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好长时间无法开口和对方说话。门洞被老师封上并给予警告。我换了座位,然后你也换了。我们的直线距离是七张桌子。我没对高个子说起那个清晨,我打死也不会说的。我还梦想着将来我和他要考进同一所大学,要在阳光下放肆地拉着手招摇过市。圣诞节前,我用掉两个周末,躲在床上为他织了一条围巾,用白色和蓝色的毛线。我想他收到围巾一定很欣喜,圣诞节那晚如果下雪,我们就裹在这围巾下,坐在雪地里说悄悄话。我抱着围巾去他必经的路口等他。距离我们上次看电影,已经两个多月。他的眼神都陌生了。我哆哆嗦嗦地拿出围巾,说,我织的,送给你。他笑笑,这……不太好吧?我不敢看他不敢再说话,我把围巾扔在他的车筐里转身就跑。我边跑边想,圣诞节,他一定会来找我的。可他没来。此后也没有来。那个冬天特别冷,你也穿上了羽绒服,并用衣领把脖子被包裹得严严实实。春天都来了,你仍然是这样。你的哥们儿都笑话你,他们推搡着扒下了你的羽绒服。你的脖子里,赫然围着一条蓝白围巾。是我织的,我确信。
你给我写了平生的第一封信,用纯白的暗格的纸,黑色的墨水,你说,你那天跟踪了我。我跑后,高个子就把围巾随手给了路边一个小孩,你要了回来,如获至宝。你说,只要与我有关的东西,你都珍惜。我在草稿本上写的方程式你都保存着。你还说,喜欢我。
我十分鬼火,对你说撂下很多狠话。但实际上,我无法接受的,不是你围着围巾这件事本身,而是围巾被他丢弃这个事实,它让我觉得失败,沮丧,更因为这失败沮丧都被你晓得了,我更加无地自容。同一条围巾,于你们而言,却是甲之蜜糖,乙之毒药。早知如此,为何我不织给你?我觉得自己又笨又傻。
于是我对你说,林大路,绝交!
你真的不再来找我。我自然也不去找你。幸好,整个18岁,我们都被浸泡在忙碌且暗无天日的高三里。考完最后一门,天下起了大雨。大家都站在教室门口避雨,你却穿过人群,径直走向我,你拉起我,在雨里奔跑。我们一直跑,跑出学校大门,跑过横东街,跑过梧桐街。我们都在大雨里哭出了声。
也许是存心,也许是巧合,我们的大学在同一城市,仅一墙之隔。我常到你学校的二食堂吃早餐,你也常到我们学校的桃园餐厅吃午饭。我们总可以碰到。我们都心照不宣,却又用蔑视的眼光看对方,衰人!你常到宿舍楼下喊我的名字,大摇大摆,像你是我男朋友一样。我也像是你女朋友一样,堂而皇之出入你的宿舍。我甚至还被你的舍友们封为名誉舍员,赏赐了钥匙一把。大二的长假,我用那把钥匙打开门时,却看见你和一个女孩,正靠着墙,拥在一起亲吻。林大路,你在和别的女生亲吻,你们都闭着眼睛。这个画面把我给震住了,我常常不自觉地回放这个画面。我确信,它比以往任何一件事都让我感到心灰意冷,而且,也没有人比我更受打击。也许你自知丢脸,也许你在意她胜过在意我,你忽然销声匿迹了。我们的亲密无间,我们的心灵相通,嘎然而止。
有人说,爱有天意。我想,这是对的。大三寒假,我们都不约而同像发了财的富人一样,选择同一班航班。一坐下我就看见了你,你也看见了我,我扭过头去,你似乎还是看着我。那天雾特别大,飞机迟迟无法着陆。都知道终会云开雾散,可等得太久,大家还是慌了。但我不慌,我扭头就能看见你,看见你我就觉得心安,稳当。你解开安全带,朝我走过来。你一步一步靠近我,然后蹲下来握住我的手,你说,苏小小,如果安全着陆,我们就好好地在一起吧!
当然我答应了你,而且我想的是以身相许。当然我们安全着陆了。而且毫发无伤。
但我们无法好好地在一起。我已淡忘了清晨的耳光,淡忘了蓝白围巾,淡忘了你和她,可一想到我们要相爱了,以后还要裸呈相对了,这些景象便清晰地反射到我的眼前来。你仿佛是一面镜子,我在镜子里看到了成长中那些丢人现眼的片段,我尴尬羞赧,无地自容。
因为没有完整的家,所以我虚荣地假想自己是父母溺爱的宝贝,因为初次爱恋被拒绝,所以我自欺地安慰自己,我是人见人爱的女孩。我也相信你说的,你和她只是小小冲动而且仅止于此。但我不能原谅,我真是非常非常在意你,所以,更苛刻。
爱情需要一点点虚荣和伪装,才会更浪漫令人神往,而我们,太知根知底了。后来,你也艰难地对我说,苏小小,我想,跟陌生人相爱,我会更坦然。那就这样啰,林大路,毕业的时候,你往东,我往南。
我们都喜欢旅行,我们从地理杂志上知道了那些地方,敦煌,石林,泸沽湖,乌镇……我们说好,要一起去。还要在那里的石头上树上墙壁上,很没素质地刻上:林大路和苏小小到此一游。可我们一个地方也没去成,因为钱因为时间或者因为别的。
我们最想去的,是长城。
终于,2006年5月23号,我到了八达岭,我一口气爬上了最高的那座城台,我坐在第三个寮望口上,想起了你,汹涌澎湃,不可遏制。最后,我在左边的第三块城砖上,很没素质的,很勇猛地,用我的指甲刀,用力地刻下了几个字。那些我一直想对你说,却再没机会开口的字。那是我们过往的十年里,所有的故事。
我了却心愿了,如释重负。尽管你不知道。
可是,6月3号,你打电话给我,听筒里有空旷风声,你说,出差到北京,你到了八达岭。你说你一口气登上了最高的城台。你说你坐在右边第三个了望口,你说你坐在那里,很想我。
然后很突然地,你挂了电话。
再接到你的电话,是半个月以后。你说,我没能把它带回来……你还问我为什么我刻的时候探头没逮到我,而你想把它撬下来时,保安却抓住了你,还罚了款……
林大路,我想像得出你的样子,你衬衫领带像个绅士但你居然撅着屁股趴在那里撬城砖,保安抓住你时你一定还结结巴巴给人家解释,说这块砖对你意义非凡之类的话。哦,我想起就哈哈大笑,笑得眼泪止也止不住地往下掉。
林大路。我爱你。苏小小。这就是我刻在上面的故事。
这故事,以及这城砖,我们都无法拥在怀里,但它又那么确凿而顽强地,存在于同样确凿而顽强的城墙上。这就够了。全世界,全地球,整个宇宙,都只有一座这样的城墙呢。所以,林大路,不要再沮丧啦,傻瓜。我们来祈祷吧,说,我希望,万里长城永不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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