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不紧不慢地流淌。第三天的早晨,他起床打开大门,赫然看见地上有一张纸条,他捡起来,取过老花镜戴上,只见上面写着:兴盛大酒店是个邪恶之地,你要赶快把你儿子启东从中捞出来!没有署名,没有日期。信显然是半夜时节从门缝里塞进来的。会是谁呢?把与兴盛大酒店有关的人在脑里晃过一遍,他也没感觉到谁有可能,因为这些人可以当着他的面直说,完全没必要这样偷偷摸摸地送信。最后,他想到了张花子,只有张花子最有可能。难道是张花子掌握了什么证据吗?他的心里滑过一缕不安和恐慌。此时,他盼望八天时间快快过去,启兰开车回家把启东接走,永远离开那处是非之地。
第四天上午,吃过早饭来到村部,他接到刘副所长的盛邀,请他到兴盛大酒店去座谈,顺便吃顿饭,还派发一点纪念品。他问座谈些什么?刘副所长哈哈一笑说,每年例行公事请人大代表开门评议。座谈事小,融洽感情是真。其实有句话刘副所长没说出来,融洽感情是假,让他们人大代表拣好听的说才是真。他勉强答应下来。
仅过了一会儿,“五菱”面包车便来到村部,拉着他直达兴盛大酒店。派出所的女民警小丁在门口恭迎,请他到四楼会议室等一等,说刘副所长去处理一桩急事,马上就到。
他没乘电梯,而是顺着楼梯往上爬,行至三楼拐弯处,一个清洁工飞奔下楼,与他撞个满怀,清洁工手里提着的两大塑料桶垃圾全部泼在地上,以白色针管居多。他惊诧地问清洁工,这楼上还开诊所吗,怎么这么多针管?清洁工没理会他,自顾自地收捡着泼在地上的垃圾。他也蹲下身子,帮着清洁工收捡起来。
收捡完毕,他拍拍手,从荷包里掏出烟,递一支给清洁工,自己叼上一支,用火机点燃,吸了一口。他又问,这是不是外面盛传的吸毒工具?清洁工未置可否,有点惊惶失措地提上两个桶匆匆向楼下跑去。
对社会上的传言,原来有点似信非信,总觉得共产党领导的光天化日之下,不应该发生这些乌七八糟的事情,然而今天亲眼所见,让那种传言得到了证实,联想到张花子的纸条,他的心里有种慌慌的感觉,儿子启东竟然在这里干了七八年时间,他能抵挡诱惑洁身自好吗?他拿不准,但他下定决心,坚决不让启东继续在这里呆下去了,必须敦促启兰迅速把他接走!
他摸到六楼启东的住处,想瞧一眼儿子,同室的人说启东和主厨被派到江对岸的S市学做新菜去了,已经走了三天还得一个星期才回来。他下到四楼,边走边想,儿子外出学习也是十天,看来近段时间自己与十很有缘。好的是儿子回来的日子正好是女儿启兰开车接的日子,真是巧合呀。走进会议室,刘副所长一个人坐在那儿,见到他,连忙倒水递烟,很是客气。
两人扯了一会儿闲话,也不见人来,他问,不是说召开座谈会吗,怎么只座谈我一个人啦?刘副所长有点难堪地说,请了几个人都有事黏住了手,不能来了。他调侃道,我今天可享受特殊待遇了,座谈什么呢?刘副所长不自然地笑了一笑,说,我们接到县人大的通知,半个月后,县人大要组成工作专班对几个群众反映强烈的派出所召集人大代表进行评议。我们城东所管辖范围大,治安不好,群众意见较大投诉较多,尤其是周边村偷窃成风的问题和张花子的女儿张秋娟自杀的事件,群众反响强烈。其实,我们真的竭尽全力了,但不尽如人意,我们很抱愧。今天请你应书记来,就是跟你商量一下,你资格老威信高号召力强,县人大来评议时,你给我们做中心发言人。
我恐怕难能从命。沉默须臾,他轻摇着头,拒绝道。
你只要随便说说,不损害你什么的。刘副所长说。
你让我说假话,老百姓会骂我,我的良心那一关通不过。你让我说真话,说出来的话肯定很刺耳,对你们不利,你们不如请别人。所以,我不能当这个中心发言人。他很坦诚地推却道。
会议室里陷入一种僵持之中,两个人默默地吸着烟,烟雾环绕,掩住了两张冷峻僵硬的脸。
应书记,就没有考虑到儿子的事吗?刘副所长打破沉默唐突地问。
我儿子怎么啦?刘副所长突然提及儿子启东,让他心里一阵发紧。
前天我们接到小倩姑娘和她父母的报案,你儿子启东在大前天晚上拦路劫持小倩欲行不轨……
我儿子启东不会那么鲁莽,再说,他们两个是恋人。他高声否认道。
曾经是恋人,但小倩早就提出分手了。刘副所长跟进道。
这有什么,又没构成任何伤害和后果。他满不在乎地说。
接案民警已经做了笔录和口供,问题还是相当严重的。根据相关法律和条例,我们可以对应启东实施治安拘留。如果那样,你儿子的名声就全毁了。刘副所长低沉的话语中满含着威慑和警告。
有那么严重吗?他的语气很快怏了下来。
刘副所长望着他,重重地点了点头,接着说,酒店为了保护启东,前天早上派他到江对岸的S市学做新菜了。这样可以让他冷静一段反思一阵,逼他走出这种失恋怪圈。
他的心里充满着对儿子启东深深的失望。应家祖宗八百代老实本分,怎么到了这一代出这么一个孽种,为一个不爱他的女孩子痴情着迷走火入魔,差点走上违法犯罪的道路,真是家门不幸啦!
刘副所长端坐在那儿,眼睛直直地望着他,等着他的回话。
我考虑考虑吧。说完,站起来就走。
喝杯酒再走吧。刘副所长挽留道。
没心情了。他面色灰暗语气阴沉地说。
他出门时,刘副所长在他上衣荷包里塞进一张商城大厦的衬衣提货单,说是一点小意思,让他自己到商城大厦“金利来”专柜上去提货,试穿一下衣服大小。他高低不要,知道这衬衫不那么好穿的,穿了就要为别人“代言”。推搡一阵,怎么也拗不过刘副所长,只得受了。
走出兴盛大酒店,他掏出手机给启东打了一个电话,问他咋样?启东说一般般。他又问,大前天晚上是怎么回事?启东说大前天晚上在小倩下班回家时,他拦住她,想和她单独坐一坐谈一谈,可小倩不肯,便动手拉了她。他接着问,你没做什么出格的事吧?她家都报警了。启东说,我不会胡来的,我只是有点拉扯动作。派出所出面干涉,完全是吃油盐饭管淡闲事,没事找事。他告诫道,启东,别追求小倩了,世上好姑娘遍地都是。启东语气坚定地说,爸,我只喜欢小倩,我一定要把她追到手!如果没有小倩,我感到生活漆黑一团。他紧紧地叮了一句说,启东,男子汉心孔要放大一点,千万别太痴!
挂断电话,他的那颗高高悬着的心稍感安稳,虽然启东执迷不悟死心塌地难得回头,但他的行为远没刘副所长描摹得那般变态那般可怕。他感到派出所刘副所长这班人不仅很难缠,而且很可恶。平时不努力工作不认真履职无所作为,把个社会治安弄得稀汤泼水无可收拾,老百姓怨声载道,还要求老百姓为他们歌功颂德贴金加彩,如有不从,恨不得胁持人质进行交易逼迫就范,这种作派真是太离谱太邪乎了。
他下定决心不做那个中心发言人。
时间到了第六天,他带着魏秋月乘船过江,到S市的“猎庄乡里人家”去看启东,顺便解解他的心结。启东脸色像纸样的白,眼神有些游离,精神气很是不佳,问他,他缄口不语像个哑巴一言不发。两口子本想在那儿多呆一会多劝几句,但启东很不耐烦,几乎把他和魏秋月撵出酒店。分别之时,他叮嘱道:好生学点本事,别想那个小倩,趁此机会,把她彻底忘了。
两人一路无语一路叹息一路愁绪绵绵。回到家,魏秋月饭不做火不烧,坐在堂屋里号天哭地。号过之后,她就问他:启东是不是被哪个阎罗碰到了头缠死了心?他摇头不语。魏秋月自言自语道,肯定是被碰了头缠了心,我得去给他们烧钱纸去,让他们放过咱们家启东。说完,屁颠屁颠地忙活去了。
时间到了第八天。他接到办事处紧急通知:让他迅速赶到办事处开会。骑上摩托车赶往办事处二楼会议室,只有黄主任和魏庄村魏书记坐在那儿,偌大个会议室显得很空落。
他坐下来,通信员给他倒了一杯水后急急出门。黄主任咳了一声算是会议开始的过门,他板起脸,严肃地说,今天把两位书记请到办事处召开一个信访稳定的紧急会议,就是统一思想强化措施加大力度确保后天无人上访无人闹事。根据上次与老百姓签订的协议,后天就是第十天,也是我们承诺兑现老百姓每亩600元征地补偿金的时间,但县里实在是抽不出几百万元钱出来兑现,办事处本想贷款来解决这个问题,但是没哪家银行愿贷。所以呢,老百姓的工作靠你们去做,并且要坚决做下来!如果出现上访闹事的情况,办事处将严惩不贷!黄主任说完,眼里射出一道凛冽的寒光,举起手往下一劈,像要挥刀切断什么一样,斩钉截铁毫不留情。
他和魏书记埋头闷气没敢吱声。他斜眼瞧一下黄主任,脸色铁青样子很凶,这是他这几年来见过的表情最严厉神色最恐怖讲话最凶巴的黄主任。后天会是什么日子呢?犯什么大忌呢?黄主任特别在意后天不能有人去上访。难道——
后天有大领导考察吗?魏书记小心翼翼地问。
那不是你管的事。黄主任麻脸无情地回应道。
后天没钱兑现,什么时间有钱兑现呢?总得给个时间,我们可以给老百姓一个交代。他瞅准机会,问。
这个时间我也难以确定,只能等到县财政形势好转的时候。我跟你们说了多次,对待老百姓,只能是“许”,用模糊数字,绝对不能给明确时间。我们不能让自己陷入被动。黄主任振振有词地说。
推得了第一次,哄得住第二次,骗得了第三次,但绝对忽悠不了第四次,老百姓不是苕,他们精得像兔子,没有明确答复没有准确日期他们不会鸣锣收兵。魏书记也顾不得那么多了,直话直说。
黄主任的脸色更加阴沉,像那黑云压城即将大雨倾盆的样子。
办事处总得给我们一点底气,或者是给一点把握,不然,光靠我们一张白嘴去说,只怕说到天尽头也无济于事。他也懒得管黄主任的脸色了,趁热打铁道。
这是你们的事,不然,要你们这些村官当菩萨供呀。你们给我听好,兑现的钱是没有的,兑现的明确时间是没有的,我有的只是一条纪律:后天哪个村出现集体上访,格杀勿论——撤职!黄主任说完,夹着本子走了。他的话像天空滚过的一记炸雷,振聋发聩,把他俩镇在那儿像缩头乌龟动弹不得。
他怀揣满腹心事回到村部,像一木头墩子坐在办公室里一动不动,脑子里出现两种对立的声音。第一种声音说,快快行动吧,赶紧召开村组干部会,把黄主任的要求讲下去,全力以赴做工作,就是上刀山下火海,这也是最后一次了,黄主任已经同意只要把这次上访稳定工作抓好就同意你辞职。还犹豫什么呢?为党工作三十几年,当村支书二十八年,能体体面面地下来,今后领取保险,安安逸逸养老,该是何等爽心的事呀。另一种声音立即反驳道,你连哄带骗忽悠老百姓不去上访,争不回他们应得的利益,你能体体面面地下野吗?老百姓的唾沫都要把你淹死。你能安安逸逸地领取养老保险金吗?你领取的这些钱是建立在全村老百姓的痛苦之上的。亏你还是一个有着三十多年党龄的老党员,为了自己晚年的那点蝇头小利,什么党性原则什么宗旨观念什么群众利益都跑到哪里去了呢?第一种声音被第二种声音质问得哑口无言,缓了好大一会儿才说,我当村支书这二十八年的行事风格就是“听上级的话”,当办事处的“应声虫”,我不想改变自己。第二种声音立刻反击道,听上级的话,没错,但你要实事求是。现在是以人为本时代,中央的方针省里的政策重民生保民生,好得没话说,你执行当然没错,但是到了下边大打折扣执行走样,你能听上级的吗?就说这征地协议,本应该一次付清,而县里办事处没钱要分年付款,分年就分年呗,县里办事处都难得兑现,像割牛肉筋一样,一年给一点点,公开承诺的几百个就业岗位也是洞庭湖里吹喇叭——哪里哪里,没影儿的事,连那可怜的每亩60元的粮补资金他们也像养私娃一样藏着掖着暗箱操作。上级的话能听吗?还有前年办事处让各村出资几十万兴建种植双孢菇的大棚,鼓动农民拿钱购种养菇,说有大公司保底收购,一年致富。办事处吹得天花乱坠,办事处黄主任和分管农业的领导胸脯擂得咚咚响态度表得梆梆硬,说只要农民种了公司保证收购。你听上级的,带头购种育菇,在你的带动下,农民纷纷投钱养菇,其结果双孢菇大丰收,而那家所谓的大公司借出口受阻,压低收购,老百姓欲哭无泪,只得赊本倾销。虽然办事处是决策者,你也是一个受害者,但你是一个执行者,老百姓可都是看着你的。单就这一单,村里投资大棚耗资二十多万,亏得没影了。老百姓的损失就不可估量了。这上级的话能听吗?第一种声音终于败下阵来,软绵绵地说,看来这上级的话有些真听不得。
一旦第二种声音占据上风,他的脑子里很快勾勒出下一步工作打算。他不准备和上次一样,亲自出马,一家一家去拜,一家一家去劝说,给一家一家表态承诺:说春节前兑现另外部分。他再也不想做这种傻事。
作为一名村支书,他得履行完自己的职责。
第一步,他召集了村组干部会,原原本本传达了办事处黄主任的指示精神。
第二步,他给村组干部划定了包保重点对象以及重点人群,并交办了责任。
第三步,他单独找了自家八弟应景华,对他说,后天是第十天,也是办事处兑现另外每亩600元的期限,但县里拿不出钱,你不要去上访,更不要去为那个头。应景华问,为什么呀?那天可能有大领导来视察,你不要往枪口上撞呀!这种机密的话他不准备说的,但还是无意之中透露出来了。应景华眼里闪过一缕异样,乖顺地说,我听大哥的。
做完这一切,他觉得自己已经完成了使命。老百姓后天去不去上访那是老百姓的事,腿在他们身上,他们有自己的行动自由和活动空间。
到了第十天,一切似乎风平浪静。
中午,他正在家里吃饭,黄主任的小车驾到。黄主任在一班人的簇拥下,走进他家大门,气急败坏地说,应景章,你把办事处害了,把老子害了。老子撤了你!
他放下碗,忙问何故?旁边的政法办主任把他拉到一边,说,今天上午十一点钟,省里一位重量级领导到县里视察,在别的地方检查很满意,正要经过县政府广场到宾馆去吃饭时,突然从两辆大巴车上下来一百多人,拉着“我们要土地我们要饭吃我们要补偿我们要就业”的横幅,每人举着一面小白旗,喊着整齐划一的口号,拦住了省领导的车队。省的那位领导要去过问,被县长支吾过去了。县长只得派县政府办公室主任当场去表态:每亩600元明天兑现。那班人很快就撤退了。省里领导板着脸,很不高兴。你说,足足准备了一个星期的接待现场就这样被你们村里的人一闹,全毁了。
你怎么知道是我村的人?他不相信这组织严密出其不意的上访是自己村上的人所为。
你别鸭子死嘴壳子硬了,我现在算是把你看透了。上次你主演“苦肉计”,这次你又导演“神兵天降计”。你自以为聪明,实则愚蠢至极。我请示过几位党委成员,决定对你撤职,办事处纪委文件随后就到!黄主任说完,带着一班人坐上小车呼啦啦而去。
撤吧,撤吧,撤了老子一身轻松。他对着远去的小车歇斯底里地喊道。
下午六点钟,应景华开着农用车来到家门口,他拎着一瓶酒,进门说,大哥,听说办事处把你撤了,村上人都不服呀,托我来劝劝你。我陪你喝一杯!他苦笑一阵,说,八弟,你又把大哥卖了。应景华红着脸说,那不也是大哥的心愿吗?他寒着脸,痛心地说,大哥奋斗一生,什么都没了,保险也被取消了。应景华安慰道,大哥,保险只是钱的问题,而村上人记着你的是情是意,这是多少钱也买不到的。他红着眼睛,喃喃道,大哥终于解脱,终于可以放下心来睡个安稳觉了。说完,伸展双臂舒了一口长气。
一会儿工夫,家里涌入很多村民,他们是想求得证实:办事处是不是把他撤职了。大伙儿摩拳擦掌,说办事处撤你的职,他们就到办事处去闹去向黄主任讨个说法:办事处为什么要撤你的职?
他拦下了,说,是我自己的决定。他的心里很是欣慰,虽然被办事处撤了,但老百姓没撤你。
应景华启开瓶盖,留大家一块喝一盅,酒刚倒好,他的手机铃声响起,他打开翻盖,听到手机里传来闹哄哄的声音,继而是刘副所长急慌慌的声音:应书记,你赶快赶到兴盛大酒店,启东出事了。
他拉上魏秋月,和大伙儿一起坐上应景华的农用车,一路向兴盛大酒店狂奔而去。
酒店门口围聚着一大堆人,他拉着魏秋月挤进去,只见启东像一坨泥巴摊在地上,魏秋月上前抱住启东,大声喊道,我的儿啊!一口气上不来,昏厥而死。杏玉把她背上车,应景华赶忙用车把她送往医院。
刘副所长和几名警察翻翻启东的身子,摸摸启东的鼻翼,刘副所长面色肃穆地说,应书记,据现场判定,启东属跳楼自杀。
他不太相信儿子启东会跳楼自杀,蹲在地上抚着启东的身子呜咽。
自杀?凭什么说是自杀?从人缝里钻出来的张花子说,你们来到现场,前后不到十分钟,翻了翻启东的身子,摸了摸启东的脸鼻,在没有任何科学依据的前提下就贸然作出自杀的结论,怎能让人信服啊?张花子咄咄逼人地责问道。
刘副所长瞪着眼睛,斥责道,张花子,你这个疯子,没有资格在这里插嘴!
老子是个疯子,但老子是你们逼疯的。老子疯疯癫癫地在这儿守了半个月,今天看了整个事情的全本。我是第一证人,怎么没有资格?一贯老实木讷的张花子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勇气,迎头痛击道。
闭上你的臭嘴!刘副所长吼道,口张得像要吃掉张花子。
你吼什么,你酒店里做的一些事老子全部记录在案。说着,张花子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本子,用手高高举起,眼睛望着本子,大声地喊道:兴盛大酒店包养着20名从S市过来的卖淫小姐;每天有三桌人聚赌,输得最多的人达到100万;有两个毒贩子专门在五楼设有销售点,每天到这里来吸毒的人不少于50人……
刘副所长狡辩的声音被围观群众的声音淹没,他脸色非常难堪,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张花子在那儿鼓噪,没有半点办法。
过了一会,刘副所长拿出从启东宿舍里搜出来的遗书,递给应景章说,应书记,启东确实是自杀,这是遗书。应景章接过遗书,只见上面写着:亲爱的爸妈,儿子对不起你们。儿子只出去了十天,小倩就交了男友。儿子怎么也想不通,女人为啥这么善变?我活在这世上已经没有任何意思。儿子只能在天国祈望你们健康平安!没有落款没有署名。他反复看了几遍,确定字是启东写的。联想到儿子启东近段时间一系列的反常表现和他去年曾经有过的自杀倾向,他已经相信启东是跳楼自杀。
刘副所长组织干警准备把尸体运送到殡仪馆,征求他的意见,他默许了。站在一旁的张花子却说,你苕呀,这里有明显破绽。认定自杀也不是十分钟就能认定的。他家三弟马上接着说,大哥,派出所的鬼话听不得,他们巴望不得快快定为自杀,减少麻烦消除责任。六弟说,这现场万万动不得,判定自杀,需要专家到场,需要尸检咧。旁边看热闹的人纷纷附和,说尸体动不得,一旦尸体运到殡仪馆,就由不得你了,派出所说什么就是什么。
虽然他觉得张花子和自家兄弟以及围观的人对启东的死因存有疑虑,但他心里还是有些底儿的。他不想为难派出所为难刘副所长,也不想把启东的尸体腾来捣去成为别人闹事的道具,更不想让外人闲话,说自己借助儿子之死故意敲派出所一笔,是个无赖。好歹自己是有脸面有素质的人。他对自家的几个弟兄说,让派出所把启东的遗体转运到殡仪馆吧。启东现在最最需要的是安息。
派出所正要敛尸装车,应启兰驾着红色跑车偕男友赶到。她跪下来,紧紧抱着弟弟的遗体,失声痛哭道,弟呀,姐回来晚了。
启兰的男朋友是当记者的,这类事他见得多了。他说,尸体先转运到酒店大堂,只有请专家和法医作出权威的尸检报告之后,我们再作后续处理。
瞬间,应坮村的三千群众和魏秋月娘家魏庄村的两千老百姓涌到事发现场,密密匝匝地围住了兴盛大酒店,连蚊子也难飞过。空气中飘荡着比汽油还浓烈的异味,那是老百姓的怨气怒气和火气的混合体,火柴一点即可燃烧。
老八应景华满头大汗地挤进来,被他拽到一边,关切地问,你大嫂没事吧?应景华说,医生急救过了,挂了吊瓶,杏玉在那儿照护,没事的。
望着越聚越多的人群,他不无担忧地说,八弟,你去劝劝大家,让大伙散了吧。我担心这人越来越多,把豁子闹大今后难得收场。
怕什么?应景华说,又不是我们组织来的,大家是自发而来,围观也好声援也好,其实只是希望看到一种结果:真相。我巴望不得人越来越多,起码众目睽睽之下,公安派出所和政府要实事求是给出真相。
他“嗨”地透了一口长气,脑里像泼了糨糊,浑然不知茫然无措。
人越聚越多,尸体艰难地转送到酒店大堂里安顿下来。张花子用桶提来温水,用毛巾慢慢细细地擦洗着启东的身子。
兴盛大酒店门口黑压压地人头攒动,夹杂着愤怒的责骂声。黄主任和刘副所长坐不住了,他们派人找来应景章。黄主任语气沉重地说,启东出了这种不幸,我们深表同情。你一定要想开点,要相信共产党。
我相信党中央,相信省委会。他毫不含糊地说。
你要相信政府。黄主任接着说。
我相信国务院,相信省政府。他头脑清醒地说。
我们是说要你相信县里和办事处,相信公安派出所做出的结论,迅速劝散围观群众。黄主任绕到正题。
我无法相信,更无能为力。他闷声闷气地说。
你的态度需要更加端正,别把平时工作中的磕绊和恩怨牵扯到这件事上,锅破说锅碟破说碟嘛。黄主任官腔十足地说。
什么?他不相信黄主任在这种时刻还曲解自己责难自己,一股委屈和受冤的感觉弥漫全身,眼泪不住地向下滚落,心里像被捅了一刀,血流不止。他抹了一把泪,怒气冲冲地说,我的态度还不端正吗?为做亲友和老百姓的工作,我说得嗓子哑了喉咙嘶了满口燎泡,可是他们就是不相信,我赶都赶不走他们。
只要你全力以赴,多说多劝,大家不就相信了。黄主任说。
要想赢得信任,是要取得资格的。他说。
资格?黄主任堂而皇之地表白道,我和刘副所长一班人都是堂堂正正的国家工作人员,一心一意工作,我们没有取得让你们信任的资格吗?
哼!他瞪着血红的眼睛,无情地说,我的八弟说,宁愿相信猪狗,也不能相信你们。你们扪心自问,你们什么时候说过一句公道公平的真话,做过一件诚实守信的事儿。从种蘑菇到兑现老百姓的征地补偿款,从把张花子女儿张秋娟判定自杀到村里连环被盗许下破案时限而一件未破……一桩桩一件件,哪桩哪件不是在哄在骗,你们怎么值得群众信任。
可这一次启东真的是自杀。刘副所长强调道。
是的,也许我的儿子真的是自杀,我也相信你们的结论。他泪雨滂沱泣不成声地说,但是,我的七个弟兄们不相信,围观的老百姓他们也不相信。我一人能有什么办法?
你有办法,问题是你没真心实意。黄主任批评道。
姓黄的,你这样辱没埋汰我,我没什么可说了,这个工作我也做不了!说完,他扬长而去。
围观的人们开始骚动起来,有人开始向兴盛大酒店的门窗投掷石块,后来人群里又飞出一个燃烧的汽油瓶……场面失控了。兴盛大酒店的面牌很快被烧得面目全非,维护秩序的公安、武警被砖头石块砸得头破血流……
当天晚上省领导便赶到现场调查情况,并勒令兴盛大酒店停业整顿。这个时候,人群才慢慢地散去。六天以后,权威的尸检报告出炉,结论为自杀。至此事态才完全平息下来。
省委书记带着相关部门负责人来到县里,花两天时间进村入户访贫问苦,接着召开了多个层次的基层干部、普通群众座谈会,掌握了大量的信息和资料,并明令要求严肃处理失职干部和不作为的公安干警,以儆效尤。
半个月后,县里的处分决定下达。县公安局长被免职,办事处黄主任被撤职查办,派出所刘副所长被“双规”……
原载《长江文艺》2010年第1期
原刊责编何子英
本刊责编吴晓辉
作者简介:郑局廷,男,上世纪60年代出生,在职研究生学历。迄今已发表报告文学、小说、杂文等一百多万字,出版长篇报告文学《桃花盛开的地方》和中短篇小说集《阳光总在风雨后》。工作之余,致力于中篇小说创作,并颇有造诣。近几年来,共发表中篇小说近二十篇。中篇小说《阳光总在风雨后》《预约爆炸》被《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选载,中篇小说《国家投资》被《小说月报》及《作品与争鸣》选登,中篇小说《第三只眼》被《作品与争鸣》作为“佳作推介”选登。在乡镇工作多年,现任仙桃市计生委主任。湖北作家协会会员。
创作谈:对农村时局的一点思考
郑局廷
近几年来,在我们广阔的农村,相继发生了云南胶农事件、海南村民械斗事件、石首事件……惊心动魄,影响巨大,让人扼腕叹息唏嘘不已。
何以出现如此之多的恶性事件?不排除少数不法分子仇视政府借机闹事浑水摸鱼推波助澜的因素,恐怕更多的是我们基层一些官员无所作为失掉民心所致。我专程到过发生群体事件的那片现场,亲眼目睹了事件过后遗留下来的一片疮痍,也听到了老百姓不绝于耳的议论:一些基层政府对老百姓欠账太多,许诺过多,兑现极少,公信丧失;治安恶化,基层政府及公安派出所视而不见无所作为,等等。我采访了当地一位老农,他直言不讳地说:“我们的火气、怨气、怒气积了满满一胸,时刻寻找着引爆点,一有时机,随时爆发。”这就不难理解这类事件为什么一下子能从几百人聚集到几万人围观而演变成群体性打、砸、抢、烧事件了。
《夹缝》不想写事件本身,因为事件已经发生,再写没啥意义。我要写的是为什么会发生此类事件?发生此类事件给我们的教训、警醒和思考是什么?中央的政策那么好,省里的政策那么好,而到了基层政府,与民争利,执行走样,无形之中与老百姓之间划开了一道裂缝。《夹缝》就是写村支书应景章这么一个人物,在“夹缝”中艰难生存的焦虑、苦闷和无奈;写他对上级从百依百顺的“应声虫”到捋起袖子“对着干”的蜕变;写他在村支书位置上的彷徨、挣扎和抗争。直到最后,这位有着三十多年党龄二十八年村支书经历的老先进老模范依然信念坚定,相信党相信政府。可是,他的弟兄们不相信,老百姓不相信,因为我们的基层政府丧失公信,说话没人听,做事没人跟,悲剧当然就要不可阻挡地发生。
但愿中篇小说《夹缝》能够带给人们一些思考和启示: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民意不可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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