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生活在地球上。

    迄今为止，在浩茫宇宙中，只有地球才是人类以及别的万类万物惟一共有的家园。

    有风雨、有雷电，那是地球的倾诉。

    地球说：人啊，我爱你们。我总是让每一个早晨准时到来，阳光普照大地，绿色与孩子们喜悦的，就是我喜悦的。

    地球说：人啊，我从没有动摇过对你们的爱。我总是在夜晚把幕帷轻轻垂下，缀着明亮的星，让孩子们以为是天上的烛光。喜欢看星星的孩子有福了，这个夜里他会有梦，能听见天上的鼓乐。

    可是，为什么有地震、泥石流呢？为什么有中国西部的沙尘暴呢？

    为什么又有每年都会来临的洪荒与旱灾呢？

    滥伐森林的日子，开采小煤窑、小金矿的时候，谁曾想过肥美的土地将要变成荒漠？谁曾想过污染一片草原就是剥夺一方水土？又有谁曾想过臭氧层会空洞，天上会落下酸雨？

    人们总是忘记了人类的过去与将来，而只是把一切定格在今天，为己所用，为己所有，乃至竭泽而渔。

    人们真的爱自己的后代吗？

    一代又一代的人都要走完生命的旅途，那时候江河流水是更加浑浊了呢？还是稍稍变清了？山峦大地是林木茂盛呢？还是愈益形销骨立？少得可怜的耕地上收获的五谷杂粮，还能维持16亿、20亿中国人的一日三餐吗？

    有一天，万贯家私将会一钱不值。

    一滴清水将与血液同价。

    地球说：人啊，你们要悔改。

    人类正在经历一场痛苦的也是无可奈何的生活方式、思维方式的革命。

    人类不得不接受某种新的世界观。

    我们再也不能让林木凋敝了。

    我们再也不能污染江河湖海了。

    我们再也不能不顾及子孙后代地活着了。我们要大声地宣布：地球是属于一切生命的，人类和所有的动物与植物相依为命，人要把狮虎豺狼以及默默无闻的软体动物、小虫子们当做至爱亲朋。

    对风说对云说对青草说对小鸟的翅膀说：地球啊，我们惟一的家园，我们怎么能离幵你呢？在我们忏悔之后，盼你仍然赐福给人类，喜乐、平安。

    人类有愧了地球，就像有愧于我们的母亲一样。

    人类中的极大多数其实不了解也不懂得给了我们春夏秋冬、高山流水，给了我们梦幻也给了我们灾难的地球。

    寻找起始与终极的智慧的年代，无疑是一去不复返了；即便是重温智者的发现，把目光投向爬满了梦幻的夜的幕帷，现代人也不屑为之了。

    我们是在走向智慧呢？还是走向愚昧？

    我们是在走向富裕呢？还是走向贫穷？

    21世纪是时间序列上的一个寻常小站。

    当全世界像炒作地皮和明星一样炒作即将到来的新的世纪时，时间却是沉默的，这是大沉默，掠过喧嚣，启示人间：21世纪，如果不是人类整体反思的世纪，这个世界的迷惘、孤独与污浊将与日倶增。

    人类向何处去？

    人类借以炫耀的科技向何处去？

    宇宙深处，一个由无数恒星组成的漩涡状星系，人称银河系。离幵银河系中心大约3/4半径处，一颗看上去绝对谈不上轰轰烈烈的黄色恒星闪耀着，它是我们的太阳。

    从太空望去，太阳的光微弱到仅如萤火。

    即便如此，那光却吸引着众多的行星、卫星、流星及彗星，孜孜不倦地绕它而转。

    地球就是这样一颗行星，在星系的边缘，是众星之中微不足道的一个小小星球，寂寞而孤独。

    置身于地球的人啊，你应该看见了：地球彻上彻下，应有尽有，从永不停止运动的原子，到广大无垠的灵智和精神。

    我无法找到适当的语言，来描述地球、月亮以及太阳的瑰丽辉煌的运行。我只能说人类生活的世界，是分秒不息地旋转着的变化着的世界。

    在瞬息万变的宇宙中，正是地球，给了我们惟一的立足之处，才有了属于我们自己的家园。

    人类在这苍茫宇宙中的立足点是极珍贵的，也是极脆弱的。

    地球从太空的混沌冥暗中呈现雏形伊始，便是动荡不宁的。各种强大的力量都在对它发生作用，这些力量有的来自外部，有的来自内部。

    地震，是最可怕的灾难。

    地球上严重破坏地貌的大地震，一年中大约发生20次。轻微的震颤则为100万次之多，即每分钟出现2次。

    所有强烈的或者弱小的震颤，都是对人类麻木的心灵的提醒：地球需要保护，超载的地球已经不堪重负了！德国科学家乌罾希普克把地球比作一艘宇宙航船，这航船载了50多亿乘客，5万亿兆空气和13亿立方公里的水，其中只有2的淡水。这艘超载的航船还不得不容纳每天都在增加的已经堆积如山的固体垃圾，以及各种各样的污染，然后每年航行10亿公里。

    全世界的57亿人口正在以怎样的速度继续增长着？

    1994年9月5日，幵罗，联合国人口与发展大会，会议大厅里硕大的人口钟告诉人们：在每一秒钟的“嘀嗒”声中，地球上便有3个婴儿出生，地球村里每年增加的村民为9000万。

    1995年2月15日，北京市妇产医院内一个新生的名叫赵旭的男婴，是中国的第12亿个人！到2000年，中国人口将至少达到13亿。

    地球上每5个人中，就有1个中国人。

    中国只有占世界7的耕地，却要养活占世界22.5%的人口。

    中国的人均有林地面积为1.7由，相当于世界人均水平的服。

    中闺还是个缺水大国，人均占有淡水量2630立方米，不到世界人均水平的一半。缺水，实质上就是贫血，就是造血机能的障碍，在已经污染了一条淮河、一个太湖之后，这种障碍还会继续严重。

    与此同时，中国又是世界上水土流失最严重的国家之一，也就是说，我们不仅贫血，而且还在每分每秒地大出血。我国的水土流失面积为367万平方公里，占陆上国土总面积的38.2，每年流失的土壤至少在50亿吨以上。

    土地是过去的一切，也是将来的全部。

    无论现实怎样喧嚣变幻，对于我们的子孙而言，未来一这一严峻的字眼一所包括的全部内容却无论如何离不开立足之地、衣食之源的一方水土。

    一方水土一方人。

    没有水土了，还有中国人吗？

    沙漠化、城市化正在吞噬我们人均不足1.3亩的最后的耕地。当黄金地段的权力招租还在进行，当国有资产中最为宝贵的土地正在一片一片流失时，中国沙漠化土地的面积正以每年2100平方公里的速度向前推进。

    1949年以来，我国减少的耕地的总面积，形象地说，相当于一个法国、两个英国、两个半日本国。

    这是我们及我们的子孙后代的立足之地啊！我们的立足之地正日益萎缩，愈来愈多的人拥挤在大大小小的城市里，因为金钱的诱惑，就连世世代代与土地有不解之缘的农民，也离开土地了，成为都市的流浪者。

    我们或许可以这样说：只有土地才是真实的历史。

    一个土地凋敝的民族，文化必定凋敝。

    一个在土地上堆砌奢华、纸醉金迷的民族，骨子里肯定在腐败。

    300多年前，古典政治经济学的鼻祖威廉配第说：“劳动是财富之父，土地是财富之母。”土地，梦的摇篮！我们变得轻薄，是因为远离了土地；我们心灵枯槁，是因为绿色太少。

    海洋、森林、土地和人，在生命的漫长历程中，茫然而不可思议的漂泊中，便有了我们的家园与故事。

    我们姑且不论创造还是进化。如果把地球上植物的发生、发展、森林的形成浓细到一天24小时之内，以最早的微生物发生于午夜为起点，那么要到下午8时左右一一也就是说一天的时间过去5/6以后一海洋中的藻类生物幵始繁殖旺盛；下午9时以前登上陆地；9时50分，石炭期森林达到全盛时代；11时以后，近代幵花植物幵出第一朵花；午夜完结前仅剩1/10秒时，人类有记载的历史才告幵始。

    人随着流水而来。

    人随着森林而来。

    人随着鲜花而来。

    绿色的多寡决定着土地的贫富。迄今为止，对于地球陆地上有着最完整结构的最巨大的森林生态系统的独一无二的重要性，我们仍然是知之不多的。为了以林木换钱，中国仍然在毫不犹豫地砍伐着本应属于我们子孙的、而且为数已经不多的栋梁之材。

    生活在土地上的人类，以及各种别的生物，因为有了森林的庇护而祥瑞、安宁。

    我们可以丈量森林的面积，我们无法丈量森林的深度和广度。

    在一平方米的林地表土中，就有数百万个细菌和真菌，几千只线形虫。在稍深一点的土层里，你还会发现数以千计的不露声色的大地耕耘者一蚯蝴。

    地球上陆生植物的90以上存在于森林中。穿行或蛰伏于青枝绿叶间的动物的种类和数量，也远远大于其他陆生态系统。

    森林从来不喜欢申一，从来不排斥异端。

    森林世界是庞杂的、多样的。森林植物种类愈多愈杂，动物世界便也随之兴旺发达。

    最美的森林是多层林、混交林。

    最美的远古年代的森林是什么样子的？

    我们只能从荒漠草原上去寻找残痕旧事了。

    一个世纪以来，中外生态学家在全球生态环境变化的困惑中，把目光投向了西鄂尔多斯这片荒漠之地，称之为亚洲干旱地区孑遗植物避难所。简言之，西鄂尔多斯的地形地貌及残留的濒危、珍稀植物，活现着陆上生态演变的全过程它曾经拥有包罗万象的热带雨林，然后成为亚热带森林，进而颓变成温带阔叶林、温带草原，直到今天则已成为半荒漠地带的荒漠草原一离沙漠只有半步之遥了。

    荒漠草原再也不可能重新成为热带雨林，但所有的热带雨林都有可能变成荒漠草原。

    这里有3平方米之巨的海螺化石，以及粗壮的古树化石。

    这里有70多种早已远离人类的珍稀植物，如半日花、四合木、锦刺、沙冬青……正是它们，把太古旧的历史活现在今天的现实面前，而且还将审视明天。

    千百万年的古老，哪怕是残余，却美得让人惊心动魄。

    不妨说，这就是历史的雄浑、博大。

    不妨说，这就是废墟的温情、深厚。

    面对西鄂尔多斯，想象太沉重了。

    它们经历了多少世纪的跋涉之路啊！每走一步，生存环境便变得愈加恶劣，一个接一个的梦破碎了，破碎在带雨林、亚热带森林、温带阔叶林和草原上，如今只能面对荒漠的入侵与极度干旱，它们还能存在多久？

    小土焦、小煤窑正把西鄂尔多斯的地貌挖掘得千疮百孔，为了幵矿、修路，化石也粉碎了，四合木也砍倒了！这一部天然史书，眼看着就要毁在我们手里了。

    绿色，你是多么的亲近，又是多么的遥远！1997年于北京黄钟赋仿佛已经听到发自大江之滨、山城重庆的嗖唣钟声了。

    黄钟大吕，人心所向。

    人间所多的是各种声音，借助着语言的载体，可谓源源不断、喋喋不休。证诸今日中国的大都市小县城，一律由“卡拉0〖”武装，12亿人民不知多少成了“歌唱家”。自然，去“卡拉0〖”的必得有支票付账、包厢小姐伺候，那就不是不得温饱者，终日劳碌为养家煳口的可去之处了。

    这便是黄钟的可贵之处：钟声响起，破雾穿云，挟风击浪，有涤荡污浊之势，传崩云裂石之气。人人皆可得而听之，心旌摇动，生出无限感慨来。感慨或可成为追忆，或可成为向往，或可歌，或可泣；或者竟是朦胧，以为是天上的声音，驾着祥光伴着白云而来。

    总而言之，这感慨有文化气、圣洁而干净，直面污浊，有声而无言，有音而无字，不是勒石铭铁，胜似勒石铭铁，回响在人的心里“黄钟毁弃，瓦釜雷鸣，蝉翼为重，千钧为轻”……由感慨出发，钟声能使健忘者猛醒，在这不同寻常的世纪末，审视我们自己、审视中华民族的光荣与耻辱，美丽和丑陋，高尚与卑下，深厚和浅薄，岂非妙哉？

    也许有论者会诘难于我：民族魂之再造，难道铸钟便可得之吗？倘若中华大地，或在山林深处，或于平原水乡，遍树黄钟日夜长鸣，精神便能弘扬吗？

    窃以为，黄钟之忧不在多寡，因为它多不起来，试看今日之中国，富者多矣，然能以300万元铸钟者，惟一人耳！我不敢猜测铸钟者的构想，却敢断定，一旦名为“民族魂”的大型青铜雕塑竣工，其振聋发聩之声实在是关于民族魂的颂扬及忧患，因而民族魂之再造虽不是铸钟便可完成，但是此警钟长鸣，祷祝和平，记収国耻，告以后人，传之后世，为一大善举当属不谬。偷一句现代派的话说，再造民族魂是系统工程，黄钟乃是其中的一个细节，这个细节因其有形有声有特定的文化内涵而可以激活历史、激活思维，此所以黄钟未响，已有万众瞻仰的道理之所在了。

    那么，是不是可以说，有一天雕塑既成、黄钟已鸣便告万事大吉呢？非也，笔者在陋室中为《黄钟赋》、作静夜思，忽而想起可忧者一二，不记不快。

    黄钟之美，以目观之，美在其雕塑的形态；以心倾之，美在其丰富的内蕴。美，也要有人会欣赏，这一个“会”字，至少包含了：他是有文化的；他是懂历史的；最好还要知道一点美学欣赏，这就堪忧堪虑了：中国是一个文盲如此之多的国家一一最乐观的统计为1.8亿；每年至少还会出现200万新文盲。我国的文盲率为15先；美国为0.2，欧洲为2.21，中国文盲、半文盲人口的92在农村，而农村的多孩率又是城市的15倍。一项对50岁以下的妇女按文化程度分类统计的平均生育子女数大致是：文盲：5.86个；小学文化程度：4.8个；初中：3.47个；高中：2.85个；大专：2.05个。

    结论是无疑的：中国，文盲的后代正愈来愈多。

    呜呼！黄钟之于文盲，不就是对牛弹琴吗？

    原来黄钟之忧，不在黄钟自身，而在教育而在文化而在后人，此为可忧者之一。

    近读报章或看电视新闻，京九铁路历经千山万岭刚刚铺轨，便有偷铁轨贼肆意劫掠。又有不断的消息说，北京、上海、广州均有偷盗下水道井盖的，以致老人、儿童还有政协委员跌落在黑洞中云云。心生一念实在事出无奈：会不会日后有人见黄钟巨大、经济效益可观而偷将出去，卖到于城乡结合部遍地都是的收购站中？此为可忧者之二。

    重庆一带，近10年间连降酸雨，这是可忧者之三。其实，当一场大雨从九天而降之初，那雨滴都是相对纯净的，上苍的美意总是为了滋润人间万物。可是当重庆上空的雨水挟带着重庆数以千计的烟囱里排出的亚硫酸酐的黑烟和废气时，雨水便成了连绵不断的稀释的硫酸。是，继希腊的酸雨将巴特农神庙46根大理石圆柱腐蚀、斑驳之后，重庆嘉陵江畔元代留下的石刻佛像，也因为酸雨的冲刷侵蚀而颜面无存了。

    酸雨污染之可怕，在于它的渗透力，轻柔地飘落其身，重重地销蚀其灵。倘若酸雨不除，岁月带给黄钟的命运也可想而知。

    我为黄钟忧，黄钟为谁忧？

    黄钟日：为天下忧！毕竟是黄钟大咅，毕竟是雷霆万钧！中华民族多灾多难，自古就有为黄钟叹为黄钟歌者，黄钟或可毁弃，思想的艰难的爬行，精神的曲折的攀升，虽是重重的迷惘与阻碍却从未停止，大音稀声，只是要用心去听。

    为天下忧乃大忧，一种敢于大忧患的声音，是世纪之交的警钟，我的种种担忧尽在其中了一一人类的未来很有可能被毁于自己的腐败、沉沦以及生态灾难。于是，在已经响起、未曾响起的钟声里，我们听见了这样的声音：仅仅从人口之多、文盲之多、贪污腐败之恶劣、环境破坏之严重而言，中国进入21世纪的时候，就已经负担沉重了。

    铸铁为钟，是其时矣！黄钟响起，是其时矣！在艰难而又无处不在的精神世界里，这钟声犹如旷野呼告，飘逸四海，抚慰八荒，与夜行者为伴，和守望者同在，遥远的光荣与梦想的呼唤啊！没有一个富可敌国的帝王的后代，因为金银财富而延续了历史；只有苍天之下，泥土之上的文化，冰是维系一个民族的灵魂。

    钟声响起了吗？钟声响起了太阳的原体曾经是冰凉的。

    后来，太阳发光了。

    1995年12月于北京一苇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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