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十几年的光景过去了。
亘古不变的太阳升升落落,把银河滩蒸晒得越发古老。银河滩上的故事虽不古老,但因为人的健忘,人的冷漠,于是那些故事也被蒙上了一层久远的色彩。可是,忽然有一天,人们记忆中的尘垢猛地被清洗掉,本不古老的故事重新变得新鲜,而且又有新的故事发生了。
歇晌的时候,一辆红色嘉陵牌摩托车嘟嘟嘟地驶进村了,绕了几个圈子,就停在井旁大榆树下乘凉人们的面前。
车上跳下来一个瘦小的人,穿一身笔挺的西装,一副大墨镜几乎遮去了半张脸。起初,那几个人还寻思这人要喝水或是要问路呢,不料那人一摘墨镜,大家全吓了一跳。
这不是因疯而失踪多年的小金豆吗?
可十多年过去了,小金豆怎么反倒年轻起来了?顶多不过二十岁的样子。脸嫩嫩的,眼睛亮亮的,腰板直直的,浑身都是生气,难道这些年小金豆得道成仙了吗?
几个人嘴巴张得大大的,一时看呆了。其中的王长脖突然记起过去的事,不由一阵害怕,慌忙爬起来,溜了。他找他的老主人报告去了。
“小金豆”彬彬有礼,走上前来,亲切地招呼:“乡亲们好啊!”
几个人惶惶地站起来,鸡啄米一样点头,仍不敢与这“仙人”搭话。
“你们不认识我啦?我叫岳振新,岳金峰是我爸爸。”
哦!大家恍然大悟。
哎哟哟,小金豆的儿子都这么大了,长得真象他爹,不,也不象:哪有半点他爹的窝囊劲儿,对,比他父亲要高一点儿。哎呀,看这阔劲儿!听说他那麻脸妈在啥地方开了个旅店,不用说这是发大财了。
众人一下子围上来,这个握手,那个摸摩托车,迫不及待地接过岳振新递上的带把香烟。
好小子,好小子!你怎么回来了?你爹呢?你妈呢?都好吗?
岳振新坦然地微笑着,直等人们问完了,才说“我回来看看。”他推起摩托车,请求着,“你们带我去看看我家。”
众人拥着,他俨然是个大人物。村里的消息传得快,大家都跑来看小金豆的儿子,队伍象滚雪球一样扩大着。
这时候,大金蛋正在院里骂他儿子。大晌午头,他不睡觉,也不让别人睡消停。儿子都娶媳妇了,可他仍然动不动就非打即骂。他正在骂得有滋有味之时,外面涌进一群人来。他迎上去。
哎,当中那个推电驴子的人是谁?怎么这么面熟?大金蛋的脑子里猛然一亮,耳边嗡的一声,脸上的肌肉不知怎么麻木了。
那入一步步朝他走来,一双眼睛从他的脚上一直看到脸上。大金蛋感到自己的衣服纷纷落地,象赤条条地站在众人面前。
那人向他微微颔首,声音不高不低地说:“我想,您就是我的那位大爷吧。”
一声“大爷”叫得大金蛋的魂又归来,他打量一番眼前这个人,呐呐地说:“哦,你是,你是……” “我是岳振新,岳金峰是我爸。您老一向可好吧?”
“好,好。”大金蛋脸上出现了珍贵的笑容,“闹半天,是我大侄子回来了,快上屋,上屋啊!”岳振新把摩托车架好,笑一笑:“行,不用上屋了,我还有事。这次我妈让我回来,是看看我们的房子。”
“房子?”大金蛋脸上的肌肉颤动了一下。
岳振新继续说:“我妈说这院里有我们三间房子。”
大金蛋喉咙里响了一下。
岳振新开始打量院子。只见一拉溜的六间大瓦房,东三间—砖到顶,西三间穿靴戴帽,显得十分气派。
大金蛋说话了:“房子有你们三间不假,可早本能住了,我重新翻盖了,所以……”
“很好,”岳振新打断他的话,“大爷,这真是麻烦您了,不怪我妈常说您心眼好呢。我看这样吧,翻盖房子我给钱,您看得多少?”
“一千!”大金蛋毫不犹豫地说。
岳振新一笑:“我听说大队原来给我们盖的就是瓦房,再说您又白住了十几年,房钱按城里算可是挺贵呢。我看这样,屋里的东西我全不要,我给您四百,咱们两清了。我想,大爷总不会愿意和侄子去打官司吧?”
大金蛋倒吸一口冷气,不知为啥脑子突然变成一片空白。他眼睁睁地看着岳振新从腰里掏出一叠十元的票子递过来。他接不是,不接又不是,大金蛋第一次露了熊相。
岳振新一下把钱拍在他手里,高声说:“请点清,大爷,我三天之后可要搬回来住了。”
他猛转身,踩响了摩托车,冲院里的人们一抱拳:“乡亲们给当个证人吧,三天后我回来请各位喝酒!”说完,一溜烟驶出了村子。
直到这时,大金蛋的脑子才运转起来。他嘴里骂了一句什么,举起那钱来要摔,但手一落却揣进怀里,冲院里人挥挥手:“走吧走吧,没啥好看的。挣几个臭钱回来穷显,有啥了不起!”
人们一霎时走光了。大金蛋十分沮丧。好个兔崽子!看来,这小杂种不是好惹的,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他妈的,老子大江大河都过来了,还怕你不成!奇怪,这小子怎么出息得这么快呢?
大金蛋的儿子揉着睡红了的眼睛从屋里出来,愣头愣脑地问:“刚才是谁来了?”
大金蛋心中腾起,股无名火,骂了一句:“比比人家,看你这个熊样!”
大金蛋觉得这事应该告诉“接班人”。
他从“接班人”家出来的时候,“接班人”说:“往后,你少来找我,咱狗舔屪子各顾各吧。”
“操你贼妈!”大金蛋在心里骂,“想保住自己,没门儿!那条皮带仍在我手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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