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米溪边那一摔,秋田变得十分谨慎,保护行李箱已然成为最重要的任务。所以就算躺着,也是没办法安心睡着的,更谈不上发呆放空。这样一来,时间像是被谁拉伸过了,半秒半秒地走,秋田大大的眼睛一直睁着,一缕卷发顺着床栏垂下去,垂在下铺乘客的正上方。
好不容易到了傍晚,秋田匍匐着下了床,上了一趟厕所,又买了一盒小推车里酸辣口味的方便面。她像别的乘客一样去车厢尽头的开水房泡面,然后小心翼翼地回到自己那一格,在靠窗的小凳上坐下。
吃面的人很多,气味自然是浓郁的,各种方便面的气味杂糅交错,形成一个厚厚的气层,置身其中的人倒不觉得难闻。秋田吸溜着吃面时,她的行李箱就安安稳稳地在头顶的行李架上待着,从头到尾,它都没有遭遇任何不妥的挤压。秋田的箱子虽是奢侈品限量版,但对不懂的人来说,单看外形并不会觉得它有多娇贵,而且现在它还破了一个小口,轮子上沾着泥灰,别提有多朴素了。就连这么朴素的箱子,都没有遭遇挤压和蹂躏,这让秋田感觉非常好,她觉得一整车厢都是谦让有礼的文明人。
秋田渐渐消除了紧张,认为没必要把过多的精力投入到照看行李箱上,她可以不用一直都躺在床上,不用一直盯着它。所以,吃完面后她并没有第一时间回到中铺,而是继续在靠窗的小凳上坐着,欣赏起车窗外的美景。
落叶或未落叶的树木,低矮或高大的山脉,潜入隧道或是露天奔跑,相较于来时,窗外的风景是重复的。不同的是心情,来时期待中带着急切,而此刻,不再有忐忑。
米庄变成越来越淡的背景。秋田的心早已飞到妄城,她计划回到家要美美地洗个澡,然后大吃一顿。明天才星期三呢,在女儿周五放学回家之前,她有足够的时间安排和布置,在这之前犒劳一下自己,是完全有必要的。在秋平家吃了这么多天真正的农家饭,秋田有点思念牛扒和意面了,还有咖啡和面包,这些城市里常见的东西似乎都成了人间至上的美味。
好吃的食物构成人生中绝大多数的美好,无论你悲伤还是开怀,失落还是得意,吃掉它们,一定会让你感到最根本的安定。你饱腹,然后去做俗世间的一切事,不管最终结果好还是不好,起码是带着饱满的愿望开始的。当然也可以不带愿望地去做任何事,只为了下一次饱腹。世人大都在为嘴巴获得满足而奔波,大部分的快感和成就,也都由嘴这个器官循环往复的需求所决定,它推动着每个人发挥自身的潜能,用幸福、快乐这些好听的词汇掩饰最通俗的欲望,用奋斗、拼命这些花式动作,成就最后的张合咀嚼。
这是人生的本意。秋田想得到,但不一定看得透,她把人生设定为一个更复杂的程序,需要有华丽的表象加以支撑和装裱。她觉得这次回乡,是一生中做过的最好的决定,这个决定最终将使她获得美好的新生活。
如果说这就是对愿望的实践,那么秋田希望一切都顺利。她靠在窗边遐思,渐渐就睡着了。她做了个梦,梦见若干年后以沫的婚礼。
婚礼是在户外举行的,绿油油的草坪上,连环的鲜花拱门,蒙着粉红色桌布的点心台上,有各种名贵的酒水,客人三五一群,拿着红酒杯闲聊。司仪在一番冗长的开场白后宣布婚礼仪式正式开始,音乐随即响起,秋田牵着以沫,缓步走向鲜花拱门。
秋田攥着以沫的手在微微冒汗,她花了好长时间才把女儿领到鲜花拱门前交给新郎,但很快就后悔了,因为她觉得新郎是个陌生男子,此前从未见过,她不可能连自己的女婿都没见过。她眼睁睁地看着新郎拉着以沫,步入鲜花拱门,一步一步走远。她一动不动地睁大双眼,突然,鲜花拱门变成了巨大的黑洞,以沫不见了,新郎也不见了……
秋田满头大汗地醒来,已是深夜,车厢已熄灯,只有两端出口处的指示灯微微亮着。有那么一小会儿,她沉浸在梦中的情景不可自拔,整个人都显得很忧伤,也没有动力爬到属于她的中铺上去。她责怪自己不该睡着,不该做这些稀奇古怪的梦,更不该胡思乱想。
这时,起来小解的女乘客从旁边经过,秋田闻到一股巧克力的气味。这股熟悉的气味让涣散的神思迅速归位,她心想,不就是一个梦吗,现实哪会这样离奇呢。这样一想,梦里的惊骇和不快,也就一并消失了。
秋田借着微光爬上中铺,准备好好睡一觉。
但剩下的只有半宿。
秋田在第二天的晨光里醒来时,列车已进入妄城境内,不一会儿,乘务员就挨个儿来换票了。她换完票从中铺下来,伸了个懒腰,去洗手台简单地洗了洗脸,镜中的自己没有黑眼圈,这让她颇感满意。
列车开始减速,窗外熟悉的建筑让秋田一阵欢喜,她快快地离开洗手台回到车厢,把行李箱从行李架上拿下来,靠边放好。她决定趁这一小会儿时间化个淡妆,手提包里工具齐全,她选了象牙白的粉底,淡粉的口红,褐色的眉笔和眼线笔。她化妆的手法不逊于专业化妆师,每一个动作熟稔异常,虽然只是简单的处理,但总能恰到好处、自然而然。
打扮停当,妄城火车站就真的到了。秋田吁了口气,拖着行李箱穿过冗长的车厢过道,在门口等待的那一会儿,她又闻到了熟悉的巧克力气味。她忍不住回身打量,身后的旅客大约二十七八岁,背着Prada最新款的肩挎包,头发染成深棕色,一只眼睛粘了假睫毛,另一只却没有。
秋田有些想笑,但终归没有笑出来。她下了车,随着出站的人群步履轻盈地往前走。经过两座扶梯和一段地道,就到了地下一层的出站口,秋田没有上到地面,而是直接去了停车场。
找到自己的车子,打开后备箱放好行李,秋田兴高采烈地上了车。
车子驶出地下车库,很快就上了环城路。秋田觉得这最后七八公里的路,就像她人生图纸上一个艳丽的小尾巴,很快就要画完了,以后,她再也无需这样浓重的笔墨。
突如其来的一声闷响,扰乱了一切。出自本能的一脚急刹车后,秋田连人带车依旧被后面越野车的强大惯性推着,撞歪了前面宝马的屁股。她毫发无损地下车,但她的车屁股已经被撞扁,成了扭曲的一团,她的行李箱完了,行李箱中的矿泉水瓶,也完了。
秋田瘫坐在路边,她本想冲着越野车主一顿乱骂,但实在没有力气,她连报警的力气都没有。她眼睁睁地看着天空中黑沉沉的乌云压下来,看着马路上人群在奔跑、在驻足,看着越野车主披着深棕长发伏在方向盘上,怎么也抬不起头来……
秋田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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