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门-无章节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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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那天夜里,胡小卫终于脱掉了他的睡衣。

    他的胸部死死地缠着布条,他把布条一层一层地解开。

    我看到的,是跟我同样性质的身体。

    是的,再说到他的时候,应该换成“她”才对了,但我希望你仍然想象成单人旁的他。我开始就讲过,对胡小卫而言,这段故事不能公开,把“他”换成“她”,就是公开了。既然仓颉造字让鬼哭神惊,证明字是有魔力的。他忘不了被拉到荒郊野外的那一夜,对男性世界感到惊惧,于是铰短头发,女扮男装,而且故意比一般男人还要表现得粗野,以此保护自己,免受伤害。

    为让别人看不出他是女人,他是多么苦心孤诣呀!他脖子上那块伤疤,是他自己用刀留下的,目的是为自己穿高领衣找一个理由,掩盖他没长男人的喉结。当然,他也不长胡子,但这没关系,世上本来就有不长胡子的男人。别人确实没看出他是女人,而那个名叫杨丹的女子,就这样“自杀”了。

    他改名换姓,把自己扮成男人,却又生怕忘记自己是个女人,所以细心保管着自己的女性之物。

    在那个秘密的抽屉里,至少放了十个胸罩。除了胸罩,就是备用的卫生巾。

    那天夜里,他赤身露体地抱住我。自从跟了他,这是他给予我的最为踏实和亲密的拥抱。我的肩头凉浸浸的。凉意在不断扩大。我听见他说:“文青,对不起,我这样做,只不过是想有个家的感觉,却把你害苦了。天一亮,你就离开我,最好现在就离开,越早离开越好!”

    他无所顾忌,号啕大哭……

    可是你知道的,直到现在,我也没有离开他。

    确实想过,随时都在想,我还把东西收拾过无数回,可真要提上包裹出门,又忍不下心了。

    甚至,我保证继续跟他住在一起,但我必须出去工作,也令他惶恐不安。

    还记得我对你说过的那所补习学校吗?当初我辞职的时候,校长对我说:“你什么时候想回来,位置都给你留着。”我记住了这句话,有天我就打算去看看。他知道不能拦我,只无奈又无助地望着我。我想,母亲在医院对他说那些话的时候,他在那个除夕夜跪在李子树下磕过头,转身永远离去的时候,就该是这种眼神吧?但我还是去了。找到校长,校长却不认识我了。我笑盈盈地作了自我介绍,校长散漫地应着,也不知是否把我想了起来。很明显,这所学校眼下不缺人手,且肯定找到了比我教得更好的人,总之是不再需要我了。他的父母不需要他,这学校不需要我。当我回到他的住处,把事情一说,他高兴得像个孩子,连忙为我端茶送水,还拧来热帕子,为我擦汗。

    他对生活完全没有把握,担心着瞬间的失去,所以才愿意独自养我,让自己成为我的依靠。

    我真的是无所适从了,便今日复明日的,在那家里一天天地挨下去,做他的恋人。

    但我知道迟早会出事的。

    那家广告策划公司,不是他的。这早在我的意料之中,我去副总那里印证,只得到他们公司的老总确实姓胡,就急忙离开,仿佛心中有数,其实害怕的就是心中有数。我根本就不敢要求更多的证实。姓胡算什么?天下姓胡的多得很。他工作做得很细,专门找了一家老总姓胡的公司带我去看。

    他之所以有那么多钱,全是骗来的。

    诈骗。诈骗男人。他怕男人,恨男人,报复男人。当把他视为女人的时候,他其实是很好看的,可惜身材差了些,很难骗到年轻男人,他就专门找上了岁数的男人下手。另一个原因是,从上了岁数的男人那里,更可能诈出钱财。他像一个勤奋的钓徒,去各个水域抛下诱饵。这时候,他并没把自己当成女人,只是以女性的身体为工具。——女人,是他生活暗渠里的美丽幻影,也是他心灵深处的无价珍藏,他糟蹋女性的身体,却不糟蹋女人的性别;那“自杀”了的性别,是他永恒的臂弯。

    在他自己也未察觉的温柔角落,他跟我一样,期待着平地里会长出那么一个男人,爱他,宠他,保护他,白天黑夜,都不让他担惊受怕……

    他把钓到的男人记录在案,确信了有利用价值,就把他们的号码存进手机。但他从不泄露自己的号码,也从不用手机跟他们联系。他会编出各种理由骗钱,直到把他们榨干:怀孕了,要打胎了,打胎时身体弄出毛病了,被男朋友知道了,不给多少万男朋友就要拼命了……对方稍有迟疑,他就横眉冷对,威胁着要把事情抖搂出去。那些男人的儿女都大了,甚至有了孙子辈了,在世上混了几十年,虽没混出个很大的脸面,毕竟也是有脸面的,不敢跟他翻脸,只好乖乖地听从他的摆布,掏空自己的老底,甚至掏空老底还不够,还要绞尽脑汁跟儿女要,找老友借,来偿还那一夜风流。

    一旦利用结束,那个男人的号码立即被删除。

    因为不知道他的电话,更不知道他的住处,那些被诈慌了心的男人,想找他是问,他已石沉大海。

    其实真正敢找他的人也不多。

    但也不是一个没有。

    我看见他从公交车上下来的那天,他就差一点儿脱不了身。

    头天夜里,他给一个五十出头的男人打电话,让他再往他卡里打四万块。他以为那男人照旧会哼哼叽叽地诉苦,连后面威胁的话都想好了,没想到人家爽快地答应下来,约他去某宾馆,给他现金。他高高兴兴地去了,刚进门,男人就一把将他扔到床上,用早备好的尼龙绳,把他的手脚捆起来,扒下他的裤子,从衣兜里摸出一把水果刀,在他下身晃动。“把你这害人的家伙剜掉,老子无非去坐牢!”男人这样说着,真的把刀尖扎进了他的皮肉。他吓坏了,不停地求饶。

    男人折磨了他一个晚上加半个上午,并搜出他身上的银行卡,逼他说出密码。男人出去把那卡上的一万二千块钱全部取走,返回宾馆后,却依然没有放他的意思。这万多块钱,只相当于他在他身上付出的十分之一。男人知道让他吐出余款是不可能的,可想到那笔款子,就越发地愤怒,于是再次拿起刀,要给他剜掉。他心想自己今天死定了,不死,也跟死差不多了。

    “叔叔……”他突然这么叫了一声。

    这不再是求饶,只是在将死之际,他想把那个跟父亲年龄相仿的男人,叫这么一声。

    之后,他平静地闭上眼睛,任随处置。

    几分钟后,男人为他松了绑,走了。

    那天,他是伤痕累累地回到家的,我却搧了他一记耳光……

    他太狠了——我跟了他之后,他出动得更加勤勉,下手也越发地狠。对那个五十出头的男人还不算狠的,他从一个姓罗的老太爷那里,就诈出了三十多万。

    他要以此满足我对金钱和物质的欲望,留住我。他在网上和春水苑选中我,或许不仅从我的言词和脸上读出了跟他同病相怜的孤单、焦虑和恐惧,还读出了欲望,而他正好可以满足我的欲望。

    我就知道这些了。对阿潘那群人,到今天我也不明白他们的身份。自从那次我主动要求跟阿潘联系未果,此后他和阿潘他们就再没通过电话,更没见过面,至少我知道是这样。那三男三女,来无踪去无影,真像是虚构出来的人物。不过我猜想,那几人很可能也是他选中的情感贴片,有了我之后,他产生了“家”的感觉,不需要那副贴片了,就把它揭掉了。

    我劝过他收手,劝过好多次。

    每次他都泪流满面地答应我,但没过多久,他出门消失一夜,又会挣回一大笔钱。

    罪责难逃——不仅是他,还有我。我在事实上成为了他的蛊惑者,甚至帮凶。俗话说,出来混,都是要还的,从终极的意义上讲,人人如此,概莫能外。我害怕那一天到来,又企望那一天早日到来。

    那一天到来的时候,我要你作证:他原名杨丹,是个女人,假身份证上的年龄已满三十,其实他只有二十四岁。如果你恰好在公安部门工作,抓捕和搜查他的时候,请派女警。

    那之后,当我和对他有兴趣的人们再谈起他时,就可以大大方方地把“他”换成“她”了。

    她叫杨丹。

    她是女人。

    她活着。

    她存在!

    ——至于我,我只想告诉你,我是多么热爱那个被我关闭的世界……

    原载《红岩》2012年第2期

    本刊责编 周美兰

    作者简介:罗伟章,男,四川宣汉人,现居成都。曾做教师、编辑、记者,现为四川省作家协会巴金文学院专业作家。著有长篇小说《饥饿百年》《不必惊讶》《磨尖掐尖》《大河之舞》《太阳底下》,中短篇小说集《我们的成长》《奸细》等。作品曾入选全国小说排行榜及中国文学年鉴等多种选本,部分作品译介到国外。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创作谈:选择与无可选择

    罗伟章

    说起来很不恭敬,我写这篇小说,是因为有一天,我去一家百货店买东西,见店前的小叶榕树下,拴着一只猫,猫就是店里养的,晚上关进里面吓老鼠,白天则将其固定在树底下。绳子很短,猫连躺下去也会吊着颈项。最近六七年来,我养过四只猫,其中两只母猫,分别生过六只和七只小猫,算起来就有将近二十只了,成天跟它们打交道,知道猫最讲求的,是无拘无束,想进就进,就出就出;而树底下的这只猫,却弓着背,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茫然地望着与它毫无关系的人流和车辆。它只能这样,它没有选择。

    我们常说,选择多了,是件难事,然而,要是根本就没有你选择的机会,那该怎样?

    许多人的一生,在每个十字路口,看上去都能随心所欲,自由抉择,但事实上,在当时的背景下,很可能除了那条唯一的路,再没有别的路可走;一截儿一截儿的路连起来,成了他或她的一辈子。“如果我当时不那样做,我就会过得更好。”临终之时,这样感叹。可要是大环境和小环境都不改变,即便让他们重新来过,也多半大同小异。

    不知道是不是这样。我觉得是这样。

    这真是让人无话可说。

    在见到那只猫之前,我看到一则新闻,说的是某地公安局抓到一个女骗子,她女扮男装,很是英俊,勾引富婆,骗她们的钱财,屡屡得手。我就在想那个女骗子为什么会思谋出这个点子,她是不是在某一个人生的节点上,感到了自己无可选择的困境,才抹杀掉自己的性别,铤而走险。于是,我写了这篇小说。当然,小说中的女骗子,一点也不漂亮,女扮男装后也不英俊,她要骗的,并非富婆,骗人的目的,也并非钱财。荒凉的青春岁月,荒凉的情感世界——她渴望温度和生机。但她的日子,明显不是在往前过,她是在割下未来的肉,去填补过去的那个窟窿——如果她的未来真有什么血肉的话。

    小说写完后,我妻子看了,她说,这是一个留守儿童的故事。

    这样理解也成立,或许还更好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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