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我意料的是,两人平平静静,老华石在锅台边忙乎自己的饭菜,老颜头坐在窗外磨自己的镰刀,仿佛夜里的角力根本就没发生过。弄得我甚至有些怀疑,自己夜里所见,是不是在做梦。
不过,我毕竟是“知识青年”,脑瓜儿还是蛮够用的。这天去吃早饭前,我瞅空儿钻到果树林中央。早几天我就发现这儿有棵果树又粗又大,结的不是太平果,也不是铃铛果,而是苹果,只是比城里卖的苹果略微小那么一圈,这会儿已经熟得通红,肯定好吃了。我挑压垂枝条的大果,摘了两个,揣在怀里。
摘完苹果,往回走时,我才发现,不远处,竟然还有一片葡萄架,不知结没结葡萄。但时间已不容我过去察看,去晚了,青年点开完饭,可就要饿着肚子干活了。
拿了一阵儿大草,该歇气儿了,我有意凑到周复荣连长身边:
“连长,你领着我们这些笨手笨脚的傻知青干活,多受累呀……”
“可不是嘛!你们啥时候才能顶个儿干活呀?”
“来,连长,慰劳慰劳你!”
我从怀里掏出那两个苹果,递了过去。
周复荣瞅着红彤彤的大苹果,眼睛放出光芒。那年头,真正的苹果,可不是谁都能吃到的。
“哪来的?家长从城里捎来的?”
我不会撒谎,就直说了:
“果园里摘的。”
“哟喝——你小子胆儿太肥啦!这可是老华石的心头肉,三千棵果树,就捧着这一株苹果。平时啊,别人碰下树枝,他都会扯开嗓子骂半天。你敢摘他的苹果!”
“我……”
我没想到事情会这么严重,双手伸着,缩不回来。
这时,周复荣转头看看四周,发现没人注意我们,立马换了张笑脸:
“唉,反正你摘也摘了,不吃白不吃——”
说着伸手把两个苹果全抓了过去,“嘁哧咔嚓”,眨眼间就吃下了肚。
“到底是苹果,味儿就是不一样!说吧,你小子,有啥事,下这么大的饵!”
我笑笑,真是明白人好办事,不用我张口,他倒先问上啦。
“我就是闹不懂,跟我一块儿住的那俩老头,到底是咋回事?”
“哦,这个呀,算你问对人了。这古洞村,真还就我管这事。来,来,坐下,我给你慢慢说。”
“告诉你,这俩老头,都是管制对象。先说老华石,他呀,有严重历史问题。不过,不属于四类分子。别看他现在这邋遢样儿,当年可是这一带的人物。他要不犯错误,那官可比我大多了!你想,他光复那年参加部队,先在松江军区,后到县大队,到1946年,就当上古洞支队的队长了。手下三个小队,百十号人呢。像他这个资格,现在当省长的也有哇!”
我想到“我华石”这句发语词的事,很得意自己没猜错。
“那为什么,他啥也没当上呢?”
“不是说了吗,犯错误了呗。”
“什么错误这么一撸到底?不是说,不怕犯错误,改了还是好同志嘛。”
“那可得看犯的是啥错误。”
“啥错误?”
周复荣再次望望四周。
“上边不让对外说细情,就叫‘严重历史问题’。不过看在俩苹果面上,我告诉你,他的事可犯得不小,叫‘通敌’!”
“通敌?”
“严重吧!”
“通哪个敌,咋回事?”
我的兴趣来了,更想打破砂锅问到底。
“这就不清楚了。你想,那时候,我才七八岁,哪能弄明白这些事呀。我刚才说的,都是上边交代下来的。”
“那……颜丙会呢?”
“他呀,跟老华石可就不一样了。他是反革命分子,当年的土匪头目!外号‘燕子头’。1946年那咱,这古洞山里,有股土匪叫‘燕子帮’,他是老大。解放后被抓住,判了刑。跟你撂了底吧,哪是屯里真没地方安排呀,再挤再紧,也不差一个人睡觉的地方。他又不像你们知青,非贫下中农家,不让安排。其实是,屯里都知道他是燕子头,老话儿说,江北的胡子不开面嘛,就是过去二十年,谁知他到底有多狠,有多凶,哪家敢留啊!实在没法儿,才弄到老华石这儿。”
“那他俩咋就成了‘冤家’呢?”
我对他咋安排颜丙会没兴趣,只关心俩老头咋就能半夜摸黑,光背赤溜,支起黄瓜架,角上力,直到流血都不放松。
“你们不是老讲阶级斗争嘛,咋这点事都弄不懂呢。你想,一个八路军支队长,一个国民党土匪老大,当然是冤家对头,这叫阶级仇,对吧?”
话说到这个分儿上,我只好假装很受教育地频频点头。其实,俩人为啥“半世恩怨半世仇”,我是一点也没闹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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