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天堂的琴声-无章节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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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去蓝家上了半个多月课,我一直没见过这家的女主人,不但从没听蓝宁提起过他妻子,连丽娜也从没谈起过她妈妈。我想,也许他们离婚了,也许那女人伤了他们的心。

    现在,柳妈在我眼里美丽了许多、亲切了许多,我想,一个将爱情坚守了一辈子的女人,她的心一定是用钻石做的,晶莹剔透而坚不可摧。但是,那架通往楼上的C型楼梯柳妈是决不会让我踏上去半步的。

    每天下午,那神秘的小提琴声总如约而至。蓝宁、柳妈、丽娜却似乎充耳不闻,我不相信他们没听见。

    这天是星期天,蓝宁和柳妈都在家里。我感觉到家里的气氛似乎有点异样,蓝宁只在我进屋时匆匆打了个招呼就上楼去了,后来就再没见他露面,连柳妈也一直在楼上没下来。上课时,丽娜显得魂不守舍,常常走神,我让她读课文,她竟没听见,睁着一双眼睛茫然地看着我。更让我奇怪的是,那每天下午都如约而至的小提琴声也消失了。

    大约是下午4点多钟,我突然听到一阵撕心裂肺的尖叫,那声音是从楼上传来的,接着我听到了搏斗声,接着,有什么东西重重地倒在地板上。丽娜的脸色刹时变得苍白,眼里充满了恐惧,还没等我回过神来,只见她“嗖”地冲出餐厅,冲上楼梯,向楼上奔去。我顿时傻了眼,我不知道楼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也本能地冲上楼梯,到了二楼,我听到了蓝宁的声音:“柳妈,快,快按住她。”蓝宁的声音在三楼,我顺着楼梯向三楼奔去。

    三楼楼道昏暗不清,我朝那间敞开着门的房间跑去,我看见蓝宁和柳妈跪在地上紧紧地按住一个女人,那女人一边尖叫着一边拼命地挣扎,她左手手腕上淌着血。地毯上有一把沾着血的水果刀。虽然我不知道那个女人是谁,但我已经明白发生了什么。我上前想给他们帮忙,蓝宁见了我愣了一下,柳妈则喘着粗气瞪了我一眼,可怜的丽娜惊慌地看着我,脸色更加苍白。女人的身体渐渐软下来,她不再挣扎,她已经耗尽了力气。我和蓝宁一起将她抬上床,柳妈一路小跑着抱来药箱,蓝宁将女人的手轻轻地搂在怀里,像搂着一个婴儿,他低着头一点一点小心地地擦洗着伤口。这时我才发现,这个女人有着惊人的美丽,虽然她目光呆滞、脸色苍白如纸,但却掩盖不了与生俱来的天生丽质。她的脸和脖子像羊脂一样白嫩,她的嘴她的鼻子她的眉眼,每一个部位都是一件近乎完美的艺术品。这样美丽的女人为什么会被囚禁在这间屋子里呢?

    这是一间带洗脸间的卧室,向马路的窗户拉上了窗帘,使得房间的光线有点昏暗。靠窗的地方有一张写字桌,桌上凌乱地放着一堆铅笔、圆珠笔、钢笔和各种颜色的信笺,一本粉色的信笺只剩下不多的几页,桌上、地上散落着粉色的纸团和纸的碎片。在房间另一端的地上,有一个打开的琴盒,在琴盒的旁边有一把断了弦的小提琴,那是一把看起来年代有点久远的小提琴,琴身上刻着字母“S”。突然间,我想起了那神秘的琴声,难道那琴声是从这间房子传出去的?那么,拉琴的人又是谁呢?难道是这个目光呆滞的女人?随即我马上又推翻了自己的判断,这怎么可能呢?一个失去理智、神经错乱的人怎么可能拉得出那样让人肝肠寸断的琴声呢?

    女人渐渐安静下来,呼吸也渐渐均匀,后来她终于睡着了。蓝宁疲惫地靠在床头,他的头发凌乱地耷拉在额前,脸上有一道被抓破的伤痕,他好像一下苍老了许多。柳妈已经带丽娜下楼去了。我站在房间里,不知是该留下来陪他,还是该告辞,我暗暗有点后悔不该冒冒失失地闯进来,我已经有点明白他们在我面前拼命掩饰的是什么,他们不愿让别人知道的秘密,却让我这个外人闯进来发现了。我觉得自己好像一个不速之客突然闯进了别人的禁地,偷看了自己不该看的东西,这让我陷进了一种尴尬的境地。

    蓝宁起身拿过一条毛巾被,轻轻地盖在女人身上,他的眼里充满了柔情,动作轻缓得像呵护一个婴儿。然后,他转身对我说:“对不起,让你受惊了,谢谢你赶来帮忙。”

    蓝宁的话顿时让我如释重负,我暗暗感激他的善解人意。

    “你愿陪我坐一会儿吗?”他的声音很低,哀伤的眼神带着恳求。

    我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来。一缕夕阳从窗帘的缝隙钻进来,在房间的墙上悄无声息地走动,空气又滞又重,令人喘不过气来。

    蓝宁坐在床边,他低着头轻轻握着女人那只没受伤的手:

    “这是我妻子,她已经病了3年,这3年来她一直很安静,可是从昨天晚上开始,她突然显得很烦躁,将这房间里能撕的东西全撕碎了,连她最心爱的小提琴,也拿剪刀将弦给剪断了。我不明白她为什么会突然这么烦躁,难道她某部分的记忆已经被唤醒?如果不是这样,一个不知道痛苦的人怎么会自杀呢?你是学心理学的,你认为有这种可能吗?”

    蓝宁的推论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心理学家在跟踪分析精神病患者时就发现,一个神经错乱的人对于过去的记忆并不全是一片空白,只不过这些过去的记忆已不在他们的日常意识里,而是被深锁在无意识中。那些被深锁在无意识中的记忆很难再回到自我意识中去,除非有一种特别的能激活这种记忆的方法。但是我认为,人的自杀行为并不全是理智的行动,有的人是在意识到痛苦,为了摆脱痛苦而摒弃自己的肉体。有的人却是在丧失理智时伤害自己的肉体,这也许是更深的迷失。可是我没有如实说出这些想法,我不忍心让他伤心和失望。

    我说:“你的分析还是很有道理,也许她某部分的记忆真的被唤醒了。”蓝宁凝视着妻子的脸,自言自语地说:“丹丹,你难道真的感觉到痛苦了?那令你如此痛苦的是什么呢?你能不能告诉我,几年来我一直在等着你醒来,我就是要等你亲口告诉我这一切。”泪水顺着他的脸颊淌下来,他用双手蒙住脸无声地抽泣。

    我呆呆地坐在椅子上,一时竟不知如何安慰他。

    过了一会儿,他站起来进了洗脸间,从那里传来一阵压抑着的呜咽声,接着是擤鼻子的声音和哗哗的水声。

    蓝宁眼睛红红地从洗脸间出来了,也许他觉得不该在我面前失态,他低垂着眼睛有点难为情地说:“对不起,刚才我心里很难受,不过,现在好多了……”他的声音还带着很重的鼻音。

    我跟丹丹是大学同学。在遇到她之前,我从没谈过恋爱,我第一次见到她就被她迷住了。那是大一上学期的新年联欢会上,当穿着白色长裙的丹丹拿着小提琴在舞台上出现的时候,台下口哨声、掌声响成一片。我眼睛有点近视,那天又刚好没戴眼镜,看不清台上演员的脸,便问坐在身边的同学那是谁,同学说:“是苏丹丹呀,我们学校的校花。”这是我第一次听说她的名字。

    丹丹那天拉的是《梁祝》,她拉得如痴如醉,台下的人也都听得如痴如醉,当琴声戛然而止时,全场静穆,随即响起经久不息的掌声。那天,我将手掌都拍红了,我从没听过如此美妙的琴声,她的琴声似乎有一种魔力,引导着你进入一种忘我的境地。

    晚会结束后,我和同学走在回宿舍的路上,我们一边走一边热烈地谈论着这场演出,我们不约而同地都将最高分给了小提琴独奏者苏丹丹。这时,我看见有一袭白色长裙从身边飘过,是她么?难道这么巧?我的心狂跳不已。我不知是从哪儿来的勇气,追上去问:“你是苏丹丹吗?”她显然被我的莽撞吓着了,回过头冷冷地问:“什么事?”我像被雷电击中了,傻傻呆呆地站着,我被她的美丽惊呆了。

    从这以后,我便将她装进了我的心里。丹丹是哲学系的,虽然比我高一届,却跟我是同年生,也属龙。我很奇怪医学院会有哲学系,更奇怪丹丹这样的女孩子会选择学哲学。在我的感觉里,搞哲学的人都有点怪怪的,他们似乎不食人间烟火。

    爱上一个人的感觉是痛苦的,而最痛苦的莫过于单相思。我的目光常在校园里追逐着她的身影,我的思想经常会在寂静无人的夜里和她对话。可是在她面前我却自惭形秽,我不敢向她表白我的爱,我怕吓着了她因而会永远失去她。

    我唯一自信的是我的学业,在学业上我算得上是佼佼者,大二时,我就有两篇论文被刊登在国内一家最有权威性的医学杂志上,因而在学校引起轰动。可是面对丹丹,我却缺少自信。在我眼里,她是一只美丽、孤傲的白天鹅,她总是那么冷冷地不让人走近。

    转眼到了大三。国庆节放假,我跟几个同学相约去庐山游玩。那天,我们从仙人洞出来,接着游锦绣山谷。锦绣山谷是九十九道山谷的合称,有一条蜿蜒曲折的小路从山谷间穿过,小路宽不过两尺,一边紧贴着风光旖旎的山峰,一边临着深不见底的壑谷,虽然靠壑谷的那一边沿途都拉起了铁链子,可是一不小心仍有掉下去的危险。路上少有游人,远山近岭已是一片秋色,枫叶似火,有鸟儿在我们耳边婉转歌鸣。我心旷神怡,陶醉其中。

    不知穿过了多少道山谷,远远见前面有一棵松树立在悬崖边,那松树树冠如盖,树身微微倾向山谷,有几位游人正在那里拍照。走近了我们才发现那是几个女孩子。突然听到一声惊叫,一个靠在最边上的女孩子滑倒了,身子扑向山谷,所有的人都被眼前突然发生的事吓呆了,所幸的是那女孩子在扑向山谷的瞬间,一只手本能地抓住了岩边一根杯口粗的树枝,她的身子秋千似地在悬崖边晃荡。我和同学扑上去紧紧拉住了她的手,使出全身力气将她拖上来。就在将她拖上来的那一刻,我惊呆了,面前这张苍白的脸是如此熟悉,我怀疑自己是在梦中,我使劲眨了眨眼睛,当确认真的是丹丹时,我一下跪倒在地上,我相信这是上天有意的安排,安排我和她在这样一个时间这样一个地点以这样的方式相遇。我相信这是命运,如果不是命运,怎么会有这样的奇遇?

    我和丹丹相爱了。我相信上天安排的这段姻缘一定会地久天长。1989年,我和丹丹在北京结婚。为了纪念庐山奇遇,我们将婚礼定在这年的国庆节。为了见证我们的爱情,我请一起游庐山的同学作我的伴郎,她请同她一起游庐山的同学做她的伴娘。第二年我们有了丽娜。

    我爱丹丹和丽娜,我希望我能给她们母女俩带来幸福。1994年,我已是一个在国内小有名气的神经外科医生。这年,医院决定派我去德国做访问学者,时间为三年。虽然这是个难得的机会,但是我却犹豫再三,当时丹丹正在读在职硕士研究生,丽娜还在上幼儿园,虽然家里有柳妈,我仍放心不下,何况这一走就是3年,我实在舍不得丹丹和丽娜。可是丹丹鼓励我去,她说她会带女儿去看我。

    那年,过完中秋节我就要走了,中秋节的晚上,我们依偎着坐在阳台上赏月,说着似乎永远也说不完的话。走的那天,丹丹带着丽娜一直将我送上飞机。

    转眼两年过去了,丹丹的信越来越少,也越来越简短,我想她一定是太忙。实在太想她和孩子了,我就给家里打电话,听到她和女儿的声音我心里就溢满幸福。

    我回家的日子越来越近。一天,我突然接到柳妈的来信,她在信上说,丹丹最近神经衰弱,常常睡不着觉,现在一直在吃药。虽然她安慰我说丹丹没什么大病,让我不要担心,可是我心里仍放心不下。当天晚上我就给家里打电话,接电话的是柳妈,我说要跟丹丹说话,柳妈的声音显得很紧张很慌乱,支支吾吾地说她睡了。我的心马上被一种不好的预感攫住了,难道丹丹出了事?我坚持要柳妈去喊丹丹来接电话。柳妈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好久后,声音颤抖地说:“丹丹不能来接电话,她疯了。”

    “她疯了?她为什么会疯?”握着电话,我脑子里一片空白。

    我马上结束访问提前回国。

    我万里迢迢地回来了,可是丹丹却面无表情地坐在窗前,眼睛呆滞地望着天空,我扔下行李抱住她,一边拼命地摇晃着,一边喊着她的名字,可是她已经不认识我了,她茫然地看着我,傻傻地笑着。我的心碎了,我捶胸顿足号啕大哭。

    我问柳妈,丹丹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柳妈告诉我,有半年了,丹丹一直郁郁寡欢,有天晚上她听到丹丹的房间有哭泣声,她过去敲门,哭泣声又没有了。第二天,她进去收拾房间,发现纸篓里满是撕碎的纸片。一天,一直到中午都没见丹丹起床,柳妈急了,她撞开了门,发现丹丹披头散发地坐在床上,眼睛呆滞地望着天花板。

    从那天以后,过去的世界似乎完全在她的记忆里关闭了。有时她坐在窗前,失神的目光呆呆地凝视着天空,有时她会在一张张信笺上乱涂乱画,画满了谁也看不懂的符号后,将纸叠成小燕子,一边使劲地抛向窗户,一边喃喃着:“飞呀,飞呀,飞呀……”可是,如果说她的记忆完全关闭了,为什么她还记得那把小提琴,还记得《梁祝》?三年来,她反反复复只拉这首曲子。

    蓝宁的目光停留在我脸上,似乎要从我脸上寻找到答案。过了一会儿,他叹了一口气说:“我一直觉得丹丹并没有完全疯,她只是迷失了记忆,总有一天她会醒过来。所以我不愿将她送进医院,我不愿让她生活在那样的环境里。两年前,我们将家搬到了这里。我想,这里远离市区,环境幽静,也许她的病会好得快一些。”

    “为了唤醒她的记忆,三年来,每天早晨我都将丽娜带到她床边,让丽娜在她耳边一遍一遍地喊‘妈妈’……如果她真的不爱我了,她应该爱她的女儿,为了女儿她也应该醒过来。”蓝宁声音颤抖着,眼里闪着泪光。

    “从国外回来后,也有一些风言风语传到我耳里,可是我不相信,我不相信我们的爱情会这样不堪一击。我要丹丹醒过来,我要她亲口告诉我,她为什么会疯。”他垂着头看着他的妻子,泪珠从脸颊滑下来,落在女人的脸上。

    我的心沉重得喘不过气来。我为蓝宁的一片痴情感动,我不知道他的等待有没有结果,如果有结果,如果那个结果不是他期望的呢?

    回到学校已经很晚了,经过传达室时,听见有人喊我,回过头见是传达室的张师傅,他递给我一封信。我见信的落款是北京肿瘤医院,且字迹生疏,心里很诧异,肿瘤医院并没有我认识的人,会有谁给我写信呢?

    回到宿舍,我马上拆开信——

    小余:

    犹豫再三,我们还是决定告诉你真相。郭颂在二年前,也就是毕业的前夕就得了白血病,他怕拖累了你,一直没告诉你(这也是他跟你分手的原因)。这两年来,他经历了几次大手术,一次次死里逃生,虽然他没有说,可是我们知道,支撑着他活过来的是他对你的爱情。两年来,无论是在医院还是在家里,他的枕边一直放着你的照片,每次动手术前,他总要自言自语地跟你说上好一阵话。两个月前,他身上的癌细胞转移到了肝脏、脾脏。

    也许他知道自己这一次挺不过去了,他哭了。这是他生病以来第一次流泪。见他这样痛苦,我们的心都要碎了,我们知道他心里最想念最想见到的人是你。他是那么深地爱着你,为了你的幸福,他选择了从你的生活里彻底消失。前天,我们曾试探地问他,要不要告诉你,让你来看看他。他眼睛里闪过一阵激动,可是马上又很生气地怪我们多事,并要我们保证永远也不要去找你,永远不要告诉你真相。他希望你的生活平静幸福。

    从昨天开始,郭颂就陷入了深度昏迷。也许我们的来信搅乱了你的平静,可是我们多么希望他在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能看到他所深爱的人。

    郭颂父母

    7月25日

    我拿着信泪流满面地冲出宿舍,一口气跑出校门,我对出租车司机说:“快,快送我去肿瘤医院。”

    在肿瘤医院,我找到了郭颂的病房,找到了上面挂有他名字的病床,可是人去床空。护士告诉我,郭颂在今天下午走了,是在日落的时候。

    我的手在郭颂睡过的床上一寸一寸地抚摸,我能感觉到他的体温,感觉到他的心跳,感觉到他的呼吸,我的眼前出现了一片烛光,我看见他笑盈盈地站在烛光里,轻轻地对我说:“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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