目?你就是捐了都没有人知道这钱是谁捐的。汪静路从膝盖里探出头来仔细剔着自己的一只指甲,指甲长了,像个半透明的月亮。她剔着这轮月亮说,这钱不是已经给我了吗,我想怎么用就怎么用。
王玉成气得五官都歪了,他说,好好好,你去捐吧,没有人管你。可是你以为你把这十万块钱都捐出去你心里就平衡了?我告诉你,你会更不平衡,不信你试试。你是连一只耳钉都在乎的女人,会不在乎十万块钱?我们只不过是些普通人,能有多少钱。你舍得一年出去旅游几次?你还不是会算计机票最低的折扣,算计怎么住怎么吃最省钱。出去旅游一次回来还要四处向人炫耀,巴不得全天下人都知道你很小资。这钱你要不想留,就出去好好旅游一次,把它都花掉,花光了再回来。这样你心里就舒服了,你要是不想一个人走,我可以陪你去。
汪静路把那枚亮晶晶的指甲含在牙齿中间,怪怪地笑,你陪我去?咱们两个人合伙把这十万块钱花掉?不过,咱们俩本来就是同伙,我出人,你出力,合伙把这十万块钱弄到手的,然后,咱们再一起分赃?
王玉成拂袖而去,把汪静路一个人扔在了沙发上,把那捆钱也扔在了地上。那捆钱默默地躺在那里,和沙发上的汪静路遥遥相望。汪静路使劲向沙发的那个角落里缩着,仿佛那是她的壳。空旷的屋子里只有他们两个,裹着他们的空气静静的,却像长着牙齿一般咬着她,冷而疼。她要打碎这冰块一样的空气,她随手便拿起了电话,电话线是人的神经,尽头系满铃铛,随便一拉,线那头便响成一片。
她给范小君打电话。这是她现在唯一能想起来的人,她一步跨过她认识的所有男人,直直跨到了这个女人面前。她问自己,你想干什么?因为她恐怖地发现,她已经试探别人试探上瘾了,在试探别人时她小心翼翼地、心惊胆战地,却是无耻地快乐着,她在他们身上找一个缺口就会使劲叮下去,叮到那点血腥的东西了,她快乐着,却还是忍不住流泪。因为,见底了,他们对她不过就是这样了。可是她还是拼着命想知道,那底下是什么,再底下是什么。能不能摸到那一点点核?就那一点点。仿佛不触到那点核,她就不过是漂在人堆里的一片叶子,扎不下根。在打这个电话前,她向自己赌咒,如果范小君无关痛痒地敷衍自己几句,那她以后就再不会和她联系。她权当她死了,就把她葬在半路上。
可是,在接到这个电话的第二天,范小君就请了假,直接从湖北飞到了广州。范小君是汪静路大学时最好的朋友,大学宿舍一米宽的窄床上,两个人经常挤在一张床上睡觉,好得割头换骨似的,恨不得长进对方的身体里合成一个人才好。范小君是她喜欢的那类女生,看起来很文静,精通诗词,但是有点邪。因为她发现,范小君没有固定的男朋友,却有很多情人。她虽然情人不断,却有个怪癖,就是从不肯花男人的钱,也不接受男人送她的任何东西。对这个问题汪静路从没有过问过,因为凭直觉,她觉得范小君一定是在什么时候遇过一个坎,这个坎看似被时间埋起来了,其实却在她身体里一直长着,只是长着长着变异了,像一种植物突然变成了另外一种品种。她在自己的身体深处为自己的生长创造出了一种独特的气候,那是适合她一个人的气候,别人嫁接过去都活不了。只有她在那里静静活着。
大学四年汪静路在这方面只说过她一次,那一次之后,她们两个人约有半年没有说话。那是个夏天的晚上,她们两个人在酒吧喝酒,酒喝得多了些,话题就有些刹不住了,汪静路突然指着范小君说,你这个人啊,永远是那么清高,对男人也是那么清高,明明被他们占了便宜还那么清高地不要他们的任何东西。你以为他们因此敬仰你,更爱你啊,你错了,他们占了你的便宜还省了钱,还不知道偷着乐成什么样子。你不要这样清高了,对你有什么好处,你得让他们付出,不然他们更看轻了你。
范小君正拿着杯子的手在半空中猝然停住了,她们从琥珀色的酒里看着对方的脸,对方的脸都像是被酒泡过的标本,苍白,死滞,眼珠子亮得像是琉璃做的,却是远得不能再远,像是隔了几千里地望过来的。酒里的气泡嘶嘶地叫着往上蹿,像长在酒里的神经,要跳出去,跳出去。汪静路的酒立刻醒了一半,可是,晚了,范小君开始说话了,她斜挑起一只嘴角看着她,目光是凉的远的,照你这么说,我是应该收男人的钱了?和谁在一起就要收谁的钱,要换了你就会这么做,是不是?你觉得这和卖有什么区别?我收他们的钱,他们的东西,然后,让他们心安理得地和我做爱?让他们想,反正已经是付过钱了,又不是白做。
白做?原来这两个字是从那个晚上生长起来的,这七八年里一直长在她的身体深处,只是她自己不知道,一回头,它已经在她身体里长得这般枝叶繁茂,简直是一片浓荫裹着她的五脏六腑。怪不得那天她刚从赵大鹏嘴里听到这个词就有心惊肉跳的感觉,原来,它触到了她的神经,她那些破碎的,生长在细枝末节沟沟坎坎里的神经,其实,它们都活着。在她身体里,一直就无声无息地活着。
后来,她们还是平安无事地度过了自己的四年大学。毕业六年之后,这次,又是她自己,用一个电话就残忍地把这段时光从最下面切开了,露出了八年前的那个截面。她到底想干什么?如果范小君真的来了,她又想干什么?难道是因为从那晚起,她们就没有真正地了断过?她们终究还需要一个了断?现在,范小君就坐在自己对面。在汪静路的家里,范小君一边大口吃着马蹄糕,一边对汪静路说,亲爱的,你这么精明的女人,怎么会让这种事情在你身上发生呢?
精明?汪静路想,她居然用了这样一个词来说自己。她突然感到有点寒意,她看着沙发上的女人,她明白了,寒意就是从这个词的下面钻出来的。她其实在不动声色地告诉自己,你这么不肯吃亏的人这次怎么吃亏了?她没有答话,想从这个词上跳过去,就像跨过一道栅栏。她走到窗前拉上了窗帘,窗帘一拉,屋子就像装进了一只密封的容器,橘色的灯光像一池水,容器里只盛着这两个女人,像一只鱼缸里的两尾金鱼,尾擦着头,头擦着尾。在那一瞬间,她有些微微恐惧的感觉,但很快她就回过头来,看着范小君笑着说,好了,你就别取笑我了,我倒想问问你,这十万块钱该怎么处理?
范小君斜靠在沙发上看着汪静路说,这还不简单,你要是觉得自己吃亏了,就心安理得地把它花掉,想怎么花怎么花,一天花掉都可以。你要是觉得这钱有点恶心,那你就把它随便送了人,反正缺钱的人多的是,不爱钱的人肯定脑子有问题。所以亲爱的,你想把十万块钱处理掉太容易了。
汪静路不看她,说,这钱我确实觉得有点恶心,就像是做交易,可是……
可是你又舍不得它,而且觉得不甘心。你不是向来有你坚不可摧的道德标准吗,我倒觉得你可以把这钱收下。其实,也没什么的,又没有感情的拖累在里面,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用你八年前的话说,付出了总得有点回报吧。
汪静路猛然抬起头看着她,范小君坐在那里对着她笑,她坐的是背光的位置,灯光把她的脸雕刻得凹凸有致,她的笑容看起来像汪在眉眼间的湖水,很深很静。她突然明白了,这个女人是在报八年前那一箭之仇。八年了,她们彼此间再没有提过那件事,她却一直记得,其实她也一直记得。那个晚上其实已经成了长在她们两个身体里的鱼刺,再怎么刺得疼,也是长在自己身体里的,已经是身体里的一个器官了。这辈子也剔不出去。
汪静路进了洗手间,她关上门,仰着脸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仔仔细细地端详着,忽然就泪如雨下。大学校园里能回忆起来的一切现在忽然都清晰无比,它们像一张一张的照片连在了一起,然后飞快地向后退去退去,越退越快,最后像黑夜里火车上的车窗,它们连成了一条驶向异乡的火车,渐行渐远。忽然的,卫生间的门开了,汪静路从镜子里看到,范小君正站在那里,看着镜子里的她。她也默默地从镜子里看着范小君,范小君在镜子里向她走了过来。
卫生间的灯光有些昏暗,镜子里的她们看上去是墨灰色的,背景也是深深浅浅的灰,像从一幅画里晕出来的两个人,五官是模糊的,只有两双眼睛是清亮的,像是用水太多了。站在汪静路身后的范小君突然说话了,这么几年过去了,我知道你开始能明白我是怎么回事了……那时候,你真的没有来得及明白我是个什么样的人,那时候的你,那么爱自己,还那么自以为是。我一直不忍心说你什么。我知道上大学的时候,你只觉得你自己聪明,从心里根本看不起我的方式,你只是不说,只有一次你喝多了,就说了出来。你说我傻。我一直记得,就像在昨天。你现在应该明白了,男人和女人之间有那么简单吗?你觉得就是个傻不傻,钱不钱的问题吗?难道你觉得他给了你钱你就高兴了吗?
汪静路笑着,静静地流着泪,她说,我也一直一直记得。那话说出来之后我很后悔,也很害怕。可是毕业后这几年里,我突然发现我的生活里满是你的影子,就像你其实一直就和我寸步不离。你对男人那样我看不起,可更多的时候,我自己都不愿承认,我对你有一种很深的羡慕。我知道我给你打这个电话的时候,你会在心里想,你不是精刮上算吗,怎么对到手的十万块钱还这么犹豫不决?可是,我还是给你打了那个电话,因为我知道,这世界上只有你一个人能知道,我究竟在说什么,我究竟想和你说什么。这么几年过去了,我才能够……和你这样说话。范小君慢慢从她背后抱住了她,是的,我知道,我一直在等这么一天,等你明白我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一直在等着到那天了就过来看你。无论我在什么地方我都要去找你。就像现在。
4.
两个人躺在汪静路的大床上,并排躺着。床比起大学时候的单人床简直算得上是辽阔。南方蚊子又多又毒,汪静路放下蚊帐,两个人躺在蚊帐里,窗外的花香一粒一粒地飘在空气里,像无数的飞虫从蚊帐外钻进来,落在她们的脸上,身上。两个人都有些恍若隔世的感觉,像坐在一条面目模糊的船上,不知道这船从哪里来,也不知道要去往哪里,单单就只是在水面上漂着也够了。
汪静路声音恍惚地说,你知道我现在最怀念什么。范小君问,什么?汪静路说,最怀念那些大一的男生省了一学期的饭钱,自己每天啃馒头,攒钱给自己的女朋友买一只银戒指。现在,只不过一只耳钉就让那么多男人原形毕露。我和邓浩六年感情还不及一只耳钉值钱,我和王玉成认识两年了,床上床下的所有交往也不值一副耳钉值钱。其实,哪怕他们再穷我也不在乎,难道我当初和邓浩谈恋爱是因为他有钱吗?他们起码应该让我觉得,我比一副耳钉重要。他们却连装都不屑于装。
不骗你,我这几天倒是经常想起强奸我的那个男人,想他那一瞬间里的表情,我一向觉得一个瞬间里的不假思索的话才有可能是真的。他都不为自己辩护一句就说,都是我的错。其实真的是我引诱了他,我是在后来才发现,其实是我先引诱了他。说什么强奸呢,如果不是我半推半就,他怎么能有机会?可是,他为什么都不肯为自己辩解一句,王玉成说多少钱他就多少钱,连一分钟的犹豫都没有。做一次爱就值十万块钱吗?我这不是讹诈吗?难道他就不知道这是讹诈吗?难道他就为自己请不起个律师辩护吗?他都不见得有多少钱却以最快的速度把钱给了我,他为什么这样?真的,我那天就有一种直觉,他不是因为害怕我或者害怕王玉成才出那个钱,不是的,我后来再三回想起他那一瞬间的表情,那一瞬间里,他对我,是一种心疼。这几天里我才想过来了,其实,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之间,就那一点情义就够了。那十万块钱不过是一种物化,它和那副耳钉的性质其实完全一样,我就真的那么稀罕它们吗?
范小君在黑暗中久久看着她的脸,突然幽幽问了一句,是不是,你,有点喜欢上他了?汪静路沉默了几秒钟,忽然看着她说,你说,我要是把这件事告诉了邓浩,他会怎么样?范小君霍地翻起身看着她,你疯了?但是,黑暗中,汪静路在说话的同时已经拿起了手机拨出了一个号,她带着一种病态的敏捷和兴奋拨出了邓浩的电话。她的声音很烫,打着摆,我只是很好奇,我就是想看到这个谜底,我想知道他对我究竟还有多少在乎,还有多少爱。他究竟在乎我的什么。范小君还来不及抢下电话的时候,电话通了,邓浩接起了电话。汪静路说,我和你说个事。
怎么了?
我被人强奸了。
你别没事找事行不?开这种低级的玩笑。
我骗你干嘛,我被人强奸了。
……
你还是不信吗,你可以去问我的同事。你还可以问范小君,就我大学那个好朋友,我不是老和你说起她吗?她从湖北专门赶过来的,现在就在我身边。
……什么时候的事。
三天前。
……你是不是又在和我开玩笑,我告诉你这玩笑一点都不高明。
我要不要再告诉你一遍,我被人强奸了。
谁?
你不认识的一个男人。
那我过去杀了他。
真的吗?杀人是犯法的,你杀了他以后呢?
我再问你一句,是不是真的,要是真的我明天就过去。
我再说一遍,是真的,真的,真的,千真万确。
那你去告他。
告他之后呢?
先不说了,我明天一早坐车过去找你。
放下电话,汪静路慢慢扭过脸看着黑暗中的范小君,他要去告他,他的第一反应不是我,他首先想到的并不是我,而是去告他。他都没有问我一句,那你现在怎么样,你还好吗?你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做?因为他其实只爱他自己。
范小君沉默了半天才说,为什么要这么做?如果你真的想找一个人结婚的话。你不要忘了,你们……已经六年了。单身,你不害怕?
汪静路躺在她身边,头倚着她的肩膀,突然很轻却很清晰地说了一句,就算你真的想结婚了,就算你真的需要一个人给你安宁了,你就允许自己这么下贱地去结婚吗?再说了,看着我这样你不觉得高兴吗?你不觉得,认识十年了,我们从来都没这么近过?要是这世界上真又多了一个单身女人,你更应该高兴才对。没有谁是真的愿意看着别人幸福的,所以这么多年里我几乎不和你提邓浩吧,你知道为什么?因为我知道你一直没有男朋友,但是我有。其实你心里巴不得我也是个单身,好陪着你,两个人一起走路的恐惧感总比一个人走路要少点吧。范小君一动不动地躺着,没有说话,像是睡着了。汪静路也不再说话,她的脸就一直倚在她的肩膀上,也没有动。她们就像躺在一条开往异地的船上,不知道去的是哪里,只是任由它漂着。
第二天中午的时候,邓浩到了。他坐了三个小时的车从另一个城市里急急蹦了过来。他一进门连包都没有扔就问,你昨晚电话里说的是真的假的,你只是想骗我过来看看你吧。他自己把想要的回答先摆出来了,希望她给他。可是,她不,她残忍地拒绝了。汪静路指了指一边的范小君,你问她,范小君可以作证。邓浩把肩上的包扔下了,坐在那里开始摸烟,他声音干涩,一丝一缕的,他绝望地看着她,怎么回事,给我……说说。
汪静路手里正折叠着一堆晾干的衣服,她头也不抬地说了一句,真想听?一阵沉默。忽然,邓浩走过来拉住了她的一只胳膊,说,走,去公安局告他,不能这样便宜了这个流氓。汪静路把胳膊挣了出来,盯着他说,告了他之后呢?他说,然后辞职,离开这里。她说,换个地方别人就会不认识我?你就可以当这件事从没有发生过?他盯了她几分钟,那你想怎么办?随它去?或者,有了第一次,就接着有第二次第三次?还有就是,你,为什么要告诉我?他说着眯起了眼睛,像是被迎面一束很强的光刺激着,睁不开。
她却还是要看着他的眼睛,一直看到里面去,我的那只耳钉丢了的时候,我告诉你了。现在,我也可以告诉你,不是吗?他大吼起来,声音彻底裂开了,散落了一地,可是这不一样。她一笑,静静地说,可是对一个女人来说,这是一样的。我当初为什么千里迢迢来这个城市里工作,因为要离你近一点,可是,就在你身边的时候,我还是觉得你离我无比遥远。我并不在你心里,就像你也没有真正在我心里一样,如果你真的住在我心里了,我就不会去找情人,我就根本没有地方可以容纳他们。可是,我的心里,并没有人住进来。我们看到的,其实只是对方的影子。
最后,邓浩还是到公安局报了案。警察向汪静路本人取证的时候,汪静路说,那天,我们白天一起工作,然后一起吃了晚饭,吃的是木瓜浸鸡,还喝了一瓶梅酒,他喝了,我也喝了。然后,然后他开车送我回去。后来走到西江边时,我借故让他把车停下。然后,我引诱了他,借着酒精我引诱了他。我是心甘情愿地和他发生了性关系。
汪静路把范小君送到了机场,两个人都不知道下一次见面又是什么时候了,都有些凄惶的感觉,便久久地拥抱着。汪静路说,回去了就找个男人,别一个人撑着了,你又不是铁做的。范小君说,你呢,当初是为邓浩来到这里的,现在,你还打算一个人留在这里?汪静路看着她静静地笑,把你送走后,我要去看那个男人去,他真的让我有点心疼了。
哪个男人?
就是在西江边强奸我的那个男人。
范小君最后一次回头看汪静路的时候,汪静路已经走到机场大厅门口了,迎着阳光她变成了一张薄薄的剪影,却走得很快,就好像有什么人正在前面等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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