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西的娘在他有记忆的那时起,就已经不年轻了,并且梳了一头的灰白发丝,绾在脑勺后结成一个髻,用一个黑色的罩网住。她洗头发时,总是坐在天井里用红石板硌起来的石台边,面前放着一个黑色的泥瓦盆子,里面的水换了几次变清了时,她才用毛巾擦干发丝,可那发丝还是灰白,到后来几乎全白了。冬天或者春秋季节比较冷的天气里,娘就在头顶盖一块对折在一起的像毛巾大小的头帕。小时候匍匐在娘的背上,觉得娘的背像摇篮也像行驶的小船,些许的颠簸只是为了让他更舒服一点。扎西在娘的背上欢呼,在娘的背上打闹,就像个不安分的小猪。很多的时候都会在娘的背上进入梦乡。那时他经常瞅着娘的圆髻出神地看,觉得那白色的发髻里好像藏着一只雀动的燕子。
上学以后,和娘在一起的时间少了,也不太在意娘罩在还是网里的圆髻。有一年一个周六的下午,扎西从学校回来。娘拄着拐棍站在门口,秋天的风带着些许的薄凉,像是从天堂吹来的,扬起娘头上的银丝。他看着风中娘清瘦龙钟的身影,不由得一阵心酸。他扶着娘往家走,发现娘脑后的圆髻已成为纯净的白色,像是将谢的白莲,白得素雅却已没有了白莲的鲜艳。
中坝是一处山清水秀林密的好去处,而老房子正是掩藏在山沟深处树梢里的院落。扎西记得他们家灶房屋角有一棵石榴树,几年前回去看到它,忽然觉得它是那么的矮小。树干歪斜着,枝叶稀拉拉的也没有多少,显得无精打采。这和他三十多年前的记忆有多大的差别呀。记忆里,这棵树又高又大,枝干挺拔,长圆的叶子又绿又密,堆成一座小山。小时候,每当石榴花在浓荫中探出头,开得火红火红,仿佛穿着红裙的仙子,把简陋的屋院映照得明丽一片时,娘总是蹲在青石板地上,把年幼的他揽在怀里,慈祥的脸上满是甜蜜。娘指给他看那满树绚美的花儿,一遍遍告诉他,娘是5月出生的,石榴花是她的花朵。扎西仿佛看到了年幼时的自己:歪着小脑袋,瞅瞅石榴花,又瞅瞅母亲,似懂非懂地扭头将脸紧紧地贴在母亲脸上。
每到傍晚,娘便会坐在厨房的矮凳上,拿着一把笨重的斧头劈柴。薪柴燃烧时,发出了一种很好闻的气味儿。娘拿着一把蒲葵扇,猛力煽风,风势一强,火势便旺,那原来涩涩硬硬的柴,便在旺旺的火中转成了绚烂的金黄色。“沙沙沙”的声响,伴着菜肴的香味,飞满了整间厨房。兴味盎然地坐在一旁的他,总在这一刻强烈地感受到家的温馨。由于家里经济情况不好,所以煮的都是很普通、很简单的菜肴。然而,全家人坐在简陋的木桌旁,捧着沾了锅气的白馍大口大口地吃着,总觉得扒入口里的每一口馍、每一筷菜,都是人间的美味。
娘爱讲故事,他就是在娘的故事中浸泡大的。
他们的学校和他们的家隔着一条河。扎西永远不会忘记那个冬天的早晨:吃早饭时,娘说:“外面这么厚的雪,不好走路,今天我送你去”。这时,娘推开门,风卷着雪花,狂暴地扫荡着山野、村庄,撞开了人家的门窗,摇撼着古树的躯干,把破屋子上的茅草大把大把地撕下来向空中扬去,把冷森森的雪花撒进人家的屋子里。娘两只手,通红通红的,手指像煮熟了的大虾一样。娘从锅里端出一碗滚烫的老甜酒,他咕咚咕咚一口气喝光了。
“吃好了没?”娘看着扎西问道。
“吃好了。”
“走!”
“嗯。”
娘背起扎西的书包,手里牵着扎西,踩着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地来到河边。
“慢点啊!”娘一路叮嘱着扎西。
来到河边,他们才发现,河中央的冰,碎成一块一块的了,漂浮在水面上,向前方望去,足有500米远。娘蹲下身子,扎西就趴在娘温暖的脊背上,鼻子贴着娘混合着汗水和泥土的清香,倾听着娘蹦噔蹦噔的心跳,看着娘仄着身子一步一步插在水里慢慢向前移。他仰头看已经走到河中央的娘,娘从嘴里、鼻孔里喷出来的团团热气凝成了一层层霜花儿,冻在眉毛上,那张脸像熟透了的柿子,通红通红。只见她,双手紧紧搂住扎西,铆足了力气,一路向前,她的下半身已经全部被河里的水湿透,她却浑然不觉。陡然间,扎西感觉到一股暖暖的东西在心间流淌起来。
“啊!”的一声,吓了扎西一跳,原来,娘不小心一脚踩在尖石头上,划破了脚。
终于到了岸边了,扎西一边背上书包,一边向后面看。他转过身,一挥手对娘说:“娘!我走了,你衣服湿了,快回家换吧!”
“啊!”娘愣了一下,随后喜笑颜开,拍了拍硬邦邦衣袖,说:“没事,呵呵,你去吧!”扎西报以微笑,转身冲向了学校。
他一边跑一边偷偷回过头去,娘的身子正慢慢矮下去,一只脚高高地抬起来,身子努力伏下去,用嘴去吸脚心的血,又将脚上的茧子和泥片一片一片揭下来,偷偷地向河里扔。
他赶紧背过身子,疾步快走。
高考时候,考场是设置在区那里,坐车要两个多钟头。那时他们遵照学校的安排,统一提前一天到考场那边。离开家时,是娘送了他一程又一程。那是六月天的大中午,赤日炎炎。娘没有打伞,头顶烈日,穿过一条又一条街巷,帮他找车拦车,几乎忘记了此时的自己还是一个重感冒一个星期的病人。最后,当扎西坐上车时,跟娘挥手再见,任凭他怎么劝说让她赶快回家,娘都总是笑笑说:“没事的,到那里,别紧张,要放松,不要有压力啊。好了,我会回去的。”车驶出了好远,扎西才颤颤巍巍地回头看看母亲站的地方。这时,他仿佛还看到一个娇弱的影子站在树荫下,在向前方凝望。天啊,莫非娘还没走么?他拼命地睁大眼睛,努力朝后看。潜意识告诉他:是的,没错,没错,那就是娘,她还在那儿!
娘很苦,八岁时丧母,十来岁就得支撑一个家,关于这些,娘从来不说。扎西也只是听到长辈们约略提起,为了活着,娘很小就得下地干活。娘虽然不识字,但是娘心灵手巧,只要她见过的花花草草、猫猫狗狗,在她的画笔下样样活灵活现。水仙、牡丹、菊花均是她的拿手好戏。娘画的画,色彩绚丽且不拘一格,想到那儿画到那儿,张张灵动美妙。妻子时常夸奖娘:“娘,您真厉害!咋就画得那么好呢?”娘眯着小眼儿说:“我也不知道,反正都是心里出来的。”随后,娘脸上便绽放出花儿一样的微笑。
娘不单画儿画得好,针线活也叫绝。自己剪样、纳底、做面、画眉、画眼、缝须。不几日,一双栩栩如生的虎头鞋就做好了,着实令人赞叹不已。
娘是个爱美的人,穿戴从来是干干净净,利利索索。什么衣服配什么鞋,什么帽子搭什么围巾,包括什么样的耳环,什么样的手镯,娘都有自己独特的审美。尤其每天早上,一定要把头发梳理光亮,不见一丝凌乱才肯出门。
娘和父亲结合于上个世纪20年代,父亲长年在外面干活谋生,聚少离多,作为留守农村家中的娘,既要承担抚育年幼的孩子的责任,还不能耽误地里的农活。扎西有三个姐姐,只有扎西一个儿子,扎西最小。由于孩子多,劳力少,娘每日勤勤恳恳地劳作着,忙碌着,奔波着,辛苦着。为了让他们姐弟几个能够吃饱穿暖,健康成长。尽管自己在家吃了不少的苦,受了不少的委屈,但在父亲面前,娘从来没有一句怨言。儿时,扎西很少见到父亲,所以父亲在他的记忆里只是一道模糊的想象。每逢过年的时候,父亲才会准时地回家过年,不论风雪,不论暴雨,父亲总是披星戴月地赶回老家,与他们一起过年。
那时候,他们最期盼的便是过年。因为,父亲每次回来,不论早晚,不论阴晴,都会给扎西带来喜欢的书籍,还会给他带回帅气的衣服。在那个青葱年少的时代,父亲的回家,总能带给他欣喜,带给他快乐与期待。娘和姐姐们也是和他一样的期待父亲回家。刚到阴历的十二月份的时候,便开始了日复一日的数日子,等候父亲回来。也每每是那个时候,他们全家人的脸上都挂满笑容,张罗着父亲爱吃的食物,准备着过年的货物。每次过完年,父亲便会背着娘和姐姐们给他准备的好吃的东西又去到那个遥远的地方,继续忙碌。娘就会牵着扎西,和姐姐们一起把父亲送去好远好远,娘和他们站在父亲离去的地方,久久不忍离开。
娘常说,扎西是她的希望。很多她没实现的理想,很多她曾经未能完成的梦想,希望他可以实现。那时候,扎西虽是懵懵懂懂地听着,一脸朦胧地看着娘痴醉的沉思,但心中还是暖暖的,默默告诉自己,自己是娘的希望,不可以让她失望。
娘68岁那年,父亲去世了。
父亲出殡,娘没有去。扎西转身看见母亲一个人站在屋檐下,木讷,痴呆。这个没有出过远门的老人,知道什么是生离死别。娘也许想到的是要让父亲走得安静。他走过了一段田埂,再过了一段田埂,娘还在屋檐下。
送葬的人们回来,娘还在屋檐下。看到扎西,反倒安慰起他来。娘的言语不多,拍了拍他的肩,又去忙活。是的,该忙活着午饭了,得让乡亲们为父亲的下葬而忙活的人做饭。扎西没有吃饭,想到父亲冰冷的坟墓,他放声痛哭。诉不完的痛,泣不完的伤,似乎要把这十几年以来积聚的思念和愧疚一股脑涌出。
娘陪着他流泪,还不住地劝慰他,说父亲在天上看着我们呢,他肯定不想我们伤心难过。泪水朦胧中,扎西仿佛看见父亲正朝自己走来,在夕阳里,拉长的影子,一直延伸到天的那头。
从十三岁以后,他享受到的母爱和回报娘的孝敬,同样是残缺的——游子的天空没有满月。
谁也看不见谁,谁也听不见谁的声音,谁也不知道对方正在想些什么或做些什么——他与娘简直像生活在两个世界,或两种时空。每年回家探亲,总发现娘老了许多。前年是皱纹多了,去年是头发白了,今年是牙齿掉了……顿时有天上一日、人间一年的恍惚感,触目惊心。他简直不敢如此想象下去,于是转而安慰自己:娘健在就是一种幸福。虽然天各一方,她的心跳无时无刻不在震撼自己的耳膜。就像冬天的鸟怀念远处的树巢,娘的音容笑貌是他流浪生涯中最隐秘最柔韧的寄托。
落日黄昏里,娘坐在老屋的门口,双手拄着拐杖,下巴放在手背上,望着远处。白发在风中轻轻飘动,不时拂过娘布满褶皱的脸。娘的眼神似乎有一丝的期待,更多的却是平淡,甚或空洞。娘单薄的身躯,仿佛这微风就能将娘吹走。娘,一天一天拄着拐杖站在村头盼望他的娘,你别再流泪了。千里之外的娘,你别再衰老了。请你一定站在原地,别动,等扎西回来!
木门吱呀呀地被推开,仿佛打开了另一个世界。那不是他的老娘吗?一个老态龙钟的老太太坐在堂屋门西旁的小凳子上打瞌睡,仿佛他的开门声并没有惊扰娘,倒是惊醒了娘脚边的一只小黑猫,小黑猫忽地一下起身,“喵,喵,喵……”冲他叫嚷起来。娘睁开眼睛看着面前的他,一点一点地惊愕。
“娘,是我,是我回来了。”话一出口,一股酸涩涌上心头。他半跪在娘身边,把娘拿拐杖的手拉过来,紧紧地握住。他分明感觉到娘的手在微微地颤动,她开始看着他,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他不知道娘能不能看清他的脸,看清自己儿子的脸,他看见娘浑浊的眼睛里仿佛一下子变得更加浑浊,他不知道那是不是娘的老泪。
娘抽出右手,颤颤巍巍地摸着他的脸:“是小四儿?小四儿回家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扎西扑向娘的怀抱,母子俩放声大哭起来。娘的头发已经全白了,皱纹爬满了她的脸,牙也几乎掉光了。记忆中的娘已然变换成了面前憔悴的老人!
晚上,扎西和娘坐着无语。忙了一天的娘准备洗脚睡觉,看到满头白发和满脸皱纹的娘,想想娘这几十年来为了他们这个家,为了他们姐弟四人所付出的一切,扎西百感交集不由自主地蹲在娘面前,给娘倒好洗脚水,试试水温,脱掉娘脚上破旧的袜子,把娘长满脚茧的一双大脚放到水盆里。当他的双手按在娘那双皴裂的双脚上时,他感觉娘猛地一颤。想想他们小时候娘不知给他们洗了多少次脚,而他这是第一次给娘洗脚,扎西内疚的眼泪在眼眶里闪动。当他抬起头看到娘脸上露出发自内心的微笑而眼眶中闪烁着泪花时,他的眼泪终于流了出来,没想到他的一个小小的回报换来了娘难得的开心。
入夜,扎西睡在娘那条大炕上,跟娘聊着自己在城里的生活、工作。说着说着,他便进入了甜甜的梦乡。天已发亮他才醒来,睁开蒙眬的眼睛,扎西惊呆了,娘坐了一夜。她就那样坐着,目不转睛地端详着他。整整一个晚上!娘就那样看着自己心爱的儿子!
他的泪水夺眶而出。娘,我的亲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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