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和母亲配合得天衣无缝，我便有些悻悻然，强烈的嫉妒心也由此深化。我希望父亲和母亲因为一点鸡毛蒜皮的事情争吵，甚至由此产生裂痕，变为冤家对头。有一次，我如愿以偿。当父母亲为一桩小事争得口干舌燥时，我的内心油然产生一种从未有过的欣慰。从争吵中我突然体验到一种新奇而陌生的快感，这种快感如一片羽毛轻飘着落下我的心头。我为自己的发现而沾沾自喜。然而以下的结果却令我为之惊吓：父亲和母亲打起来了，而且一泻不止，停住之后我发现我与父母的距离陡然加大。我总是用一种局外人的眼光注视着他们及其发生的一切。为此母亲痛打了我许多次，并且对我不再表示过于亲近。但我依然如故。

    我时常用一种冷冷的口吻问我母亲，妈妈你为什么不给我生一个姐姐或者妹妹，偏要把我变成女孩子？母亲便故作轻松地笑，那是为了你跟别人打架时不至于没有帮手也不至于让妈妈一个人孤单呀！我有个哥哥，但他从未帮我打架。当我和别人发生口角或者动起手时，他还故作大人状絮絮叨叨地数落我，或者如一个马屁精那样把我的“错误”原原本本地向上反映，甚至添油加醋。他成了父母的帮凶。哎呀爸爸妈妈跟你讲话你怎么不听呢！妈妈爸爸可是为你好！我对他的这种表现方式甚为反感，甚至嗤之以鼻。我仍旧桀傲不驯。我认为哥哥长大以后一定是个大奸臣，就像画书中的白脸人物一样。有一对爸爸妈妈就够了干嘛要有个谄媚拍马的哥哥。我不喜欢他的过分懂事。直到现在，我仍是喜欢天真烂漫不谙世故的孩子，我不希望我将来的孩子过分懂情懂理。

    因此我希望有个姐姐，或者有个妹妹。我总是把我的姐姐想象成月光下的静女，把我的妹妹想象成园圃里的花仙子。有时候我凝神幻想，一切富有生命与灵气的景象便呈现在我眼前，它们使我尝到占有和享有的滋味。我控制着它们，在我自己的思想中，我是个真正的皇帝。我曾经好几次沉浸于其中不知不觉地笑出声来。笑出声之后，我才发现我所迷恋的并不是现实。我无可奈何，无可奈何的是悻悻然的我。

    一种露珠上的恋情，紧紧的，与我童年相融在一起，太阳下，反射着纯洁而晶莹的光晖。

    不知不觉中，我增加了对自己的爱怜。我时常面对镜子，细致入微地观察自己。这种观察，明显地带有自我欣赏和挑剔的成分，而且前者居多。我希望自己漂亮起来，鼻梁再高一点，眼睛再隽秀一点。我从各种角度观察和品味我的容貌。在房间里，我久久停留在镜子面前，经过商店的橱窗时也不忘匆匆一瞥。我甚至用两面镜子对照去观察我的背面形象，看看我的脑壳是否完美，头发是不是恰到好处。而一旦别人走近，我便用一切手段来掩饰自己，故作镇静，装着检查自己的牙齿或者别的部位，或者呲牙咧嘴地做着鬼脸。我欣赏自己，也希望别人欣赏自己，但我却不希望别人看出我的自我欣赏。

    这是一种迷恋。这种迷恋客观存在，无可非议。每次他在去见大毛之前，总是感到慌乱。这种慌乱像是与生俱有，从见到大毛那一日起，便开始引发以至深化，成为一种情结，如螺丝一样紧紧地拧在他身上。他不停地打扮自己，用最新最漂亮的衣物装饰自己。有时他走出门，又转回身子，去瞧瞧镜子，看看有什么忽略的地方。他不希望带着任何缺陷去见大毛，因为大毛完美无缺。

    二十三岁。英俊绝伦的大毛在天都峰上指指点点。苍翠奇崛的松树、褐色而坚挺的怪石在大毛的脚下。大毛是在掩饰什么，所以他故作镇定。他的声音纤弱而颤抖，在他不远处的小早则如一只惊恐万状的小鸟。一只美丽的小画眉。蓝天映衬着大毛的高慢和委琐。幻象突如其来地呈现在我眼前。就像一盘录像带，把大毛的行动转录下来在我眼前播放。

    我永远不会否认它的可信性。尽管我带着震惊、惋惜、悲哀目睹大毛死去的全过程。这过程你可以想象。在芸芸众生纷纷扬扬的传播中你可以想象。

    二十三岁的大毛在指指点点，他在介绍黄山风景如画。站在天都峰顶，他说，你们不枉此行，不上天都峰，来去一场空。大毛的男中音圆润动听，充满魅力。他的听众是两位做生意的浙江人。他们来黄山玩，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包。小早知道那里面有一千块钱，而她需要这一笔钱。在一九七七年，这是一笔不小的数字。大毛曾讥讽地称他们一类人是新资产阶级。大毛说，我们的责任，就是要不断地消灭新生的资产阶级，干净彻底地。

    圆润动听又富有魅力的言语之中出现了颤音。接着声音戛然而止。大毛从腰背后摸出并举起了手榴弹。那只手榴弹是刘老师借给大毛的。手榴弹凶神恶煞砸向两个浙江人。一场恶斗不可避免。

    在天都峰顶的鲫鱼背。到过黄山的人都知道：海拔1810米，面积8个平方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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