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当代文学经典必读·1993中篇小说卷-人类的起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叶兆言

    暴跳如雷的晋玉玲从床上竖起来,一把抢过枕头,往陶路头上抡过去。陶路双手抱头,想笑,还没笑出来,枕头已经抡到了他头上。他伸手抢那枕头,晋玉玲恶狠狠地举高了,又一次抡下来。

    “都深更半夜了,你怎么了,我的姑奶奶?”

    “你个不要脸的!”晋玉玲抡了几下,把枕头扔向远处,翻身下床。她是个矮小的小美人,穿着一条已有些破的乡镇企业加工的棉毛三角裤,上身是一件又长又肥的大衬衫,她光着脚丫站在地上,用力去掀被子。

    陶路有些恼怒地按住被子:“好好的,你又怎么了?”

    “怎么了,你说我怎么了?”

    晋玉玲用力拉,陶路猛地一使劲,把她拉跌在床上。他尴尬地笑着,息事宁人地想去搂她,晋玉玲挣脱开,继续要掀被子。两人僵持了好一会儿,陶路说:“你掀什么被子,我裤子都脱了。”

    “你脱就是了,你光屁股的样子,我又不是没见过。不要脸的东西,除了会脱裤子,还能干什么有出息的事。”

    “都深更半夜了,你睡不睡觉?”

    “不睡,姑奶奶我今天不睡了。”晋玉玲说着,冷不防一用劲,将被子掀掉了。穿着那种款式极小的三角裤的陶路暴露在床上。

    陶路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晋玉玲说:“你叹鸟的气。”

    陶路的手在自己光溜溜的大腿上捋着,摇了摇头:“好了吧,我是只能叹鸟的气,喂,你说,你究竟想干什么?”

    “我让你把话说说清楚。”

    “什么话说清楚?”

    “什么话,你自己心里有数儿。”

    时间已是第二天上午九点钟,陶路和晋玉玲头靠头地正呼呼大睡。陶路上半身赤裸着露出来一大截,晋玉玲显然也没有穿衣服,她的一只手勾着陶路的脖子。睡梦中的陶路觉得脖子卡得难受,伸手拉了拉,没拉开,继续睡。

    咚咚咚有人敲门。敲门的是陶路的同事小李,敲了一会儿,没人应,小李有些急了,用力再捶,停下来,大声喊道:“喂,陶路,你到底是在不在?”

    陶路从梦中惊醒过来,大声说:“谁?”

    小李听到了陶路的声音,气不服地说:“好家伙,都几点了,你还要不要上班?还没起床是不是?”

    衣衫不整的陶路将门隙开一道缝:“有什么事,小李?”

    小李想推门进去,从门缝里看见晋玉玲还焐在床上,笑着轻声说:“就算是老婆来了,你也不能到现在还不去上班吧?

    “我洗一洗,马上就去。”

    “你快一点儿,人家印刷厂八点钟没到,人就来了,就等着你那校样,人家还要赶今天的火车呢。”

    晋玉玲坐在床上开始穿衣服,敷衍说:“谁啊,干嘛在门口站着,进来坐坐就是了。”

    小李又一次往门里偷看一眼,摆摆手,对陶路说:“我就在这儿等你,你小子快一点,高原这一次可是真火了,一定要我亲自来把你押着去。”

    陶路在卫生间里手忙脚乱,他胡乱刷着牙,满口白沫地对门外的小李叫道:“小李,我马上就好。”他仰起脖子漱口,然后捞过毛巾洗脸,洗完脸,往脸上抹珍珠霜,一边抹,一边打量镜子里的自己,随手拿了一把梳子,对镜子梳起头来。头上有一缕头发老是不屈地翘在那儿,刚梳过,又翘了起来。晋玉玲已穿好衣服,站在陶路身后看着他。陶路继续打量镜子里的自己,高声对门外的小李说:“喂,头儿真火了?”

    小李子正在门口走神,没听见。晋玉玲眼睛睁得挺大,不是很乐意地看陶路打扮,懒洋洋问:“谁火了?”

    “我们领导。”

    “领导,哪个领导?”

    “高原。”

    晋玉玲酸溜溜地说:“就那个你想和她睡觉的?”

    “你瞎说什么?”

    “我瞎说,是我瞎说吗?”陶路害怕这话让门外的小李听见,吓得连连摆手,晋玉玲追在他后面警告说,“这可是你自己招认的。”

    陶路和小李走进《计划生育》编辑部,印刷厂的张师傅仿佛见了救星,向陶路迎过来:“唉哟哟,陶同志,你总算来了,你知道,我火车票都买好了,就等你了。你这三校样上,有几处我们实在有些不明白。”

    《计划生育》编辑部的总编高原,正和一位编辑说着话,她三十岁刚出头,衣着时髦,更重要的是有风度,一眼看上去就是位女强人。陶路偷眼看她,正好遇上了她犀利的目光,连忙把眼睛转向别处。他的眼睛溜溜地在办公室转了一圈,又回到高原脸上。高原正在教训那位编辑。陶路对她看了一会儿,侧过头来,傲气十足地看着那位印刷厂来的张师傅:“你们照着三校样改不就行了,有什么不明白的。”

    “唉哟,陶同志,你看这,你看这儿。”

    “这儿怎么了?”陶路接过校样,粗粗地浏览,“有什么不对的?”

    “这,你看这儿。”张师傅指着校样的错误。

    “噢,”陶路不当回事地说,“是划错了地方。”他从旁边的一张桌子上拿了一支圆珠笔,在校样上修改,那支圆珠笔写不出来,他又跑到自己的办公桌上去找,找了好一会儿,找不到,“喂,谁借支笔我用用。”

    张师傅从上衣口袋上拔了一支钢笔出来:“用我的。”

    陶路将校样搁桌上,大大咧咧地修改:“其实就这样也行,改不改都一样。喂,看好了,就这样。”

    “只要你标清楚了,保证就不会出错。”张师傅从包里摸出一包没拆封的香烟,打开,先递了一支给陶路,然后挨个儿地给办公室里的男人发烟,“不瞒你说了,现在这第一线的年轻人,你不写清楚了,任你是个最简单的错,你就是错到了天上去,也不会替你改过来,你们只要标清楚了,他们敢不改,我照扣他们的奖金。”他说着,抬起手腕,看了看手表,把校样往包里一塞,笑容可掬地打招呼告辞。临出门,又想起什么似的,特地回过头来,和高原招呼:“高总编,以后多关照。”

    高原一怔,毫无表情地点点头说:“你走好。”

    陶路懒洋洋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自言自语地说:“就这么屁大的一点儿事,真他妈烦人。”他丝毫也没注意高原已走到了他身后,肆无忌惮地对坐他前面的小李说,“我看头儿那样子,不像发火。你小子吓唬我是不是。”

    小李笑着回头,说:“我吓唬你干什么——”一眼瞥见了站在陶路身后的高原,把后面的话缩了回去。

    陶路继续肆无忌惮地轻声往下说:“我看她今天够花枝招展的,说什么也不像个会生气的样子,你看没看见她身上那套衣服,式样真不错,你信不信,肯定是进口货,不过呢,肯定也不是什么名牌,八成是打包的,跳蚤市场上买了……”

    小李的眼睛不敢看陶路,也不敢看站在他身后的高原,忍不住吹了一声口哨。陶路也感到一些异样,回过身,高原板着脸,正对着他冷笑,不由地吓了一大跳。

    快到下班的时候,办公室的人开始陆续打算溜,高原终于忍不住,喊住了正准备往外走的陶路:“你等一等,我问你,这几天里,你怎么天天那么迟才来?”

    陶路嬉皮笑脸地说:“天天?哪儿是天天?”

    “今天你总迟到了吧?”

    “今天那当然。”

    “那么昨天怎么样,还有昨天的昨天,还可以再往前数。”

    一位同事笑着插嘴:“喂,陶路,老婆这一来,弄得天天都迟到,也太那个了吧。你小子大概是实在饿狠了,你想想,你就在这楼上住着,这上班可是没几步就到了,你老是这么迟到,难怪同志们要瞎想了。”

    办公室里一片哄笑,反正快下班了,也没人再干活,都凑了过来,拿陶路开玩笑。住陶路楼下的梁英一本正经地问道:“陶路,昨天夜里,你们又吵架了是不是?”

    “没吵架。”

    “还没吵架,深更半夜的,乒乒乓乓地把我们都吵醒了。”

    陶路还想抵赖,爱开玩笑的同事又在一旁敲起边鼓:“你看看,陶路,说你是饿狠了是不是,深更半夜的,你就是办事,也轻一点呀,好歹也得为同志们想一想,这第二天,大家可都得为社会主义干活,为社会主义加砖添瓦,你说是不是?”

    办公室里其他人笑得更厉害,高原依然板着脸,看了看墙上的壁钟,挥挥手说:“好了好了,时间差不多,该干什么,干什么去。陶路,你待会儿走,我先打个电话,然后有话跟你说。”

    同事们锁抽屉的锁抽屉,整理包的整理包,开始有说有笑地往外走。高原拨通了电话.哇哇地和对方说着话:“好,就这样。对,对,不,这不行,我跟你说,不管怎么说,这个月的二十六号,是最后限期。对,就这么定了,我跟你说……”

    办公室里就剩下陶路和高原。陶路坐在那儿东张西望,突然很有兴致地看高原打电话。高原的电话给人的感觉是马上就快结束,可就是老不结束。陶路的眼光落在高原裙子下面穿着肉色丝袜的腿上,情不自禁地做了个鬼脸。

    高原放下电话,向陶路走过来。陶路拎了拎气,做出正襟危坐的样子。高原走到陶路面前,说:“事情是这样,这几天我一直在想,为了把我们的刊物搞得更活跃一些,上次你提的那个建议,我看可以考虑。不过你说的那个名字不好,什么‘人类的起源’,这有些不明不白,主要是读者未必喜欢。我看就叫‘人类性爱史话’,怎么样?”

    “这名字人家早用过了。”

    “那就想一个别的名字,反正我觉得‘人类的起源’不好。”

    “不好,那就换一个吧,”陶路没想到高原把他留下来就是为这事,显得非常轻松,“再找个名字还不容易,喂,每期你能给我多少字?”

    “一千字。”

    “就一千字?”陶路按捺不住失望。

    高原很严肃而且没任何商量余地又说了一遍:“就一千字。”

    高原和陶路一起往外走,她奇怪陶路不是上楼回自己家,而是和她一起下楼。陶路向高原解释自己上街去买些东西。两人一起下楼,高原一边往下走,一边在找挎包里的钥匙。

    高原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声:“陶路,你们是不是又吵架了?”

    陶路笑着矢口抵赖:“没有,哪能老吵架呢。”

    高原笑了,不相信地又问了一句:“真没吵?”

    “你看像是吵架的样子吗?”陶路装着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不瞒你说了,你知道我上街买什么?我这是去给老婆买卫生巾,又快到日子了,你说说看,我这做丈夫的,够意思吧?”

    “这么说,这一阵还不错了。”两个人已到了楼下,各人用钥匙开自己自行车的锁,高原随口说道,“好好地过日子,这最好了,你想想看,从你进了编辑部,你们可真是没太平过,先是你吵着要离婚,后来呢,又是你那老婆,你老婆闹起来,可真够厉害的。”

    两个人在大街上骑车,一边骑,一边说。

    陶路说:“我当初要离婚,这哪能怨我,我们是包办婚姻,一点感情也没有,我要离婚,是为了自己的人格独立。可你们就知道用保护妇女的权利,来保护她,来吓唬我,你们就知道护着那个明摆着是不讲理的东西,死活要把我们捏在一起过。”

    “你当初是不对,上了大学了,就不要农村未婚妻了,像你这样想当陈世美的,我们当然不能答应。你别忘了,我们刊物是归妇联管。妇联是干什么的,不保护妇女,难道保护你们这些忘恩负义的男人?”

    走到一个十字路口,正好遇上红灯,一位戴着红袖章的退休工人向他们用力挥舞手中的小红旗,陶路和高原不得不停下来。

    “就算那次我让你们逮住理了,可是后来呢,”陶路一脸的委屈,“后来她和别人乱搞了,给我戴上了绿帽子,还吵着和我离婚,这一次你们总该皇恩浩荡,让我离了吧,我他妈都戴了绿帽子了,你们还不让我们离。”

    陶路哇哇哇的声音引起了路人的注意,高原说:“你神经病呀,大街上哇哇哇叫什么?”

    “我是他妈戴了绿帽子了嘛!”

    “喂,你小声点儿,行不行?”

    绿灯亮了,浩浩荡荡的人流向前涌过去。陶路和高原又像先前那样并排骑着车。陶路还喋喋不休:“我就不明白你们为什么那么怕人离婚。我闹,你们不让离,说是保护妇女儿童;她闹,还是不让离,说这是第三者插足,可以调解。反正死活就是要让我们凑合着过,死活就是不让离。我都戴了绿帽子了,你们——”

    “你这人怎么这样,一口一个绿帽子,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老这么挂在嘴上,有毛病是不是?”

    “我是有毛病嘛,我受了刺激了,再说,我是戴了绿帽子了嘛!”

    高原已和陶路分了手,一个人在街上骑着车,她回头很匆忙地望了一下,突然拐弯,骑进了一个新村。

    高原在二楼,她走到自己家门口,看见一个拎着一大包礼物的男人,正等候在那儿。当她掏出钥匙开门之际,拎礼物的男人凑上来问:“请问,张局长的家是不是在这儿?张局长,劳动局的张局长。”

    高原有些不高兴,扫了一眼他手上拎着的礼物,说:“是在这儿,你找他有什么事?”

    “没——什么事,”男人结结巴巴地说着,“找张局长也没什么大事。”

    高原已把门打开,那男人哈着腰,也不等高原邀请,便往里面钻。高原脸色很难看地说:“以后你们要是谈什么工作,最好是到局里找他谈。”

    高原的丈夫张文翔闻声从书房开门出来,高原吃惊地说:“你在家?”

    张文翔有些尴尬。

    那男人也没想到会遇上这种局面,搭讪着说:“张局长,你忙。”

    张文翔领着那男人往客厅走。这是一套很宽敞的住房,那男人东张西望,眼睛羡慕得瞪得老大。张文翔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官气十足地说:“有个文件,必须赶快看完,局里面嘛,人太多,没办法,只好躲回家来看。怎么,你来了一会儿了?”

    “来了一会儿,”男人随口接着,又连忙纠正,“噢,不,刚来,刚来。”

    “你的事,我在局里面已和你说过了,问题是这样,调令嘛,是已经寄过来了,但是,事情也不是就这么简单。许多事情必须有个说法,你知道,关键是必须有个说法。有些事,合情,合理,但是不一定合法,这你明白不明白?所以,问题在于……”

    高原耳朵里忍受着丈夫的高谈阔论,皱着眉头走进厨房。小保姆小丁是个一看就知道有心计的农村姑娘,白白净净有一双很活泼的眼睛,她正在炒菜,生菜倒进油锅,嚓的一声。高原情绪不太好地问:“小丁,今天吃什么?真讨厌,到这时候,还找上门来。”

    小丁眼睛翻一翻说:“来找张叔叔的人,就是太多。高阿姨,你饿了吧?”

    客厅里全是张文翔的声音。

    高原的儿子张焰放学回来,他是一个九岁的很漂亮的小男孩子,站在门外咚咚咚地捶门,高原跑过去开门。张焰把书包往高原怀里一扔,钻进厨房,对小丁大声说:“小丁阿姨,我饿死了。”

    客厅里,张文翔还在喋喋不休地说:“这事一定要有个说法,这说法很简单,就是要有个借口。搞人事调动,你知道,一定要有个说法。”

    高原走到儿子面前,轻声对他说:“跟你爸爸说,说你饿了,要吃饭了,要不然他烦死了,永远也不会有完。”

    小张焰冲着客厅怪声怪气大叫:“爸爸,我饿死了,我要吃饭!”

    小丁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高原也忍不住笑。小张焰又怪声怪气地叫了一遍。客厅里的男人再也坐不住,很尴尬地站了起来,说:“唉哟,时间不早了,张局长,影响你们吃饭了。这是一点小意思——”他把那一大包礼物留了下来。张文翔连忙过去拎起来,追到客厅里:“这不行,我的规矩是从来不收东西。你赶快给我带走。”

    “唉呀,这实在是点小意思,张局长你无论如何给个面子。”

    “不行,不行,”张文翔十分严肃地要正准备溜的男人站住,“你把东西带走,这不好。”

    男人坚决不肯将礼物收回去。

    高原走到丈夫面前,一把抓过礼物,往男人怀里一放:“这是犯错误的,你知道不知道,要是不收你的礼,那就是公事公办,如果收了,这就有了开后门的嫌疑。你放心,你的事,张局长会给你放心上的。”

    “唉哟哟,叫你这么一说,我实在有些不好意思了,”男人不知是福是祸地苦笑着,“你这么一说,可真叫我为难了,其实就这点儿小意思——”

    高原很开朗地笑着,对他摆摆手,让他放心去。

    “那张局长,我的事,就拜托了。”男人忐忑不安地往门口走。

    “没问题,你放心好了。”高原把他送到门口,敷衍说,“那走好,不送了。”

    “真讨厌。”张文翔坐下来准备吃饭,“这些人也是的,动不动就找上门来,我早就关照过的,不许把我的住处告诉别人,不知道又是谁说出去了,真正岂有此理。”

    小张焰迫不及待地扒了一口饭在嘴里,老气横秋地说:“好了,别烦了,吃饭吧。”

    晋玉玲在厕所里哇哇地叫着什么。

    陶路正埋头看一本《人体摄影艺术》画册。他听见了晋玉玲的声音,怔了怔,决定不理睬她。晋玉玲继续大声叫,陶路侧过头,冲卫生间喊了一声:“怎么了,有什么好叫的?”

    正坐在马桶上的晋玉玲恨得咬牙切齿:“我这么叫,你装死是不是?”

    “谁装死了?”陶路放下手中的书,懒洋洋地向她走去,“有什么不能待会儿说的,坐马桶上乱叫。”

    “我痔疮犯了。”

    “你痔疮犯了也怨我?”

    “你凶什么,帮我把痔疮膏拿来。”

    陶路很不乐意地冲着卫生间的门问道:“你搁哪儿了?”

    “我也不知道,你好好找找就是了,能搁哪儿,还不就是那么几个地方。”

    陶路回到桌子面前继续看《人体摄影艺术》,胡乱翻了几页,大声说:“对不起,我找不到。你擦擦屁股,自己来找吧。”

    “真他妈没用,叫你找个东西,就犯死相了,你到底找了没有?”

    陶路的眼睛还盯在《人体摄影艺术》上:“找了,没找着。”

    晋玉玲拎着裤子怒气冲冲地走出来,走到陶路身边,伸手就要去抢他那本《人体摄影艺术》:“不要脸的东西,眼睛都看直了,成天地捧在手里,能当饭吃!不就是光屁股的女人吗,你有完没完??”

    陶路像护什么宝贝似的,高举着那本《人体摄影艺术》:“这是我借来的,弄坏了,要赔的。”

    “赔个屁,你看我敢不敢撕。”

    “你敢,你敢,好了吧,我的姑奶奶。”

    晋玉玲跳起来要去够那本《人体摄影艺术》,她的裤子没系好,一蹦,便往下掉,连忙用手去抓住。陶路忍不住笑起来。

    吃饭时间,陶路吃完了一碗,将空碗递给晋玉玲。晋玉玲给他盛了饭,在递给他的时候说:“还嫌我这老婆不好,你看天天烧现成的让你吃,大老爷一样地伺候着,还想怎么样?”

    “你不在,我吃食堂,也挺省事。”

    “省事,娶了我,你嫌费事了,是不是?”

    “跟你没办法说话,一说,就要吵架。”陶路带着些赌气地大口吃饭。

    “那就不说话好了,闭起你那鸟嘴,”晋玉玲又变得怒气冲冲,“我知道,你看见我就心烦。我走,我这就买车票走,让你一个人称心如意,好了吧?”

    两人不说话,埋头吃饭。吃完饭,陶路很识相地要洗碗,晋玉玲抢着不让他洗。“我真走,我让你好了,”晋玉玲一边洗碗,一边嘀咕,碗碰得乒乓直响,“你就改不了那个陈世美的本性,不得了,现在是城里人了,在机关里待着,就嫌乡下老婆了,哼,你神气什么,要不是我爹,你能上屁的大学。”

    “我忘恩负义,我对不起你们晋家,好了吧?”

    “你就是忘恩负义!”

    晋玉玲和陶路坐在一个被窝里看《人体摄影艺术》,她一边看,一边做出嫌不像话的表情。

    陶路一本正经地问道:“你真的要走了?”

    晋玉玲眼睛盯在画册上:“嗯。”

    “那到底准备什么时候?”

    “我现在就走,好不好?”晋玉玲又一次发威,“你干嘛这么急撵我走,是不是有什么野女人,要紧等我走了,好来是不是?”

    “你这人怎么不讲理?”

    “我怎么不讲理?”

    “我的意思是,我要开始写东西了,你什么时候走,我心里好有个准备。”

    “你写屁的东西,撵我走就撵我走,你少拿写东西来吓唬我。”晋玉玲举起手中那本摄影画册,使劲扔出去,“我跟你说陶路,你小子少跟我来这套,姑奶奶我不怕你!”

    陶路慌忙下床捡那本《人体摄影艺术》:“姑奶奶,怕你好了吧?我就盼着你快走,好了吧?真是神经病。”

    “你说谁是神经病?”晋玉玲也跳下床,向他扑过去,“我就是神经病,我就是神经不正常,今天我跟你拼了,我让你撵我走。我让你撵!”

    陶路也火了,用劲一推,晋玉玲向后一仰,朝天跌在床上。

    “你敢打我?”

    “我打了你,又怎么样?”陶路对她挥了挥拳头。

    陶路只是想吓唬吓唬晋玉玲,她岂是那种吓唬得住的女人,她开始乱砸房间的东西,床上的被褥掀到了地上,又走到惟一的那架小书橱前,把书抽出来往地上扔。陶路拿她毫无办法,只好在一旁赌气发狠:“你就会撒泼,除了撒泼,你还会干什么?”

    地上扔的到处都是书,陶路藏的全是裸体画册,要不然便是谈论“性”的著作,各种版本的《性心理学》,《性心理障碍》,《性的技巧》,《金瓶梅词话》,一本他自己抄的《肉蒲团》,还有几盘黄色录像带。

    “你这个不要脸的东西,公安局怎么不把你给抓起来??”晋玉玲一边扔,一边破口大骂,“什么玩意儿,当我不知道,你要写东西,你写的什么东西,一天到晚就是做爱,怎么做爱,你他妈比流氓还要流氓。我真奇怪,公安局怎么会把你给忘了!”

    “公安局抓我干什么?”陶路有些狼狈,心里害怕她真会去告发他,“那两盘带子,可是你从乡下带来的,你还不是看了吗?”

    “我带来的,不是你要的吗?你个不要脸的,自己心里想要,又不敢自己去弄。不要脸的东西。”

    晋玉玲抱着一个大拎包,出现在编辑部,编辑部的人很好奇地看着她。

    她十分不友好地对四处了看了看,说:“我要找陶路的领导。”

    “唉哟,怎么了嫂子,”小李和晋玉玲有些熟悉,打趣说:“陶路又欺负你了?怎么拎了这么一个大包?”

    “有什么欺负不欺负的,我一个农村人,他还不是想欺负就欺负。”

    “嫂子,这话就对了,我跟你说,你真不像农村人。”小李笑着和她继续打趣,把她往里面的一个小房间引,小房间是总编室。“小夫妻嘛,有点什么事,何苦闹到单位来?是不是嫂子?”

    “我找领导,关你什么事,你怎么知道我们又吵架了?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我们吵不吵架,管你什么屁事!”

    高原和编辑部主任老马正在看稿子,抬起头来,有些惊奇地看着晋玉玲。

    晋玉玲气冲冲往里走,走到沙发那里,赌气地一坐,手里仍然捧着那个大拎包。高原看她那气势,知道来者不善,因为自己已和她打过多次交道:“怎么了,气成这样子,又打架了?”

    “打架?”晋玉玲突然做出什么事也没有的样子,“没,没打架。”

    小李将门带上,忍不住伸了伸舌头。他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笑着对办公室的其他人说:“还说没打架,今天早上陶路来上班,一看那脸,我就知道,又挨打了。”

    “陶路去哪儿了?”

    小李头回过来,看看那边的小房间:“说是去大学里搞讲座了,不过也可能陶路这小子耍滑头,他知道老婆要来闹。这陶路,摊了这么个老婆,也真他妈窝囊。”

    在一所大学的课堂上,陶路脸上带着几道明显的伤痕,神气十足地正在给一群学生上课。他身后的黑板上写道:

    陶路先生主讲

    人类的性主题

    陶路的讲座非常生动,学生一阵阵地哄笑。有一个很漂亮的女大学生,瞪着一双大眼睛看着陶路。陶路有点陶醉于自己的演说效果,绘声绘色地说着:“性,的确是个永恒的主题,在过去,大家只是在私下里才谈,在床头谈,在没人的地方谈,甚至是在妓院里谈——”课堂上又是一阵哄笑,“如今,已经到了应该正经八百地,在大学的课堂上,堂而皇之地,理直气壮地可以畅所欲言地谈论性的时候了。”

    课堂上有几位女学生正在那儿小声议论,显然是在商量什么,其中一个女学生刷地一下,从本子上撕下一张白纸,递给另一位女学生,那位接过白纸的女学生用笔在纸上飞快地写着什么。

    “性爱是个不可回避的事实,因为性爱不仅仅就是为了繁衍后代,事实上我们知道,人类不是仅仅为了繁衍后代,才做爱。做爱是人类的一种欢乐,它的那种快感,那种身心的愉悦,也只有人类才享有。动物只是在繁衍后代的季节里才做爱,而人类,人类,当然这也就不用我多说了。”又是一阵哄笑。“动物的试验证明,雌的动物虽然会发情,但是它没有描述我们人类的那种性高潮。”一张纸条从下面递了上来,紧接着是另一张,陶路有些分心地去接纸条,他一边打开纸条,嘴里继续振振有辞,“性是上帝赐给我们的福音,当然我不是基督徒,我的意思是,如果有上帝的话,那——”他的眼睛落在纸条上面,念着,“陶老师,请问你脸上的伤,是怎么一回事?是否和‘性’有关,能告诉我们吗?”

    课堂上一阵笑,笑过之后,变得很安静。陶路的脸上有些尴尬,故作轻松地说:“让我看看另一张说了些什么,‘陶老师,很冒昧地问,你当过第三者吗’,没有,我没有当过第三者,起码是目前没有。”他仿佛又恢复了自信,“至于我脸上的伤呢,这很简单,是摔跤摔的。当然,如果你们不相信,那就把它想象成是我老婆抓的好了。”

    课堂上又笑成一片。

    晋玉玲还在和高原以及编辑部主任老马唠叨。高原和老马的脸上都显出了不耐烦的神色。

    “他说他要写一本什么‘人类的起源’的破书,什么人类的起源,他的意思说穿了很简单,就是人是人睡觉睡出来的。人原来是猴子,就这么睡过来睡过去,就变成人了。”晋玉玲十分气愤地说着,“他这人怎么这么无聊?成天就想着睡觉,就想着男人和女人睡觉。”

    老马迷惑不解地听着,不时地对高原看。

    高原只能劝解:“陶路呢,当然是有他的毛病,不过他在大学里,学的就是这些,他读研究生不就是读的这个专业吗?”

    “他读的就是男人和女人怎么睡觉?”晋玉玲不服气地追问了一句。

    高原忍不住笑起来:“不是,他是研究‘性’,作为研究,当然这也没什么不可以,老马,你说是不是?”

    老马说:“我们这个刊物,有好几个专栏,都和性有些关系。”

    “我不是这个意思,”晋玉玲叹了口气,“我找你们领导谈,就是要让你们多管管他。他这人思想不健康,思想有问题。既然领导过去一直不让我们离婚,希望我们好好过,那就应该管好他。我反正已买了回乡下的火车票,我知道,他就盼着我走。我找你们领导,就希望你们领导能对他提高警惕,不让他越滑越远。”

    老马想不通地问:“陶路他到底怎么了?”

    “他怎么了,他真怎么了,还得了?我告诉你们,他那脑子里全是下流货色,成天就想和别的女人睡觉。”

    高原觉得她说得有点太不像话:“恐怕你也不能瞎怀疑人家陶路。”

    “他是什么东西,我还不知道?从他穿开裆裤的时候,我就和他在一起。我会瞎怀疑他?不信你让他自己坦白。不说和别人吧,就说你,高总编,他就想和你睡觉。”

    老马想笑又不敢笑,高原的脸顿时铁板。

    “真的,我要瞎说,天打五雷轰。我要是有一句胡话,天打五雷轰。这可是他亲口对我说的,不信你们问他。他说,‘别看我们头儿那么凶,其实,其实……’”

    高原十分气愤地不许晋玉玲再往下说。

    陶路的讲座已经结束,他的手很有力地在空中一挥,立刻一片热烈的掌声。

    陶路把摊在讲台上的卡片,像扑克牌一样收拢起来,感觉良好地往课堂上看。同学们站起来,纷纷向门口走去。陶路跟同学们笑着点头打招呼。有几个同学走到讲台边,和陶路聊起来。

    “陶老师,你是不是把性的作用,讲得太那个了一点儿?”

    “怎么一点呢?”陶路似乎还未过完上课的瘾,情不自禁地弹了弹手上的卡片,“我作为老师,作为一个研究者,只是把自己的想法,把自己的发现,如实地说出来。”

    “陶老师,你说得真够大胆的。”那位漂亮的女学生眼睛溜溜地瞪着陶路,“有些道理,你可能说得非常对,但是你敢在课堂上这么说,真让人想不到。”

    “是呵,现实生活就是这样,”陶路和同学们一起往课堂外走,“人们常常私下里做许多让人想不到的事,可就是不敢把许多本来很正常的事,痛痛快快地说出来。”

    “陶老师的思想可真够解放的。”

    陶路有点飘飘然,按捺不住得意:“这也谈不上什么解放不解放,我就好比安徒生童话《皇帝的新衣》中,那个说皇帝没穿衣服的男孩子。皇帝本来就没穿衣服嘛,对不对?皇帝赤裸裸光着个大屁股,可人们非要口是心非地说皇帝穿了件最好看的衣服。”

    陶路得意洋洋地出现在办公室里,他显然是来早了一些,办公室里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他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嘴里哼着一首不成调的曲子。

    陆陆续续开始有人来了。

    有人和陶路打招呼:“喂,今天怎么这么早?”

    “陶路,是不是老婆走了的缘故?”

    “没什么缘故,我想早,就早了。”陶路看见高原匆匆忙忙进来,兴冲冲地说,“头儿,你看,我今天提早来了,这一个个就觉得奇怪,都问我怎么了,好像我就不能早来似的,那好,赶明儿我还是天天迟到最好。”

    高原瞪了他一眼,怒气冲冲往里走。陶路好大的没趣,莫名其妙地坐在那儿发呆,眼睛还看着高原的背影:“这是怎么了?”

    大家都明白高原为什么会不高兴。等她一走进小房间,七嘴八舌议论开了:“今天头儿有点不对劲儿,陶路,你老实说,你怎么招惹头儿?”

    “那是,要不然大清早的,哪来的这么大的火气。”

    “陶路,你小子是不是又犯了什么事?”

    “你们这是什么意思?”陶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苦笑着说,“青天白日的,我招谁惹谁了。你们别拿我开玩笑,好不好?”

    办公室主任老马出现在编辑部,匆匆忙忙的样子:“唉,这一路上,车可真够多的。怎么,说什么呢?”

    陶路说:“没什么,没什么。”

    “大清早的,陶路就从头儿那里,讨了个好大的没趣。”

    陶路脸上显出那种带委屈的苦笑。

    老马不怀好意地看了陶路一眼,狡黠地笑了。

    陶路伏在办公桌上,心不在焉地看报纸。高原推开门,喊陶路过来。

    总编室里,老马皱着眉头,正用一台电子计算机算账,陶路推门进去,他站起来,捧着一大堆账据就要走,高原拦住他说:“老马,你就在这儿好了,用不着走。”

    “头儿找我有什么事?”陶路鬼头鬼脑地往四处看,他瞥了一眼高原,见她的脸铁板,不由地有些心虚,“怎么了?”

    “你的文章我看过了,不行,不能用。”高原很严肃地说,“我们的刊物不登这种玩意儿,我们这刊物是妇联办的,不是街头的小报,我们不会登你的那种下流文章。”

    “下流文章?”陶路的脸上有些挂不住,“头儿,话可不能这么说吧,我的文章怎么下流了?”

    “反正起码也是格调不高。”

    “怎么格调不高了,就因为谈了性,说了几句真话?”

    高原白了他一眼,不想和他多说,将他的稿子完璧归赵还给他。

    陶路不服气地说:“格调不高,成天谈理想,谈人生奋斗,谈助人为乐,这就高了,这就有格调了?”

    高原摆摆手,说:“好了,就这样,你去吧。”

    陶路脸憋得通红,还想和高原理论。高原很不高兴地说:“我现在没时间跟你多说。”

    “可你也不能就这么算了,是不是?这是你叫我写的,你讲理不讲理?”陶路开始犯书呆子脾气,“噢,就你了不起,高兴了,就让人写,不高兴了,就说不行,连个招呼都不打。你就算是退稿,也不能这么随随便便吧?”

    高原说:“对不起,我没时间跟你说,你不走,我让你,行了吧?”她怒气冲冲推开门,出去了。

    陶路想不明白高原今天怎么会这样,他发了一会儿呆,对还在那按电子计算机的老马说:“她今天怎么变得这么蛮横不讲理?老马你说说看,这文章是她亲口让我写的——”

    “你等一等,让我这最后一点点算完。”老马手在电子计算机上飞快地按着,停下来,将数据写在纸上。

    陶路还在耿耿于怀:“老马,你说——”

    “我跟你说陶路,不怨人家高原,”老马回过头来,十分神秘地对门口看看,陶路也不由自主跟着他回头,“这难怪高原会发火,你知道你老婆跑来说了什么?你老婆那张嘴呀!”

    “我老婆说什么了?”陶路有点忐忑不安,他知道自己老婆说不出什么好话来,晋玉玲可是什么都能说出口的女人,“她又跑来瞎说八道?”

    “你老婆太可怕了,真的难怪高原要生气。”

    “老马,你别绕弯子了,我老婆那张臭嘴,她到底说了什么?”

    “你老婆说——”

    “说什么?”

    “说你成天想和别的女人睡觉。”

    “她那是瞎说。”

    “瞎说,你老婆指名道姓地说你想跟高原睡觉。”

    陶路吓了一跳,顿时急得直跺脚:“她这不是坑我吗?老马,真的,这绝对捏造,这——”

    “你老婆可是说得有鼻子有眼。”

    “老马,你说,你说,我有多大的胆子,我敢和她睡觉?”

    老马扑哧笑了。

    陶路气急败坏地说:“你说这不是给我吃老鼠药吗?”

    陶路和高原冤家路窄,在空荡荡的楼梯上相遇。高原的脸上似乎还在生气。陶路想笑,但又不敢笑,想向她解释,又有点儿怕。他那滑稽的样子,高原看了又好气又好笑。陶路掉过头来,和高原一起下楼。

    “头儿,我老婆找过你?”他十分心虚地问着。

    “找过。怎么样?”

    “我老婆那脾气,你知道,她一向是要瞎说的。”

    “你老婆什么脾气,我知道。”

    “知道就好。”陶路偷偷地看了看高原的脸色,继续试探:“她瞎说了什么?”

    “她瞎说了什么,还是你瞎说了什么?”高原的脸又变得严峻。

    “我没瞎说,我什么也没说。我发誓行不行?”

    高原讥讽说:“你可没少发过誓。”

    “头儿,你误会了。”

    “我误会了什么?你干嘛不把话说说清楚?”

    高原心情很不错地在街上骑自行车,这是下班回去的路上。她锁上车,开始上楼,摸出钥匙开门。推门进去,客厅里的电视声音开得非常大。高原一边换鞋,一边大声喊:“小丁,声音低一点儿行不行?”

    小丁把电视声音拧小了,有些神色慌张地迎出来:“高阿姨,都下班了?”

    “饭烧了没有?”高原看了看厨房里,厨房里乱七八糟,“这电视你昨天晚上不是看过了吗?你呀,一遇到这香港电视剧,就没命了。”

    “昨天晚上和今天的不一样,我就是因为这两个电视剧同时放,才在上午看的,真好看,真的。”

    “好看,好看得饭都不烧了。”高原走进厨房,看见厨房里乱糟糟无从下手,“喂,今天吃什么?”

    小丁依依不舍地看了最后一眼电视,跑进厨房:“没关系,来得及的。”她乒乒乓乓地忙开了,客厅里电视还开着,男主角正在大段地抒情。“我最讨厌两个好的电视剧互相冲突了,高阿姨,你说电视台他们互相之间,干嘛不能商量商量。一碰就两个好的节目一块放,好可惜是不是,叫人看了这个,又舍不得那个。”

    “好了,快点做饭吧,我们家电视,就你看得多。你看我和老张,哪有什么时间看电视。”高原往油锅里倒油,等油锅热了,将小丁刚洗干净的菜倒进去,嚓的一声,等油煎声弱下去,又说,“再说香港电视剧有什么好的,拖沓得要命,说穿了,就是给你们这些没事做的人看,谁吃饱了饭,有那么多的时间去消磨在电视上?”

    小丁和高原背对背,脸上不服气做着鬼脸,小嘴叽叽咕咕地说着什么。高原突然发现盐瓶里没有盐,急得抓着铲刀直埋怨小丁:“你看,光顾了看电视。盐没了,也不买,菜烧到一半,这怎么办?”

    张文翔和小张焰在门口相遇,张文翔掏出钥匙开门,正遇上小丁气鼓鼓地准备出去买盐。“怎么了,小丁?”

    小丁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一路走,嘴里还在不服气。

    晚上,高原和张文翔正在看电视《新闻联播》。小张焰在小房间里三心二意地做功课,小丁坐在小张焰旁边孜孜不倦看琼瑶的小说。

    门铃忽然晌了,小丁喊着“来了”,懒洋洋地捧着琼瑶的小说去开门。一开门,小丁兴奋地叫了起来:“妈,姐,怎么是你们?”

    小丁的母亲和姐姐专程从农村来看望她,小丁很出人意外。高原和张文翔闻声迎了出来,笑着打招呼。

    小丁埋怨说:“妈,怎么冒冒失失地就来了,也不事先说一声。”

    “事先说什么,来看自己的女儿,还用打招呼?”小丁的母亲属于那种能说会道的农村妇女,表情丰富地说,“我就知道你在这儿不错。我就知道这家人会待你好。”她转向高原,“娃儿小,在这儿给你们添麻烦了。”

    张文翔在一边插嘴说:“不,你女儿挺好。”

    “唉哟,我听娃儿说了,说你可是大官。”大家已到了客厅里,小丁的母亲东张西望,客气地说,“耽误你们看电视了。”

    高原连声说没关系。

    小丁不当一回事地说:“他们也就看看新闻。”

    高原说:“小丁,给你妈妈和姐姐倒茶。”

    “妈,你们喝茶吗?”小丁去泡茶,“跟你们说,这可是好茶,泡了就得喝,不能浪费了,听见没有?”

    小张焰在客厅门口探头探脑,高原挥挥手,让他做功课去。

    小丁的母亲眼睛看着张文翔,夸不绝口地说:“想不到你们这么年轻,说是你在做局长,不得了,这么年轻,就当局长了。”高原忍不住笑了,张文翔也让她说得有些不好意思,连连摇头。小丁的母亲说:“我早就跟娃儿说了,就在这儿好好做,人家是局长,赶明儿在城里找个工作还不容易。再说,我家娃儿人长得又不丑,赶明儿再找个城里的对象——”

    “妈,”小丁让她说得很难为情,“你瞎说什么?”

    “妈怎么是瞎说呢?”

    张文翔笑着说:“现在城里找工作可不容易,尤其是农村户口。”

    “唉哟,有你局长,还不是一句话。我们家娃儿,以后就靠局长了。”小丁母亲像老熟人一样和张文翔聊开了,在她咄咄逼人的攻势下,张文翔疲于应付,哭笑不得。

    门铃又一次响起来。这一次是高原去开门,她没想到站门口的会是陶路。陶路神情沮丧地看着高原,人有些发木。

    高原说:“想不到会是你。”

    客厅里,小丁母亲的声音还在回荡,陶路和高原两人不得不在卧室里谈话。陶路愁眉苦脸地坐在那儿,大祸临头的样子。

    高原不住安慰他:“你别急,慢慢说嘛!”

    “我怎么知道这就叫非法出版物。”陶路慌里慌张地说着,“老实说,这本书,我早在写毕业论文的时候,就打算写了。能有机会出版,我当然求之不得。因此书商知道我手上有这么个东西,就来找我,我就给他们了。”

    “就是你平时经常吹的那本书,什么《人类的起源》,”高原看得出陶路是真急了,不想再用重话刺他,“问题有你说得那么严重吗?”

    “你没看昨晚的新闻,这次扫黄,查封的书中,就有这本,镜头就在我那本书上停了半天。这都是书商干的事,说是买的书号,现在呢,出版社也不认账了,说我这书是他们的退稿。”

    高原有些听不明白陶路的话:“买书号出书是可以的,出版社怎么能不认账呢?”

    “唉。我跟你说,书商就是从出版社那儿知道我有这么一本书,最初这书是给出版社的,出版社不敢出,书商反正胆子大,说是稍稍删掉一些就行,结果你知道,我那书,根本没办法删的,我那是学术著作,我是很严肃地在探讨性,其实我的观点,根本就没什么错——”

    “好了,好了,”高原觉得陶路的书呆子脾气又上来了,“没什么错,干嘛要扫黄扫到它?你现在强词夺理有什么用?”

    陶路感到十分窝囊地用拳头在手掌心上一捶:“我倒霉就倒在是撞到了枪口上,那书商为了赚钱,在内容简要上乱写,而且你没看到那封面,谁见了都吓一跳,封面上是一个稍稍做了些变形的女人生殖器。”

    高原听了,连连摇头:“真无聊!”

    张文翔推门进来,他和陶路点点头,用商量的口吻问高原:“她们今天晚上看来是准备住这儿了,怎么睡?”

    高原没想到会这样:“住这儿?”

    高原和陶路在办公室里谈话,这已经是第二天,高原已为陶路的书做了一些调查:“你也用不到吓成那样,我给你问过了,我们家老张有个同学就在公安局,他说这次打击的对象,主要是不法的个体书商,主要是那些黄书。你不是说你的书根本就不黄吗,你怕什么?”

    陶路仍然有些惊魂不定:“可是我的书已经被查封了。”

    “这你也不用着急,老张的那位同学说了,说刚开始反正也弄不清楚,那么多书,都来不及细看,你不是说你的书封面一塌糊涂吗?因此上电视镜头,说不定就是冲着那封面。你呀,以后老实一点儿,什么学问不能做,非要研究那个?我觉得你思想的确不太健康。”

    “可我学的就是这个。”陶路经过高原的一番话,情绪已经有些稳定。

    高原冷笑着说:“算了吧,就是学的这个,我问你了,是跟谁学的,你不是口口声声是你自己的天才发现吗?”

    陶路不服气地说:“是一个了不起的天才发现嘛。”

    “发现什么?”高原这一次是真的笑了,“恩格斯早说过了,是劳动创造了人,你倒好,非要说是那种事,才创造了人。思想解放,恐怕你也不能乱解放吧,好了,你别再阐述你的观点了,我早听腻了,整个编辑部,谁没听你说过几遍?你知道大家背后叫你什么,都叫你‘人类的起源’,你看,你又忍不住了。”

    “我不管别人背后叫我什么,”陶路又开始犯起书呆子脾气,“历史将会证明我的天才发现,我和恩格斯一样,坚定地认为,猿人直立起来,是猿人向人类过渡的关键。但是猿人为什么会直立起来,我并不认为仅仅是因为劳动。我认为更重要的是猿人面对面性行为造成的。”

    高原看着陶路一本正经的样子,又好气,又好笑。

    “我不认为这有什么好笑的。但是我相信这的确是一个天才的发现,不管人们认为这是多么可笑。当我和未婚妻第一次在麦地里做爱时,当我准备扑到她身上的时候,我突然得到了灵感,我想我已经找到了通向迷宫的钥匙,我无意之中,走进了真理。你笑什么?”

    “我笑你昨天晚上吓得那腔调,怎么这会儿又神气活现起来。”

    陶路仿佛被泼了一盆冷水,顿时垂头丧气。

    一位衣着很时髦的女人走了进来,她很漂亮,看上去有些光彩照人,穿着一条极短的迷你裙。她是高原的老同学徐利红,进了办公室,大大咧咧坐在沙发上。陶路情不自禁地被她那两条性感的大腿迷住了,眼神有些发直。他的失态落在高原的眼里,高原暗暗摇头,拿他没办法。“喂,什么风把你吹到这儿来了?”她一边向老同学询问,一边扫了陶路一眼。陶路缓过劲来,识相地走了。

    “高原,我这次可要找你们家老张帮忙了,这次老张要是不帮忙,我饶不了他,我跟你说……”

    半个月以后,几位联合国妇女组织的外宾,由一名年轻的翻译小姐陪着,参观《计划生育》编辑部。外宾都是女的,有一个高高大大的黑人,有两个日本人和三个金发蓝眼的欧洲人。在编辑部里转了一圈以后,大家把办公桌拼成一张简易的大桌子,开始座谈。老马买了不少瓜籽水果招待客人,笑容可掬地往每个人面前发放。

    那位年纪最大的日本人显然是代表团的负责人,她说的英语可能有些不标准,翻译小姐老是梗塞:“我们很高兴地和妇女界的朋友,聚集一堂。我们很高兴、很高兴——”

    编辑部的人都看着翻译小姐,翻译小姐有些着急:“山本小姐的意思是,她很高兴和大家进行女权方面的交流,她说,女性是世界性的,走到哪个角落里,都会有女人,有伟大的女性,有……”

    山本小姐很激动,她似乎也明白自己的英语有些糟糕,因此说话时,不时地夹杂几句日文。翻译小姐不得不偷工减料,山本小姐情绪激昂地说了半天,她只能半猜半懵地翻出几句。

    山本小姐说了一个什么词,她的咬音大约是太不准了,连和她一起来的外宾也不知道她说什么。大家都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她也明白自己的话大家都不懂,急得乱做手势。

    陶路终于憋不住了,把她那话的意思翻了出来。大家的目光刷地都集中到了陶路脸上。山本小姐兴高采烈,终于找到一位能懂她的话的人。于是,她哇哇哇对陶路说起来。

    陶路有机会大显身手,他告诉山本小姐,自己的英语不行,只能看却听不懂,但是日文还能凑合着替她翻译。这正中山本小姐的下怀,她高兴得直拍手。接下来,山本小姐说几句,陶路便翻译,刚开始,他还有点紧张和不自然,很快就适应了。翻译小姐为自己得到解脱大为庆幸,坐在那儿悠然地剥桔子吃。高原想不到陶路的外语这么棒。

    编辑部在一个很豪华的餐馆里,设宴招待外宾。陶路因为发挥了出色的外语才能,被邀请坐在外宾旁边。宴会开始前,外宾中最漂亮的那位欧洲小姐,和陶路悄悄地说着什么。欧洲小姐一字一句说得很慢,陶路很吃力地听着,不时地点点头,他说了个词,欧洲小姐不明白,又说了一遍,还是不明白。陶路没办法,只好从口袋里拔出笔来,写在餐巾纸上。欧洲小姐一看,大笑,连声说:“OK,OK。”

    宴会开始,每上一道菜,几位外宾都要盯着陶路追问。一桌子就他一个男人,偏偏他是不怎么会喝酒的,高原频额向大家敬酒,大家看见高原酒量不错,也频频向她举杯。

    吃得差不多了,开始娱乐活动,大家一起起哄要高原唱一段京剧。高原已喝了不少酒,脸红耳热,连连摆手,但是大家不肯放过她,纷纷鼓掌。坐在高原身边的山本小姐拍手拍得最厉害。高原站了起来,走到话筒那儿,接过话筒,先轻轻地吹了一下,然后引颈高唱,唱了一曲《苏三起解》。

    高原这一唱,整个气氛大为活跃。大家一起邀请外国朋友表演节目。率先登台表演的是那位又高又大的黑人,她唱得好极了,一边唱,一边轻松自如地扭着,同时示意大家为她拍手打节拍。

    陶路低着头,和那位欧洲小姐说着什么,又用笔在餐巾纸上写。

    陶路、小李、老马,还有高原同坐在编辑部的面包车里。高原连声说自己今天喝多了。老马说没事,把车窗打开,风一吹,就好了。

    车窗外黑乎乎的,风哗啦啦地吹进来,吹乱了高原的头发。高原将头送在车窗外,看了一会儿野景。

    “我今天真喝多了,”高原趁着酒劲,说起大话来,“你们这么多人加起来,也没有我喝得多。”

    小李笑着说:“这喝酒,女子上阵,必有妖法,我们什么胆子,怎么敢和你斗酒。你那海量,还不把我们都打到桌子底下去。”

    “不能喝就不能喝,”陶路仍然处于一种兴奋状态,“你说这种软话干什么,头儿的酒量,未必就能把我们大家都打倒了,怎么样,什么时候大家舍命陪君子,喝他个你死我活?”

    “你小子神气起来了,喝酒的时候,你干什么了?”老马说。

    “陪外国妞说话呀,”小李在陶路的肩膀上重重地拍了一记,吓了他一跳,“你小子今天可露了脸了。”

    高原将头从车窗外缩回来,用手梳了梳满脸的乱发:“陶路,看不出,你还真有一手。你在大学里学的日文?”

    “我那时候上大学,也没别的事干,就只好在外语上下下工夫,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后来读研究生做学问,外语这玩意儿又特别有用,因此我也一直没敢放松,也没什么,只要能坚持住就行。外语有什么难说的,就像中国话一样,搁那合适的环境里,时间一长,自然而然地就会了。”

    车子猛地拐弯,车上的人东倒西歪,高原一下子跌到了陶路身上。大家都笑,陶路也笑,高原笑着对司机喊道:“喂,你怎么搞的,好像是比我的酒喝得还多?”

    车已到高原该下车的地方,车减速停稳了,老马随后帮高原拉开车门。高原大笑着和大家告别,下了车。面包车已走出去了一截儿,老马从车窗里探出头,对高原喊道:“噢,我想起来了,厦门会议到底谁去,对方已经来长途电话问了,还有一个名额到底给谁?”

    高原站在那想了一会儿,说:“就让陶路去吧。”

    高原在熄了灯的楼道里摸索,楼道里堆放着乱七八糟的东西,她的膝盖不小心撞在什么上面,嘭的一声,吓了她一跳。一个粗壮的小伙子闻声出来,一边厉声问着“谁呀”,拉开了过道上的路灯开关,高原正弯腰咧着嘴在揉自己的膝盖,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一瘸一拐继续往楼上走。

    高原已到了自己家门口,她掏出钥匙开门,门锁从里面上了保险,她怎么拧也拧不开。卧房的门被轻轻打开,小丁衣衫不整地跑了出来,往自己的房间溜。开不开门的高原大声喊了起来。张文翔神色紧张地从卧房出来,镇定了一下,一边过去开门,一边没事一样地说:“怎么到现在才回来?”

    高原跌跌撞撞地进了门,丝毫也没察觉出什么异常,她满嘴的酒气,直往张文翔脸上喷。张文翔很严肃地说:“喝酒了?”

    高原伸了伸舌头,不好意思地说:“文翔,你不知道我今天喝了多少酒。把那几个外国女人全震住了,我今天总算给中国女人争了脸了。”

    “你喝了多少?”

    “你猜猜看?”高原摇摇晃晃地换鞋子,随口问道,“你把门的保险放下来干什么?这才几点,再说,我不是还没回来吗?”

    张文翔神色慌张地做着解释:“小丁可能以为你已经回来了。我给你倒杯水吧,喝了酒,口最渴了。”

    “我没事,没事,这会的酒劲儿差不多已经过去了。文翔,你不知道,今天我真喝多了,他们好几个小伙子想灌我——”张文翔到客厅里去倒水,高原追到了客厅里,张文翔手忙脚乱,一走神,水倒多了,漫出来许多,“你看你,好像是你酒喝多了似的。”她有些失态地大笑起来。

    “今天请的是什么人?”张文翔终于恢复了自信,“外国人?哪个国家的?”

    “哪个国家的都有,你想人家是联合国一个什么妇女组织,这联合国也真有意思,竟然也有个什么妇女组织,就跟我们的妇联似的。”高原表现出了一种难得的兴奋,恢复了自信的张文翔做出很有兴趣听她说的样子,“领头的是一个日本老太太,翻译称她是小姐,大概是老处女吧?”

    “那也不一定,外国人的事,弄不清楚,也可能是离过婚的。”张文翔一本正经地说,“是不是老处女,这很难说。小姐并不一定就是处女。”

    “我也没说她一定就是处女。”高原的兴奋突然有些抑制,她最不喜欢张文翔说话时,那种一本正经的官腔。

    “是你说的,你说她是个老处女。”

    “你这个人真没劲儿,我也是随口说说,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没什么意思呀?”张文翔仍然是一本正经的腔调,“我难道有什么意思了?”

    高原喝了酒的兴奋似乎一下子全没了,她有些赌气地站了起来,向儿子和小丁住的房间走过去。张文翔的面部顿时又变得紧张,他跟在高原后面,察言观色。高原走进了小房间,开了灯,小房间里有两张小床,分别睡着小丁和小张焰。小张焰的半个肩膀露在外面,高原过去给儿子盖了盖被子。小丁脸朝里睡着,很显然她一直在听动静,她的眼睛张开了一下,立刻闭上。高原关了灯出去,自言自语地说:“怎么今天晚上,小丁倒不看琼瑶的小说了?”

    张文翔神色紧张而又故作镇静地指了指墙上的壁钟:“喂,你看看都几点了。”

    壁钟的时针指着十二点。

    高原换了睡衣从卫生间出来。

    张文翔已经坐在床上,很严肃地看着报纸。

    高原走进卧室,准备上床,她突然想到地对丈夫说:“对了,下个星期,我要去厦门出差,有个什么年会。”

    “你要去厦门?”张文翔脸上按捺不住的欢欣鼓舞,他怕高原察觉到自己的兴奋,关心地问,“去几天?买飞机票没问题吧?”

    高原根本没去看丈夫的脸色,她掀开被子上了床。张文翔暗笑着扔下手中的报纸,伸手关了灯。在黑暗中,他嘀咕了一句:“今天,你那老同学徐利红来找过我。”

    黑暗中,高原打了个硕大无比的哈欠。她对丈夫刚刚说了句什么,毫无兴趣,一翻身,裹着被子,背对张文翔闭上了眼睛。

    徐利红坐在高原家的客厅里格格格笑,她已经换了一套时髦的衣服,仍然是很短的裙,和张文翔面对面坐着。张文翔正襟危坐,眼睛不时地到处看,就是不敢偷眼看徐利红向他展露的性感的大腿。

    小丁和高原在厨房里,高原系着一条围裙,很像个家庭主妇的样子。小丁撅着嘴,很反感地说:“你和张叔叔好不容易有个星期天,都让你这个同学给搅了。天都这么凉了,你那老同学穿这么短的裙子,也不怕冻着。”

    高原想不到她会说这些,笑着说:“要漂亮,人就得受冻,懂不懂?怎么了,好像你很不喜欢我这个老同学?”

    “我干嘛要喜欢她,我看她那样子,也不像正派人。”

    高原有些吃惊:“小丁,今天怎么这么大的火,我的同学可没惹你呀?”

    小丁背着高原,做出非常厌恶的样子,嘴撅得更厉害。

    徐利红在客厅里大叫高原,高原解下围裙,走出厨房。徐利红不满意地埋怨说:“你忙什么呀?老同学来了,也不陪人家说会儿话。别忙,我可把话说清楚了,我不在乎今天吃什么。一来,我是麻烦你们家先生,另外呢,也为了我们老同学可以聊聊天。别老是躲在厨房里,就让你先生陪着我,你不怕我把你先生勾搭走?我的脾气你高原又不是不知道,我跟你说,真遇上了好男人,我可是不愿意放过的。”

    高原笑着说:“你呀,怎么一下海做生意,把个嘴皮子给练出来了。”

    徐利红笑着说:“让你说对了,我呀,下了这做生意的海洋,别的一样没学会,就练出个嘴皮。噢,还有脸皮,高原,我现在脸皮特别厚。”

    高原笑着连连摇头,张文翔坐在那儿,也忍不住笑。

    “真的,我跟你说,这脸皮厚,真得练。”

    “你现在这脸皮,可真够厚的。”高原把小丁刚才在厨房里说的话,当笑话讲给徐利红听,“你知道我们家小阿姨怎么说,她说你这天儿穿这么短的裙,不怕冻着。”

    徐利红笑着说:“哟,你们家小阿姨不错,还怕我冻着。”她说这话时,目光正对着张文翔,张文翔有些失态的脸色全落在她眼里,她不由怔了怔,回过头来看高原脸上的表情。高原什么也没注意到,还在那儿笑。

    开始吃饭了,徐利红谈笑风生,同时在偷偷地观察不时端菜过来的小丁。她似乎发现了什么异常之处。

    高原送徐利红出门,下楼,徐利红笑着说,“喂,再送我一截儿,有一阵儿没见面了,在你们家也没机会聊,我们一边散步,一边说会儿话,怎么样?”

    徐利红一路和高原说着什么,已走到了大街上。

    “高原,你们夫妻感情怎么样?”

    “怎么突然想起来问这事?”高原一时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

    徐利红不容商量地说:“我这人就这毛病,喜欢干涉别人的私事。你说你们之间到底怎么样?你们到底和谐不和谐,平常过日子什么的,当然也包括那方面的配合。”

    高原哭笑不得地说:“徐利红,你这是什么意思?喂,你究竟是来找我们家老张办事的,还是想干别的什么?你怎么干上间谍了?”

    “这你别问,高原,我们是老朋友,我胡乱说一句,你们家老张有点不对劲儿,真的你别急。”

    “你怎么知道他不对劲儿?”高原笑着摇头。

    不远处两辆自行车撞到了一起,骑车人各不相让,吵了起来。

    “高原,我跟你说,我有特异功能,男人不对劲儿,我看得出来。他是不是已经不像当年追你那阵儿那样——当年他追你,我就觉得他看中的是你的高干家庭出身,你爸那时候在人事局,他做了你丈夫,你看这才几年,不就是已经成了劳动局的副局长。他外面是不是有什么别的女人?”

    高原一怔,肯定地说:“绝对没有。”

    “你就那么自信?”

    “你说的也许有点道理,他是一块想当官的料。就冲这一点,他恐怕也不敢搞别的什么女人。徐利红,你干嘛总想把男人想得那么坏?”

    “那也不一定,我可是遇到过好的男人。”徐利红十分得意地笑了,路边的风很大,骑车人相撞吵架已经吸引了一大堆观众,“你也别往心上去,我这是提醒提醒你。事实是越是不敢勾搭女人的人,心里就越这么想。你知道,有些事,越压制越厉害。这事真要有了,你拦都拦不住。”远处开来一辆出租车,徐利红举起了手,“你们家干嘛找那么年轻的保姆,找个老太太不好吗?”出租车里已经有客了,从她们身边急驰而过。后面又来了一辆出租车,这一次高原和徐利红同时扬起了手,出租车速度慢了下来。徐利红坐上车,匆匆忙忙地说:“高原,男人外面有点儿什么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真要是跟小保姆什么的勾搭上,这可就丢人了。好好好,算我没说,再见了高原。”

    出租车开走了。高原站在大街上发怔,怔了一会儿,心里觉得徐利红的话完全不可能,暗笑着摇摇头,转身回家。

    高原去厦门出差的行李已经准备好了。

    是第二天一早的飞机,高原走进了儿子和小丁的房间,小张焰已脱了衣服上床。“妈妈,你什么时候能够回来??”小张焰躺在被窝里问着。

    “一个多星期,也可能是半个月。”

    小丁坐在床沿上看琼瑶的小说,她显然有点注意力不集中。

    “张焰,你每天的牛奶可一定要吃,听见没有?”高原回过头,看着小丁,“他要是不吃,小丁,你就不让他去上学!他不是见老师怕吗?那好,他不听话,就让老师收拾他。喂,张焰,你听见没有?”

    “听见了!”

    “你要是听话,我就给你带一个掌上游戏机回来。”

    “真的?”小张焰从被子里爬出来,在高原脸上很响地亲了一下。

    卧房里,张文翔老一套地坐在被窝里看报纸。高原进了卧房,看了看自己已收拾好的行李,掀开被子上床。张文翔无动于衷地继续看报。

    “喂,人家明天都要出差了,你倒好,老这么捧着一张报纸,有什么好看的,也不说陪人家说会儿话。”

    张文翔放下手中的报纸,却又拿起了床头柜上的一份红头文件看起来。

    高原说:“你存心气我是不是,这会儿怎么又突然想起看文件来了?”

    张文翔不得已放下文件,刚要张口解释,高原拦住了他:“你别多说了,我知道你是个大忙人,局长嘛!”她说着,赌着气,自顾自地钻进了被窝,不一会儿,又坐起来,冷笑着说:“喂,张文翔,我也觉得你这段时候是有点不对头,你是不是外面有了什么女人,否则干嘛这么对我冷冰冰的?”

    “你瞎说什么?”张文翔急了。

    高原笑着说:“这也没什么,真要是有了,你只要告诉我就行了,我不会把你怎么样,你放心。”

    高原、老马、陶路三个人坐在飞机上,陶路和老马随便说着什么,高原想着心思,看着窗外的白云。广播里报告飞机已到了厦门上空,让大家系好安全带,飞机很快就要着陆。

    飞机在厦门机场着陆。高原一行三人走出飞机,向出口处走去。老马踮起脚来看,指了指一个举牌子的姑娘。那牌子上写着:“家庭和人研讨会”。

    老马奔过去,和举牌子的姑娘身边一位穿西装的中年男子热烈握手,高原和陶路走了过去,老马大声地做着介绍。穿西装的男人热情洋溢地欢迎他们。

    面包车开进厦门市区,陶路和高原都是第一次来厦门,兴致勃勃地看着窗外,穿西装的中年男子指着新盖起来的楼房做介绍。面包车在一家宾馆前缓缓停下,车门拉开,穿西装的中年男子率先跳下车,把客人引进接待大厅。

    电梯门打开,穿西装的中年男子手上拿着钥匙,领客人去自己的房间。他走到一扇门前,核对了一下门牌,用钥匙打开门,对高原说:“你就住这儿,记住了,是617,钥匙给你。”

    高原临进自己房间,忽然想到地问:“你们住哪个房间?”

    穿西装的中年人亮了亮手中的钥匙牌:“619,就在你隔壁。”

    陶路和老马走进自己的房间,房间的规格似乎不低。陶路放下包,跑过去开冰箱,怎么也拉不开门。老马笑着说:“锁着呢,现在会议都精明得不得了,就怕大家乱喝饮料,吃完了账也不结,就溜了,结果费用都算在会议上。对不起,陶路,你待一会儿,让我先上厕所,我憋坏了。”

    会议室正在开会,主席台上坐着几位贵宾,贵宾的上方悬着巨大的横幅:第二届“家庭和人”研讨会。

    高原和陶路坐在一起,小声地议论着:“我们那刊物的名字,明年一定要改,你说得对,叫《计划生育》太难听。你想想看,改什么比较好?”

    陶路指着主席台上的横幅说:“现成的名字,就叫‘家庭和人’。”

    “‘家庭和人’这恐怕不行,不行。”

    “‘现代生活’。”

    “这名字好像有了吧?”

    “那就叫‘家庭生活’。”

    “这名字好像也有。”

    “那干脆就叫‘人’,这名字好,或者叫‘人类’。”

    高原在动脑筋想:“刊物的名字必须考虑到读者喜欢,不能太文绉绉的。”

    陶路十分激动地脱口而出:“就叫‘女人’,这绝对好,你想,我们这不是妇联的刊物吗?这名字太好了。”

    高原也觉得这名字很不错。

    一位工作人员从外面进来,手上拿着一封电报,到处打听老马在什么地方。有人指了指高原,工作人员蹑手蹑脚走到高原面前,问她老马在哪儿。高原前后左右看,找到老马的位置,指点给那位工作人员。

    老马跟着工作人员离开会场,神色慌张往外走,高原和陶路很吃惊地看着他,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老马突然又折回会场,告诉高原他母亲突然病故,自己不得不立刻赶回去。

    高原湿漉漉地从浴室里出来,用梳子梳着自己的头发。她打开电视,胡乱地揿着频道,把声音开低了,上了床,拿起电话,往家里拨。电话铃响了好一会儿,没人接。

    电话铃嘀铃铃地响着,张文翔和小丁睡在一张床上,脸部表情有些紧张。张文翔的手指按在嘴唇上,示意小丁千万不要作声。他拿起电话,一本正经地问:“喂,谁呀?”

    “你说我是谁?”高原心不在焉地看着电视,“怎么到现在才接?”

    张文翔大惊失色:“是你?”

    “你怎么,已经睡觉了?”

    “嗯,”刚嗯完,又连忙改口,“不,我在看报。”

    “你在看报,那你怎么这么长时间才接电话?”

    张文翔已开始镇定下来:“我刚从厕所出来。喂,你怎么样?”

    “我挺好,家里怎么样?”

    “家里也挺好,小张焰早就睡了。”张文翔越来越镇定,“喂,你什么时候能回来?”

    “怎么了,你想我啦……”

    小丁伏在张文翔的肩膀上,将耳朵伸过去,想听高原在说什么。张文翔向她摆摆手。小丁不高兴地撅起嘴来。“那边伙食怎么样?嗯,东西嘛,就别买了,无所谓的,好吧,就给张焰买个游戏机。给小丁买什么?我看就算了,什么,那好,你看着办吧。不,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别发火嘛!你听我说,你干嘛不让我说呢,”电话的那一头,高原显然为什么事生了气,“我的意思是,好好,我不说,不说,那就这样。就这样。”

    张文翔将电话挂了,头一歪,在小丁的耳朵根上亲了一下。小丁像个纯情少女那样搂着他,矫情地说:“你刚刚和我说的话,都是真的?”

    张文翔把头埋在她的那一头浓密的黑发中,口齿不清地说:“当然,当然是真的。”

    参加“家庭和人”研讨会的会议代表游览石狮。

    高原和陶路以及新结识的会议代表在石狮的街上走,不时地有人上来兜生意。一位相貌很丑的青年妇女,拉住了陶路,问他要不要好看的录像带。

    “什么录像带?”陶路兴致勃勃地问。

    青年妇女立刻紧盯着陶路:“唉呀,自然是好看的了,要什么,就有什么。很原版的黄带,要不要啦?价钱绝对优惠。”

    陶路摇摇头,青年妇女盯在他身后跟了一阵儿,看看实在没有做成生意的可能性,又去纠缠别的游客。陶路轻声对高原说:“主要是怕路上不好带,要不然,弄两盘原版的黄带回去看看,也挺好。”

    “你不要发神经病好不好?”高原警告他说,“这种下流的事,你可别往自己身上沾。”

    一起开会的代表听了都笑。陶路解嘲地说:“你们看,我们的头儿,对下属管得多严。其实弄两盘黄带看看,当真人就会变下流了,那没黄色录像带之前,还不是一样有坏人。”

    又有人形迹可疑地迎上来,很神秘地问陶路:“全毛的大衣,三十块一件,要不要去看看?”

    陶路笑着摇手,说:“我要全毛大衣干什么?再说三十块钱有什么全毛大衣?”那人一定要拉陶路去看货色:“去看看好了,不中意,又不要你的钱啦,去看一看嘛!”

    一起开会的代表慎重地说:“不能去,千万别跟这些人走。”等那兜生意的走了,过去来过石狮的会议代表告诉陶路和高原,说这些兜生意的,很可能就是为暗娼拉皮条,“上次我们来,一个作家,胆子特别大,被这些人拉去了,什么几十块钱一件全毛大衣,那是叫你去看姑娘。一溜站了好几个,说是二百块钱接次客。那作家开玩笑说,二百块,太贵了。你知道老鸨怎么说?二百块,不多收你的。一百块,算是姑娘的辛苦钱,另一百块,要付请的保镖钱,还有万一染上了性病的医疗费。作家说,我几乎和童男子一样纯洁,哪来的性病?说了便要走,老鸨死活不让走,说聊了这么半天,能不花点钱吗。作家没办法,只好在那儿买了两盒春药。”

    陶路听得津津有味,高原知道一帮男人凑在一起,讲不出什么好话来,便走进一家店铺看衣服。陶路走出去一截儿,发现高原不在了,连忙回头找,很快便找到了她。两人在店里看了一会儿,出来又遇上了另一批会议代表,大家笑着打招呼,然后继续在街上漫无目的地乱逛。他们走到一个卖照相机的柜台,其中两个打算买照相机的会议代表,和店主砍起价来,终于谈成了一个数目,一手交钱,一手交货。高原正好也想买个相机,便问这价格到底能便宜多少。已经付了钱的会议代表说,这价格起码比北京的价格便宜一半,高原听了有些心动,犹豫着想买,陶路笑着劝她,说这地方人心不古,别上了当。

    店铺前,就剩下高原和陶路,高原犹豫着打不定主意,老板悄悄地说,可以再便宜一些。陶路听了,拉了高原就走,走出去几步,陶路说:“千万别上当,是好东西,绝不会这么求着你买。”

    载着会议代表的大巴士奔驰在回厦门的路上,有人正好带着一台在北京买的那种同样牌子的相机,把新买的相机和北京买的相机做比较,一比较,就可以肯定所买的相机是假货。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种种毛病都发现了,大家立刻怀疑这相机恐怕根本不能照相,买相机的两位会议代表坐在车上懊悔不迭。

    幸亏陶路的及时提醒,高原庆幸自己没有上当受骗。

    高原和陶路笑着对看了一眼。

    “家庭和人”研讨会的告别晚宴,这一次是西式的自助餐,气氛热闹。

    高原躲在一个角落里,和家里通长途电话。

    电话通得很不愉快,高原脸铁板,在忍受着电话里张文翔的语调。

    “喂,你说完了没有?别跟我打官腔好不好?你,我说的就是你。怎么每次打电话,都是这种不阴不阳的?我什么地方得罪了你是不是?对,你说对了,你是得罪我了。我有什么错的,我打长途电话问问家里的情况,怎么,这就占用了你宝贵的时间?不是这个意思?就是这个意思。这回来买不到飞机票,我有什么办法,我又不是不知道火车得好几天。”

    陶路端着盘子,嘴里一路啃着鸡大腿,向高原走过去。他看着她的严肃表情,吓得不敢走近。高原又在听电话里的唠叨解释,越听越不耐烦:“好了,就这样吧。我奇怪我们之间怎么到了这一步,谁听见了对方的声音,都烦,你不烦,那好,就算我听了烦吧,你说完了没有??”

    陶路想偷偷溜走,高原已挂上电话,一脸不高兴地走过来。“什么时候了,”陶路笑着说,“早都开吃了,打什么电话。”

    高原就像没听见他说什么一样,往冷餐桌那儿走。“嗨,跟你说,今天有烤乳猪,就那个,对,就是它。”陶路追在她后面指点着。高原往盘子里捡菜,她的情绪似乎突然好了起来,笑着问:“还有什么好吃的?”

    “这个,这个也不错。虾,这可是厦门的海鲜,够了,拿多了你吃不了。”

    高原有些失态地大笑,陶路不明白地看着她。

    一位已经喝得差不多的男子,拎了一瓶白酒,出现在高原面前:“好,我总算找到你了,高原,你说过,你能喝,今天我不和别人喝,就跟你喝。”

    “谁说我能喝酒,”高原嗔怪地看着陶路,陶路顿时发誓,说这话绝不是他说的。高原笑着说:“谁说我能喝酒,你就和谁喝。要不,你把说我能喝的人叫来,让他跟我喝。”

    “有你这句话就好,不瞒你说了,这话就是我说的,是我瞎说的,行不行?快,把啤酒喝了。咱们一人半杯,你看我这腔调,已多少酒下去了?”

    咕嘟咕嘟,一倒果然就是半杯。高原兴冲冲接过杯子,也不等对方祝辞,一口干了。“高原,好样的,你看,我也让它下去。不行,咱们还得喝。”

    又咕嘟咕嘟倒了半杯,陶路插嘴,说少倒些,倒酒的立刻和他急:“你别急,要是心疼高原,你替她喝。”手抬高了,半杯酒已变成了大半杯。

    “行,这可是最后一次了,”高原很爽快地又一次拿起杯子,“我们必须说话算话,否则我不跟你喝。”

    “算话,来,干!”

    这一位拎着酒瓶去了,一转眼,又有一位拎着酒瓶来,也是喝得差不多了,一说话,舌头就打架。高原推让了一会儿,和他喝起来。几杯酒喝下去,高原自己的话也多起来,说着说着,就格格格傻笑。陶路怕她喝醉,一边劝她少喝些,她走到哪儿,他就跟到哪儿。

    高原已经不知道听劝了,有几个男的成心想灌她,陶路急了,大声地和人家红起脸来。高原说:“怎么样?你们别出坏点子,我可是有保镖的,而且就是喝,我们一对一,我也不怕你们。”

    高原喝醉了,在浴室里对着洗脸池呕吐,吐了半天,难过得直喘气。陶路在一旁忙。高原缓过气来,抱歉地说:“对不起,吐你一身了。”

    “没事,我换件衣服,反正要洗澡。”陶路给她一杯清水,让她漱嘴。

    高原接过杯子,不好意思地笑着,刚想说什么,又一阵恶心,连忙把脸转向脸池。

    “你也是的,怎么一沾上酒,就那么兴奋?”陶路想起上一次她也是差一点喝醉,埋怨说:“你的确是能喝,可也不能往死里喝。”

    “下次,再也不喝了。”高原说。

    陶路又一次去倒水,高原同房住的人正斜躺在床上看电视,关心地问他高原怎么样了。“差不多了,反正吐得够呛。”陶路倒好一杯水,又匆匆进卫生间。高原的难过劲儿好像也过去了,正在那儿照镜子,一边照,一边对陶路说:“对不起,你去吧,我洗个澡,就没事了,你放心去好了。”

    陶路仍然有些不放心:“你真没事?”

    “没事,真没事,”高原走到房间,打开自己带的皮箱,拿替换衣服,手忙乱着,一个胸罩没抓好,抖散了开来,“我要洗澡了,这你帮不上忙,谢谢了今天,回你房间吧。”

    陶路回自己房间洗澡。老马回家了,房间里就陶路一个人住。不一会儿,洗完澡的陶路穿着三角裤,走了出来,他随手打开电视,拿起电话,往高原房间里拨。电话接通了,高原的同房说高原还在浴室里。

    “她还在浴室,你问一下,她有没有事。”陶路真有些不放心。

    高原的同房走到浴室门口,对正在里面洗澡的高原大声嚷道:“高原,没事吧?没事?没事就好。”她回到床上,眼睛盯着电视,抓起电话:“喂,没事,挺好的。”把电话挂了。

    高原湿漉漉地出来,精疲力尽地倒在床上,越想越觉得自己好笑,“今天我真出洋相了。”

    “怎么样,没事了吧?”同房的眼腈不离开电视,“你喝了多少?”

    “也没喝多少,可能是喝得太快了。”高原笑着说。

    “刚才在这儿的那男的已经来过电话,对你有些不放心,这人还挺会照顾人的,对了,你给他挂个电话,要不然,过一会儿,又有电话来。”

    高原春意盎然地拿起电话,往陶路的房间拨。

    列车呼啸着驶进车站。

    陶路拖着大包小包,和高原在站台上匆匆奔走,一路走,一路核对列车上的号码。他们终于找到了自己的车厢,陶路急吼吼地便想上车,列车员一把拦住他们,检查他们的车票。

    他们在软卧车厢的过道里挤着走,陶路手上的一个包太大,走起来很碍事。

    陶路说:“我们是六号,你我上下铺。”

    六号厢房里,已经有一对老夫妻先到达了,一看见他们,十分客气地打招呼,老太太很自觉地站了起来:“这是你们的床。”

    “没关系,你坐好了,”高原让她用不着起来,“陶路,东西能放下吗?放不下,就搁床底下好了。”

    老太太抱歉地说:“我们带的东西太多了,要不然,我们拿点东西下来?”

    “不要紧,拿上拿下地也麻烦,就搁床底下一样。老人家去什么地方?”

    一直不吭声的老头子报了个地名。看得出老头子曾经是个不小的官,穿着一身笔挺的中山装,十分威严地坐在那儿。

    列车狠狠地晃动了一下,开始踏上旅途。

    “你们去哪儿?”老太太热情地反问。

    “我们,到底。”陶路已经忙完了,头上直冒汗,往老头子身边一坐,示意高原也坐下来,“好家伙,这一路上时间可真不短,你说要是坐飞机多好。吭哧吭哧地坐回去,太可怕了,幸好是软卧。”

    “你过去坐过软卧?”

    “没有,我们哪够级别,我这可是沾你的光,开一次洋荤。”

    列车飞奔,陶路和高原各人拿自己的杯子泡茶,热水瓶里没热水,陶路自告奋勇打水去了。不一会儿,水打来了,陶路又兴冲冲地问高原中饭怎么吃。高原想了想,说去餐车吃饭。

    陶路和高原从餐车吃了饭回自己厢房,那对老夫妻正在那儿一边喝水,一边啃面包。“吃过了?”老太太笑着问,“这火车上的饭,是不是特别贵?”

    “是不便宜。”高原随口答道。

    “你们是出差的?”老太太又问。

    高原笑着点点头。

    “你们是一起的?”老太太话里有话地问,“我是说你们是一个单位?”

    “是一个单位,她是我们的头儿,我嘛,是跑腿的。”陶路神头鬼脸地说。

    “怎么样?”老太太对自己的老伴说,“我说他们不是夫妻吧?”

    陶路和高原对看了一眼,大家都有些不自然,想笑又没笑出来,无话可说。

    坐了一会儿,高原说:“反正没事,睡一会儿吧,这样,我们都睡上铺,你老太太年纪大,省得再爬上去。”

    张文翔坐在床上看报纸,小丁走进卧房,轻轻地咳了一声,张文翔丢下手里的报纸,示意小丁上床。小丁有些赌气地看着他。张文翔尴尬地笑起来。

    “有什么好笑的,”小丁走到一张凳子前,坐下,“她已经在路上了,你就不怕她知道?”

    张文翔强作镇定地说:“知道就知道,我干嘛怕她?”他翻身下床,向小丁走过去,走到她身边,弯腰亲她。台灯把他的身影投射在墙上,像一个笨拙的大熊,小丁看着墙上他的黑影子说:“你不怕,我还怕呢。”

    “你干嘛怕她?”

    “你说我干嘛怕她?”

    “你不用怕,难道我们不能什么都不让她知道吗?”张文翔既像是在安慰她,更像是在安慰自己,“你放心,她什么也不会知道。”

    “我知道你更怕她知道。我不管,反正她一回来,我就走,我不想再看见她。”小丁很像琼瑶小说上的人物,她的语调也像是香港电视剧上学来的,“我知道你很喜欢我,但是你绝不会因为喜欢我,而娶我。你怎么会放弃已经很有地位的高原,而娶个什么都不是的农村女孩子。”

    张文翔哭笑不得地哄着她:“我比你大太多了,我娶了你别人会怎么想?别人会觉得这不道德。你不是一直叫我叔叔吗?”

    “可是我们现在已经不道德了。”

    列车在黑夜里奔驰,高原和陶路已经入睡。

    老太太爬上去拿行李,高原和陶路全被弄醒。“怎么,你们到地方了?”

    “就快到了,早点拿下来,免得待会儿来不及。”

    “那好,我帮你们拿,”陶路将一个个包裹取下来,“这么多东西,到时候有人接你们?”

    “唉哟,谢谢了,这种事,还非得小伙子才行,”老太太连声致谢,“不要紧,到时候老头子单位有人来接,他们单位的驾驶员会来接的。”

    “谢谢,谢谢。”不怎么喜欢说话的老头儿也向陶路和高原致谢。

    列车到站了,陶路将两位老人送下车,又从车窗那里,将高原递给他的行李一件件放在站台上,刚忙完,开车的铃声已经响了,他连跑带跳地回到火车上。厢房里剩下他们两个人,高原看看表,是深夜一点半。陶路问高原,她要不要睡下铺,高原说:“算了,上铺下铺一样,懒得再换被子了。”

    “换被子不换人呀,这真有点想不开了,你把被子抱下来,不就行了。”

    高原想想也对,把上铺自己刚刚睡过的被子拿了下来,又把老太太睡过的被子往上铺一扔,上了床,脸朝里自顾自地躺下了。

    列车在茫茫黑夜里穿行,高原和陶路似乎意识到厢房里就他们两个人,都有些不自在,时不时地翻个身。东方鱼肚白了,高原和陶路终于进入熟睡的梦乡。列车又一次到站。高原在梦中甜滋滋地笑了起来。

    他们去餐车吃早饭已经很晚了,服务员正在收拾,高原和陶路走到一张刚收拾干净的餐桌前,坐下来,陶路问高原吃什么。高原说吃什么都行。

    “就吃面条怎么样?”

    “好,面条就面条。”

    服务员算账去了,临走说:“恐怕要等一会儿,下面的水已经倒了,得重新烧。”

    “不着急,等一会儿好了。”

    餐车里就陶路和高原两个人。两位服务员站餐车的另一头聊着天儿。高原突然想到地问:“喂,昨晚上睡得怎么样?”

    “很好,你呢?”

    “我不好。”

    “怎么了,”陶路笑着问,“是不是想到当时就只有你我两个人?”

    “也许吧,”高原丝毫不觉得陶路的话冒昧,她笑起来,自己也奇怪她竟然会顺着陶路的话继续玩笑,“你是有贼心没贼胆,不过我不能不防。”

    “谁说我有贼心了?”

    两个人毫无介意地说笑,不一会儿,服务员端来了冒着热气的面条。陶路和高原都饿了,狼吞虎咽吃起来,吃完,两人抹着嘴回自己的厢房。列车穿过一道山路,那山崖离车窗很近,好像一伸出手去就能摸到。陶路伏在车窗玻璃上,看外面的风景。他回过头来,发现高原正冲着他笑。

    “你笑什么?”

    “我在笑你这个人。”

    “我有什么好笑的?”

    “你知道,陶路,你这人刚开始给人的印象很不好,”高原说了大实话,“你想,你研究生毕业,一分到我们单位,就闹离婚,就想当陈世美,就想抛弃乡下的未婚妻,其实你还真不是那样的人。”

    “我老婆的话,你们哪能相信。说我当陈世美,头儿,你说我能当得了陈世美?我老婆那张嘴,一向会胡说八道。”

    “你老婆也不一定都胡说八道。”

    两个人同时想起了晋玉玲曾经说过的一句话,顿时有些尴尬。晋玉玲说陶路想和高原睡觉,这话老马已经传给了陶路了,因此现在即使高原不点破,陶路也有些坐立不安:“我知道她和你瞎说了。”

    “她瞎说了什么?”高原装着什么事也没有一样。

    “她说我想和你睡觉,”陶路说完这句话立刻后悔,他注意到高原的脸变得通红,结结巴巴地说,“她完全是瞎说。”

    “你没说,不就行了吗?”高原做出不在乎的样子,她不想让陶路太下不了台,“我知道她是瞎说。”

    “事情是这样,老实说,刚开始,我对你印象也不好,”陶路弄巧成拙地解释说,“我离不离婚,管你们什么事?你们保护妇女,可谁保护我?你那时候也太神气十足了,我就对玉玲说,说你有什么了不起的,上了床还不就是个普通女人。我当时也急了,只是随口说的。我跟你说,男人不是动不动就喜欢把X你妈挂在嘴上吗?我要说,最多也就是那意思。”高原冷笑着看着他,陶路的思路突然出现障碍,说不下去了。

    高原说:“说呀,怎么不往下说了?你们男人心里怎么那么脏?”

    “我真的没说那句话,真的,你说我就是真的敢心里想,我也不敢对玉玲说,我又没吃错药。我又不是不知道她那张嘴。”陶路真急了。

    高原相信他这次说的是真话。这些话多说多解释也没意思,再说,她已经早就不生气了。为什么不能谈些别的什么,漫漫长途走了刚一半路,剩下的时间还很长。高原说:“好了,别老说这无聊的事了。有一件事我始终没弄明白,老实说你和你老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干嘛口口声声说你们是包办婚姻?”

    列车停在一个不小的车站上,显然要停不少时间。陶路和高原下了车,在站台上休息。一位工人拿着个小锤,挨个儿地敲着火车轮子。陶路的话篓子被打开了,他喋喋不休地对高原说着,高原心平气和地听着,不时地点一下头。“这当然是有些滑稽,我从小就没父亲,玉玲他爹就玉玲这么一个宝贝女儿,你知道,他那时是大队书记,我不能说没良心的话,他对我的确不错。没有他,也就没我的今天。”

    开车的铃声响了,陶路一边上车,一边继续说:“玉玲从小就喜欢欺负我,后来我就上了大学,那时候,我在小学里代课,当然我们的事,的确早就定下来了,我从一懂事,就知道玉玲将来是我的媳妇。”

    高原忍不住笑起来,陶路也忍不住苦笑。汽笛长鸣,列车又动了起来。陶路继续说:“自从我上大学,她就没停过和我闹。刚开始是怕我毕业了不回去,后来又怀疑我会和别的女孩子好。有一回我回乡下,她把我带到了麦地里,我一时冲动,就和她有了那事。事后,她说,上有天下有地,她已经是我的人了,以后我若变心,就不得好死。我回到大学没几天,她就追了来,到处和人说,她已经和我结了婚了,说我不安好心,想甩了她。”

    高原插嘴说:“你当时肯定变心了,要不然她干嘛跟你闹?”

    “我变什么心??她认定一个死理,只要一闹,我就是想变心也变不了。你知道,她根本不在乎把我搞臭,用她的话就是,反正你再臭,我也要。你简直想象不出她闹起来有多厉害,她一会儿说自己怀孕了,一会儿又说为我流过几次产,搞得什么人都同情她。”

    高原看见陶路是真伤心了,不想让他再说下去,打断了他的话头:“不说了,陶路,你老婆的脾气,我们打过交道,多少也知道一些。现在反正已到了这一步,大家好好过日子吧。不管怎么说,她心不坏,是不是?”

    “她的心是不坏,这不错,”陶路不肯就此把话打住,“就算是她给我戴了绿帽子,我也不是太恨她。”高原让他别说了,他偏要说,“她和那家伙好上的时候,你不知道我多庆幸。真的,你不知道现在的乡下是怎么一回事,我们老家,那真的是富得流油。玉玲她爹如今有多少钱,多得恐怕连他自己绕不清,乡下人现在根本不在乎钱。我知道玉玲当初是真跟那家伙好,要不然,打死她也不会主动提出和我离婚。那家伙是厂里的技术员,绝对不是个东西,先是看中她老子的钱,后来自己有钱了,也就不要她了。”

    一列列车呼啸着迎面而来,掩盖了陶路的声音。高原站起来倒水,自己加满了,又替陶路倒。陶路神色恍惚地说:“她闹离婚的时候,你们又不肯成全我,等到这事过了,玉玲缓过劲儿来,发现还是我好,这就麻烦了,你们就是打死她,她也不会放过我了。她短暂地爱上别人,这是我惟一的机会,这机会不抓住,我知道我全完了。”

    高原笑着说:“你看你,神气的,好像自己是什么宝贝似的。”

    列车全速前进,天又开始逐渐黑下来。厢房里仍然只有高原和陶路两个人,这一次是高原在说着什么,一边说,一边笑。

    陶路早从家庭烦恼中解脱出来,他笑着听高原说话,很有兴趣的样子。他们已经吃过晚饭,一路上,该说的话,好像都说完了,漫漫旅途还有一个晚上便要结束。

    “想不到,这儿竟成了我俩的包厢,我老婆要是知道了,还不知道会怎么急呢。”陶路打趣说。

    “你别神经病,又去跟你老婆说,到时候你老婆跟我急,我可吃不消。陶路,我警告你,不许瞎说。”

    “你放心,谁都知道我有贼心,没贼胆。”

    “又要瞎说了。”高原笑着再次警告他。

    “不过也难说,只要有贼心,说不定哪次就有了贼胆。”高原急了,作势要打他,陶路连连往后躲。

    到他们真准备休息的时候,列车停靠在一个小站上,列车员领了一位采购员模样的人走进他们的厢房,那人把行李往空床上一扔,从兜里掏出香烟,追出去给列车员敬烟,然后两人站在过道里聊天。

    高原和陶路看着床上的行李,情不自禁笑起来。陶路开玩笑地说:“完了,我就是有贼胆,也不行了。”

    张文翔和小丁的事,显然已经让高原知道了。高原情绪极坏地在哄小张焰睡觉,小丁的床被铺盖卷了起来,一看就明白她已经走了。

    “妈妈,小丁阿姨还会再来吗?”小张焰孩子气地问。

    “不知道。”

    “妈妈,你说好玩不好玩,我叫小丁阿姨,小丁阿姨叫你也叫阿姨,那你是我的阿姨的阿姨了。”

    “喂,你烦死了,赶快睡觉好不好。”

    小张焰终于睡着了,高原怒气冲冲地走进卧房。张文翔仍然是坐在床上,心神不定地看着报纸,见高原进去了,想放下手上的报纸,又觉得报纸抓在手上,多少也是个掩饰。高原怒气冲冲地看着他,在等他说话。他偷偷地看了一眼高原,想笑,没办法笑出来。

    “你起码得把话说清楚。”高原不得不先开口。

    “我,高原,我知道是我不好,”张文翔按照事先想好的话说,“是我对不起你。”

    “你对不起我?”高原愤怒至极,“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你对不起你自己。我想不到你会这么不要脸!”

    张文翔认罪一样地低下头.双手抱着自己的脑袋。

    “说呀,你干嘛不吭声?”

    “我说什么呢?”张文翔抬起头来,“事情已经这样了,我还能说什么?反正她也走了,我们以后绝不会再来往。”

    高原气愤到了头,冷笑着说:“你们只管来往,你们照样来往,别装模作样的,你不是都安排好了,连工作都给她找好了,什么现在工作难找,你是大局长,找个好单位还容易。别人求你点事就那么难,那官腔打得——”

    张文翔委屈地说:“我也是没办法,你干嘛还要逼我?”

    “我逼你?”

    “高原,我知道事到如今,你不会原谅我,”张文翔明白这事不会轻易就蒙混过关,“我这人,你多少也总知道一点儿吧,你说我是不是那种见女人就喜欢的男人?我在局里又不是没机会,我,我勾搭过谁?”

    “你别涂脂抹粉,你那是怕丢了乌纱帽!”

    张文翔也顾不上掉身价,把责任一股脑地往已不在的小丁身上推:“你说现在农村的小女孩,说是出来当小保姆,有几个能干长的?小丁所以能到我们家来,还不就是看中我能帮她找工作。不管怎么说,我也是个男人,她钻到了我床上,我呢,就意志不坚定,明知道她用心不良,我知道我是错了。”

    “是她主动钻到了你床上?”高原根本不相信他的鬼话,“这种送上门的好事,竟然让你遇到了。”

    “小丫头有主意着呢,你别看她年纪还小,早就不是处女了……”

    “不要脸,你真不要脸!”高原对他的解释感到恶心,随手捡起手边的一个长毛狗熊,向他狠狠地扔过去。

    高原在编辑部为一点小事大发雷霆。

    起因只是在新出的一期刊物上发现了几个错字,大家都觉得她没必要这么暴跳如雷。刊物上有错字这已经是老问题了。

    “头儿今天又怎么了?”小李从总编室出来,想不明白地说。

    “什么怎么了?”大家七嘴八舌议论。

    高原板着脸从总编室走出来,大家赶紧住嘴。

    “陶路,你进来一下。”她很严肃地叫陶路。

    陶路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对大家做了个鬼脸,向总编室走去,一进房间,大大咧咧地说:“今天什么事这么不高兴?”自从一起去了趟厦门,他和高原之间的关系已经大为改善,“大清早的,发什么火呀!”

    “没你的事,你别起哄,”高原似乎也觉得自己的情绪有些过火,“我们谈一下明年期刊改名字的事,你能不能写个材料?”

    到下班时间了,大家接二连三地往外走。高原谁也不理地下楼,她气鼓鼓的,没人再敢和她说笑。她开了锁,跨上自行车,冲出了院门,差一点撞到一位老太太,老太太追在后面恶狠狠地骂了一句。

    高原一边骑车,一边想着心思。一辆小吉普车按着喇叭,速度很快地从小巷里钻出来,骑自行车的都放慢速度让小吉普过去,高原走着神,继续向前骑,只听见一声急刹车的声音,砰的一下,高原重重地摔了出去,自行车的后轮压在小吉普车的前轮下面。高原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好多人围了过去。

    陶路拎着一大包水果,愣头愣脑地出现在医院的过道上,他向一位穿白大褂的护士打听高原住在哪个房间。

    高原头上缠着纱布,斜躺在病床上,她没想到陶路会来。

    “头儿,这是怎么搞的?”陶路笑着说,同时向病房里高原的邻床点头敷衍。

    “你怎么会来?”

    “头儿病了,我们还不该来看看吗?”

    “你以后别‘头儿、头儿’地乱叫,你就叫我高原。”

    陶路傻笑着说:“叫顺口了,这一改,反而别扭。”

    高原的邻床做出很识相的样子,离开了病房。陶路看着她离去的身影,不知道她是在乎什么。“怎么样,没事吧?”

    “已经拍过片子了,总算没有脑震荡。我也不好,谁叫骑车时,开小差。算我活该。”高原苦笑着,“哎,你坐呀,你也是的,买什么东西。”

    陶路从装水果的塑料袋里拿出一本书:“头儿,送你一本书吧,就上次倒霉的那本书,出版社换了个封面,这次可是正式出版,还印了不少册。”他把书递给了高原。

    高原不相信地接过书:“你那书,竟然还真出了?”

    陶路感觉良好地耸了耸肩膀,事实证明,他的书是正式出版了。他知道高原压根儿就看不上他的这本书。高原拿着书随便翻着,一边翻,一边不停地笑着啧嘴:“什么呀,全是性,现在出版社,真是什么都敢出了。”

    “我可是很严肃地在探讨性,性是个严肃的主题……”

    高原赶紧打断他:“好了,好了,我不跟你探讨这个,一说起来就没完,我可吃不消。”

    陶路依然是感觉良好地傻笑。

    高原突然有了心思,事实上,陶路的出现,只是暂时使她忘却了心中的烦恼,她对陶路看了一会儿,很认真地问他:“陶路,你学的是心理学是不是?我问你,是不是所有的男人,内心里都很下流,都不要脸,男人的内心世界永远是脏的,是不是?”

    陶路不明白她干嘛要问这段话,他不明白应该怎么回答。

    高原的表情说明她绝非是在开玩笑。她十分严肃地看着他,等待着他真诚的回答。陶路除了傻笑,没别的话可以说。这是个没办法回答的问题。

    “喂,你怎么不吭声?”高原说着,看见了张文翔,他正隔着门上的玻璃,往房里看。他知道高原已经看见他了,推门进来,陶路还坐在那发傻发怔,他看了看陶路,笑着和他招呼。陶路连忙站起来告辞。

    “没关系,没关系,”张文翔和他敷衍客气,“你坐一会儿好了。唉,开一个会,想早点走,可实在没办法。高原,对了,我忘了告诉你,中央党校办一个学习班,点名要我去,你说我都这年纪了——”

    高原的脸难看得让陶路坐立不安,他不明白她怎么了,觉得自己还是早走为妙。

    “那好,你走好。”张文翔没事一样地笑着,送陶路出病房。

    两个星期以后,早过了下班时间,高原在办公室里埋头看稿子。外面的天已经黑了,她看了看手表,准备离开编辑部。锁上门后,她没下楼,突然心血来潮地往楼上走,来到了陶路房门前。她犹豫了一下,敲门。

    陶路很吃惊她会来:“头儿,怎么会是你?”

    高原说:“我饿坏了,你这儿有什么好吃的?”

    “好吃的没有,能吃饱的倒是有的,你是吃面包还是方便面?”

    “面包吧,”高原第一次来到这儿,到处看,“你这房子小了点儿。”

    桌上地上都是书,房间里虽然乱,却很有些做学问的气氛。陶路把面包递给她,问她要不要抹点果酱。高原爽快地说:“好,要抹,就多抹一些。怎么样,又在动脑筋想写什么书?”

    “头儿,今天有什么事?”陶路不得不问。

    “没什么事,下班了,心里烦,不想回去,可肚子呢,偏偏不争气,饿得咕咕直叫,因此只好到你这儿来找点吃的。”

    “干嘛上我这儿找吃的,我跟你说,外面去找个小馆子,再弄两杯酒——”

    高原一边啃面包,一边说:“吃了你的面包,舍不得了,是不是?”

    陶路很快活地笑了,看得出他非常高兴高原的到来:“要不要给你来杯咖啡?不过这咖啡搁的日子可够长的,都一年多了,你喝不喝?不喝,怎么,不敢喝了,那就来杯茶?”

    高原继续参观陶路的房间,她吃完了面包,用手绢擦了擦手,胡乱翻书看。

    “头儿,到底有什么不痛快的,我怎么觉得,好像这一段你有什么心事似的。这是跟谁呀?”陶路为高原的异常举动感到奇怪。

    “你怎么知道我有什么不痛快?我告诉你,我心里很痛快。”

    “痛快,痛快就好。”

    “我干嘛心里不痛快?”高原说这话的时候,自然是不太痛快。

    “可是是你自己说的你心里很痛快。”陶路觉得她在胡搅蛮缠。高原是他的领导,他觉得她这么闹一些小别扭的样子,比一本正经地当领导可爱。

    “那是因为你说我心里不痛快。”高原似乎也知道自己有些太不讲理了,她知道自己今天有些任性。陶路说得对,她心里不痛快,很不痛快。她不想回自己的家,起码是暂时不想回去。张文翔昨天起程去中央党校学习,时间是半年,她知道自己这刻即使回去,也不会再见到丈夫装腔作势的样子,但是她仍然不想很快回去。她想到自己家的那张大床就气愤。这张新买的席梦思大床,老让她想起丈夫和小丁躺在一起的情景。

    高原翻了一会儿书,将书用力合上:“陶路,你和我说老实话,当年你妻子背叛你的时候,我是说当你知道她让你带上了绿帽子的时候,你是怎么想的?”

    陶路不知道她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你想听真话,还是听冠冕堂皇的假话?你挑一个。”

    “当然是真话。”

    “我很高兴,因为我早就不爱她了,既然是不爱,我就不觉得她应该是我的专利。你知道,我当时最想知道的,是她和别人做爱时的感受,我老是情不自禁地想起她会有些什么样的生理反应。”

    “你这个人真无聊,”高原不相信陶路说的是真话,如果是真话,那他就不是人,不是一个正常健全的人,“鬼才相信你说的是真话。要是说你真有点儿高兴的话,无非是你找到了一个摆脱她的机会。你别演戏了,口口声声说自己戴了绿帽子,这并不是喜欢当王八做乌龟,你不过是借此来掩盖自己的耻辱。”

    “难道你不觉得我的做法有些悲壮吗?你想,我和她的感情,都到了这一步,你们做领导的,还让我和她凑合着过。头儿,你想想,你所说的那些所谓我想掩盖的耻辱,对我来说,对一个男人来说,都算不了什么,你说,还有比这更悲壮的事?”

    “反正我不相信你就一点不吃醋,你不可能像你所说的那么冷静,那么有理智。不管怎么说,我还是不相信。”

    陶路想了一会儿,笑着说:“这是我的私事,我干嘛要你相信。你相信不相信,又和我有什么关系?那好,我告诉你,我醋意大发,我恨不得立刻到街上去找一个野女人回来睡觉,我恨不得掐死我那个使我戴上绿帽子、而我一点也不爱的老婆,好了吧?这你满意了,这你就觉得我讲的是真话,对不对?可惜我不得不告诉你,我恰恰是说了假话。”

    高原发现陶路有些急了,安慰他:“好了,你说的话,我也不是全部不相信,从理论上来说,也许是这样,如果是不爱,那对于对方的是否忠诚,可能就很无所谓。换了我……”高原怔了怔,自言自语地又说:“换了我,可能也一样。”

    “不,人和人,不可能都一样,而且你作为一个女人,不可能有一个男人那样的气量。这种气量,必须很好地训练才会有。”

    高原和陶路的谈话至此告一段落,时间不知不觉过去,高原几次有意无意地看表。他们漫无目的地又说了些别的话。陶路看着高原心烦意乱的样子,心里七上八下,不明白她磨蹭着不肯走的本意是什么。他想问她,又不太敢问。高原在他的心目中,已经越来越不像是一位领导,他觉得她越来越像一个可爱的女人。她的身上越来越有那种正常的女人味。茶越喝越淡,高原已去了好几趟卫生间。陶路问高原是不是为她换杯茶,高原说:“好吧,喝就喝。”

    高原的爽快让陶路有些心猿意马,他抓住机会说了句比较轻薄的话,高原顿时有些不高兴,瞪了他一眼。陶路并没有因为她瞪了自己一眼,吓得缩回去,他突然变得更大胆。

    “喂,你是不是想勾引我?”想不到高原比他更直截了当,冷笑着问他。

    “有那心,可没那个胆儿。”

    “你也许就有那个胆儿了。”

    高原的脸色严肃,陶路犹豫着,不知道她的严肃意味着什么。他想自己这时候再退缩,也就太不像男子汉了,他继续调情:“就算有那个胆儿,也是你给我的,今天——”

    “今天是我自己送上门的,”高原勃然大怒,两个眼睛里冒着火,“你们男人怎么都那么没出息?都喜欢说别人送上门,真是不要脸。”她站了起来,拂袖而去。

    桌子上新沏的茶还在冒热气,陶路对着那杯茶做鬼脸。高原的拂袖而去,房间里仿佛还残存着她愤怒的气息。时间已是十点半了,陶路想到高原就这么气鼓鼓一个人走了,很有些不放心。他毫无意义地追下楼,站在空旷的大街上发傻。一辆救护车车顶上闪着耀眼的蓝灯,从他身边疾驰而过。

    陶路转身上楼,他掏出钥匙,打开编辑部的大门,开了灯。空旷的编辑部里东一张办公桌,西一张办公桌,显得有些荒凉。陶路走到电话机旁,查看贴在墙上写得乱糟糟的电影画报上的电话号码。他希望在那上面找到高原家的电话号码,然而他很快就失望了。他毫无意义地抓起电话,又笑着把电话挂上。

    陶路开始在每一张办公桌的玻璃台板上寻找高原的电话号码,终于被他找到了,他面露喜色地奔向电话机,拨通了电话。

    高原家的保姆已换成一个老太太,已上床睡觉,嘀铃铃的电话铃声吵得她不能不起来接电话,她不高兴地对电话嚷道:“喂,你找谁?找高原,好,你等着,张焰他妈,喂,张焰他妈,”老太太放下电话,去敲卧房门,然后又回来拿起电话,“喂,还没回来呢!”

    陶路很失望挂了电话,看了看手表,随手抓起桌上的一张报纸看起来。他完全是消磨时间地浏览报纸,匆匆看了一遍,又回过头来看第二遍。报纸已经被他颠来倒去看了好几遍,他再一次看手表,再一次往高原家挂电话。

    高原已经到家,正在门厅换鞋子,不间断的电话铃声,使她想到这电话很可能是自己的丈夫从北京打来的。她不想听到他的声音,有些赌气地走到电话机前,抓起电话,立刻又挂上。

    陶路吃了一惊,他想高原准是真生气了,自己更有必要向她解释清楚。他毫不犹豫又拨通了电话。高原不耐烦地又一次抓起电话挂上,陶路再接再厉继续拨。高原无可奈何地把话筒搁在耳朵边。

    “喂,头儿,是你吗?”

    高原出乎意外地说:“你是谁?”

    “我?你说我是谁?”陶路害怕她又把电话挂上,可怜巴巴地说:“哎,对不起,你可千万别再把电话挂了,你听我说——”

    高原忍不住笑了:“刚刚一直是你在打电话?”

    “不是我,还能有谁?头儿,你听我说,我觉得我必须和你解释,我知道我惹你生气了,也知道你是真火了,当然我说话是不对,你可千万别生气,你跟我这样的人生气,不值得。”

    “你怎么知道我生气了?”高原不住地暗自好笑,“也许我没生气呢?”

    “没生气最好,头儿,你若是没生气,你就是开大恩了。真的,我呢,就是有时候说话没谱,想怎么说,就怎么说了。有时候,甚至不想怎么说,可结果呢,也就莫名其妙地说了。其实说了些什么,我连自己都忘了。”

    高原说:“你忘了,我可没忘。不过,你忘了最好,喂,你是不是因为自己说了些什么,害怕了?我跟你说,你用不着怕——”

    “我不是怕。”

    “你就是怕。”

    “我真的不是怕,好好,就算是我怕,就算我怕了行不行?我跟你说——”

    “你别跟我说了,”高原尽量忍住,不让自己笑出声来,“我不想听你再说,你当然不怕,害怕的应该是我,所以我要逃走呀。”

    “这真是完全没必要,你说我,我有那个胆子吗?”

    “你没有,我知道你没有。喂,不早了,我告诉你,我没生气,行了吧?你也不用再怕了,吓得觉都睡不着。好,我不管你怕还是不怕,我可要睡觉了,你知道现在是几点?”

    高原和陶路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在编辑部里说笑。小李坐在办公桌上,正对着几个听众说一个传闻,说得眉飞色舞,跟真的似的。

    晋玉玲拎着一个很鲜艳的大包出现在编辑部门口。陶路一看见她,顿时像瘪了气的皮球。高原也感到有些不自然,尴尬地笑着,对她点点头。晋玉玲的情绪似乎还不算太坏,向陶路发出指示:“还傻站在那儿干什么,也不帮人家把这么大的一个包送上去。”

    陶路垂头丧气地向她走过去:“带这么多东西干什么?”

    “多又怎么样,我又没麻烦你接!”

    陶路走到她面前,轻声说:“别嚷,现在是上班时间。”

    “上班时间怎么样?”晋玉玲嘴里嘀咕着,跟在陶路后面出了门,“我又没要你接,要你接了,还不知道怎么不得了。再说,我偏要这么突然地来,我告诉你,我对你不放心。”

    “你小声点。”

    几天以后,印刷厂的张师傅,又在编辑部里丢魂失魄地找陶路。

    大家都在那儿自顾自地谈话,没人理睬张师傅。张师傅跑到小李面前说:“这位同志,你帮忙找找陶同志,怎么样?”

    “你急什么?”小李不高兴有人打断他的谈兴,“今天是不是又买好了火车票?没买?没买你急什么?人家陶同志最近老婆来了,你想想,人家是夫妻分居,老婆好不容易来一趟,稍稍迟到一些,算什么大错吗?”

    张师傅示意小李看手表:“这都快十点了,事定下来,我就可以给家里挂个长途过去,他老婆来了,跟我有什么关系?”

    “跟你有关系还得了,”小李笑起来,“谁叫你这么不巧呢,你偏偏是在他老婆来的时候才来,你说,不怨你怨谁?”

    张师傅哭笑不得地摇头:“他老婆来了几天了?”

    “几天?”小李转身十分严肃地问其他人,“陶路老婆来了几天了?有一个星期了吧?这次好像还好,没什么动静是不是?”

    话音刚落,晋玉玲一推编辑部的大门,威风凛凛地站在那儿,一看那架势,就知道又有事了。编辑部的人都看着她,她也毫无拘束地看着编辑部的诸位。

    “陶路躲哪儿去了?你们叫他出来,我有话要和他当着大家的面说。”晋玉玲气呼呼地说,“我要让大家评评理。”

    事情到了这一步,有人赶快到总编室里去报信。陶路脸上好几处抓破的痕迹,苦着脸,正躲在总编室里,向高原和老马诉说情况。进去报信的人一看见陶路,吃惊地说:“陶路,你老婆来了。”总编室里立刻一阵混乱,还没拿出主意来,怒气冲冲的晋玉玲已经破门而入:“好哇,你正好在这儿,你别走!”

    老马冲过去拦住了她:“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陶路,今天你把话给我说清楚,”晋玉玲人生得矮小,胖墩墩的老马往她面前一拦,她被堵在了门口,什么也看不见,只好跳脚大骂,“你个忘恩负义的东西!如今有了那么点儿出息了是不是?你个狗杂种,要不是我们晋家,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你会有今天?”

    高原很严肃地提醒她:“喂,请你注意一点儿,这是工作单位,别在这儿无理取闹,有话慢慢说,不要影响别人的工作。”

    老马也说:“你们的家庭矛盾,不能到单位来打来闹。是人,就得讲道理,是不是?好了,大家都回去干自己的事,这儿没什么热闹可看。”

    张师傅听说陶路在总编室,也顾不上吵不吵架,从晋玉玲身边便想往总编室挤,“马主任,我找陶同志有点事。”他奋不顾身地对陶路喊着:“陶同志,对不起,我又得麻烦你了。”

    晋玉玲在总编室里和诸位领导谈话,除了高原和老马,还有工会小组的负责人老李。晋玉玲眼睛瞪得多大,根本不把领导们放在眼里。

    “我必须让他把话说说清楚,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算了,不是我老要提他对不起我们晋家,我也不想提,事实就是他对不起我们家嘛。你们说我的要求错不错?我说我们夫妻哪能老这么分居,要不然,就让他把我调到这儿来,要不然他就干脆和我一起回家,在农村又怎么了,要钱有钱,要房有房,就他那几个臭工资,还没我爹一天挣得多呢。”

    工会小组负责人是一个快退休的老太太,只要晋玉玲一停下嘴,便见缝插针地劝她不要再闹:“夫妻嘛,有话好商量,怎么能动不动就打呢?看你把陶路那脸上给抓的。”

    “打了他,我也心疼,”晋玉玲说的是真话,“可我一看到他那种做缩头乌龟的样子,就来火。”

    “你也不想想,真要打起来,男的总比女的厉害,你哪是他的对手?”老李替她担心地说,“陶路真还是不错,换到那种凶的,有理无理揍你一顿,你也就老实多了。”

    “我情愿他还手,我就看不惯他那种装老实的样子。他真要是个男人,也动手呀。读了几天书,别的没学着,酸溜溜的架势都有了,说什么好男不跟女斗,你不跟我斗,我偏跟你斗。”

    高原早觉得晋玉玲太不像话,她想开口教训她几句,话到嘴边,又噎了回去。她不得不承认这样的女人,对于陶路来说,真是一场噩梦。这个女人显然是以丑化和糟蹋自己的男人为快乐。这是口袋里不缺钱的新派农村妇女,优裕的环境使她变得有些病态的畸形。她揪住了曾经对陶路有恩这一点死死不放,用忘恩负义这把钝刀子不停地在陶路身上割来割去。

    “你到底想干什么呢?”高原想不通地问。

    “我想干什么?”晋玉玲气势汹汹地反问道,“你说我想干什么?”

    陶路和晋玉玲正襟危坐在一辆噪音震耳的机动三轮车上,机动三轮车在拥挤的车道上,蛇一样地钻来钻去,晋玉玲不时回过头来,对陶路说着什么。

    陶路拎着大包小包,和晋玉玲一起,挤在准备检票的人群里。他的脸上伤痕依然,心急得踮起脚往前看。晋玉玲就跟什么事也没发生过,像孩子似地贴在陶路身边。终于到了检票口,晋玉玲慢吞吞地把票递给检票员,挤在她身后的旅客连声喊:“快一点,快一点儿。”

    “抢死呀,好像火车不等你上去,就会开似的。”晋玉玲嘀咕着。

    “你是应该快一点儿。”陶路拉着她在站台上走。

    晋玉玲不乐意地说:“你当然急了,你当然希望越早把我送走,越好。我还不知道你的心思,这几天乖得跟猫差不多,就盼着我早走早好。”陶路已找到了车厢,急匆匆爬上去,伸过手来拉晋玉玲。晋玉玲一甩手,陶路拉了个空,列车员不耐烦了,让他们快一些。

    行李架上早已放满,陶路举着包站在座位前发怔。晋玉玲指了指行李架上的一个箱子,让陶路把包放在箱子上。箱子的拥有者立刻发话说不能放,晋玉玲火冒三丈地便要跟人吵架。陶路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急中生智地把包往座位底下一塞,这时候开车的铃声已经响了,广播里提醒送客的人赶快下车。陶路连招呼也顾不上打,掉头朝车门口奔去。

    陶路脸上毫无表情地站在站台上,晋玉玲脸贴在车窗玻璃上向他摇手,而他似乎什么也看不见。汽笛长鸣,列车缓缓启动。看着逐渐离去的列车,陶路摇了摇头,重重舒了口气。他有点不怀好意地笑起来,人显得十分轻松,洋洋得意走出火车站。

    衣着时髦的小丁浓妆艳抹,领着一位西装笔挺然而看上去很猥琐的中年人,出现在《计划生育》编辑部。他们走进了总编室,见到高原,小丁很亲热地叫了一声:“高阿姨。”

    很难用笔墨描写高原的脸部表情,她吃惊、气愤,当然也有些慌张:“怎么会是你?”

    “高阿姨,我就知道你会在,”小丁的脸一下子红起来,她强作镇定地对身边的中年人说,“这就是我说的那个高阿姨,高阿姨,这是我们老板。”

    中年人和高原热情敷衍,高原冷淡地问:“你们有什么事?”

    “我们呢,想登一个广告,可是外面呢,要价太高。我们也不知道你们登一个广告,要多少钱。小丁说了,她和你们很熟,这年头不是有熟人就好办事吗?我们做生意的,该花的钱,不心疼,该省的钱,就得省,是不是?”

    “要谈广告,这样吧,你和我们的办公室主任谈,”高原一推门,把在外面的老马叫了进来,“老马,来了个想做广告的,你跟他谈吧。”她自己走到办公桌前,埋头干自己的事。老马和那位送上门的客户谈起有关广告的事项,小丁十分尴尬地偷眼看高原。高原显然是在克制自己的感情。

    “高阿姨,你在这儿是不是很忙?”小丁找话跟她说。

    “忙,也谈不上。噢,小丁,你现在在什么地方做事?”

    “白鸟公司”,反正也是跑跑腿儿。”

    “是正式工?”

    “什么正式工,现在都是合同工,先凑合着干干再说。”

    “我们公司可是国营的,”中年人还在那儿和老马摆谱,“我们是地质局办的公司,能赚钱最好,不能赚,你也知道,我们局可不是没钱的主儿。”

    “高阿姨,张叔叔去北京了?”小丁突然这么冒冒失失问了一句。

    高原的脸铁板,气得发青。小丁并不在乎她是否生气,仍然就跟什么事也没有一样。看得出她是个很厉害的角色。

    “你是不是想张叔叔了?”高原再也控制不住,真想把她立刻给轰出去,“你是不是想问你张叔叔什么时候回来?”

    正在谈广告的老马和中年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都回过头,有些吃惊地看高原,高原的脸色全白了,嘴角直哆嗦。小丁不当回事地还在那儿冷笑。

    天刚黑,编辑部的人都下班回去了,陶路轻松自在,哼着小调,一个人在编辑部里看报纸。他突然将报纸一扔,起身跑到那张玻璃台板下压着高原家电话号码的办公桌前,伏在上面看了一会儿,跑到电话旁,给高原拨电话。高原心情很坏地刚到家,气鼓鼓地拿起电话。

    “喂,头儿,吃了吗?”陶路问。

    “陶路,又怎么了?”

    “没怎么,我跟你说,今天是我的好日子,一是把老婆送走了,另外,是拿了一笔稿费。”

    “老婆走了又怎么样?拿了稿费又怎么样?今天是你的好日子,可不一定就是我的好日子。怎么,是不是想请我吃饭?”高原觉得自己没必要这么酸溜溜地刺陶路,还是忍不住要说,“怎么老婆刚走,就不老实了?”

    “你放心,我绝对老实,”陶路很认真地说,“你说对了,我真是想请你吃饭。一下子拿了笔稿费,不上次馆子,对不起自己。可一个人也没劲儿,你就赏个脸吧。”

    “我不想吃你的什么饭,你还是一个人去吧。”

    “头儿,别当真不赏脸好不好?我跟你说,再过三天,是我的生日。本来我想到生日那天再请客,可我也突然想通了,干嘛还等三天?”

    “你真想请我吃饭?”

    “当然是真的。”

    “你真想请我,那我就谢谢你了。”高原推辞说,“今天我心情不好,改天行不行?真的,我真的心情不好。”

    陶路说不出的遗憾:“改天当然也可以,其实你心情不好,不是正好散散心吗?对不对?那你说改到什么时候?今天正好是星期六,这日子多好。”

    高原想了一会儿,很干脆地说:“好吧,今天就今天,在什么地方?”

    半个小时以后,陶路和高原一起坐在离高原家不远的一家小餐馆里,环境挺优雅。漂亮的服务员小姐送来了一大罐扎啤。陶路被服务员小姐的美色所吸引,偷偷地对高原说:“这小姐真漂亮。”高原笑着摇头,不过她觉得陶路这么有话直说也没什么不好。

    “我们今天不喝白酒,”陶路举杯祝辞,“你今天心情不好,别待会儿又喝醉了,说我存心灌你。”

    高原也举起杯子,充满豪气地说:“凭你的酒量,能灌醉我?”

    两人一饮而尽。

    陶路又添酒,又拿起酒杯:“头儿,我知道我这人真没出息,老婆这一走了,就跟过节似的。”高原听了直笑,陶路自己也笑,“好,为我老婆走了,干,再干。”

    高原好像已忘了自己的不快,笑着说:“干就干。”

    两杯啤酒下肚,陶路的脸便红了,他不是能喝酒的人,率先讨饶说:“头儿,这下来,你想怎么喝,就怎么喝,我没你那个量,好男不和女斗,我不是你的对手。我归我慢慢喝。”

    “今天我也不想多喝,”高原刚忘了自己的不快,忽然又有了心思,“你今天是高兴喝酒,我呢,恰恰是不高兴才喝酒。我不多喝,我可不是那种借酒浇愁的人。所以今天只喝啤酒,其他什么也不喝。”

    “那好,为你的不高兴,再干一杯。”

    到他们两人准备离去的时候,桌子上放着两个大空啤酒罐。陶路的酒已经到量,脸红得像是正在跟人吵架。“头儿,我送你回去。”他付了账,猛地站起来,有些摇晃,口齿不清地对高原说。高原笑着要去扶他:“算了,还是我送你回家吧。”

    “不,哪有女的送男的这道理!”陶路坚决要送高原。

    两个人站在小餐馆门前推来推去,不少行人停下来,看着他们。高原拗不过他,更不愿意让别人看热闹,便说:“也好,干脆去我那儿坐坐。”

    高原领着陶路,已经到了自己家门口,她掏出钥匙开门。陶路依然有些晕乎乎的。老保姆连声问高原吃了没有,高原说吃过了,让她赶快洗个杯子,替客人泡茶。“陶路,你怎么样,怎么喝点儿啤酒,就到了这地步?”

    “没事,我这人喝酒上脸,其实离醉还有一段路,”陶路舌头都大了,他往沙发上一坐,好像什么事也没有似的说,“你们家的房子,可真够规格的。”

    “什么叫真够规格?”

    陶路自己也说不清什么叫真够规格。老保姆沏好了茶,陶路也顾不上烫,拿起来就喝,一边喝,一边咂嘴。喝了没几口,他又大大咧咧地问高原:“头儿,真不好意思,这上头口渴,下面呢又尿急,对不起,我得上个厕所。”他站起来,跑出客厅,乱找厕所。高原在客厅里指点着,他像没头的苍蝇,在门厅里乱窜了一会儿,才摸到厕所门。从厕所里出来,他仿佛一下子清醒了许多。

    “对了,头儿,我忘了告诉你,我那书,出版社通知我,说是还要再版。”

    “还要再版,那说明你的破书,还真有人看。”

    “什么叫破书?你不要这样损我好不好?那可是正经的学术著作。”陶路的酒劲正在逐渐过去,按捺不住的洋洋得意,“不过,你说得也对,我知道这书为什么能再版,当然不是因为它的学术性,而是因为它谈的是性,谈性有什么不好,就不定我的书正在深入人心。只要你的书有人看,这有什么不好?”

    “不管你吹得如何天花乱坠,总之一句话,你那书,我可看过,反正够无聊的。你为什么不能写点别的什么?”

    “别的什么?”

    “‘人类的起源’和我们有什么关系?人类都发展到了今天这地步,你有什么必要去研究人类的起源?而且老实说,你的观点要我说根本就是错的。除了标新立异,你的观点没任何意义。你别说了,今天我不想听你高谈阔论,我的意思是,你为什么不能写一本书,叫‘人类的现在’?我觉得更应该写的是‘人类的现在’。”

    “人类的现在不是我的研究范围,人类的现在跟我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那你为什么研究人类的起源?你研究人类的起源,难道不是为了人类的现在?人类的起源因为离我们太遥远,我们也许可以不予考虑,可是人类的现在却不容我们回避。”

    “头儿,今天怎么了?”陶路第一次发现高原居然也会这么雄辩,“你又没多喝?干脆你写一本叫‘人类的现在’的书算了。”

    “我跟你说陶路,你别以为我不能写。”高原有点被陶路的话激怒,“我上大学时,也是有名的才女。别以为就你能写书,我不过是把一个现成的好题目送给你罢了,你别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你想想看,像你这样的,老婆一走,就高兴得像过节似的,你说就凭这一点,写出来,就够有意思的。又譬如说我,丈夫是劳动局的副局长,现在又去北京中央党校镀金,明摆着升官发财的日子就在后面,可是我们的婚姻又怎么样呢?”

    高原一肚子话终于找到了发泄的机会。陶路的酒全醒了,吃惊地看着变得十分神经质的高原,看着她口若悬河地说话。

    “我绝不是吃醋,我绝不是因为他和别人乱搞了,就心理失去了平衡,并不是这么一回事。恰恰相反,就像你意识到了自己戴了绿帽子一样,我首先感到的是庆幸,我庆幸他给了我一个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的借口。真的,既然已经到了这一步,我可以非常坦白地向你说真话。我没感到任何被自己男人欺骗了的悲伤,也许我心里根本就不在乎他这么做。我几乎立刻就想到自己去找一个男人,我要在那张他和别的女人做爱的床上,和别的男人做爱。我首先想到的就是你。真的,我现在是在说真话,你千万别打断我。我对自己说,我必须报复我的丈夫。可是,我感到害怕了,你知道我为什么害怕?”

    陶路不知道她为什么害怕,他觉得现在真正感到害怕的是自己。

    “我发现自己其实并不只是想报复自己的丈夫。报复只是一个小小的借口罢了,真实的目的,是我自己非常想堕落。你也许要问,我为什么选中你,那是因为我觉得你也想堕落,觉得你很下流,和我一样的下流。对不起,你让我把话说完。我觉得你是想勾引我,真的,也许你根本不这么想,也许你根本看不上我,那只是我的错觉,只是一个下流女人的错觉。我记得你曾表达过一个意思,那就是因为你恨我,所以你才对你妻子说,你要睡我。你别急,我不管你是不是这意思,但是你如果真是这意思,也是对的,我就是那样的女人,我想我有时候太傲气了,太把自己当回事,也许我只有被那种男人不当回事地睡一下,我才会变得像个真实的女人。”

    这一次陶路真的感到害怕了,他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想逃跑。高原平时给人的印象太一本正经,虽然这印象已经逐渐改变,但是他仍然感到太突然,太戏剧性。他讪笑着说:“我……还是走吧。”

    “你不能走,话都说到这一步,你不能走,你走,我跟你急。”

    “我不知道你今天的心情会这么不好。”陶路不知道自己现在是应该向她解释,还是安慰她更好。高原不让他走,他也不敢走。

    “陶路,我把该说的话,都说完。你根本用不着怕,我只是把想说的话,痛痛快快说了出来。我今天是心情不好,是不好,所以我要痛痛快快地说。我说了,我已经说过了,现在我的心情已经好了。陶路,一个人能把想的东西说出来,这不容易。你说你敢吗?你敢当着我的面,说你想和我睡觉?”

    “我不敢。”陶路在她咄咄逼人的进攻下,狼狈不堪。

    “你当然不敢。也许你敢想,可是你不会敢说,更不敢做。陶路,我说的对不对?你放心,我比你好不了多少,我也只是敢说说而已。我们都不是那种轻易做傻事的人,我们想放纵我们自己,可我们也许永远不会这么做。我们都是有文化的人,不是吗?可我们差一点做了傻事。”

    陶路看见高原正在平静下来,说:“我们没有做傻事。”

    “我们玩了一场很危险的游戏,这场游戏已结束了,这就是我们的现在。我们的未来会是什么样子呢,也许一切都结束了,也许一切刚刚开始。也许我们从此成为陌生人,就好像过去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也许我们会成为情人,会相爱,会爱得死去活来。反正我们之间还缺少一个过程,一个必要的过程,你明白吗?我们已经随随便便到了今天这一步,我们不能再随随便便地忽略了那个重要的过程。好了,你明白也好,不明白也好,今天就说到这儿,现在你去吧,我的话到此为止。如果你说我是想勾引你,我已经勾引完了。如果还想等下去碰碰运气,那么我郑重地告诉你,你就是等到明天天亮,也不会有任何机会。你现在惟一的选择,就是立刻滚蛋。”

    【尾声】

    时间不知不觉过去,秋去冬来,转眼又到了春天。《计划生育》编辑部的同仁,并没有察觉高原和陶路之间有任何不正常的地方。一切似乎都和过去一样。高原的丈夫已从中央党校归来,正等待着新的提升。他依然官腔十足,天天临睡觉前,正襟危坐在被窝里看报纸。晋玉玲也和过去一样,隔一段时间,便拎着大包小包,风尘仆仆地去看望陶路。打架吵架和疯狂的做爱自然是免不了的,陶路还是把晋玉玲的离去当作节日。

    陶路开始写一本叫做《人类的现在》的书。这本书已被出版商看中,相信它会有很好的销路。

    在一个月色明亮的夜晚,陶路扔下手中的笔,下楼去了编辑部,拨通了高原家的电话。这是他们自那天晚上分手后,第一次通话。高原好像已经料到他会打电话,毫不吃惊地问他有什么事。

    “没什么事,”陶路十分平静地说,“我正在写上次你所说的那个过程。高原,你知道,我正在写。你明白我的意思。”

    “我不明白。”高原也十分平静。她微笑着把电话挂了。

    选自《长城》1993年第2期

    点评

    《人类的起源》是一篇探讨社会转型时期知识分子精神处境的小说,是叶兆言爱情小说代表作之一,也是叶兆言从历史书写转向现实关注的代表性作品。小说以通俗而又诙谐的笔调,讲述了某个《计划生育》杂志编辑部的几位编辑所遇到的婚姻问题和情感纠葛,以及由此而产生的矛盾和困惑,对转型时期知识分子的内心世界和精神困境进行了深刻剖视和思考。

    陶路是一个热衷于探讨“人类的起源”即人类性爱问题的研究者兼编辑,对“人类的性爱”有着大胆而超前的意识,但他有一个蛮横无理的妻子,在妻子的强势淫威下他显得柔弱无力,在无爱的婚姻里患得患失,陷入婚姻的无助困顿之中。而严肃、傲气略带点自负的主编高原,她从维护女性权利和家庭和睦出发劝阻陶路离婚,但在发现自己当官的丈夫出轨,与小保姆发生不正当关系后,在痛苦失落中对爱情和婚姻产生了新的思考,在与陶路的交往相处和冲突中慢慢产生一种说不清楚的“新的感情”。小说重点叙述了他们在各自婚姻中受伤后的生活状况、心理活动以及他们之间关系的发展变化。通过对他们在火车软卧车厢、陶路的房间和高原家的客厅几个空间时的对话和心理活动的精细刻画,形象地展现了他们之间微妙关系的发展进程。

    但小说深刻之处在于,小说并没有落入简单的“报复模式”的叙述之中,而重点刻画的是他们在情感受伤之后对自我的重新发现,以及在传统观念与现代意识、报复与堕落、爱情与肉欲、本我与超我之间的困惑、挣扎与选择。他们之间本来有多次机会发生“堕落”的事,但这对“非常想堕落”的男女最后都理智地停止“堕落之事”的发生。一方面说明在这一个物欲横流所冲击的新的时代环境中,作为社会精英的知识分子陷入了精神荒芜的困境之中,“堕落”似乎成为他们心照不宣摆脱烦恼、解脱心灵苦闷的出路和“良方”;另一方面也表明知识分子虽然面临着“精神环境”的恶化和“精神家园”的消失的时代困境,但他们并没有丧失良知和道德底线,依然固守着心中的信念与梦想,依然在追寻着一个不可或缺的“必要的过程”。特别是小说结尾时高原大胆坦率地向陶路敞开心胸——“非常想堕落”、“想变成一个真实的女人”的自我表白,最后又把陶路赶走的情节,不仅把小说推向了高潮、深化小说的主题,而且也说明我们这个时代所需要的依然是真实的爱情,真爱依然是两性关系的主旋律。这也正是作者对爱情、婚姻和两性关系的理解与追求。

    (佘爱春)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