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出这个决定的是镇长饶云梦,他知晓这三对人的情况后,冒出了这个奇特的想法。在古镇包括古镇周围的地方,是没有几对人在一起举办婚礼的事的。他在四川成都倒是见过,那是在教堂里为新潮的人举办的,一对是医生,一对是大学的教师,那场面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他突发奇想,古镇也可以开风气之先,为这三对饱经苍桑的人举办婚礼。
玉婉和游云龙倒是没费劲就说服了,游云龙在那次精心策划下,终于以严酷的代价留在了古镇。那天刘猛子将他背回玉婉的客栈时,已是深夜时分,玉婉正在为找不到游云龙而焦灼万分,看见游云龙血糊淋漓的样子吓得哭了起来,她再三追问游云龙是怎么回事?游云龙痛苦地摇着头不说话,再问刘猛子,刘猛子早不见了。没有刘猛子,他断断续续地把为啥要这样的原因说了。玉婉又心疼又难过,感动得泣不成声。她想打他倏地又止了手,说你呀,你犯得着为了我这样做吗?你不是血肉之躯?你就不疼不痛不怕摔死么?假若你跌死了,不是鸡飞蛋打一场空么?你若真的死了,难过的不是你,是我了。我这辈子良心不会安宁,我欠你的情欠你的义欠你的命,我只能自责一辈子了。假如你真死了,我只能削发为尼,在荒山古寺青灯黄卷下过一辈子了。你呀,你真狠呀……
郑一手一嘴酒气、趔趔趄趄的来了,还没进门他就高声大嗓的说龟儿杂种整啥子名堂,你那脚杆断去断来断出瘾来了,你倒断得起我医不起,好不容易喝到一台好酒,好不容易做个好梦,半夜三更又被从热被窝里扯出来了。郑一手遇到一个从贵州来的朋友,带了一坛茅台镇产的好酒,两人在陈剐狗的狗肉馆里痛痛快快地喝了一场,喝得酩酊大醉相扶而归,正睡得酣畅,刘猛子来了。刘猛子拍了半天的门拍不开,晓得郑一手又喝醉了,只得绕到店后翻墙而进。好在郑一手没闩后门,他的屋里原是没有啥好偷的,除了一堆堆草药,一罐罐药酒,偷去也不晓得咋个搭配使用,弄不好还会死人。古镇民俗又古朴,偷东西的人是绝少的。所以他的门很少认真关过。
费了很多劲,才把郑一手弄醒。郑一手迷迷糊糊地极不情愿地爬了起来,爬起来后人还在酒意阑珊中,脚下是虚的,又跌了一跤,这让他十分恼火,嘴里骂骂咧咧的,刘猛子见他坐在地上骂人而不起来,心中十分焦急,说郑一手,你龟儿骂哪个?又不是我脚杆断了请你去医,如果是我,我宁肯残废了也不找你。你这副德性,配当啥子神医?郑一手说我不管他是哪个,老子睡得晕晕沉沉半夜三更还要扯起我去医,这不是作践人?我是你们喂的狗?连睡个磕睡都不得安生,哪时想唤哪时唤。骂归骂,郑一手还是抬着煤油灯在他那堆满草药堆满瓶瓶罐罐的屋里翻开了,翻得差不多了,他说今晚我醉得实在走不动了,刘猛子,你龟儿子要背起我,否则我不去了。说着耍赖地蹲在地下。刘猛子说算我倒霉,遇到你这扯疯耍赖的狗屁神医。说着伏下身来,背起他在古镇深夜的青石路上狂奔。
到了玉婉客栈门口,刘猛子将郑一手撂下,说到了,你自己进去吧。郑一手被撂在冰凉的石板上,摸索着爬起来,说这狗日的,到了门口也不将我背进去,送佛上西天,好事做到底嘛。你瞧他这德性,只配捞鱼摸虾混日子,还是我这人好,身怀绝技,半夜三更也少不了我呵。说着得意起来,摸索着进去了。
郑一手一进去,立即换了个人似的,居高临下,神情凛然,大声地呵斥,细心地准备,刚才因喝醉酒后的慵懒、倦怠、不耐烦立马消失了,换之的是精神饱满、神情亢奋,就像战马昕到擂鼓,野狼闻到血腥,两眼炯炯有光,全身血液喷涨。又是一番撕心裂肺的喊叫,又是一番痛入骨髓的挣扎,又是一番手脚麻利不为疼痛所动的紧张施治。玉婉紧紧地压住游云龙的身子,游云龙尽管有着坚韧的意志,尽管经受过巨大疼痛的折磨,但他毕竟是凡人之躯,他在郑一手不施麻醉的草医手术中,疼得浑身痉挛,满头的汗水一股地涌出,人几乎晕死。如果不是郑一手叫玉婉在他嘴里塞了毛巾,恐怕他的舌头都会被自己咬断了。玉婉也是刚强女子,但看到他这样疼痛,她的心也疼痛到极点,她忍不住泪如雨下。但她不敢有半点松弛,仍然紧紧地按住他的身子,不让他挣扎。手术进行了多长时间,她流了多长时间的泪。手术一完,她一松弛,人就瘫软在地下了。
做完手术的郑一手又嬉皮笑脸的了,他朝坐在地下的玉婉说,又不是你的腿断,你难过个啥子嘛,真是伤在他身上疼在你心上。快起来决起来,腿也整好了,给是就算啦?玉婉正伤心,问啥子算了,你是要算钱?我给你。郑一手笑哈哈的,钱我不要,我要别样,玉婉以为他有了邪念,说郑一手,郑医生,我是敬重你的,你要多少钱你说,别的啥都别想。郑一手笑的更疯狂,说你呀,想到哪里去了,快给我拿酒、拿肉呢,我那个好梦被你搅了,你不该补偿?玉婉笑了,这郑一手,真是个好人,惹人笑、惹人恼、恼人疼。
玉婉到厨房去做吃的了,郑一手悄悄溜进来,一脸严肃,一脸戚容,说玉婉你要有思想准备。玉婉说准备什么?莫不是他的腿保不住?郑一手说保是保得住,但恐怕是残了,再也不会苗直挺溜了。你想,他前段时间才做过手术,刚刚好,又遭此劫难。他是个人呵,就是钢浇铁铸的,碎过一次又碎一次,你想还能牢牢实实、光光溜溜连点节疤都没得。我是尽了力了,只能是这样了。玉婉一听,手里的碗啪地掉到地下去了,刚刚做好的一大碗糖水鸡蛋,泼得一地都是,滚热的汤水浇在她的脚面上,她也没反应。郑一手说你脸色咋这样难看,你站好,千万不要跌倒。半夜三更的,跌在地下我也不好抱你。
玉婉再也没有心肠做吃的,跑回去伏在游云龙的身边哀哀哭泣。她一哭泣,紧闭着眼忍受着疼痛的游云龙睁开眼,用手摸着她的满头青丝,说玉婉你别哭,你哭了我心里更难受。我知道这次摔断腿的结局,知道我这辈子注定残废了,但我愿意,我高兴,只要能一辈子在你身边,只要能摆脱那个组织,就是瘸着腿跟你讨口化缘我也高兴。玉婉很难过很伤心也很感动,一个为了爱她的人,为了能够摆脱他的组织,为了能够耳鬓厮磨永远相守,为了坚贞不渝的爱,毅然决然地选择了身体残废,这就是铁石心肠的人,也会被感化,也会给予相应的回应。她想,在以后漫长的人生道路上,她将会和这个残废的人相携相扶,在古镇这个民风淳朴的地方走完人生的路。不管世事怎样的艰难,不管路途多么坎坷、遥远,不管发生多少灾难,他们都会永远不分离地走下去,直到生命的终点。
婚礼是在古镇后面的黑神庙里举行的。黑神庙是座宽敞而又高轩的庙,供奉的是本土神,即张巡将军。据说这位将军忠烈刚直、宽厚仁慈、坚贞不二、忠心事主,以致烈火焚殿也不愿抛弃自己的主人弃逃,成了火中之神。黑神庙是古镇议事的地方,也是古镇举办盛大活动的场地。但在黑神庙举办婚礼,还是第一次。
镇长饶云梦做出这个决定后,得到了古镇人的热烈响应。古镇的人素爱热闹,平时人来车往、马帮成群,把这个古镇弄得热气腾腾还嫌不够,还要变着法子搞各种活动,恨不得让这深山大壑中的古镇天天过节、日日过年。端阳节的热闹才过去几个月,大家又耐不住寂寞了,又要寻找欢乐热闹的由头。为三对年龄差参、性格各异、经历不同的人搞集体婚礼,既新鲜又刺激,这是从来没有过的呵。尤其是白发苍苍古茂庄重的范先生也要举行婚礼,而且是集体婚礼,一想起老先生那副样子,想起他的窘迫,他的失措,他们就会觉得好笑好玩,这个想法真是太有意思了,会给古镇凭添多少新奇、多少快乐。
端午节也就是几个月前的事,几个月过去就是金秋,古镇是悬崖上的古镇,悬崖下和山坡中没有大片的稻田,大片的稻田只有离这里很远的边城坝子才有。没有成片的稻田就看不到漫天的金黄色,看不到黄灿灿的像金色的水波一样荡漾的稻海的绚丽壮观。但古镇随着季节的邅逆也明显地感到了秋天的丰硕。山上海涛般的树林叶片渐渐黄了,黄得不算彻底,是绿里透黄的颜色。枫树倒是红了,红得透彻、红得热烈、红得撩人情思,一棵一棵的枫树杂在黄色的树林里,像金黄的海洋里漾起的一竖一竖红帆,像金色草原里的一族一族的鲜红的火焰,把山川原野点缀得生机勃勃。古镇对面的绝壁上,正好有几株参差分散的火红色的树,是不是枫树谁也没有考证过,但它们在这个季节都一如既往的红了。这种红颜色的树拮曲钭生,根须扎在坚硬如铁的岩体里,吸吮着天地灵气雾霭流岚而顽强地生存。它们火焰一般的树冠,把青灰色的钢铁般岩体映衬得生机勃发、流光溢彩、绚丽多姿。在这个晴朗成熟的季节,悬棺里的焚人也忍受不了千年的孤独,会在月光如水、清辉遍地的时候飞翔在峡谷幽壑里,环绕着古道、古镇飞翔到古镇人的梦里。
古镇的街上,早已有了煮熟的随风飘拂的秋天的气息。青包谷是古镇人个个受吃的,和着绿色苞衣煮熟的青包谷,清香甜美的气息是任何人也抵御不了的。煮熟的青包谷,剥去外壳,露出的是金黄色的饱绽的棒子。每天早晨,店主人递到马锅头手里的,是一棒棒清香无比热气腾腾的包谷,是一个个金灿灿的热得烫手的香甜无比的青包谷粑粑。梨子、石榴、板栗、核桃、柿子、枣子、猕猴桃、苹果、无花果,依次排列在古镇的街道两边,成熟的季节成熟着古镇人的激情。他们要为三对人举办婚礼,以渲泄他们积蓄已久的热情。
性格直爽、热情似火的蒋嫂是不怕羞的,按说,镇长饶云梦为她举办婚礼她是该推辞也该避嫌的。但她却拍着胸口说要得要得,大兄弟你想得真周到,按说,我也该请全镇的人来热热闹闹的喝口喜酒,只是二婚头,不,连死去的那个马锅头该是三婚了,不好意思请了。你把这意思讲出来,正合我意。郑一手说蒋嫂还会不好意思呀,你都会不好意思,那公狗都会不好意思在街上压母狗了。蒋嫂说放屁,公狗是公狗,各了各。要说脸皮厚,你随时都想占女人的便宜,不是摸一把就是掐一把的,脸皮才是真的厚。饶云梦说我在说你的正事,怎么又斗起嘴来了,你说这事该咋办才好?蒋嫂说这事简单得很嘛,你来主持,我来操办不就得了。饶云梦说你是新娘,怎么能让你来操办呢?蒋嫂说别人的都是我来操办,我的更应该由我操办。你放心,我会把婚礼该准备的一切准备得当,你当个甩手主持就得了。
蒋嫂真是个泼辣能干的角色,她风风火火地走遍古镇,到了每家门前,大声武气地说郑三嫂,中秋节是我、玉婉、范先生的大好日子,我要红红火火地办喜事,你们来帮一把哟。李三婶,你老剪喜字剪窗花剪得最好,你要费点力帮我们剪好点哟。结婚的人多,三打三对,够你剪—气的了。她在家家户户门口喊了一通,一喊就是一早上,这家推豆花,那家磨豆腐,这家垒灶,那家挑水,借家什的,头水锅、二水锅、大甄子几个、小甄子几个,案板几块,铁锅几口,蒸笼多少,水桶几担,挑水的,掌红案白案的,垒灶的、添火的、春炭的,择葱择蒜的,掌簿的记礼的,吹唢呐执乐器的,林林总总、琐琐碎碎、拉拉杂杂,竟然啥都不缺啥都不拉地安置好了。镇长饶云梦说可惜她没文化是个女的,否则这镇长真是该她当的。
玉婉呢?玉婉也是满心喜欢的,游云龙为了爱情,为了能终身和她相伴相守,为了脱离他那厌恶之极的组织,留在古镇这个民风淳朴、人情厚道的地方,采用了极为严酷的办法自残,这让她感到揪心的疼痛也感到万分的欣慰。人啊,一辈子遇到一个可以终身厮守、无怨无悔,任凭艰难困苦刀山火海都敢担的人,是多么的不容易。现在,他是残废了,真正的残废了。他已经断过两次的腿,不可能再复原,他不再是哪个英俊挺拔、风采迷人的人了。他必须依靠双拐才能行走,丢了双拐他是一步路也走不了的。他所在的组织曾派人来调查过,来人从他嘴里得知他是为了寻找组织早日回到组织怀抱而连夜走路,从悬崖上摔下去而致残的事,似乎不大相信,用冷竣的眼光盯了他足有三分钟。但他又不能怀疑他的动机,他是个干练机敏、发展潜力极好的人,凭他的能力被提拔是没有问题的,他的前程十分看好,好日子好光景是叫同行羡慕的。他不会为了一个村野山姑就留在古镇,古镇虽好,毕竟是个小小的池塘,他是条龙,只有在大海里才能显示他的本能。来人对上峰汇报了他的情况,上峰十分惋惜,沉吟了很长时间,说可惜了,一个难得的人才毁了,天不容才,天不容才呐。上峰又遣来人回去,让他捎去几百大洋,说这是他的安置费,以后有什么困难,叫他随时找我。游云龙接到安置费,拉着来人的手流下了眼泪。说感谢上峰和弟兄们没忘记我,我栽在这里了,从此只能在这里度过残生,望弟兄们有时间来看看我。玉婉内心很是反感,想既然如此留恋,何必自残呢?过后问他,他说我是真心流泪,但这泪不是为离开他们而流的,是为从此摆脱了他们,能和你永远在一起流的。是高兴之极流的泪。只是从此以后我是个废人了,成了你的拖累,想来真是对不起你。玉婉蒙住他的嘴,说你咋能这样讲呢?我对你是感谢还来不及呢?一个为了所爱的人能摔断自己腿的人,当今往后能有几人?你要好好养伤,伤养好了我们好好过日子,我有一口吃的就有你的,就是讨饭做叫化子,我们也和和美美的。更况且,我们的日子还不至于那样呢。
镇长饶云梦的提议,使玉婉兴奋不已。玉婉想自己遭受了多少磨难经历了多少困苦,又遭遇了传奇似的爱情,是该好好庆贺的。只是自己一个孤身女子流落到此,父母已亡,义父义母又远在边城,既使在身边,他们也未必会同意她和一个残废了的人结婚。如果他们知道这人就是杀害父亲的人,他们还不暴跳如雷,任自己怎样解释也听不进,甚至会断绝和她的关系的,这样就根本不能指望他们来帮自己主办婚礼了。她不愿随义母回边城,义母至今还耿耿于怀呢。这不怪义母,她也是一片慈母之心呵。
现在好了,镇长饶云梦提出要为她们三对人举办婚礼,这正是求之不得的事,有镇长主持,又有古道热肠的古镇人的参与,这将是何等体面、何等壮观、何等热闹的的婚礼呵。她为这一天的到来而激动不已。游云龙也感慨万端,想自己的抉择是对的,虽然付出了惨痛的代价,人残废了,换来的却是坚贞不渝的爱情和终身的幸福。
玉婉正在楼上的房间专心致志地绣花。她的刺绣原本是极好的,只是终日守候在客马店和茶室里,成天操劳无暇顾及。现在,游云龙可以帮她照料客店了,他每天拄着拐杖在客店里忙碌,虽然辛苦却也满心喜欢,觉得日子过得平凡、充实而又愉快。他毕竟是经过严格训练,身怀绝技的人,加之身体素质出奇的好,虽然残废了,必须靠双拐才能行走,但他身手却异常矫健,异常灵活,精力也十分充沛,除了不能干挑水之类重活,其他活计都干得十分出色,这就使玉婉能安心地绣花了。
蒋嫂来的时候玉婉竟然没发觉,她是太专心太投入了。蒋嫂说哟,玉婉姑娘忙嫁妆呀,连我来了都不晓得。你这嫁妆硬是描龙绣凤,要超过全镇人呀。玉婉说蒋嫂你不也在忙嫁妆吗?你说说,哪些还没做的我来帮着做,保证把你打扮得青山绿水繁花似锦的。蒋嫂说我呀,就不忙嫁妆了。你想想,连嫁带睡三个男人了,还做啥嫁妆?再说,老黄瓜一条了,再打扮也是蔫巴啦叽的,就不打扮了。玉婉笑吟吟的,说蒋嫂是在自夸呢,你人长得白,又丰满又匀净,不打扮也是逗人喜好的。不像我,味不够,佐料凑,就靠衣裳帮衬了。蒋嫂说玉婉妹子,本来我是来拉你去忙婚宴的事,看你这样忙就算了,你一心一意地描花绣朵就是了,其他我来操持。玉婉问她忙啥婚宴,她把自己组织大家来忙的事说了。玉婉笑得咯咯的,说蒋嫂你真可爱呀,自己为自己弄婚宴。蒋嫂说全镇的人都来帮我们,我们更该自己出头忙。哪有揣着架子等着坐花轿入洞房的道理。玉婉心里一热,这古镇的人真是热心热肠,这蒋嫂,真是热得不分内外了,热得可爱,热得叫人尊敬。玉婉扯住她,说蒋嫂你站好,我给你量量身子,你的、刘猛子的、范先生和郑嫂的新衣,由我来做了,你放心,我在边城时专门学过女红学过缝纫的,保证叫你漂漂亮亮出门,保证让你人见人爱,个个男的做梦都想你。蒋嫂笑着去打她,说你把我说成啥人了?我又不是天仙,胖得跟猪样的。只有你才人见人爱呢。俩人抓扯着笑闹着,把小楼也震得嘎嘎响。
中秋那天,古镇又掀起了一阵热闹的狂潮,古镇要为三对人举办集体婚礼,这是闻所未闻的新闻。过往客商和马锅头们又接到了邀请,他们都不再朝前赶路,要在古镇参加婚礼和过中秋节了。他们兴奋莫名也诧异莫名,这古镇怎么这样好客,这样的爱热闹,这样的花样百出。尽管他们走南闯北,经见过世面,知道很多稀奇古怪事,但像古镇一样的古道热肠和花样翻新他们还是很少见过的。他们都欣然答应了邀请。体面的客商换上了新衣服,马锅头和挑夫们连夜连晚到关河里洗澡洗衣,弄得干干净净地参加婚礼。
那天的婚礼太热闹了,婚礼的仪式倒是不复杂,程序简单,全是按新式婚礼来操办的。在黑神庙的大殿上,镇长饶云梦是主婚人,开饭馆的孙起孝,开医馆的郑一手是证婚人。三对新人齐齐整整的排成一排,范先生年高德重,但他显示出了做新郎倌的羞涩。老先生白发苍苍,但脸色红润,气色很好。他穿了一袭崭新的藏青色洋布的长衫,戴着一副新的墨边眶眼镜,白毛布底剪子口布鞋,不合时宜地系着一条驼红色的长围巾,这是玉婉织了送他的。金秋的天气很好,阳光金灿灿的照着,和风惠畅,蓝天下浮着片片白云,但他执意要系,说一辈子没系过围巾,玉婉姑娘织的一定要系。他见过从大城市路过古道的读书人都系着围巾,平时不好意思装新潮,今天终于可以新潮一回。如果不是白发苍苍的头,你还以为是个中年读书人呢。郑嫂呢?是月白色的钭襟褂子,藏青色洋布的裤子,她不愿穿得大红大绿,觉得颜色太燥不合年龄,只是在对襟衣下第一次穿上玉婉为她织的红色毛衣,她太喜欢这件红色毛衣了,为了让它显示出来,就故意不扣第一个纽子,让毛衣的领口露了出来。她脚下穿的,倒显示出她的身份,一双白毛布底青布鞋面的鞋子,上面绣了交颈而眠相亲相爱的鸳鸯,绣得山青水绿活灵活现。她也羞得满脸彤红,低着头,紧紧绞着双手。
蒋嫂太惹人发笑了,她穿旗袍,红色绣牡丹的旗袍,她人丰腴、皮肤白就是太胖。她到处都是圆滚滚的,脸蛋丰满而圆浑,胸口高耸丰腴,屁股肥硕而圆浑,手膊、大腿白晰而圆浑。好在她肥腴而有身段,该细的仍然细,腰杆陷进去了,身材也就有了。胸口出奇的丰硕,尤其裹在旗袍里,胸部撑出了高耸的山峰,臀部绷出了广阔的山峦。此刻她十分不自在,不自在主要是旗袍太紧太窄,蒋嫂是个从来没受过约束的女子,这样的紧窄让她浑身不自在,觉得身上有无数的虱子在爬。她扭来扭去,越扭越惹人发笑,把她笑得火抓火燎的。她骂道,笑啥子笑,你不服你来结,结个样子让我看看。
那天最耀眼最靓丽的就是玉婉了,玉婉出人意料地穿了一套雪白的婚纱,婚纱是她托人专程从成都买来的。那时就算是在成都,披婚纱结婚也是达官显宦名流巨商上流社会的人才时兴的,帮她买婚纱的是一个很认真很负责的客商,他不辞辛劳跑遍了成都的闹市,硬是把那套婚纱买来了。玉婉穿着洁白如雪、薄如蝉翼的婚纱,简直像从天上飞来的仙女,其灵动、其飘逸、其美丽,如梦如幻,把古镇人的眼睛都看直了。玉婉其实就是一位仙女,你看她云鬓如雾,流海齐眉,眉如春水,似有若无,眼睛晶莹清澈,熠熠生辉、顾盼流曳,小巧玲珑的鼻子,薄而红润的嘴唇,鹅蛋形的脸上薄施朱粉,白里透红,红里透亮,晶莹细腻状若凝脂。她的手臂细而修长,纤纤手指涂上红红的指甲油,低垂着头,头上的簪花格外腥黄。眼里是一种复杂的表情,有忧伤有欣喜有忧虑有失落也有欣慰和柔情。站在她身边的,是穿着黑色西装,系着领条,戴着绢花,头发铮亮一丝不苟,皮鞋油亮的游云龙,可惜游云龙是折了翅膀的鸟,他是拄着双拐参加婚礼的,他的上身挺得很直,脚却不听招呼的蜷曲着,使他的身子显得别扭。但他似乎没有一点尴尬和沮丧,相反却是高扬着头,脸上平静详和,内心也幸福不已。
那天的婚礼实在太热闹,过往的客商和马锅头、挑夫们全参加了,连四乡八里闻讯的乡亲也赶来参加了。这种集体婚礼是他们闻所未闻的,况且三对新人中有年近七旬的德高望重的范老先生,有热情泼辣敢爱敢恨的蒋嫂,还有一对更是他们在酒楼菜肆、田边地角所津津乐道的,是具有传奇色彩的玉婉和游云龙。传说中的玉婉是会飞檐走壁手使双枪腰插飞刀弹无虚发刀无虚掷的。而游云龙呢,更是个传奇人物,眼睛瞎时如履平地,双脚瘸时攀崖附壁。他们从四面八方涌来,古镇的人热情好客,一律当作贵宾,他们目睹了这场别开生面的婚礼,惊讶得双眼发直,这样美的场面,这么神奇的人物,这么新潮的穿戴,这些文明的礼仪,让他们感慨万端,直恨自己生错了年份投错了地方。
宴会盛况空前,主席是安排在古镇里的有名气的饭馆里的,去的除几对新人外,都是镇上和客商中有身份的人。大宴会的场所,则选择在黑神庙侧边的缓坡上,这里地势开阔,远山如屏、近树如花,蓝天白云、红霞似火。宽敞空阔的坝坝里,早已垒好十几眼几人才围得拢的大灶,灶里火焰熊熊,灶上热浪腾腾,两人才抱得拢的大铁锅里,炒回锅肉炒肉片炒腰花炒猪肝炒素菜的师傅手不停挥,炒出一盆盆热气蒸腾香味扑鼻的菜,白案红案上的师傅把个菜刀切得寒光闪闪流星雨般的闪烁,被几个壮汉抬到地下的甄子足有人的胸口高。抬菜送菜的人流水般穿梭。来的人太多,席是在地下吃的,八人一桌,屈腿蹲下,大盆大盆的炒菜、蒸菜、凉菜、素菜全上齐了。酒是管够喝的,古镇产的石缸酒用大瓮盛着任人去舀,碗是土大碗,盛满,喝了一口,抹抹碗沿递给下一个。有猜拳划令的,有大口喝酒大砣吃肉的,有高谈阔论的,有兴致来了扯开嗓子唱山歌的。他们随缘凑了份子,有钱拿钱,钱多钱少不论;有没带钱的,将随身带来的鸡蛋、公鸡、青菜、白菜、干红豆、黄豆芝麻、腌菜、桔子、石榴、核桃板栗等倒在大麻袋里,也堂堂正正入了席。
这地下一桌一桌的宴席,不,准确地说是一圈一圈的宴席,是很有气势很壮观很有野趣的。天为幕山为屏地为席,畅畅地喝尽兴地吃,喝则喝个痛快淋漓,吃则吃个大快朵颐。醉了就唱,喝得尽兴就趔趔趄趄而行。有行到坡上路边不胜酒力的,倒下就睡,睡到第二天太阳暖暖照到身上醒来,瞪着眼迷迷糊糊,不明白今昔是何年,为何倒在坡上路边。
那晚的婚宴结束时,玉婉和游云龙悄然来到悬崖上古道边,来到古关,站在袁滋摩崖下。此刻,长空如洗,深邃无垠,一轮又大又圆的明月,悄然照耀着山川大地,远处的山,层层迭迭,如海浪般奔涌,如海浪般退去,渐行渐远,渐行渐淡;近处,那堵巨大如幕的绝壁,在朗月照耀下清晰无比,石纹清晰,如折如带如勾如画,石缝处顽强生长的杂树藤蔓,横生斜长、拮曲扭拗,树冠浓郁,这艰难环境中生长的树,成了奇特壮美的风景。有雾岚从江边升起,成环状缠绕在巨壁的中间,恰巧遮掩住了焚人悬棺,从岩隙里的石洞中,悠悠然飘飘然的飞出了几个长着翅膀的焚人,他们面目模糊,长材长硕,臂长如翅,脚环白云。他们无声地飞翔,带着明月的清辉,带着无限的暇思,带着无限的惆怅,飞呀飞呀,飞出了悬崖边,飞到了白云里。他们的千年之梦,在这明月清辉映中实现了,叫人心酸也叫人欣慰。
站在古关后,玉婉情不自禁地抚摸着千年前大唐遣使袁滋的题记,她摸得很轻很轻,仿佛怕惊醒了千年古人的沉沉幽梦,仿佛怕惊醒了他们的灵魂。她想起了古关上的激战,想起了为保护国宝和游云龙共同击毙日本特务,想起了和衣而卧躺在摩崖下惨死的奇人唐痴子,想起了技艺精湛不甘国宝沦入敌手的老石匠,想起了自己和游云龙的恩恩怨怨,情恨爱仇,想到了今天的盛大喜宴,她和他的喜结良缘,不禁感慨万端,泪眼迷蒙。
泪眼迷蒙中,她听到了震天憾地的马蹄声,看到了大唐王朝猎猎的旗帜,看到了不失大唐威仪而疲惫不堪的大唐遣使袁滋,看到了身着大唐服装的随身文宦和铠甲裹身的军士。她还看到了自己,自己也如今天一样身着白色服装,正在接受大唐遣使袁滋的跪拜,他一脸虔诚,以大唐遣使的身份,向她跪拜,拜托她留下来,永远的留下来,不惜一切代价,不顾身家性命,一定要保护好这块定疆域息纷争睦民族兴国家的摩崖。她诚恳地点头应允,一眨眼,袁滋和他的人马消逝得无影无踪。
明月下,游云龙见她泪眼迷离,心疼无比,他一把将她揽入怀中,紧紧地抱着,深情地吻着。她也从迷幻中醒来,抱住他,饱含激情地吻着、吻着,不知身在何处,心在何处,魂在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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