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草高考最终没考好。母亲花点不少钱,把她弄进了本地一所三流大学。
那所大学外面同样种满了木棉树。走出校门,便能看见木棉花铺开的红地毯,为迎接什么;又或者,告别什么。
入学的第二个月,昔草就逃课了。
因为周晨染不见了。
她喜欢的人不见了。他悄无声息地离开,甚至没跟她说一声。
她赶到周晨染的家,看见他的父母一脸惊讶地告诉她:“哎,你不知道吗?小染去上海读大学了。他没告诉你?”
没告诉!没告诉!
昔草使劲地咬住嘴唇。哭声在寻找喉咙的路途中失去了方向,又重重坠回心间。一道忧伤的闪电,生生劈开了她脆弱的心脏,一些伤痛融化在她的眼泪里。
以为。他被保送读中大了。然而,他却选择去遥远的地方,读一间逊色很多的大学。
为什么呢?
连班主任也不明白。
“他明明成绩那么好。何必去那么远的地方读一间二流大学?”
大街上,她拔腿跑起来。眼睛深处,落满嫣红的飞花。她要进行一次漫长的旅程,从木棉花的地方跑到一座陌生的城市。
于是,她逃课了。
母亲打电话给身在火车上的她,疼爱地责备:“去上海做什么呢?人生地不熟的。”
她说,去找一个人。
她曾经以为,紧紧抓住了那个人。可是,他还是逃跑了。
她望火车窗外簌簌掠过的风景,路边的标牌,楼房的形状,都被极快的车速模糊了原本的面目。她倚着窗轻轻睡着,柔软的梦中,她梦到周晨染正在朝她展开双臂,欢迎她的到来。
一梦惊醒,她看见火车窗外下起大雨。
灯火通明的车窗上,有残缺的雨迹。
车厢里的乘客太多已裹着身子入睡,呼吸淡然如水。沉寂的黑夜里,铁轨沉重的摩擦声,一声一声地传过来,敲在太阳穴上。
她睡不着,无眠地思念一个人。
她来到一个陌生的城市。
她跟所有的过客一样,惶恐不安地站立在城市街头,看那湛蓝的天空慢慢地稀释这座巨大粗糙的城市。
经过身边的人们,面容模糊不清,仿若迷失在水里而盲目游动的鱼。
昔草攥着那张大学地址的纸条,站很久,然后挥手招下一辆出租车。
出租车司机沿着大街小巷兜了好久,她每次问“还有多久才到?”,司机总是不耐烦地回答道:“快到了。快到了。”
她后来就不问了,静静地注视着计费器的数字一格一格地跳动,偶尔也能看见司机泄露在后视镜里的狡黠的眼神。知道的,有些黑心司机故意兜远路骗外地人的钱。
可昔草在乎的不是钱,而是时间。她连一秒钟也等不得,只想马上飞到周晨染的身边。
所有小说里的大学,都习惯用一个字母来代替。昔草就在那间不知名的S大门口下了车。她迫切地望进学校里面,想找到周晨染所在的地方,想看见他的身影,他的笑。
结果,她真的听见了。
“小笨蛋!你怎么来了?”
那个声音就在身后响起,轻轻推了她的背,她的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她觉得多么不可思议,她的梦境这样就变成了现实。她于是带着作梦一般的欢愉,慢慢回过头。
她看见了周晨染……不止,还有周小乔。
被亲切叫做小笨蛋的人不是她,而是周小乔。
周小乔比以前更美了,落落大方,穿一袭白裙,绽放如一朵白莲。头发比海藻还要美丽柔顺,斜斜循着两颊倾泻下来。她跑过去拥抱周晨染,亲吻他的脸颊,露出比以往更浓烈的幸福。
他们背对着昔草。昔草怔怔站在那里,阳光变成细小的针芒,扎得她的眼睛灼灼痛起来。她觉得忧伤像城市的行人一样在荒芜的体腔突然都涌出来了。她措不及防,并且彻底失守沦陷。
周小乔弯下腰,拎起那只鞋带断了的凉鞋。
光着一只脚,她苦恼地问男孩:“这下怎么办?”
周晨染不假思索地蹲下去,“来,我背你!”
周小乔犹豫片刻,却幸福地伏上他温暖的背。
男孩背着女孩,慢慢地走进校园里。
幸福的画面,像一部唯美的爱情电影。镜头拉长的角度尽头,有一个女孩默默地流泪。那是整部电影唯一的忧伤。
别人的幸福,却由她来流泪衬托。
陌生的风吹过头顶,昔草忽然想起曾经那么喜欢她,曾经不顾一切地帮她的那个少年犯。
她不知道为何想起那个她从未喜欢过的少年犯。
她想起他,又很快忘了。
后来,连周晨染也忘了。
她继续在广州上大学。
她遇见了许多比周晨染更好更温柔的男孩。她和他们谈恋爱,爱得死去活来。
每次分手,她都会迅速忘了曾经爱过的人,又迅速找另一个人来取代感情的空白。
她一直忘记了好多人。并且从不试图想起来。
未完结的故事,在二十二岁那年延续。
有天晚上跟当时交往的男生推坏掉的单车去修。
修车铺很少。走了好远才在一间中学校门外找到一家简陋的铺子。
修车的师傅很年轻,只有二十几岁。全身脏兮兮,脸上沾满黑色的污迹。
他一边修车,一边看自己。昔草被他看得不舒服,扯着男友去隔壁的水果摊买水果。
入夏了,水果摊里各种水果的味道交错织过鼻翼。天气很热,她们便决定买西瓜解暑。
选了两只,装两个塑料袋,一人拿一个。
晃晃荡荡地挂在手里。沉甸甸,如恋爱的感觉。
回到修车铺,单车快修好。她随手把西瓜放在一旁。
然后跟男友说起她高三遇到的一个少年。
“那个人,喜欢我。我叫他做什么事他总是毫不犹豫地去做。有一次,我叫他去强奸我的情敌,他居然真的去做了。”
男友瞪大眼睛,不太相信,但还是笑着说那人犯贱啊。
她哈哈大笑,转问:“那么,要是你,你会做吗?”
男友不加迟疑地,坚定地摇摇头。
“不会。强奸犯法的啦!”
她还是笑。这个问题,她曾经问过和她交往的许多人。
基本上得到的回答都是一致。
“有病么?做那种事会坐牢的啊!”
于是,每次她都会发现,没有人比少年犯更喜欢她。
可惜她忘记了,少年犯长什么模样。他只是她生命中一个仓促的存在,她对他的一簇簇记忆都已恍然熄灭。
修车师傅一直默默不语。昔草发现他的左脚很奇怪,一直莫名其妙的痉挛,像得了某种疾病。她像想起了什么,可这一缕轻飘飘的记忆被风一吹,就散了。
头上飘落几瓣木棉花来。昔草抬起头。修车铺就在一棵很高大的木棉树下,开满了木棉花,迷境一般的深邃静谧,空气里膨胀着温暖的阳光和木棉花的香气。
单车修好了。付了钱。昔草跳上单车后座,搂紧男友的腰。
车篮子里放着一个西瓜,骑起来就摇摇晃晃。昔草跟男友开玩笑:“喂!喂!骑稳点,小心被车撞残废啊。”
男友笑道:“放心!放心!撞车了我陪你一起残废。”
她嘻嘻地掐对方的胳膊。
“鬼才陪你残废呢!”
似乎忘了什么。没记起来。单车驶过绿灯时,她才听到后面有人大叫:“喂!等等!你的西瓜!”
她回过头,看到那个修车的男孩正追过来。手里抱着一个西瓜,一拐一拐地奔跑着,身体随着西瓜的重量而明显斜向一边。
啊,忘了拿西瓜。她这才记起来。
她拍拍男友的肩膀,告诉他那只被遗忘的西瓜。男友却说,算了,一只西瓜而已。权当施舍给他吧。
她没说什么。只是回过头默默地注视着那个瘸脚的男孩,拼命地追在后面。她朝他摆摆手,示意他别追了。可他依然跑得很快,姿势也很奇怪。当他跑上人行横道的时候,他突然停下来,望向一边。
昔草也看到了。红灯亮起来了。一辆疾驰过来的泥头车扯出很大的刹车声,轰然碾过男孩的身影。那只西瓜被撞飞至空中,鲜红的液汁寂静地爆炸开来。
昔草觉得那就像一场鲜血构成的大雨,哗啦哗啦。
男友也听到身后异常的声响,头也不回地问道:“怎么了?”
“好像,有人被泥头车撞到了。”
“啊!又是泥头车闯祸了!”他唏嘘地说道:“再不整治一下,下一次又不知道轮到谁倒霉了。”
“嗯。”她淡淡地应道,又回过头。可是,单车已驶出很远,街上绽放得茂盛的木棉花挡住了她的视线。她分不出那些红,来自花海,亦或是一场悲伤的车祸。
又过了一年。
昔草初出社会,在母亲安排下,进了一家小公司。每天搭地铁到另一个区上班。
在公司到地铁站的大街上,也种了许多木棉树。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有一棵木棉树下来了一个流浪的歌手。
是个女孩。黑色的长发,眼神忧伤。经常拿一把很旧的吉他,大概陪了她好久。
女孩唱王菲的歌。在嘈杂,单调的世界中,她仿佛一抹忧伤的暖色调,她的歌声也闪着温暖。
女孩有许多听众。大家愿意驻足,围成一个小扇形,听她唱歌。
她唱王菲的《人间》特别好听。
昔草也喜欢听这首歌。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的?大概是在失忆的那段时光里。
一回两回,昔草便和女孩熟悉了。
女孩说她几年前从从上海搬到广州。十七岁那年,她喜欢上了一个街头卖唱的吉他少年。那是她的初恋。无疾而终。吉他少年被人捅了一刀,她以为他死了,所以拿走了他的吉他。
后来,她又听说吉他少年没有死。不过去了更远的地方流浪。
她没有去找他。因为她听人说,有个少女一直在等着吉他少年回去。听他唱王菲的《人间》。
说到这里时,昔草忽然请求女孩,能不能再唱一次《人间》这首歌。
琴弦就拨起。优美的琴音生了蓝色翅膀,扑棱扑棱地振动,飞往清澈的天际。
昔草抬起头,久久地仰望。
苍穹的天空,风追逐着白云。昔草听到她失去的那十年空白,一寸寸地被陈旧的色彩填补。所有记忆,关于她的,逐渐地都被唤醒。
想起来了。
那年盛开的木棉花。
那个叫经年的少年,以及一个叫尉迟的吉他少年。
木棉花又纷纷落下,消失于她满盈的泪光中。
弹吉他的女孩问,你哭什么呢?
昔草擦了擦湿润的眼睛。
她说,没什么,只是想起了以前的一些事,一些人。
从此,忆起了一场流失在光年中的忧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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