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亚利

    一

    醒来的时候到处摸手机，强烈的阳光从窗外照进来，刺得眼睛都睁不开。

    手机掉进了那双红色的NIKE球鞋里，2009年10月的款，林玥买的，上面还有她画的小猪图案，可爱地对我微笑。

    我看着还在沉睡的手机和那双红得很魅惑人心的球鞋，心里一阵怅然。看看表，上午十一点零三分，一个毫无意义的时刻。

    开机，一连串的信息蹦出来，震得我的手都麻了。

    你好好睡一觉，醒了电话我，一个大老爷们儿为这点事喝酒，不值。杨辉发的。两天前。

    老子打你电话你怎么老关机，开机了回我电话。黄毅发的。两天前。

    对不起，希望你能找到幸福，谢谢你曾经给我的幸福。林玥发的。两天前。

    以后要少喝酒，对身体不好，对胃不好。林玥发的。两天前。

    我后天就要去上海了，我爸给我安排好了工作，我一个人去机场。林玥发的。两天前。

    周渔，不知道你去了哪里，今天去你住的地方找你，门关着，敲门也没人应声儿。我很担心你。罗亚发的，昨天下午。

    难道我已经沉睡两天了么？我的生活静止两天了么？

    去卫生间冲凉，水从头顶上流下来，流进眼睛里，嘴巴里。大脑一点一点地清醒过来，林玥跟我分手了，这间屋里还残留着她的气息。

    我冲出卫生间给林玥打电话。

    别假惺惺的跟老子提什么幸福，老子不稀罕！老子身体不好关你屁事，老子胃不好关你屁事，你最好走了就别回来了，免得回来看着老子妻妾成群心里不舒服！

    然后我听到了她的哭泣声，孩子般的压抑的哭泣声，背景是嘈杂的人群纷乱的脚步声。

    我挂掉电话狠狠地扇了自己一耳光。这是曾经的那个周渔么？那个把林玥捧在手心里疼的周渔么？

    夏天走到尾巴了，可是空气里还是弥漫着闷热躁动的气息，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结束。这个城市的夏天总是太漫长，在漫长的夏天里，耀眼的日光下，一切都显得更加肮脏了。路边散发着恶臭的垃圾堆，电话亭下伸长了舌头的狗，天桥旁边衣衫褴褛的流浪者，还有大街小巷流动着的裸露身体的各种女人。整个城市像一口巨大的锅，热气腾腾，里面煮的是农民工的生活，大学生的梦想，乞丐的悲伤，还有不断膨胀的物质诱惑。

    也许在这个城市，我的爱情注定没有结局，我的梦想注定没有结局，我的青春注定没有结局，一切都是不安分的，理想变成了猛兽，在水泥森林里横冲直撞。就连林玥那样温顺安宁的女孩也会对我说，你给不了我未来。

    也许这句话在她心里蓄谋已久，只是在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说出来而已。可是我真的不愿意承认，她曾经说要陪我走人生中所有最灰暗的岁月。

    那天她洗完澡之后很莫名其妙地对我说，怎么连洗澡间里都有蟑螂。

    我笑嘻嘻地捏着她的脸说，现在的蟑螂也很色嘛，都跑来偷看你洗澡了。

    她却没有笑，那一瞬间我看到她眼里充满了无可奈何，她把我的手从她脸上拿开，认真地说，你真的不考虑去找份工作，然后租个干净点大一点的房子么？你还要继续活在梦想里么？

    我没有再说话了，开始打游戏，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生活如此庞大而蛮横，总让我感觉无法承受，在这个城市，我很努力很努力地挥洒汗水，可是也只能蜗居在一间十二平方米的小屋里，爱情终于发霉了。我本以为不管生活回报我什么，这城市怎样否定我，至少还有林玥相信我。可是现在我真的不敢轻易向她承诺些什么，因为失望太可怕，会像巨兽一样盘踞在心里，击碎所有的希望。

    林玥接下来的举动完全在我的预料之外，她拔掉网线，拔掉电源线，在电脑屏幕黑掉的那一瞬间，她狠狠地给了我一巴掌。我的温柔宁静的林玥给了我一巴掌，力度并不轻。我没有想到她纤细柔弱的身体可以迸发出这样强大的力量，我的大脑有一瞬间的空白。

    周渔，我们分手吧，你给不了我未来。这句话很平静地从她口里冒出来，没有一丝悲伤的痕迹，就像她平时对我说，周渔，我们晚上去吃麻辣烫吧。

    然后她就开始收拾她的衣服，她的洗漱用品，她的毛茸茸的拖鞋，她的仙人球小毛。

    我定定地看着她忙碌的身影，她的乌黑的长发在我眼前不停地飘动，就像遥远的梦想变得越来越遥远。

    临出门时她对我说，我很累，这么久了，我坚持不下去了，你从来没有想过要改变，这样的生活让我找不到出口，看不到希望。

    找不到出口，看不到希望。林玥走的那个晚上我彻底明白了这种感觉。也许一直以来我都没有给过她希望吧，她要的安稳，她要的承诺，她要的幸福，我都没给过。也许她的选择是对的，我没有任何资格愤怒，一个贫穷的插画师永远都换不来公主的梦幻城堡。

    二

    黄毅打电话来的时候我正在思考怎样开始接下来的生活，我承认我不是洒脱的人。

    我跟林玥从高中时就在一起了，已经六年了。那个时候我们单纯地以为只要相爱就可以天长地久，我们在高三的时候不顾老师的一再阻挠，每天黄昏牵着手在校园里晃荡。高考完的那天下午我第一次吻了她，当时她的脸红得跟天边的夕阳一样，美得动人心弦。

    我想我一定要娶林玥做老婆，当然，这个想法在当时很传奇，甚至没有人愿意相信，可是没关系，只要林玥相信就够了。当时的林玥相信了我的童话般的承诺，我也一直把这个承诺放在心里，并努力着去实现。

    黄毅说，周渔，出来聚聚吧，你都闭关好几天了，别像个娘儿们似的。一听黄毅那口气我就知道他晚上肯定没钱吃饭了，因为一般喊出来聚的都是我和杨辉，黄毅是那种整天吃了上顿就开始愁下顿在哪儿的人，他和我一样，毕业快一年了，还没有在这个城市找到自己的位置。他和杨辉都是我高中同学，后来都在W市上所谓的大学，消耗了四年的青春，结果得到的只是下巴上坚硬的胡碴和日渐迷茫的心。

    老子可不愁没姑娘，要不是你个孙子那天灌我那么多酒，我也不会闭关两天的。我故作轻松地说道。

    那天是你自己抱着酒瓶子不放的，杨辉为了夺你的酒瓶子还被你打了两拳。黄毅愤恨地说。

    我简单地收拾一下自己就出门了，黄毅和杨辉已经等在杨辉学校旁边的小馆子里了。老板是个河南人，豪爽而幽默，四十来岁，每次吃饭总会送我们几碟小菜，偶尔心情好了也会拿瓶啤酒跟我们一块儿天南海北地侃。

    周渔，失恋之后长帅了哈，更有男人味了，看你的胡子，长得真有几分像犀利哥，赶明儿把黄毅的破衣服穿上上街游荡一圈，说不定很快就会走红网络，绝对有大把大把的姑娘向你投怀送抱。杨辉一副死相的调侃道，我直接给了他一拳，还真没心情开玩笑。

    黄毅倒是来劲儿了，说道，老子的衣服可都是名牌，一般人买不起的，周渔这身板穿我的衣服不合适，别人还当抢的，说不定没几天就关局子里去了。

    送菜单的老板这个时候很热情地凑过来说，小哥，失恋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前年就跟我老婆离婚了，现在就有一湖南姑娘天天给我发暧昧短信，不过是网上认识的，我们正商量着见个面呢。我跟你说啊，男人只要魅力在，有钱，不愁没姑娘。

    大叔，敢情那不是姑娘吧，姑娘怎么会看上你啊？黄毅笑嘻嘻地说道。

    老板神秘兮兮地说，我在网上的年龄是二十六岁，图像用的是王力宏的，很抢手的。

    我们听了之后一阵爆笑，似乎已经看到了那湖南妹子的未来。

    周渔，林玥去上海了，你知道不？杨辉一脸凝重地说。

    知道。我喝了一口雪花，冰凉冰凉的，真的很苦，心里再一次狠狠地痛。

    其实林玥是多好一姑娘啊，就是不爱说自己的想法，怎么说分就分了。不过我觉得罗亚那种姑娘更合我的口味，说一不二的，最怕那种把什么都憋在心里的姑娘，老子一定要把罗亚追到手。黄毅在说这句话的时候罗亚就走进来了，黄毅一脸尴尬地起身给她让座。

    你们在这儿好吃好喝的都不叫我啊，一群禽兽不如的家伙。罗亚说罢给自己开了一瓶酒。

    罗亚是个四川姑娘，跟黄毅是大学同学，也是学设计的，毕业之后在一家广告公司做广告设计，后来因为自己的创意被署上了总监的名字而跟总监吵了一架，愤然离开了。现在就到处接室内设计的活做，多是朋友介绍的，也是处在饱一顿饥一顿的状态。杨辉大概是我们几个中间混得最好的，在一家出版社做策划，每个月的工资能养活自己，偶尔还能接济一下我和黄毅。

    酒馆里大多数是学生，三四个一桌，边吃边畅谈未来，他们激情豪迈的脸让我感到无比悲伤。我们谁也无法洞知未来，这是我毕业之后悟出来的最深刻的一个道理。

    记得两年前黄毅在这儿跟我说，兄弟我要在两年之内拥有自己的工作室，专门做策划和设计，到时候你如果巴结一下我，我就帮你把你那些藏在被子底下的漫画给出版了。当时的我们也一样的激情澎湃，我们以为世界就在自己的脚下，理想在手边闪闪发光。

    我看着黄毅失了当初锐气的眼睛，调侃道，你小子什么时候给我出版我的漫画啊？我现在可是一文不值了，连林玥那么单纯的姑娘都看出了这一点。

    黄毅看了看罗亚，一把搂过她的肩膀笑道，等我把罗亚追到手再说你的问题啊。

    罗亚拿开黄毅的手，斜了他一眼说，那这事是没戏了，周渔你也别做任何指望了啊。

    我们笑着，然后有一阵儿的沉默，各自喝酒，等老板上菜。

    直到黄毅很郑重地宣布，我要上班了，要正式地开始早晨七点钟起床的日子了。

    我们看着他认真的脸，都不太相信。说实话，这么多年以来，他都是我们几个中间最不安分的人，一直都栽在“愤坑”里起不来。在他眼里所有的老板都是榨汁机，不榨干员工的血汗不罢休。

    黄毅给我们一人开了一瓶酒，眼神黯淡下来，他说，哥几个不要这样看着我，我真的为梦想活够了，我不想再在这个城市里飘荡下去了。昨天我妈给我打电话，她叫我寄一千块钱回去，给我爸看病，我爸最近胃疼得厉害。我突然发现，他们辛辛苦苦地把我养大，把我大学供完，可是我毕业快一年了都没有给他们带过一次礼物。我总结出来了，其实我黄毅才是一正版的榨汁机。

    黄毅找的是跑腿的活，给一家青春类杂志拉广告，有提成，却是要弯着腰做人了。他的柏拉图般为梦想而骄傲的脸庞再也没有光辉了。

    也许时间才是最强大的操控者，我们谁都抵不过它的打磨，终是要向它妥协低头的。青春似乎真的已经在我们身上销声匿迹了，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二十四岁，我除了梦想一无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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