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的太对了,我们除了快乐,我们还能干什么!”大毛喝多了,跟着凑热闹,他根本就不知道我在说什么。
“你刚才说你蒙古歌唱得也好听?你们的舌头肯定长得不一样,歌手的舌头都是尖的,我是圆的所以我就不会唱歌。连说话都费力气。”我弄不明白,来到草原我们都成了话篓子了。
“我是蒙古人的儿子!”大毛说,他脸上出现自豪的颜色。他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很有资格说这句话。他是在学普加的口气和我说话,虽然他不认识普加。普加经常学领导的口气说自己是“农民的儿子。”因为他们家是全州极少数种地的蒙古人之一,而且他爸爸是村里的高干。他后来娶的老婆也是汉族人。
他理想中的女人是二皮条。
“大毛和普加都有资格说自己是蒙古人的儿子是农民的儿子,我是谁的儿子呢?”我在想这个问题。
大毛在家里的时候从不唱歌,那是因为没心情。他整天忙着干活,还要每天数鸡蛋,在每个鸡身上打上记号,他要浪费最好的精力去记住这些记号。可是他喜欢喝酒,一喝晕所有的记忆都不算数,他还要重新来一遍。更重要的是他还要盯着我和阿布来提这俩骚情鬼,因为我们有事没事就爱在他老婆面前瞎转悠。而他老婆又长得那么风骚好看。
我偷他家鸡的时候,一般连那只鸡的蛋一起偷,这样鸡丢了,蛋也不会多出来。有一次错偷一只公鸡,惹出了好多麻烦。
大毛的歌很有穿透力,在雨中草原,像一把箭,顺着雷电径直钻进了我的耳朵里。让我们在迷失的路上相逢。进入赛里木草原,我们大家全都失散了。因为当时都喝醉了,都怪死神袋鼠,是他提议喝酒的。
也怪阿布来提,他给我们宰了一只大肥羊。
大毛扶着皮卡车撒尿,他喝的太多,站都站不直。一阵风刮过来,我不知道是尿还是雨打在我的脸上,或者我流泪了。但是天上的确下着暴雨。还有冰雹。大毛显得很开心,当然我也很开心,因为我们找到彼此了。
“我在这里有个蒙古朋友,我都电话说好了,晚上住他家,咱们继续喝酒。”他对我喊道。
“我不能再喝啦。在家里喝不够,跑到这里继续喝,我都不知道跑到这里干啥来了。”我对他喊道。
“不喝酒,我们又能干什么呢?咱们是不是找草原的麻烦来啦?我家里的活多得像山一样,而我却在这里穷逛!”
“我们找阿布来提来了。”
“他找到了。现在正和他的新洋缸子美着呢!”
“那我们就找普加。”
“普加是谁?我不认识!”
我觉得有必要向大毛谈谈有关普加的事,可是面对一个醉鬼,我能说些什么呢。这地方太冷,海拔又高,不喝酒增加热量,难道被冻成冰棒?喝酒吃肉是最好的办法。
大毛的皮卡车沿着草地上的车辙印摇晃着往前走,反正草原上没有交警,随便跑就是了。喝酒也没事,大毛从座包下面掏出一瓶白酒,喝了一大口,然后递给我,我也喝了一大口。人醉了,车也醉了。天渐渐黑了下来,草原上只有一盏孤灯像魂魄似地跳着摇摆。
“你的回族花儿唱得真他妈的正点。你真的是回族吗?”我喝了一口酒对大毛说。我现在开始后悔偷他家的鸡了,为了他家的鸡,我真是煞费苦心,甚至连作家的体面都不要了。
“是不是回族重要吗?是哪个民族并不重要,关键是你要干什么。你说现在的学生干吗要考英语?难道我们要让我们的孩子都变成英国人?有人学了一辈子英语,到头来英国在哪儿呢都不知道。学维语蒙语都比学英语强。我儿子这次没考好,就是栽到英语上面了。”大毛接过酒瓶子说。
“我现在只能让我儿子学个牙医。这个行当太挣钱了,我见过一个兽医,他给马打一副假牙就要人家好几百。”他又补充说。
“你的想法真高明,你儿子学牙医,小一点的牙齿人可以用,大一点的就给畜生用,两头赚钱。你还不如让他跟咱们巷子里的王老三学,他的技术不错,普加的假牙都是他做的。上大学的费用三分之一就够了!”
“有文化的人就是不一样,我真的没想过人牙和马牙这个问题,我只是想让他学个兽医,给马装假牙。我真服你。”
“呃呃呃。我考。”传来死神袋鼠的声音。
我和大毛都觉得这个想法很幽默,于是我们开始笑。
“我只是想让他看看外面的世界,学习不重要。中国有多大啊,别像他老子活得这么可怜。我再给你说一遍,学—习—不—重要,让别人家的孩子去做大事吧,我只是个小老百姓!”笑过之后大毛说。
“呃呃呃要翻车了!”死神袋鼠说。
“你说什么?”我说。
“你说什么?你和谁在说话?”大毛说。
“呃呃呃,告诉你吧,真正要死的不是杨秋荣,是你。”死神袋鼠说。
“那你为什么不早说?我现在已经不相信你了。”
“不相信谁?”大毛问。
“你开慢点,有人说你要翻车。”
“不会吧,老子的酒量再来一瓶子也没问题。”
“你哥就这点尊严了。”大毛觉得我没听清,喊道。
“你说什么?”我喊道。车已经失控。
“对着草原,唱回族花儿!我的妈!”大毛喊道。这是我最后听见的一句话。之后我什么也不知道了。
车真的翻了,在黑色草原上打了几个滚,但是又正过来了,发动机也没停,车还可以继续走。我和大毛都没事,我们只是瞬间昏迷了一下。
“呃呃呃,大家运气不错。”死神袋鼠说。
我和大毛迷路了。在草原上瞎转。翻车的时候他的皮卡车被砸扁了,车门卡死了,我们出不来。大毛的脑袋被压制在方向盘上,他张着大嘴,肚子里面的酒全被挤出来了。他开车的时候样子很痛苦。
“这车谁赔?我没买保险。”他酒醒了一大半。问我。
“我没让你来。酒后开车保险公司不赔。”我对他说。
“是古丽求我来找阿布来提的。她还用了美人计。”他说。
“那你找她赔。不过她没钱。”我说。
“真倒霉,跑到这个鬼地方来受罪。”他说。
“你刚才还说自己是蒙古人的儿子。现在却骂草原是鬼地方。”
“这地方东西太贵了,我这几天光在城堡里就花了好几千。还没算这次修车钱。肯定要上万。”大毛心疼地对我说。
“你花钱,我没看见。是不是找小姐了?城堡里那个俄罗斯妞长得很正点。”我嘿嘿笑着说。
“我是哪种人吗?不过那女孩长得就像你说的很正点。我只是请她吃过几次饭而已。骗你是这个!”大毛伸出一只手做了一个动作。
“等公家开发了我的大院子,我是不是也要在这里买上一个别墅,住在巴扎别克大叔家对面,气气这个老家伙?”他睡着之前对我说。
天亮了,我和大毛在黑色的草原上瞎转了一个晚上,赛里木湖水被渐渐升起的太阳照得通红。我们的车在成吉思汗城堡附近抛锚了。这时候我看见扈河赶着马车从我面前驶过。扈河是草原上真正的死神,死神袋鼠在他面前只有发抖的份儿。
当时的情形是这样的。
扈河的风车响了。载着一路铃声,叮叮当当洒在那条弯曲的小路上,和着黑色泥土两旁被风拂动的青草,像蛇一样消失了。扈河的黑脸闪着晨曦的亮光,在亮光中世景如粉尘般揉动,无声无息,良辰美景一闪而过,都被吞噬在飞沙走石之中了。
他的风车装满哭泣的灵魂。今晚的收获可真不小,冰冷的脸上露出满意的微笑。世间恶贯满盈的人们啊,请不要用慈悲的眼泪来洗刷自己的无辜,千万别说自己多么善良,人类永远都是那么邪恶!看那东方的日出和赛里木草原上第一轮太阳,你的眼泪如果能把这红色之光撕裂,那你就可以生还。众灵魂纷纷抛洒泪水,但这没有用。眼泪没有办法凝结成溪流,就像空气没有办法变成石头一样,甚至在落入草地的那一瞬间就已经变成粉尘。
霎时间,扈河和他的风车风弛电掣般地消逝在太阳的光芒之中了……
我有和死神打交道的经验,所以我并不十分惧怕死神。
那只硕大的鹰开始在我们头顶上盘旋,阳光下,草地上掠过老鹰黑色的影子。我甚至能感觉到它的翅膀掠过时扇起的冷风。在那一瞬间我看见了鹰的眼睛,这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看见一双活生生的鹰的眼睛,跟书画上和电视上看到的完全是两个概念。这是一双狡猾贪婪的眼睛,里面隐藏着一个永远望不到边的沼泽地带,安逸平静中却危急四伏。
我要死了吗?只有老鹰第一个知道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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