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暖的路-无章节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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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战旗”耗费约四十来分钟的时间,爬上了又一座岩石山。这座山巍峨巉峻,充满生命的色彩的质感,从山脚下仰视,俨然耸入天际的战矛。才珠瞧了瞧熟睡中的王泉,绕一座跟别处大同小异的鄂博,嘴里轻声喊几下“嗦嗦”,向坡度很大却没有多少急转弯的下山路飞奔而去。

    到了山脚下,一条湍急的河流从两座巍然兀立的山中咆哮着钻出来,由南向西滚滚而流。跨过横在河流上的摇摇欲坠的水泥桥,才珠把“战旗”停靠在只有十几平方米见方,只容得下两辆“战旗”的空地上,叫王泉下车歇会儿。

    王泉揉着微肿的眼睛,像个摄影艺术家,端着数码相机下车,在两山间的夹皮沟里跑来跑去,或蹲或趴或躺或站着从不同角度嘁哩喀喳地拍下望不见峰顶的山崖、汹涌直下的河水、饱经沧桑的水泥桥、如一条哈达飘浮在头顶两座山的夹缝中的云彩和连本地人才珠也叫不全名字的各类植物。随后,让才珠摆出各种滑稽的姿势,用欣赏的眼光拍下来,连连夸他帅气十足。拍得差不多了,就把相机塞到才珠手里,让他给自己拍了几张。忙活累了,他就坐在一大块扁平的石头上歇了歇。可是他的眼睛却一刻不停地盯起河滩,寻找他心爱的宝贝化石和艺术品似的普通石头。因为他在七天前打此路过时,就听才珠说过这一带还有一些没有被人捡完的化石。他管自己喜欢的石头叫“有意思”的石头。其实在他忙着拍景物的工夫,才珠已经替他捡来了一大堆奇奇怪怪的各类生物、动物化石和花纹漂亮的石头。王泉随手拿起一块人头一般大的椭圆形化石,仔细端详一番后说,“这会不会是恐龙蛋化石?”才珠摇摇头。王泉俨然一个古生物学家继续道,“太像了,太像了。”才珠微微一笑,又一次摇起头。王泉像个神神道道的诗人不住地吟咏着,一副惊愕不已的样子,“古海喜马拉雅。极地之巅。飞翔的大地。地壳运动实在是了不得!”

    王泉站起来,走到车旁,把相机放在座位上,顺手端起保温杯喝了一口水,转身向河边走去。才珠心里有些急,要是在这里耽搁的时间太久了,深夜两三点钟都不一定回到县城。但他没说什么,规规矩矩地跟在王泉屁股后头,去捡拾化石或其他“有意思”的石头。

    可找来找去,没有找到几块令王泉满意的化石和“有意思”的石头。

    才珠把乱七八糟的石头放进车厢内,发动汽车。

    “书记,头还疼吗?”

    “吃了酸奶,又睡了一觉。现在感觉好多了。”

    “战旗”体内又冒起一缕缕烟雾。王泉和才珠同时点燃香烟,美美地吸了起来。

    “战旗”扬起一团又一团黄色尘埃,在人迹罕至的旷野里行进。一路上,王泉注视着窗外一瞬即逝的景致。他偶尔看见一小群黄羊在路边啃草,一两只兀鹫样的鸟栖落在盘石和土坎上,看上去像披着袈裟蹲在地上的僧人。有时远远地望见三五只盘羊向山的高处走去,像一群户外运动爱好者。

    “才珠,你当过‘团长[1]’没有?”王泉无意中冒出这么一句话来。

    “哼,唱你的歌,别再说不吉利的话。”才珠用汉语在心里骂起他十分尊敬的王书记,“乌鸦嘴。”

    “这怎么是不吉利的话?”

    “对。不是什么不吉利的话!”

    才珠像被激怒的狼,狠狠踩住油门,把车开到最快速度。马达猛烈地咆哮,车轱辘左摇右晃,眼看着就要来个四脚朝天。王泉死死抓着扶手,身上冒起了细密如珠的汗。

    “战旗”像饮用了酽茶的公马疯狂地飞起来。越过一道几十米长的缓坡,到一个平缓处,才珠陡然踩下刹车,迅速熄火,跳下驾驶室,跑到右边的副驾驶室,气呼呼地开门,要把王泉请出来,让他开车。

    “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

    “可我不会开车呀。”

    “那你就乖乖地坐着,让我好好端我的饭碗。”

    “嘿嘿,你咋这么厉害?”

    “没有见过吧。”

    “你的脾气我算是领教了。”

    才珠没能把王泉请下车。他悻悻地把门一甩,回到属于驾驶员的座位,咣的一声把门拉上。

    “战旗”不再疯跑了,速度明显降下来了。

    才珠稳稳当当地把着方向盘,眼睛紧盯着前方坑坑洼洼的路面,嘴里赌气似的哼哼着他所会唱的所有老歌新歌。他心里难受得仿佛千万只蚂蚁一拥而上,撕咬心脏。他暗自责骂自己过于激动了,不该在没有人烟的荒山野岭伤人家的心。人家好歹是个县委副书记,更何况是自愿要求到我们这个偏远小县工作的援藏干部。回到县里挨剋,“停车”反省倒也无所谓。问题是我的臭脾气一下子把我们的友情彻底断送掉了……什么“团长”不“团长”的,值得发这么大的火吗?在高原上开车出行,谁没有个当“团长”的时候?有必要这么忌讳吗?回头我该怎么向他赔不是?

    一连串的问号把个才珠的脑袋箍得险些炸裂了。不过他装得啥事儿也没有发生,仍旧哼着他的曲子。所不同的是,这会儿略带感情在哼哼。

    也许是行进在宽阔地带,引不起回音的缘故,“战旗”的轰鸣声被才珠的哼哼声压得有气无力。换句话说,才珠的歌声把“战旗”的轰鸣声碾碎了。

    “换支歌。请你唱那首《象泉河》好吗?”

    “不好。”

    “为什么?”

    “藏语的,你听不懂。”

    “所以我才要听,要的就是听不懂又想听懂的那种说不清的效果。”

    “好吧。我唱一句,你跟着唱一句。”

    “你教我用藏语学这首歌?太好啦。”

    才珠干咳两声,算是清了嗓子,大声地唱了起来。然后非常固执甚或有些迂执地翻译起歌词大意:

    象泉河呀古老的河,

    你不要觉得孤独,

    我和我的阿妈,

    日夜陪伴着你。

    象泉河呀心中的河,

    你不要觉得寂寞,

    我和我的情人,

    在你身边弹唱。

    象泉河呀美丽的河,

    ……

    “完了完了完了。以后我没法再听这首歌。”王泉一副遗憾的表情。

    “为啥?”才珠不解地问。

    “因为你把歌词大意告诉了我。”

    “战旗”满载着欢笑驶进了一条狭长的峪谷。

    王泉连连打着哈欠,慢慢抬起头,睁开眼,坐直,“你认为咱们县的老百姓日子过得怎么样?”

    才珠认真地反问一句道,“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废话。我肯定要听真话。”

    “依我看呢,我们县老百姓在藏西几个县里算是日子过得最好的。”

    “这就是你的真话?”

    “没错。”

    “那我就只好暂时打消跟你交流的念头啦。”

    “书记,你打听打听,其他县老百姓的生活水平怎么样?然后回过头来再看看我们县的老百姓。”

    才珠发现王泉脸上的肌肉像触电似的在抽搐,双目圆睁,手一抖,连香烟也夹不住,好像老百姓贫穷的根子全然在他身上。才珠思忖道,不算见过的领导,光我本人亲自伺候过的领导至少也有十好几个,唯独没有见过像这位王副书记那样忧国忧民的。他简直就是忧天之兔[2]。这次下乡,他把自己身上的所有钱都掏出来接济给了贫困户,还从我这儿借走三百元。这还不够吗?没人要求他马上改变穷县的面貌啊。

    王泉闭上眼睛,倚着靠背,一言不发地想着只有他自己知道的心事。才珠琢磨着这位副书记正在考虑什么重大问题。他瞟了王泉一眼,试探性地问道,“书记,怎么又打起盹来了?”

    王泉欠起身,“有点困。我是说酸奶这东西真好,跟安眠药似的。”

    才珠暂时不再言语,只管开自己的车。

    大地被无尽的夜幕吞没,“战旗”像一只古老的牛皮筏,在黑黝黝的山海里摇荡。车上的两个异族兄弟麻木地注视着苍茫的前方,希望汽车像骏马一样腾空飞翔,即刻抵达目的地。

    汪——汪——汪,呜儿呜儿呜儿——笃,笃,笃……爬到还剩三分之一的路程就要到达山顶的当儿,“战旗”发出几声狗吠狼嚎般的怪异声响,便戛然停了下来,熄火了。

    才珠狠狠踩下油门,转动起钥匙。可已经跑了十六七个钟头的“战旗”突然使起性子,像一头筋疲力尽的毛驴,干脆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歇了下来,无论如何也不再发出他渴望的刺耳烦心的怪叫声。好就好在坡度不算太大,车子又停靠在紧挨着山沿地方,往后轮下面垫上大石头,就不会滑入深渊。为不使王泉过度担心,才珠说车子下面是平地。不过王泉并不傻,他发现车身向后倾斜,知道才珠对他同时也对他自己撒了个善意的谎言。

    “娘的,该报废的车。”才珠显得有些焦急。

    “甭着急。”王泉很镇静,语气平和得令人吃惊。

    “这会儿我们俩得当‘团长’啦。”才珠像女人一样怯声怯气的声调使得王泉脊背发凉,心里怦的一下,生出了些许恐惧感。不过他还是提高嗓门说,“好啊。我可以真切地感受一下当‘团长’的滋味啦。”

    才珠心里咕哝道,都怨你那张乌鸦嘴。车子跑得好好的,说什么“团长”、“团长”的。这下可好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够你受的啦。

    才珠下车,摸黑去捡石头。几秒钟的工夫,他就从堆在路边备用的砂石中捡来一块大石头,垫在汽车后轮下,立马掉头去捡来了第二块石头。

    天黑透了,连一星半点的光亮也没有。充满浓烈秋意的寒风袭击着夜幕下的“战旗”。车上的两人一下子感到一股股寒气涌遍全身,冷飕飕的,恨不能马上钻进热乎乎的被窝,美美地睡上一觉。

    才珠不时地下车,掀开引擎盖,借打火机微弱的火苗照着发动机反复检查毛病。然而,风太大,每打一次火,都被风无情地吹灭,什么也没有查出来。他不厌其烦地问王泉带手电筒没有。王泉也不厌其烦地回答说没有带。

    无奈,两个人窝在车上你一根我一根地烧起香烟来。这时他们才感觉到肚子饿得咕咕叫。

    “书记,饿了吧?”

    “你呢?”

    才珠抓起挎包,把手伸进去,胡乱地翻找了好一会儿。可是什么可以充饥的东西也没有。不是没有找着,而是事先压根就没有准备。不过,倒是想起了村干部给王泉装的那一塑料桶藏白酒。他把塑料桶递给王泉。王泉问这是什么意思。才珠说,喝一点吧。喝得晕晕乎乎地睡着了,就不想吃的,也就感觉不到肚子饿。熬过这一夜,怎么着都好说。到了县里,我好好请你吃羊肉。王泉说,我现在不喝,到时候实在睡不着觉,就喝一点。你喝吧,这会儿又不用开车。才珠说,我只是在过年的时候喝点青稞酒,从来不喝白酒。这你是知道的呀。王泉问,这就叫做当“团长”啊?才珠答道,是的。王泉说,还好,没出什么大事儿。才珠辩解似的说,一个县级干部困在海拔五六千米的山上,这还不算是出大事儿?非得闹出个车毁人亡的恶性事故不成?王泉怕伤了才珠的感情,说,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不要太担心,我算什么?我这种县级干部在西藏多了去了,一抓就是一大把,没有那么金贵。才珠带着埋怨的口吻说,办公室主任把你的生命交给我,我能不着急吗?王泉安慰道,没那么严重。

    才珠叫王泉老老实实待在车上,哪儿也不许去。他自己沿公路朝山上走。王泉不明白他要干什么,便下车跟上去,问他到哪儿去。才珠已走出二十来米的样子。听到王泉的喊声,他立马停下步,掉转头说,你用被子裹住身子待在车上。我到兵站求援,请他们用牵引车把我们的车拖走。王泉问兵站离这儿有多远。才珠回答说,只有二三十公里。王泉一惊,愣怔着,好一会儿没有说出话来。待醒转过来后说,这么远的路,徒步走得多长时间哟,再说黑灯瞎火的,一个人走山路,多危险哪。才珠挽着王泉的胳膊,边走边说,我年轻,又是土生土长的,不怕这点路。说着说着,就把他送到车跟前,疾步朝山上走去。王泉三两步跑上去,气喘咻咻地扯住他的衣角,把他拽了回来。才珠很不情愿地上了车,看着黑暗中的王泉,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一个字来。上了车,王泉想了想说,要不咱俩把车扔下,一起走。才珠眼睛一亮,呵呵笑着说,行。这办法好。要不然把你一个人撂在这儿我还不放心,你会冻死的。可是,王泉还是不放心。他说,又不是冬天,再冷也不至于冻死。只要咱俩熬到天亮,什么都好办。哦,我是你的领导,你怎么着也得听我的,否则出了事儿不好向县委交代。才珠打个哈欠,懒懒地说,我服从命令。

    在黑茫茫的夜空下,这两人除了抽抽烟,聊聊天,也就没有什么可干的了。

    两根香烟的火苗像鬼火在车内闪烁。风声一如鬼叫,从四面八方传来。两个男人困在车上,白天那股有说有笑的热烈激情荡然无存。他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打发难熬的黑夜。

    “你喜欢吃猪头肉吧。”王泉问。

    “喜欢。你带着呀?”才珠差点流出哈喇子。

    传说过“八一”建军节时,一个连队宰了一头猪。晚上会餐的时候,连长问战士们说,一头猪有几个脑袋?战士们齐声回答,一个。连长又问道,一个连有几个连长?战士们回答,一个。连长最后一次大声问,那么猪头肉该谁吃?战士们异口同声地回答说,连长。连长心里暗喜,一鼓作气,把仅有的那块猪头肉美美地享用了。

    王泉讲完后,独自呵呵呵地笑了起来。见才珠不笑,他就问他为什么不笑?才珠压低声道,老掉牙的。这笑话你给我讲过无数次。我还当你带猪头肉了呢。

    听到才珠那么一说,王泉笑得更是合不拢嘴。

    才珠左手搭在方向盘上,身子侧向王泉说,“还不如我给你讲个故事。”

    王泉一乐,调整一下坐姿,“你讲你讲。”

    才珠说,“我讲的故事叫做又高又好听。”

    “快讲,快讲吧。”

    一只声音非常好听的鸟儿站在一棵很高很高的树上。

    王泉以为故事才开头。没想才珠只讲了那么一句就不再往下讲。

    王泉问,“讲完了?”

    才珠点点头,“完了。”

    “这哪是什么故事!”王泉还从来没有听过一句话的故事。

    呜——嗒……啪嗒,啪嗒,呜呜呜……夜风在车窗外凄厉地鸣叫,给静谧的夜空带来些许生机。

    “是不是狼来了?”王泉心里一怵,忙问道。

    “哈哈,是风。”才珠说。

    “唵?风不是狼啊?”

    “风不是狼?对,风不是狼。呵呵呵……呵呵呵……”

    “才珠,有水吗?我杯子里的水早喝没了。”王泉一紧张就感觉口渴。

    才珠把酒桶递给他,“你把我的水也喝完啦。”

    王泉喝了一大口酒,把酒桶搁在脚边,摸起衣兜找香烟。顿了顿,又把手伸向后座提起挎包。

    “书记,找什么呢?”

    “我找烟。没烟,这一夜咋过呀?”

    “我这儿还有半包。咱俩省着点抽吧。”

    “嗯。天助我也。省,省着点儿抽。”

    已是凌晨两点。水喝完了,烟也快断顿了,肚子又在一个劲地提出抗议。才珠请王泉到后座睡觉。王泉不肯,他说他一点睡意也没有。才珠笑着说,“你能睡得着吗?也不想想白天在车上睡了那么长时间。”他说着说着就跑到后座,摊开那张棉被盖在身上,嚷嚷着“哎哟,好冷啊”,故意逗弄王泉。

    尽管王泉实实在在地从骨子里感到寒气逼人,可他只是加了一件毛衣,把外套的拉锁拉至脖颈,嘿嘿地笑了笑,摇了摇头,自顾不暇地喝着淡甜的藏白酒,抽起才珠那半包跟自己抽的一样的烟,为终于亲身体验到什么叫做当“团长”暗自庆幸。像野兽觅食一般忙碌了十几个小时的才珠累得很快睡着了。他发出女人般轻微的鼻息,偶尔还说那么两句梦话。王泉想逗逗他,听他说些什么。可是他的梦话是用藏语讲出来的,别想听得懂。

    咴儿咴儿——呜呜呜……

    “战旗”密封差,一股股寒气从车底下泛上来,致使厚实的毛衣毛裤也抵挡不住。风的怪叫声不间断地传入王泉的耳朵,使他益发感到特别闹心。他想到了暖融融的被窝,想到了内地的暖气、空调和妻子热乎乎的身子。可是,远水解不了近渴,唯一的办法是赶紧挤进才珠的被子里,取取暖。于是,他钻进后座,扯了扯才珠身上的被子,把一条腿伸了进去。还没来得及把整个身体挤进去,又把那条腿抽出来,把被角压一压、盖好,准备回到前座。在他开门的刹那间,左手像是被套子牢牢套住,怎么也抽不动。无奈,他只好把门关上,老老实实地待在那里不动。才珠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囔着,把一大半被子往他身上盖了过来。王泉推开被子,再度开门,把一只脚伸出车外,准备离开后座。才珠死死拽住他不放,弄得他动弹不了。才珠发出呼吸声,返回到属于他一个人的梦乡。王泉像个孩子,紧紧偎着才珠半躺着。他闭上眼睛,静静地听着才珠渐渐呼呼作响的呼噜声,极力强迫自己沉入睡梦中。但因心率过高,大脑过度兴奋,根本睡不着,简单地讲,没有丝毫睡意。没有睡意的他,满脑子想到的净是些只能使大脑更加活跃的七七八八的事儿。他想到了凭借他的能力很难办到,却不能不办的诸如争取项目、申请资金、帮助老百姓打破僵化思想更新观念之类的事儿,而想得更多、更实际的却是他的家庭、妻儿、朋友。他意识到自己想得越多越睡不着,越睡不着想得就越多。其实,才珠睡得也轻,老是醒来。一醒来,就把被子往王泉身上推一推,欷歔两声。每每他把被子推过来,王泉就立马往他身上盖,生怕他着凉。一桩桩愿意和不愿意想的事儿排着队涌入他的大脑,搅得他一刻也得不到安宁。他明显地感觉到藏白酒的后劲上来了,使得他浑身发热,口干舌燥,尤其是喉头几乎马上就要着火了。他很想痛痛快快地喝几杯凉水。心想,我不会渴死吧。他的舌头似一条蛇,在空虚的口腔里不断搅动起来,希望生出哪怕是一丁点的唾液,也好润润嗓子。然而,一点也没能奏效,徒然耗费了心思和精力。没有水,只能喝酒。他提起酒桶,喝了几口,感觉特别舒服。可是没有过多久,喉咙干得呼吸都很成问题。这时他想到了口香糖,便把手伸进了衣兜。他找到最后两块口香糖。喜出望外的他,在黑黢黢的车内小声说了句“天无绝人之路啊。”

    王泉双目紧闭,急速嚼着口香糖。山头的风合着才珠的呼噜声吹进他的耳朵,一如来自远方的口哨声。他觉得自己听到了真正的天籁之音。心想回到内地后,就再也别想听到这种令人生畏而又充满诗意的漫妙之声。

    呜儿——呜儿——呜儿……奇奇怪怪的山风,一次又一次侵袭他的神经,刺激他的耳膜,把他带入了鬼蜮般的世界。借着朦胧的醉意,他觉得一个人在黑沉沉的夜空中嚼着口香糖,随心所欲地想些事情太有意思、太美妙了。不过在太有意思、太美妙的时刻,他的靠车门的那条腿冻得很没意思很不美妙。如果把被子从才珠身上多扯些过来,裹紧自己的腿,其情形势必会好得多。但是才珠就要受罪。与其两个人都受凉、睡不踏实,还不如让我一个人承受或许压根算不得是痛苦的痛苦好了。想到这里,他轻轻打开车门,悄悄回到前座,重又提起酒桶咕咚咕咚往嘴里灌。约莫喝了半斤酒,隐隐地感觉到酒把寒气逼了出去,体内有一股小火慢慢地燃烧起来,使身子灼热,脸烫烫的,像发烧。同时,一种不可名状的愉悦感在心里腾跃,云里雾里地恍如置身于传说中的仙境。

    他继续嚼动着救命的口香糖,思绪飞回了他曾到过的隆钦县各个乡村。群众脸上干裂的土地一般的笑容、洁白的哈达、典雅的鼓舞、动情的民歌、醇美的青稞酒、淡甜的藏白酒、浓香的酥油茶,还有,山涧溪流、坡地上的农田、瘦小的山绵羊、满脸灰土的儿童、满世界乱跑的藏野驴……像还没来得及剪辑的胶片出现在他的面前。

    他终于喝醉了。他终于带着醉意走进了梦乡。

    天亮后,才珠一醒来,就赶忙下车,揭掉引擎盖检查乱七八糟的线路。原来只是点火线圈的一根线断了。他很快把线接好,发动车子,嗡的一声开走。

    王泉像头死猪,直到“战旗”抵达县城,一路鼾声大作,叫都叫不醒。唯有才珠的歌声在满布砂石的土路上与尘埃一同飞荡。

    注释

    [1]团长:喻汽车在荒郊野地抛锚、受困,得不到及时解救。

    [2]忧天之兔:藏语,直译,意同杞人忧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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