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呀！你这笨蛋！”这声音是谁的？好像是哥哥，又像是自己。
他浑身痛苦得直抖，豆大的汗珠从额头哗哗直滚。
打！管它什么后果。这只黑熊活在世上，他的心就不会安宁。力从手臂传到手指，扳机微微动了。
“幺弟！别打！——”
随着震动山谷的叫声，一条白色闪电冲入他的神野，猛地停留在他与黑熊之间的缓坡上。
那是林琳，白圆帽上有颗金红色的国徽。
她面对着柯老幺的枪口，脸色严峻得几乎看不出内心有什么冲动了。
“闪开！我开枪啦！”他愤怒地叫道。
她纹丝不动，就像一尊石雕。晶莹的泪珠，却一颗颗从眼眶里涌出来。
她坚定地站在那里，和母熊之间仅仅隔着一条浅浅的小溪。
她含泪的双眼和那颗熠熠闪光的国徽，把他镇住了。
猛地，他把猎枪举过头顶，仰面一声大吼：
“啊！——”
“啊！——啊啊——”
灵魂爆裂般的吼声，在山谷里激起剧烈的回响。
他的双臂像被折断似的，忽地垂落下来。泪水无情地冲出眼眶，“啪啪”地落在脚下赤裸的褐色山岩上。
林琳被眼前的情景震呆了，完全忘记了自己的使命和决心。可她心里异常明白，是什么力量促使柯老幺放下了猎枪，宽恕了多年的仇敌。她被深深感动了，也痛恨自己，这些年来，对大巴山猎手的个性和心灵了解得太浅薄太主观。但有一点值得骄傲，她曾和一个真正的大巴山猎手真心诚意相爱过，正是他使自己和黑风垭林区结下了不解之缘，并把爱恋、青春都交给了它。
她回头望了那只惊慌未定的母熊一眼，大步朝柯老幺走去。
这时，岩头传来痛楚的号啕声，那样响亮放肆、毫无顾忌，像要把积压在心底的悲愤统统倾倒出来。喜妹跪在那儿，双手捂住脸庞，肩头猛烈地抽搐。蓦地，哭声戛然而止，她缓缓站起身，理理散乱在灰白面颊上的头发，阴郁地看看柯老幺和林琳，凄凉地一笑，转身扑入墨绿色的森林。
柯老幺想叫住她，喉头蠕动几下，终于没发出声，头沉重地垂下了。对这个大巴山猎手女儿的个性，他已很熟悉，她根本不愿再听见他的任何声音了。
他最后望了望那只被这突如其来的转变弄得莫名其妙的母熊，避着林琳热忱的目光，攀着葛藤慢慢往崖上爬。
母熊轻叫一声，把小熊搂进怀里，感情复杂地目送着年轻的猎手。
林琳奔跑起来，脚步比任何时候都要迅速轻快。
“幺弟！幺弟……”
柯老幺刚登上崖头，满面泪水的林琳就追过来。他们面对面地站了好一阵，情绪像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牵动着，上下急剧波动。
她想对他说几句热切的、安慰的话，可啜泣封住了喉头，扑过去紧紧搂住他的颈子，一腔话语化成了一串激动的哭声。
他直挺挺地站着，任那滚烫的泪珠拍打赤裸的胸脯。这清清亮亮的泪，洗涤他心灵的浑浊，神智也清晰些了。女人柔发的芳香，使他想起喜妹。她已走远了，走出这座山林，再也不会回头。
林琳仰起脸来，用手轻柔地抚摸他那满是紫青色伤痕的脸，很动感情地说：“幺弟，叫我一声姐姐吧。”
柯老幺肩头一颤，他懂得这句话意味着什么，理解了林琳为什么对黑风垭林区如此眷念，为什么能宽恕那只可恶的母熊。她的追求，她的胸襟，她的情感，他第一次如此清楚、真实地感受到了。有她常到山里来，我们的山林建成了她所期望的那个景象，长眠在青山绿草间的哥哥，就会得到安慰，得到幸福。
这样坚贞刚强的女人，自己这猎人的宽厚胸怀竟不能体谅她，他真为自己自私、狭隘而感到羞愧难当、无地自容。
他那颗男子汉的沉重的头，埋在她的肩上，含泪叫道：“姐姐！”
林琳笑了，脸上的每一颗泪珠就像一朵笑花。
柯老幺猛推开她，发疯似的奔进树林里，边跑边挥动猎刀，奋力朝拦路的树枝荆棘狠狠劈去——“咔嚓！咔嚓！”
木屑和枝叶纷纷飞溅，雀鸟小兽们“扑啦啦”逃避。
他尽情发泄力量，真巴望林子里逃出一只猛兽来，他要握着猎刀和它搏斗，哪怕被它的利牙利爪撕咬得遍体鳞伤，乃至落下残疾，也要叫它尝尝猎刀的滋味。他不会倒下的，在猛兽面前无所畏惧。他轻蔑那只母熊，如果它不偷袭，他和哥哥一定会用猎刀宰了它。
迎面而来的树枝，都被他当做狰狞凶恶的野兽，毫不留情地挥舞猎刀，奋勇向前猛砍。每劈下一刀，嘴里就一声大吼：“嘿！——”
林琳没阻拦他，默默跟在他身后，准备随时救护他。
越往前闯，他的步子越踉跄，好几次都差点跌倒。到那棵秃顶老松跟前，他冷静些了，呆呆地伫立片刻，嘴里喃喃地说了些什么，又往林子深处奔。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冲出层层密林的，也不知道自己为啥爬到这怪石嶙峋的褐色山岩上来。他很困倦，浑身的筋骨又酸又乏像要散架一般，衣服被撕成了碎布条，手臂、胸脯又添了一道道新伤痕，紫红色的血珠都凝固了。可他的内心，还有一团烈焰在燃烧，漂亮的右眼还放射着炯炯有神的青春光彩。
“嘿呀！——”他把锋刃卷曲的猎刀，狠狠劈在岩棱上，溅起一串蓝红色的小火星。
岩下不远的绿树丛中，就是喜妹家的小木屋。他知道，自己的行为无论如何也得不到她的谅解和宽恕，任凭怎样努力，再也无法得到她的爱了。
这也是一种解脱。她留在他的心里，永远是个健美、坚强、质朴、勤劳的山里姑娘，他们之间的那段感情和经历，是他青春生命中最宝贵、最值得记忆的。
他面容舒展了，默默为她祝福。
莽莽苍苍的黑风垭林区，此刻平静得像一个绿澄澄的大湖。金红浑圆的秋阳，缓缓坠向湖心。把玫瑰色的彩霞一片一片地铺在宽阔的湖面。一群身姿矫健的白鹤，从绿湖中展翅跃出，“嘎嘎”的欢叫声从湖面一直插向天际。太阳，为那奋飞的鹤群的洁白翅梢，镀上了一道华丽的金边。
森林、山谷、溪流、动物如此丰富多彩、美丽迷人，犹如一股和暖的春风，吹进了柯老幺那麻木冷涩的胸膛，昏乱的头脑渐渐趋于镇静。他是山里的孩子，在山里长大，从未如此倾心地欣赏过大山森林的景色。
“哦呜！——哦呜——”两声熊叫，从丛林深处悠悠传来。
他听得很清楚，这是那只母熊的叫声，那样热切而又温柔，是在呼唤她那对顽皮的孩子，还是在向宽恕它的猎手致意？不管怎么想，这叫声是属于森林的。
山垭口那顶绛红色的帐篷边，林琳也在倾听。这声音对她来说，是一种庄严、甜美的音乐。她深信，有这种森林独有的音乐，人类生活才会更和谐、更完善、更欢愉、更丰富。
望着那顶白色的民警帽，一个念头很自然地从柯老幺心里冒出来：她是森林和动物的朋友。将来，我会不会也是呢？
他久久地站在那里，凝视着横呈在群峰中的浩阔森林，那魁梧高大的身躯，简直像一棵年轻挺拔的黑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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