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季里那个百花香-上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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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祁乡长出得大门,门口空旷的地上正有几个小女孩在一起玩,她们四个把一条腿叠架在空中,然后用另一条腿转着圈跌着拐拐,一边拍着手念儿歌:

    二十三,灶王送上天,

    二十四,扫屋子,

    二十五,磨豆腐,

    二十六,割块肉,

    二十七,杀只鸡,

    二十八,蒸枣花,

    二十九,灌壶酒,

    三十赶个小年集儿,

    初一撅个尾巴乱作揖。

    唱一段,这群女孩又把腿放下来,拍几下手,又开始重新叠,重新玩。祁乡长一时看得有趣,不禁就呆了。有一会儿,他不知怎么蓦地想到了自己的童年:临过年了,黄昏,一群男孩子在场里互相追打嬉闹,女孩子们则在一旁玩和这一样的游戏,叫编花篮。不过,那时的歌词可不是这样,而是“编,编,编花篮花篮里边有小孩小孩名字叫小兰坐下,起不来蹲下,起不来……”在这一时的恍惚中,祁乡长脑海里出现了一种温暖的情调,有了一种温馨之感。但这只是一瞬间的感觉,接着一下子就消逝得无影无踪了。他呆呆地站着,脑海里用力捕捉着那一瞬微妙的感觉。

    这时,他的衣角被人悄悄地扯了一下。

    原来是文书小张来了,他站在祁乡长身旁喊了两声,见他没吭声,就扯了扯他的衣角:“祁乡长,祁乡长。”

    祁乡长扭过头来,木然地看着小张,一时反应不过来。

    “东西弄好啦,乡长。”文书小张左右看看没人,就将一张纸递给了他。祁乡长接过这张打印出来的纸,眯着眼睛看了半天,也没明白是什么意思,只是条件反射似的向乡政府办公室走去。

    办公室里,何副书记正在打电话,见乡长进来了,便挂了电话,走了。

    祁乡长坐在老式的排椅上,静下心来看着手中的那张纸。那是一摆溜打出来的字,最上面是一行大写的黑体字:“林平乡拆迁户情况统计。”

    祁乡长一边看,一边问小张:“都统计到了?”

    “到了。”小张站着说,接着凑了过来,“这十一户,平头老张的女子跟喜来的儿子在外边上大学,韩平是咱何副书记的丈人,风林与根要是咱学校校长的亲戚,冯大脑的儿子去年也刚当了兵,听说要在部队提干哩。另外四家都好说,他们都有儿子或女儿在咱这七站八所里上班哩或雇着哩,就是最南边的韩胖子没有统计到,听人说,和咱县里的金县长是亲戚,论起来还大县长一辈,县长得管他叫阿舅哩。”

    “嗯。”祁乡长嗯了一声,又逮住名单看了一下,对小张说,“这样,你把这些拆迁户和他们的亲戚都通知一下,让下午两点半开会。”

    “那韩胖子呢?”

    “你先不管,通知到就对了。对了,要尽快,时间要紧促。”

    小张应了一声出去通知人了。

    小张走了,祁乡长一人坐在老式排椅上。尽管是坐北向南的房子,但因为是冬日,日子短,故而到现在这时段,阳光只能从半窗上斜射进来。祁乡长将身子斜了斜,让阳光正好打在自己身上。他脑子里又想起了刚才在大门口的那种感觉,但琢磨来去,还就再也找不到那种温馨感。他索性闭了眼,可闭了眼的当儿,忽然觉得身上有一丝清冷,不禁打了一个寒战。他这才想到现在已是冬天了。便站起身来,到墙上翻着看了看日历:农历十月二十一,星期五。

    是啊,时间真快,刚才门口的那些小朋友已在盼着过年了,可年这个概念在他祁乡长的意识里却是那样的遥远。

    乡里每年放假都在腊月二十五以后哩,现在手头还有许多事要做,有许多硬仗要打啊。

    下午的会开得非常沉闷,也非常顺利。除了韩胖子没到以外,其他的拆迁户和他们的亲戚都来了。

    因为乡上的郑书记到党校学习去了,会议就由何副书记主持。会上,祁乡长就公路沿线的拆迁谈了几点意见,说,修路是市上的大事,公路要从本乡地盘过,道路要拓宽,要上柏油,这是好事,每一个干部与公民都应该给予支持,要拿出风格来,要用实际行动来支持。咱们乡沿路拆迁进度太慢,已受到了县上的批评,领导下了死命令,要在最短的时间内把这件硬任务拿下来。为此,乡上制定了一定的优惠政策,给每个拆迁户根据拆迁面积大小按比例在乡上新规划的农贸市场里划底子。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为了确保按期完成这件政治任务,乡上根据其他兄弟乡镇的做法,并结合实际定出以下制度措施,说明白了,就是实行拆迁承包制。

    承包制,就是由乡上包括七站八所在内的所有和拆迁户有亲戚关系的干部职工承包具体的拆迁户,没有亲戚的,由乡上领导承包。一个包一户,必须在十月底前开始动工,十一月上旬全部拆迁完,否则,是领导的以工作不力上报县组织部,是干部的停发工资,将人员搁置起来。对于拆迁户中拒不执行的,有儿女当兵或上大学的将把家长的所作所为写成材料,盖上乡党委、政府公章,邮寄或派专人送到有关单位部门请求处理。同时也制定奖励措施,本月底前能完成拆迁任务的,乡上将奖励每户一千元钱。

    话说完了,祁乡长就问大伙有什么意见没,大家都不吭声,一个个仿佛祁乡长要扒他家祖坟似的,耷拉着脸。

    开完会,祁乡长给大家散了一轮烟,就回到了办公室。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暗想着,是人总是有所顾忌的,总会有疼处的,问题是谁能抓住这个疼处才算是真正的赢家,这一回,他祁乡长就抓住了。

    这时,文书小张进来了,他给乡长倒了一杯水,斯斯文文地想说话又说不出的样子。

    祁乡长不吭声。

    小张斯文了再三,才开口说:“乡长,那韩胖子怎么办?”

    听到这话,祁乡长奇怪地盯着小张:“谁让你问的?”

    “是这样,院子里的人都没走,都在一起议论哩,说真要把韩胖子弄倒了才算有办法哩,把韩胖子弄不倒,其他人就都不拆。”这话其实是何副书记让小张问的,但小张此时不敢提何副书记的名字。

    “你不要管了,你忙你的去吧。”祁乡长说。

    “大家都说韩胖子不拆,他们也不拆。”小张又强调说。

    “嗯。”祁乡长应了一声,陷入了沉思之中。

    其实这一点道理祁乡长他是明白的,韩胖子仗着是县长的亲戚,不愿拆迁,目的就是想多要些钱,但赔偿标准乡上又做不了主。目前,他是所有一摊人中乡政府什么也卡不着的,儿子没当兵,也没上大学的,大儿子开车,二儿子和他爸生了一回气,父子俩人打了一架,过年后跑了,到现在还没回来。这些年,他自己和老伴开个小卖铺,生意还过得去,所以任你说死说活就是不拆。祁乡长一时也拿他没辙。

    到下午的时候,祁乡长爱人来了。祁乡长爱人在另一个乡的中心小学教书,正是星期五,她一放学就来到了丈夫的单位。

    祁乡长的爱人翠花原来有个好身材,是本乡里有名的美人,个子高挑,皮肤白皙。可这几年也许因为丈夫当了官、个人心情好的缘故吧,渐渐地富态起来了,越来越胖,从背后看她的腿像两根柱子似的,说话声音也粗、也大了,笑起来咔咔的。一进单位大门,一听声音,大伙就都知道乡长夫人来了。

    祁乡长待在房子里一声不吭,心中依然想着拆迁这回事。翠花一进门看着祁乡长满脸的晦气,就问他怎么了。祁乡长不吭声,只是长长地放了一个屁。老婆没听清,说:“你有什么你就说,不用这么叽里咕噜的。”听着这话祁乡长满肚子的气就消了,笑出了声,就对她说了拆迁这个茬。

    老婆一听就来了劲,大着嗓子说:“那有什么难的?韩胖子外甥是县长也得讲理不是?这是市里的项目,又是县上布置的工作,他不带头,谁带头?再说,他韩胖子是个什么东西?当年还占了明娃子好多地基呢,两个人为了这打得头破血流,被派出所关过几天呢。这回他再嚣张,就让派出所把他再关起来。”

    听到老婆说这话,祁乡长就多了个心眼,问老婆:“你说他多占了明娃子的地基?”

    老婆说:“可不是?是个瞎怂,有一年雨特别多,下了足有十多天,到处都是水,他家与明娃子家之间的院墙塌了,等天一晴,韩胖子就顺势把院墙往外移了不少,明娃子不愿意,两个人就打了一架,明娃子被打得头破血流,韩胖子被派出所关了几天。后来明娃子看看闹不过人家,就把这地方卖给公家,一家人到城里去了。这以后韩胖子就在这镇上得了个韩霸天的外号。”

    “好好。”祁乡长说着就出去了,将老婆一个人扔在办公室。

    老婆追出来说:“好个屁哩,有啥好哩,神经病似的。”

    祁乡长出来就打电话给乡上的土地管理员郝老五,得知他正在一个村上下乡,祁乡长就打发司机开上车赶紧把郝老五接回来。

    到了傍晚时分,郝老五就来了。祁乡长在大路上等着,他对气喘吁吁的郝老五说:“你坐上乡上的车,到县土地局去,给咱把韩胖子的地基具体年份、亩数等情况都弄清楚。”

    郝老五听了这话,不明就里,呆呆地望着祁乡长。

    祁乡长就说:“你看武打书不看?”

    郝老五说:“看啊,金庸的武打书我都看完了。”

    祁乡长说:“没有人天衣无缝,每个人身上都有短处,在武打书上叫命门吧,抠住了这个命门,他就全身都疼哩。重要的是你要首先找到这个命门。”

    郝老五说:“我明白了,让我换一下衣服吧。”

    车停在当路,两人相跟着往乡政府走,路上郝老五说:“乡长,你刚才说命门每个人身上都有,我看也不一定,我看你们身上就没有命门,起码在这个乡你是什么也不用怕的。”

    恰好这时祁乡长心情也特好,就说:“也有怕的,只是你不知道。”

    郝老五说:“怕领导,怕把官撤了。”

    祁乡长一听,哈哈笑了,说:“这些,所有当官的都怕,这是共同的特点,其实官不当了也没什么了不起,但每个人在具体的生活中还有怕的。比如说,现在我也怕啊。”

    “怕什么?”

    “呵呵,那就不告诉你了。”祁乡长其实现在脑子中是想说最怕的是老婆的大嗓门,但觉得开这玩笑有点不合适,就住了口。

    “我知道了,你是怕韭菜吧?”

    “什么韭菜?”祁乡长一时没反应过来。

    “乡上让种的那些韭菜啊,我今个听说那些人要闹事哩,要上访哩。”郝老五一边说,一边瞅着祁乡长的脸。

    生活中,人们有时往往宁愿喜欢一无所知的人,也不会喜欢自以为是的人。这个郝老五工作多少年没有被提拔,大概和这些自作聪明是相联系的。

    果然,祁乡长听到这话,心情突然就糟透了,他沉下脸来:“什么韭菜,上访!你快点到县上去吧。”

    “是。”郝老五加快步伐走了。

    “坐班车去。”祁乡长说。

    “我现在就骑摩托去。”郝老五为不明就里得罪了祁乡长而感到有些诚惶诚恐。

    事情说怪也怪,就在郝老五说了韭菜的第二天中午时分,乡里就来了几辆拉韭菜的三轮车,停在了乡政府大门口,呈一字形排开。从三轮车上下来几位当地的农民,这些农民一个个脸冻得通红,浑身瑟缩着,有几个头上戴着个猴娃帽子,拉长了,将耳朵也全部遮了起来。

    祁乡长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脸顿时就沉下来了。

    事情还得从去年说起。去年县上领导到沿海去考察,瞅着一种新产品,叫独根红韭菜,这个东西丰产,并且给当地带来了丰厚的效益。县领导脑子一热就谈好了项目,给县上引进了一些,计划在全县种植。当时也有一些同志持不同意见,说怕将来销售成问题,可是县长耐心地给大家讲道理,说销售不了,只是没有成气候,就像我们当地的苹果,前些年太少了,就不值钱,卖不掉;这几年成了气候,每到秋季,外地的车就都来了。咱们县,川道里不适宜栽苹果,那么就多栽一些独根红韭菜,也算是独辟蹊径,给农民开了一条致富道。大家想想县长说的就是有道理。于是县上决议,给川道每个乡下达一百亩的独根红韭菜任务。祁乡长的乡大部分面积在塬上,川道里也有少量的地,但因为是县长包的点,这个乡就首当其冲,下达了150亩任务。为了完成这任务,祁乡长想了许多办法,乡上又给每亩补贴了150元钱,结果到最后也没完成150亩,满打满算只有50亩的样子。这些独根红韭菜,在县城里刚上市时掀起了一阵狂热,为菜农带来了一定的收益,但是不知什么时候,所有的人议论说不合口味,说吃上和草似的,就没人买了,市场就淡了下来。现在到冬季了,最后一茬的韭菜长得生动茂盛,总不能眼看着都烂在地里吧?卖不了,这些农民就拉着韭菜来找他祁乡长了。

    其实这事他们都找过几回祁乡长了,只是祁乡长也干瞪眼没办法,什么都得靠市场,菜不适合口味,当地人当然不买你的账,你再大的官有个屁用。为了这,祁乡长还和当初引进的那个地方联系过,人家倒是愿意低价收购,可这一趟拉过去运费比成本还要高哩。所以祁乡长也是干着急没办法。

    几个农民走进院子,刚到祁乡长的门口,祁乡长就从门里出来了,于是一摊人就站在房门前说话。大伙你一句,我一句,意思反正是祁乡长你号召种的,销不了你总不能不管吧。其中一个说道:“祁乡长你要不管的话,我们就将这些东西拉到县政府院子去,全部倒在县长门口,反正是县里号召种的,看他县长怎么办。”

    祁乡长本来态度低调,想和稀泥抹光墙,尽量给他们说好话,但听着这句要挟的话,不由得就来了气,说:“要倒,你们只管倒就好了,还来找我干什么?”

    这是气话,也是真话。

    这话说得几位农民面面相觑——这些农民也都是本本分分的农民,并不想去闹事,只是韭菜长成了,又快到年跟前了,变不成钱,干着急。这时遇到祁乡长这句顶心窝子的话,几个农民顿时不知所措。

    其中一个农民倒似乎有些见识,就说:“祁乡长,县上不是不允许越级上访吗?我们才来打个招呼的。你祁乡长要是不管,那我们自有我们的闹法。”这话说得不卑不亢,祁乡长一时没了话,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来,就一摔门帘子,进了屋。

    几位农民见到了这份上,也只得逼上梁山,几个人在祁乡长门口嘟嘟囔囔简单地合议了一下,相跟着出了乡政府的门,一会儿就传来发动机器的声音。

    祁乡长一人待在家里呼哧着直喘气。

    难怪祁乡长生气,这是县上的号召,县上领导说外地都能拿独根红韭菜换回外汇,并说要乡领导超常规思维,不换脑筋就换人。可结果种了一大摊,到现在倒全成了害。

    翠花夜个夜里就在这儿住,今个早上起得迟了,才刚刚起床、洗脸,但外边的事她全听见了,这阵见祁乡长生气,就一边梳头一边埋怨他说:“你该好好说话哩嘛,连话都不会说。”

    听见三轮在发动,文书小张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忙和党委文书周同一块来到祁乡长的房间。

    小张:“祁乡长,不敢让他们到县上去吧?”

    周同:“就是,恐怕他们真的要寻县领导了。”

    祁乡长仍然气呼呼地说:“要上访叫他们去,我有什么办法哩?县上下达的任务,让县上想办法去。”

    小张:“到了县上,县长可又得叫你哩,要不的话,先挡下来再说?”

    三轮声渐渐地远了,祁乡长不吭声。其实不是祁乡长不知道利害,只是他实在想不出个什么法子来。

    翠花给小张和周同使了个眼色,小张与周同自知是什么意思,就出了门率领几个人挡三轮去了。

    祁乡长和老婆愣愣地待在一块,不说话。

    待了一会儿,祁乡长起了身,拿起平常用的工作包,就要出门。

    翠花说:“你要到哪里去呀?”

    祁乡长说:“下乡去。”

    翠花:“那挡回来的三轮,可咋办哩吗?”

    祁乡长边往外走边说:“你想办法去。”

    翠花:“我又不是乡长,我想什么办法啊?”

    祁乡长头也不回,喊了司机,坐车走了。

    出了政府门口,司机问:“乡长,到哪里去?”

    祁乡长掏出手机来关了,说:“随便,走得越远越好。”

    司机瞅了一眼乡长,见他满脸阴沉,也不再问,加大了油门。

    祁乡长走了,祁乡长老婆就愣在了那儿,不知道韭菜的事该如何办。

    过了约莫一个小时,小张与周同两个人将四辆三轮全挡回来了,都停在了乡政府的院子里,独根红韭菜一捆捆绑着,本来在车上装得整整齐齐的,经得来回这么折腾,自是没了先前的鲜劲,都没了精神。上面盖着的塑料纸也被风吹开了,胡乱翻卷着,在风中哗哗地响。

    小张来找祁乡长,祁乡长门开着不见人,一问做饭的大师傅,才知祁乡长下乡走了,忙打电话,电话却是关机状态,小张自是吃了一惊。他与周同顿时有点慌了手脚。

    几个农民也等着小张能给个好的答复,这阵一看,知道祁乡长故意避开了,也自是没了指望,一个个耷拉着脑袋不吭声,眼巴巴地等着小张发话。

    这时祁乡长老婆翠花一边系着裤带一边从厕所那边过来了,大伙一看,像见了救星似的,都围了过去。

    祁乡长的老婆是本地人,大名叫翠花,小名叫女娃,大家都认识,一时间,大家就都女娃女娃地叫。

    小张将翠花拉到一边,问她这事该咋处理呢。

    翠花说:“你没给你哥打电话?”

    小张说:“打了啊,是关机。”又说,“嫂子,这可是你让我们去拦回来的啊。”

    翠花想了半天,说:“我也是看见农民怪可怜的,要过年了,都缺钱啊。要不这样,咱们大家都买一些算了。”

    “那止个什么事啊,那才能卖几斤?”周同说。

    翠花望着满满的四三轮韭菜,也发了愁,过了半天,就说:“这样,你给乡上干部和七站八所还有学校老师都打个招呼,让他们都买一些。”

    小张说:“嫂子,这止不了大事,一家一户三斤五斤,不止渴的。”

    “就是,连一机子也卖不完。得另想办法。”周同愁眉苦脸地补充说。

    “那就这样,小张你和周同算一下,一共四机子,咱们乡上最起码要处理掉一半多,把所有人都划算到里边,给分下去,领导给多分一点。”翠花说。

    “那,那祁乡长不知道恐怕不好说吧?”

    “没事,你就给大家说是祁乡长安顿的。”翠花说。

    有了这句话,小张高兴地与周同走了,一会儿就拿了一张纸来,上面密密麻麻写着名单和斤数,递给翠花,说:“有一些领导不在的。”

    翠花说:“就按这分,人不在的也要给,就把菜放到门口。”

    “钱呢,钱怎么弄?”小张问。

    “各人掏各人的。”翠花说。

    “这——”

    “不怕的,你给大家说,等你哥回来了,我给他说,让乡上给补贴些。农民辛辛苦苦种了一年,总不能让赔了吧?你哥他心好,不会说什么的。”

    小张与周同就都去叫人了,一会儿叫来一大摊人,也有老汉、碎娃、婆姨、女子的,小张与周同就一个拿账单,一个捉称,按正科100斤、副科80斤、干事50斤的标准往下分,一个个来分韭菜的人都不满意,但都以为是祁乡长的意思,都闭紧了嘴,不说什么。有一个婆姨一遍遍地说自个的菜都腌了,要这么多的韭菜去喂猪啊。

    翠花听到这话,就大着嗓门跟她开玩笑:“东西还怕多啊?只管拿回去,喂你老公那头猪吧。还有你屋里那三头小猪。”

    “你屋里才三头猪呢!”那婆姨笑了。

    大家也都呵呵地笑了起来。

    来的人分完了,给那些没有来的也按标准分了,一堆一堆地压在办公室里由小张与周同先垫了钱。

    一面再看那机子,四个满机子都剩了一半。

    众人一个个提着韭菜都走了,翠花拿出烟来给几个农民发了一轮,说:“这下行了吧?祁乡长今个下乡去了,这可是我自个做的主,可不要再为难我了。”

    几个农民都乐哈哈地说:“行了,行了,女娃,我们也是没办法,等钱过年啊,这剩下的就不劳你大驾了,我们自己想办法。”他们几个一边又用塑料纸将剩下的韭菜盖了,发动着机子就走了。

    见大家都走了,翠花就回房给祁乡长打手机,结果话筒里仍然传来“您拨打的手机已关机”。

    “这个龟孙子到哪里去了呢?把老娘逼得跟猴似的。”翠花骂道。

    二

    祁乡长一心想着走远,司机就把他拉到了一个非常远的地方,一直到了黄河边上。直到脚下是黄河水的那一刻,直到车没路可走的时候,才停了下来。

    这里叫张窑科,先前是个小村子,有几户人家,前两年搞移民搬迁,就将村子的住户都移到林平乡的另一个叫群山的村子了,现在这里荒芜一片,有几面破窑塌得不成样子,一个个张着口。祁乡长与司机下了车,一路沿着山梁走上去,一直走到了一处叫石马陵的地方才停了下来。

    原来,这林平乡虽然现在没甚名气,但在明朝的时候却是本县或者本市一个非常知名的地方,这看似不起眼的黄河畔的叫张窑科的小村子却是个藏龙卧虎之地,明朝万历年间一户姓张的家里连出了两个进士,均官至巡抚。后来,兄弟俩的父母去世后,万历皇帝为了嘉奖他们,就特意从皇宫中拨了经费为他们的父母建了陵墓,并题写了匾额,由于这儿的坟墓前有许多的石人石马,所以人们俗称石马陵。陵墓早在民国初年就被山西过来的背着枪的兵或者匪盗了,如今只有石人石马还在,但都斑驳破碎得不成样子,东倒西歪、乱七八糟地掩映在荒草瓦砾之中。牌楼也在,因为临近黄河,风大,皇帝题写的匾额与碑上的字也早已模糊不清了。

    祁乡长与司机来回转了几圈,感叹了一番世事的沧桑。忽然祁乡长似乎想起了什么似的,他灵机一动,对司机说:“你现在回乡上去,从黑牡丹食堂弄上几个菜提过来,我房子里还有两瓶五粮液也给咱拿来。”

    司机经的世面大,也不问什么,只说:“一会儿就拿到这儿来?”

    祁乡长说:“你拿到群山新村童焕家来,我在那里等你。”

    司机听完这话就走了。祁乡长见他走远了,又照着他的背影,大声呐喊:“菜要好一点的,记着再提上一副麻将,多拿点现金。”

    司机沿着梁走了,祁乡长就点了一支烟,在一个土峁上坐了下来。他折了一根蒿秆在地上划着,盘算着:娘的,乡上的招待费欠食堂大概有七八千吧,门市上也欠着一摊账,冬季干部的烤火费、下乡补助都该从哪儿出呢?还有,先前答应给干部每人发一点奖金的,现在拿什么发啊?这些加起来,至少得五六万吧,可现在哪里有这些钱呢?

    接着又想道:今个的韭菜也不知处理得咋样了,会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又戳出个大窟窿呢?县上一再说不准上访,并且让各乡将上访当成一顶一的政治工作,今天自己真是太意气用事了,该不会弄得下不了台吧?可返回来想,自己即使待着,又能想出什么好办法呢?

    正是中午,太阳高照,暖洋洋的,祁乡长躺下来,望着脚下如凝固了的黄河水,他思绪万千,一会儿想这,一会儿想那。他想着自己的半生:自己是农民娃,当了几年兵,回来安置了工作,当了乡长以后,总想着实实在在地给农民办点儿事,可是,一会儿这,一会儿那,忙忙碌碌的,琐碎的事情老是处理不完,就如同黄河中的一块石头,自己被冲着走着,来不及思考,来不及看清一切,就被水冲得翻个过。整天浑浑噩噩过日子,拖着疲倦的身子干着这一切。工作成绩有些啥,回想起来,脑海里一片苍茫,这一切都与自己当初那种雄心壮志想干一番事业的愿望差得太远了。

    就这样胡乱地想着,懒洋洋的日头下,祁乡长渐渐进入了梦乡。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司机的呐喊声打断了祁乡长的梦境。

    祁乡长听到司机的喊叫声,蓦地从梦中醒过来,见太阳已快要落下了,像个红气球,悬挂在对面崖畔的大树上。西边天一抹红,远近山塬沟壑都有些影影绰绰了,近旁有一大片芦苇红彤彤的,在微风中轻轻晃动着。

    原来司机到了童焕家,结果没见到乡长的面,这一阵他就站在村子的沟畔上,朝着这边呐喊祁乡长。

    司机背对着太阳,喊叫着,乱舞着双手。

    醒过来的祁乡长站起来挥挥手,司机就开着车过来了。

    这一觉可真他妈睡得香,睡得沉。祁乡长恋恋不舍地瞅了一眼黄河,沿着山梁向下走去。

    路上司机唠唠叨叨地给祁乡长讲了翠花分韭菜的事,一边讲一边不停地称赞着翠花。知道韭菜的事解决了,祁乡长的心情也逐渐好了起来,心想,看来任何事情都是车到山前必有路,运气总不会是最差的。

    两人到了群山村童焕家,受到了有准备的欢迎。原来,童焕是群山村的一户老户,他兄弟三个,老三当年光景不好,招到一马姓人家当女婿去了,就剩了兄弟两个。这童焕靠务农为生,可童焕的大哥却了不得。他的大名叫马福荣,早年招工进了省城,如今在省文物厅下属的一个景点内当副总经理。兄弟俩的母亲已过世多年,父亲前一段刚去世,两兄弟一合计,在村里将父亲的丧事大办了一下。他们箍了堂子(注:为活人建墓穴),将父母合葬。马经理近年来大约有了钱了,他也不在乎这些,所有丧葬费用自己全部大包大揽,不用弟弟掏一分。这事当时在乡上引起了轰动,乡政府还给送了花圈,祁乡长还给封了一百块钱的礼。谁知这马经理又是个大孝子,埋了父亲,尽管事务缠身,但还是要坚持为父亲守孝,说起码要守过“三七”再离开,如今离他父亲去世的日子已有十多天了。

    祁乡长先前其实也想到能不能做做马经理的工作,弄个项目,活动点经费什么的,只因为他知道马经理只经营具体的一个景点,也不是正职,就觉得没多大可能,也从没有对他开过口。如今,眼看到年跟前了,乡上各项支出缺那么多钱,也是病急乱投医,祁乡长刚才在黄河畔上看到风雨中斑驳得已不成样子的石马陵忽然多了个心眼,就琢磨着能不能通过省文物局弄点钱,来弥补不足——这就是他到童焕家来的真正目的。

    看着祁乡长带来的酒肉菜,马经理面有难色。

    马经理的司机就对祁乡长说:“我们经理正守着孝呢,这些酒菜动不得。”

    祁乡长就说:“照我说,这尽孝尽在心里就行了。父母去世,你待这十多天都能感天地、泣鬼神了。县上乡上谁不知道啊?”

    童焕接着说:“就是就是,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啊。”

    这时马经理就开了腔,说:“照理说,正在尽孝是不应该,可咱们的一乡之长,也算是父母官来了,咱们总不能没人情吧?”

    于是一大堆人就开始喝酒。可这喝酒就像是发动机器似的,一发动起来就停不了,双方你来我往,你敬我,我敬你,不一会就都喝得有点大了,祁乡长的舌头也有几分直了。

    祁乡长就说了乡上的困境:没钱啊,还是没钱,县财政收入少,乡上入不敷出,眼看过年了,欠一大摊账还没开啊。

    听到这话,马经理就笑了,说:“祁乡长,我看你是抱着金碗要饭吃啊。”

    祁乡长说:“什么金碗?”

    马经理含笑不语。

    祁乡长揣摩着说:“你说的是不是石马陵?”

    马经理哈哈笑了,说:“石马陵是明朝的,又是皇帝敕建的,可有来头了,你要把它整成文物古迹嘛,那弄点维修经费还不是简单的事?”

    祁乡长当即后悔不迭地说:“先前我也想到了这个茬,只是没人牵线啊。”

    这时,马经理的司机就笑了,说:“祁乡长,你这才是抱着金碗讨饭吃哩,我们经理和文物厅的领导是什么交情?他和厅长是铁哥们。”

    马经理含笑不语,祁乡长听得这话大吃一惊,心想自己可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当下心中自是激动,又连连倒酒,小心翼翼地说:“即使要钱,那这还得仰仗你马经理啊。”

    马经理喝过了几杯酒,说:“你回头和文物所文化局他们商量一下,按文物的渠道打个报告上来,上面我给你说。”

    祁乡长心中忐忑不安,又斟得一杯酒,问:“那报告打上多少钱?”

    马经理说:“你的看,你的看。”

    祁乡长鼓着胆说:“打个七八万行了吧?”

    马经理笑了一下,不吭声,这时,司机在一旁说:“至少打上二十万,要不人家会小瞧你的。”

    祁乡长一听喜在眉梢,连忙说:“好好好!”

    大家又喝了一通酒,祁乡长就说:“马经理,你也不常回来,也没找过乡上办什么事,你在这地方有什么事要办的,你就吭声。”

    马经理说:“没什么,没什么。”

    这时童焕暗地里狠狠地戳了一下他哥。

    隔了半天,马经理就叹了一口气,说:“父母都入土了,我一家人都在西安,本来没什么的,但我考虑有一句俗话叫叶落归根,这退了休的话我还是想在咱农村待,过过这田园日子,也享受享受生活。”

    祁乡长说:“这好说,给你在村里划上一块底子就行。”

    马经理说:“其实,说起来也为难咱们的父母官,咱们不是有小乡镇建设吗?能不能在乡上那一块批上个底子。那儿人总多些,回来也能待得住。”

    童焕马上说:“我哥的意思是说在公路两旁能不能批上一院底子。”

    祁乡长这才知道是怎么回事,原来马经理说退休回来住上一段什么的都是借口,其实是想给童焕在新修的公路两旁要上一院底子。现在县里旅游方兴未艾,农家乐蓬勃发展,许多人都瞄着公路两边要建农家乐赚钱发财哩。

    祁乡长本不想答应,但又同时想着那二十万块钱,就说:“不怕的,马经理,你只要能给咱乡上多弄点钱,这一院底子是小事。”

    事情就这样议定了,一大摊人又开始喝酒。

    喝到中途,个个都有些东倒西歪了。祁乡长出来上厕所,这时马经理的司机也跟了出来,低声问祁乡长:“近处有歌舞厅没有?马经理唱得一首好歌,这几年锻炼了一副好嗓子哩。”

    祁乡长心想马经理正在守孝,不可能参加娱乐活动吧?就对司机说:“有倒是有,那马经理去哩?”

    司机说:“你给咱找个远一点的,不要让人知道。”

    祁乡长说:“那行,到临近外县的镇子上去。”俩人就这么说定了。

    进得屋,大家都懒得喝酒,祁乡长邀请马经理到乡上再坐一坐,马经理答应了。他觉得要出门了,就换了一身西服,真是人凭衣服马凭鞍,西服一穿,皮鞋一擦,马经理风光无限,又成了往日的副总经理了。

    于是祁乡长与马经理就起程,两辆车一前一后。路上,祁乡长打电话给乡上的文成山副乡长要他赶紧到临县的一个镇子订一家歌舞厅,这样他们的车就一直开到临县的一个叫颐岗镇的一家歌舞厅门口。

    这时天已经黑了,这家歌舞厅叫霓虹歌舞厅,外边除了门上面有一圈细碎的灯泡在闪闪烁烁外,黑咕隆咚的,一点也不像歌舞厅的样子。但一打开门,里边却是灯火通明,装潢得极为华丽。马经理很是满意,说今晚的钱由他来出,花多花少算他的,但祁乡长哪里肯。

    几个人进得包间,上了一点果盘与啤酒、果啤什么的,包间里四个人就开始唱歌,这马经理不开口是不开口,一开口声音却是异常的甜美。

    祁乡长说:“这几年县上一直在挖掘民歌手,还给乡上下了指标,乡上一直都发现不了人才,马经理你咋唱歌唱得这样好哩。人才究竟还是人才,弄什么都弄得好。”

    马经理乐哈哈地说:“庖丁解牛的事你知道吧?其实什么事都是练出来的,同时再看人聪明不,聪明的人就采取避实就虚的态度。比如说,有些声调太高,唱不上去,你就选声调低一点的,真声唱不上去,你就用假唱,反正选歌的主动权在你手中,练得多了,你就习惯了,就唱得好了。”

    接着,马经理又唱了《为了谁》《天路》之类的,也是一首唱得比一首好。

    文乡长不会唱歌,身体结实,喝酒不差。祁乡长凑合着唱了一曲,没了兴趣,就溜了出来。没想到,这时马经理的司机却出来了,他对祁乡长说:“祁乡长,能不能找两个小姐玩玩?”

    听得这话,祁乡长大吃一惊,他一直以为小姐是那些暴发户玩的,没想到身处高位的他们也要玩。他瞪着眼睛,直怀疑这是不是马经理的意思。

    司机不耐烦地说:“保管你吃不了亏,你就叫你的去吧。”

    祁乡长就去叫老板,让她弄两个小姐来,要会唱歌的,长得漂亮的,不想,老板娘却说先前歌舞厅有小姐的,夜个让这乡上的一个二流子喝醉酒了打了一顿,全跑了,现在没人。

    祁乡长说:“你快想想办法吧,钱有的是。”

    老板娘听到钱几个字,就唯唯诺诺地走了。

    不一会儿,两位小姐进了包间。几个人一见都像是熟人似的,非常自然,几句话下来,一个个乱摸乱搋,打情骂俏的。祁乡长看不惯,只得干坐着。文乡长也是当兵出身,也看不惯,又不好说什么,就径自出来了。

    一面再看那小姐,也能唱几首歌,唱的却是《今天是你的生日,我的中国》《今夜无眠》《难忘今宵》什么的,祁乡长听嫖客与小姐一起唱《我爱你中国》,怎么听怎么别扭,坐了一会儿,装作上厕所就出来了。

    他一出来,马经理的司机也跟着出来了,他对祁乡长说:“祁乡长,这些不干净,给咱弄点干净的。”

    祁乡长说:“哪有干净的?小姐都这么脏的。”

    司机眨了眨眼就笑了,说:“你就不能弄两个良家妇女,这些太职业化了。要最地道的,现在讲究原生态。”

    这回轮到祁乡长的嘴巴大张了。我的个天,不见不知道,这世界变化真是快啊。但车在半坡不得不上,俗话说,硬叫挣死牛,也千万不能让退了坡。

    他让司机先进去,他个人再想想办法,一面又打电话给文乡长。一会儿,文乡长来了,一听祁乡长的话就火冒三丈,当即就骂开了声。祁乡长劝他住了声,要他以大局为重。文乡长说:“你要管你管,这些伤天害理的事我不做。”

    祁乡长说:“我这不也是没办法吗?你快想想办法。”

    文乡长想了想,就说:“咱乡上开食堂的黑牡丹不错,人也大方,撑这种门面应该没问题的。”

    “还差一个哩。”祁乡长急得团团转,又把手机拿出来凑在昏暗的灯下乱翻着名单看能不能找到一个合适的。

    文乡长说:“就是黑牡丹,也得你乡长去请哩,你看看现在都几点了?”

    祁乡长想了想,也是这么个理,就忙坐车又返回到林平乡来。

    黑牡丹开的九里香食堂正要打烊,这时祁乡长喊叫着进来了。

    黑牡丹说:“祁乡长,你叫我呀,叫的咋哩?”

    祁乡长说:“叫你看哩呗。”

    黑牡丹就调侃着说:“要不要脱了看?”

    祁乡长说:“你说对了,正是要脱了看,却不是要我看,却是别人要看哩。”于是就简要地把事说了,并说,黑牡丹你可要救急的,有了钱,才能还你这儿欠的账哩。

    这黑牡丹先前只当是开玩笑,一听祁乡长说话当真了,也吃了一惊,但她毕竟是见过大世面的,也就急人所急,对祁乡长说:“咱可说好了,我是卖艺不卖身的。”

    祁乡长这阵病急乱投医,就说:“不怕哩,有我哩。”又说,“得从哪儿再弄一个,人家是两个人。”

    黑牡丹眼珠一转说:“我看一个人保准行。”

    “谁?”

    “你小姨子。”

    祁乡长说:“快不敢说了,他男人知道了还不把我吃了?”祁乡长的小姨子叫珍珍,在乡上幼儿园教学,一副好身材,又有一副好嗓子,在县里参加过几次唱歌比赛。

    黑牡丹说:“人常说小姨子有姐夫一腿哩,今个就到考验她的时候了,你不把小姨子弄来,你就是纯粹准备把我往火坑里推哩,那我也不去了。”

    这时马经理的司机小杜又打来了电话,督促着要人。祁乡长快速应承着说:“来了,已找到一个小姐了。”

    边上的黑牡丹听了,说:“老娘才不是小姐哩。”

    祁乡长这时急得转圈,没办法,只得打电话给自己的小姨子,哄她说自己临时有事,老婆一个人不敢在家里待,要小姨子来做个伴。那小姨子和女婿这阵已睡觉了,小姨子听得这话,就慌慌忙忙过来了。

    祁乡长把小姨子挡到乡政府门口,拉到暗处,一面心中打着鼓,一边就对她说了。小姨子一听,也没说行,也没说不行,只问了一句:“那你咋不把我姐往上推哩吗?”

    祁乡长说:“你姐那身材,五大三粗的,和水桶似的,人家哪里稀罕。”

    黑牡丹在一旁说:“你这水蛇腰,你姐夫早就瞅着稀罕哩。”

    小姨子白了她一眼,过了半天才对祁乡长说:“姐夫,你看你弄的这事,你说这咋办哩?要是叫佳良知道了,还不打死我。”

    祁乡长当时听得小姨子可可怜怜,脑中就犹豫了一下,考虑个人做的这事都叫啥事,这不纯粹是拉皮条哩吗,又见小姨子话中的犹豫,情知是她答应了。就忙说:“好我的妹子哩,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哪里他就能知道吗?”一面悄悄地去捏小姨子的手,小姨子本能地想缩回手,但缩到半处就不缩了,而是放心大胆地将自己的手放到了姐夫手中。小姨子的手冰凉冰凉的,祁乡长觉得一根指头在自己的手心里像火炭似的跳动着。

    祁乡长就这样把自己的小姨子和黑牡丹黑咕隆咚地拉到了熙岗乡,带着一种悲壮的心情把她俩推进了歌舞厅。包间的灯光此刻有些暗,黑牡丹和珍珍本来年龄有些大了,但她们的形体都好,曲线毕露,再兼里边的人都喝了酒,朦胧的灯光下,那两人也看不清她们的面孔,只觉得一个个纯朴动人,自是欣喜万分。

    原来的两个小姐见来了新人,情知是对她们不满意,就没趣地出来了,追着向祁乡长要钱,祁乡长就对她们说:“事都没办,给什么钱?”

    一个小姐说:“那是你们不办,又不是我不办。”

    另一个小姐说:“是你们不行,又不是我们不行。”

    祁乡长逗她俩:“那现在要办,给办不?”

    那两个小姐其中一个说:“其他人的面子可以不给,你祁乡长的面子能不给?”祁乡长听见她俩叫自己的官名,也不知道她们究竟掌握了自己多少底细,一时间底气就不足了,开始和她们讨价还价,最后一共给了一百六十块钱,将两人打发走了。

    一面再说那包间,司机和马经理两人喝多了酒,在灯下眼睛蒙眬地看不出两个女人的年龄,只看清身材姣好,并且有一种农村媳妇的娇羞与纯朴,自是高兴得了不得。

    两个男人常经这种场合,两个美人又都曲意逢迎,双方你来我往,歌来杯去,一会儿氛围就有了。先是唱,再是跳,再后边就没了声息。

    祁乡长悄悄地站在外边,听着里边声音渐渐小了,这时他的心中就有了一些不祥的征兆,心想:俗话说的,偷鸡不成蚀把米,想要点钱,还不知能要来不,结果再搭上了两个人可怎么办?这可真成了周瑜妙计去要钱,赔了小姨子又损钱了。黑牡丹不是好惹的,今天她有个闪失,将来再拿这事要挟自己,那这个乡长还怎么当?再说小姨子那边更是千万不能让别人把便宜占了,这亲戚可是重头哩,牵扯着丈人丈母佳良等一大摊人哩。越想这个念头就越占上风,在这深更半夜,在这寒冷的夜里,他身上的汗就出来了。

    一个人在野外徘徊来去,想来想去,渐渐地,这个想法占了上风,后来,他想,去他妈的,钱要不要都是淡屄事,大不了这个乡长不当了。如果赔上小姨子可就他妈的不得了了。可怎么才能有个办法将这二人从火炕里救出来呢?当下正想着,忽然瞅见文乡长和一个熟人过来了,却是林平乡供电所的,此人因生得高大黑壮,所以外号叫铁塔。他的婆姨在这儿工作,所以下了班他就回到镇上。文乡长在铁塔家喝酒去了,等到现在不见消息,他就和铁塔一块来了。

    见了他俩,祁乡长顿生一计,就对铁塔如此这般地安顿了。

    文乡长听了祁乡长的话,怀疑地说:“这能成?”

    “能成。”祁乡长说。

    铁塔听了乡长的建议一怔,心中先自有几分胆怯,说:“能成?”祁乡长就推着他往歌舞厅门里走,说:“进进进,没人能认得你的。”他将铁塔推进门,自己就和文乡长站在了暗处。

    铁塔进得歌舞厅门,按祁乡长教的,只记得一句话,大声问老板娘:“我老婆呢?我找我老婆。”说着就挨个推门瞅。

    那老板娘眼见得一铁塔进了门,拦也拦不住,只恨恨地说道:“老婆,老婆,里边都是些小姐,哪有你老婆哩?”

    铁塔站住了,大声说:“我老婆叫黑牡丹,人瞅见她刚才进来了。”于是就大声地喊叫着:“黑牡丹。”“黑牡丹。”

    里边的人刚入巷,黑牡丹和珍珍这阵正苦不堪言,正愁着从房里脱不开身哩,听见外边忽然喊黑牡丹的声音,那黑牡丹心里自就明白了几分,忙对俩人说:“我得走哩,要不,我那男人厉害得很哩,恐怕来了吃不消。”

    “就是就是,那一年他男人拉麦子,马惊了,他男人就一只手扯着个马尾巴一只手扯个架子车跑了好几里呢。”珍珍帮腔说。

    这话更听得人胆战心惊。

    马经理与司机俩人听得这话,自是没了兴趣。俩人黑虎着脸,手也规矩多了。

    黑牡丹忙收拾东西,慌慌张张地把珍珍拉了一把,从房里出来了。

    电管员铁塔看到黑牡丹和珍珍出来了,就一把拉住了黑牡丹,大声喝道:“走,我让你一天往舞厅里钻,看我不打死你。”就把她连推带搡地拉出来了。珍珍跟在后边,只是跟着,悄声不吭。

    祁乡长和文乡长在暗处听到铁塔的声音传出来了,接着瞅见门口灯光一闪,几个人影长长的一晃,便知是他们出来了,连忙做手势,让他们到暗处来。

    祁乡长问:“失身了没?”

    黑牡丹说:“奶子都快叫搋烂了。”

    珍珍一句话不吭,直喘粗气。

    祁乡长说:“你那奶子松皮赖害的,都让男人搋过多次了,还怕什么。”

    黑牡丹一听这话,就生了气,大着嗓门说:“那还要看老娘愿意不,老娘愿意的,十个都不嫌,不愿意的,一个都嫌。”

    文乡长嫌她嗓门大,忙拉了她一下。

    祁乡长觉得这时说这话不合适,就住了声。就在这时舞厅的门开了,却是马经理与司机这一对难兄难弟,两人大概腹部憋得十分难受,出得门来就在电线杆下洒了一泡尿。两人嘟囔着说了几句什么话,那司机就翻开手机来打电话。

    祁乡长躲到一边接了电话。他让这两个女人先等自己一阵,就又返身进了舞厅。

    马经理和司机黑虎着脸不吭声。

    祁乡长装作什么也不知道,问了几句,这时舞厅老板娘出来了,讲了刚才的事。

    祁乡长就说:“这男人本不在家的,怎么就能撵到这里来了,不知道是谁走漏了风声?得好好查一下。”

    舞厅老板问再要小姐不要,马经理和司机两人经得这一惊,自是没了兴趣,就摆了摆手。

    祁乡长忙说:“这样吧,咱们歌是唱完了,老板给咱开一间房,麻将桌摆上,今晚我给咱上场,陪两位玩玩。”

    老板就去应酬去了,祁乡长就又打电话给文乡长,要他再找个人来玩麻将。不一会儿,文乡长就来了,悄悄地说:“人是能找下,只是没有钱。”

    祁乡长就从身上掏出一叠钱来,塞给文乡长,说:“这是两千块钱,输也罢,赢也罢,坚持到天明就行了。”

    文乡长应承了一声。

    安排好这一组打麻将的,祁乡长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就赶到暗处找寻黑牡丹和珍珍。两人在墙角蹲了这一阵,浑身冻得直打哆嗦,坐到车上,不吭声,只打着战。

    祁乡长开着车将俩人送回家去。

    车在高低不平中颠簸着。灯光在空中扫来扫去。

    祁乡长说:“这两个老流氓。”

    俩人不吭声。

    黑牡丹的家先到,但她执意要乡长先送珍珍,车又往前行。祁乡长就对珍珍说:“你回去就对佳良说:我半夜又回来了,就把你送回来了。”珍珍一句不吭,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祁乡长也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送了珍珍,返回来又送黑牡丹,黑牡丹却从后座挪到了前座,对祁乡长说:“那司机要动我的奶子我就用手挡着,他就只在外边摸了两下,只是那手不规矩,在我大腿上来回摸哩,摸到大腿根了。你小姨子的奶子可让那经理搋了个够。”

    祁乡长脑子里一直想着珍珍的表情,揣摩不透珍珍的意思,这阵早就不想这茬了,听见黑牡丹说这话,就说:“你给咱立了大功了,到将来我一定谢你。”

    黑牡丹说:“那你咋谢哩?”

    祁乡长说不出话来。

    到了黑牡丹的九里香门口,祁乡长停了车,熄了火。黑牡丹却没有下车的意思,只是说:“人人说老娘风流,风流,也要老娘能看下的,像你祁乡长这样的,老娘倒贴我都愿意。一表人才,看起来就舒服。”黑牡丹这话说到了明处,祁乡长就不知该说些什么,蠕动着嘴什么也说不出。

    车内一片黑暗。

    黑牡丹将手伸了过来,小心翼翼地摸索了半天,摸到了祁乡长的手,祁乡长条件反射似的躲开了。隔了半天,黑牡丹忧伤地说了一句:“空有一副好皮囊。”然后就下车了。

    祁乡长一个人待在车里,他瞅着黑牡丹开了门,走了进去,拉着了灯,瞬间从房间里透出了一方光亮。

    这一刻,祁乡长觉得被黑牡丹碰过的手有几分灼热,望着黑牡丹屋里透出的那一方光亮,他觉得那简直就是一个巨大的燃炉,在那里,火焰正在熊熊燃烧着,发出砰砰的响声,这种燃烧的激情感染着他,他听到有一个声音在急切地呼唤着他:跳进去,跳进去。

    如果她再一次叫他,他也许就会翻身跳进这个火海的。他想。

    但是,屋子的灯很快就黑了,一切归于寂然。

    这一夜,祁乡长在黑牡丹门口停了好长时间。

    三

    第二天却是个难得的好天,祁乡长和文乡长见了面,情知他圆满完成了任务,又回忆起昨晚的经历,双方笑了好半天。

    到中午时分,马经理却和司机来了,马经理说单位有事得赶紧回去,前来告个别。祁乡长瞅着马经理打扮得神采奕奕,着实有几分气宇轩昂的样子,就十分惊奇,心想这人上了年纪,可精神咋能这么好哩吗,愣是想不明白是什么支撑着他能有这么个精神气头。

    祁乡长打发小张把一些家乡的特产苹果、桃核、花椒塞满了车的后备厢。马经理就一再叮咛说,让祁乡长尽快通过文物部门打报告,一级一级打,打上二十万。

    祁乡长不知道这二十万该怎么个打法。

    那司机十分不耐烦地说:“不会把修通往文物点的路也给打上吗?要不,这几天汶川地震了,干脆就打上受地震文物损坏十分严重需要修复什么的。”

    马经理就说:“这些事你们看着弄去。要越快越好,到时到省城来的话,拿着报告寻我就行了。”

    说着双方依依不舍地告了别。

    看着车走了,祁乡长就和小张一块赶到县里找文化局找文物所,商量怎样打报告的事。

    几个忙了一下午,报告弄好了,第二天就由文物所的李馆长和小张一起拿到市里换文头、往省上报去了,祁乡长这才回到了乡上。这时县里却来了一伙检查的,是检查护林防火的。祁乡长陪他们吃了饭,又送走了。到下午时分,乡上的土地管理员郝老五回来了,并且拿回来了韩胖子所有申请及土地证的复印件。纸上赫然写着韩胖子的地基只有三分九,是1992年办的土地证。

    祁乡长一看就明白了,果真如翠花说的,韩胖子多占了明娃子的底子。他心里有了底,当即给自己的同学——县土地局的局长打电话,请求支援人力,又组织开乡上干部会,说县上要进行宅基地清查,并安排文乡长带队,配合县上的工作小组抽调了几名乡上人员组成宅基地清查组,先从街道上一户一户丈量起,谁如果多占了就按规定处罚。

    事情到了第三天就有了眉目,街道上的其他人家地基稍有出入,但并不大,只是韩胖子一人多占了一分二的地基。祁乡长就让土地管理员查了文件,看该罚多少,又给土地局汇报了,并和自己的同学商量以县局名义下发了罚款通知书。

    韩胖子情知是因什么事,但是没办法,多占地基和土地证上不相符是明摆着的事,这阵没招了,只能去找他外甥。外甥县长以为是土地局的问题,但他不主管这一块,他就给袁局长打招呼。袁局长是个老实人,但认死理,到了这时候,一方面就给说主要是乡上的意思,乡上现在拆迁,这是全县的大事,全县一盘棋,他作为部局单位,也应该全力支持县上的事。再说韩胖子多占的事是明摆着的,既然丈量了,通知书下发了,就得罚,要不,众人都盯着呢。

    一面再说祁乡长,占了这个上风,得理不让人,当即他领了几个副职,并从派出所抽调了两名干警,调来推土机,做出一副要强拆韩胖子院子的意思。并放风说多占就是非法,非法就得强拆,强拆了乡上不给予补贴,并且该罚的还要罚。

    韩胖子的外甥县长没有给祁乡长说,以为梁县长包的林平乡,梁县长和祁乡长的关系特别好。他怕这事传到正县长那里,对自己有影响,就不再说。没了县长这个靠山,韩胖子就软了,托人来给祁乡长说情,最后双方达成协议,由韩胖子自己在两天内动手拆房,罚款暂先不出,并由乡上按目前韩胖子所占面积计算在市场里划建房面积。

    于是这事就这样圆满解决了,韩胖子一动手,街上一家一家就都有了动静。

    为了拔这个钉子户,祁乡长得罪了金副县长,金副县长心想打狗还得看主人哩,这祁乡长敢这样整韩胖子,敢不顾及他的脸面,其实就是仰仗着他是梁县长身边的红人。这金副县长心中就憋足了气,就暗想着如果他祁乡长有什么事敢犯到他手里,那可要好好整整他。这是后话。

    就在这个节骨眼上,也是合该祁乡长倒霉,那个铁塔电工终究管不住自己的嘴,喝了一场酒,把祁乡长和黑牡丹那一夜在一块的事就传了出来,这话再经众人一传二传,传得全变了样,成了祁乡长那一晚上将车停到黑牡丹门口,两人在车上瞎搞了半天,黑牡丹才进的屋。还有的说,那一夜祁乡长根本就没回去,他进了黑牡丹的门。这些风言风语又传到了翠花的耳朵里。她是个心里憋不住事的人,一听就气急了,第二天就去问黑牡丹,没想到这黑牡丹也是心高气傲的主,只是简单地说:“你问问你老公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一时不屑承认,也没作否认。

    翠花一看这情况就情知两人肯定有了见不得人的事,当下着了急,双方在街上结结实实吵了一顿架,双方你来我往,唾沫星子乱飞,眼看就要干上仗了。这时身旁围的看热闹的那些人才拉开了她们。

    第二天、第三天两天无事,到了第四天,祁乡长就被电话叫到了城里,县纪检部门找他谈话,说有人写材料反映他作风有问题,和个寡妇鬼混在一起,深更半夜不回家,并进舞厅,和小姐厮混,还和自己的小姨子有一腿什么的。听着这些话,祁乡长心情沮丧,他估摸着是拆迁得罪了人,先是想到韩胖子,继而又想到何副书记的丈人也在拆迁之列的,会不会是他写的材料,但又没证据,只得跟纪检委灰溜溜地说了那晚的事情。

    最后纪检部门记了一大本子,说要祁乡长等着,等请示领导后再做定论。祁乡长情绪低落,想:处理处理,能处理个什么样,大不了把官给免了,谁爱当这官谁当去,老子才不稀罕呢。

    在城里忐忑不安地又待了两三天,县纪检部门却没了任何动静,而乡上却在一遍遍地打电话,到年终了,今个这事,明个那事的,真是多。没办法,祁乡长就又回到了乡上,谁知一回乡上就碰到了一件事。

    祁乡长开车从烟站门前路过,却看见烟农跟烟站收烟人员吵成了一堆。

    原来,今个是林平乡黄羊村交烟的日子,验级员叫胡春华。临到验一个农民朱宝平的烟了,他打开几把烟,搭眼一看,便说:“一律中三过磅。”这朱宝平一听懵了,说:“你看清楚了,我这烟吗,是中三?”验级员说:“我是干啥的,连这么个都看不清。”朱宝平说:“你也别太坑人了,给个上三我就卖。”验级员说:“上三?你想得美,你这烟打个中三就不错了,少部分的可以给个中二。”朱宝平说:“你简直把人往死里坑哩嘛!”验级员说:“中三你卖不卖?不卖站一边去。让后边的人上,我没时间和你磨牙。”后边的人一看朱宝平这么好的烟才验了个中三,那他们的烟恐怕连个中四也验不上,故都连连往后退,一时,谁也不上前。

    验级员就喊:“后边的谁上?快一点。”人们还是不上前,嘀嘀咕咕的就是没人交烟。

    这时也合该有事,有一个姓常的人大大咧咧地前来交烟了。这个人大家都认识,叫常五娃,平时爱吃喝、赌博,在乡上是出了大名的。

    他把自己的烟一弄上来,黄羊坡的人就退到一边去了。验级员开始验烟,他打开一捆验一捆,也不喊叫是几级烟。

    这旁边站的朱宝平就感到纳闷,问:“他这是几级烟?”

    验级员说:“你管它是几级,和你有什么相干?”

    朱宝平就多了个心眼,往前瞅过磅的人,只见他的本本上记着中一中二上二上三,顿时,朱宝平一股无名火直冒,他实在憋不住,就骂出了声:“羞先人哩,这是验烟哩。”验级员胡春华听了这话就生了气,说:“是你验还是我验哩?”

    朱宝平指着常五娃那些烟说:“这些烟都中一中二哩,我的烟才给个中三,你这么坑人,也不怕天打雷劈!”胡春华说:“你要交就交,不交滚一边去。”偏这朱宝平也是个老二杆子,听得这话,火冒三丈,说:“你骂我滚,老子砸了你的摊子。”说着他一把扯掉了过磅的人手中的纸张,推倒了过磅的磅秤。

    胡春华大叫着:“反了,把你这老怂给我抓起来。”胡春华一把抓住老朱的领口,将他拖进办公室,从里边关住了门。

    烟站院子顿时大乱,黄羊坡的人都担心朱宝平挨打,大家都拥了前来,站在房子门口、窗前,乱踢烟站的门,乱喊叫,乱骂着。

    屋内,胡春华将朱宝平扯回办公室,扔在木椅上,说:“老怂你今天给我老实点,不然我剥了你的皮。”朱宝平看着胡春华五大三粗,自己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一时害怕吃眼前亏,就不吭声。

    一面再看那窗外,嘘声一片,呐喊声一片。

    这胡春华也怕事情弄大了,就打开了门。

    他一打开门,门外就没有声音了,他扭头对朱宝平说:“你的烟就中三,卖了卖,不卖拉回去。”

    朱宝平说:“你让我拉回去叫我到哪里去卖哩?乡上规定不准到外乡去卖的。”

    胡春华说:“那我管不着。”

    朱宝平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就嘟囔着说:“这天底下还有个讲理的地方吗?”

    “在交烟这地方,我就是理,我说了算。”胡春华说。

    朱宝平一时气得咬牙切齿,站起身来说:“你等着,我给乡长告你去。”

    胡春华说:“乡长算个,乡长他大来也是中三。”

    朱宝平听得这话,一边从门口往出走,一边说:“日他个妈,中三,中三,我就是放火烧了也不卖给你。”

    胡春华说:“要烧你拉到河滩烧去。”

    朱宝平听得这话,越发气得不能,拔腿就跑到了门外。

    过了片刻,朱宝平却气冲冲地来了,他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壶汽油,拧开盖就往他的烟上泼,旁边其他人看见了,一些人着急地把自己的烟往一旁拉,一些人喊着“老朱,你疯了”,一边直拉他。那朱宝平也是个倔人,一时咽不下这口气,不顾众人拉扯,把汽油浇完了,把汽油壶往上一扔,掏出打火机,啪地打着火,往泼了汽油的烟叶上一扔,顿时烟叶轰的一下起了火,火焰足有一丈高。众人见得这阵势,都躲到一边去了。胡春华一看这情景,也自吃了一惊,过来就打了朱宝平两拳。这时,烟站其他的人也都忙乱了起来,一个个急急忙忙找水救火。

    看着火焰燃起,听着发出的噼啪响声,朱宝平一头跪倒在地上,大哭起来,老泪纵横,他一边哭一边喊:“老天爷呀,你睁眼看一看呀,这世道咋这么不公道哇,这还叫人怎么活呀?老天爷呀,我的烟哪,这是我的命啊。”

    祁乡长这时正好经过这里,看见烟站起火了,情知事大,马上停了车,一边又让司机喊乡上干部来救火。交烟的群众见祁乡长来了,一个个就将他围了起来,纷纷状告烟站的人压级坑人,欺负老百姓,告胡春华高价收贩的烟,告胡春华打朱宝平。祁乡长一听肺都要气炸了。这时火在众人的扑救下,也熄灭了,一机子烟仅剩了三分之一,黑乎乎地卷在机子上,周围烟灰乱飞,凌乱不堪。祁乡长让人先把朱宝平拉到乡政府去,然后就扑到胡春华跟前大骂道:“胡春华,你简直是胡来,你今天给我说清楚这究竟是咋回事。”胡春华脖子一梗说:“他要烧烟哩嘛,关我事。”祁乡长说:“与你不相干,不相干老朱就烧烟了?那是钱那是柴草?”胡春华依旧摇着头晃着脑:“他愿烧不烧哩,我管他哩。”祁乡长看到他这态度,火直往上冒,一把扯住他的领口说:“你今天不给老子说清楚,老子要了你的命。”那胡春华是个二杆子,一看乡长要动手了,顺手抄起磅秤上的铁秤砣,扬手就砸在祁乡长的脑袋上。只一下,祁乡长顿时就倒在了地上,额头上血流如注。

    这时在场的人都急了,小张、周同还有乡上一帮干部一伙噼里啪啦围着将胡春华拳打脚踢了一顿,一伙就将祁乡长抬到了乡卫生院。在卫生院简单包扎了一下,接着祁乡长被送到了县医院抢救。

    乡派出所的人这时也知道了这事,所长郑平安就将胡春华铐了起来,连忙审问填案卷,连夜将他押送到了县公安局拘留所。

    祁乡长住到了县医院,当天最先到来的是烟草公司的王经理及林平乡烟站站长一行人。他们带了慰问品,来到祁乡长的病房,这时祁乡长已经包扎结束,头上缝了十来针,正在吊液体,见王经理他们进来,他把头扭到一边去,闭着眼面对着墙,不吭声。王经理走到病床前,坐在床头说:“祁乡长,让你吃苦头了。”祁乡长仍不吭声,王经理说:“祁乡长,都怪我们平时管教不严,这是我的责任,我现在来给你赔情道歉来了。”祁乡长睁开眼睛说:“我吃点苦头不要紧,关键是伤了群众的心哪。当初落实烤烟面积,我是拍着胸脯表了态的,说保证让群众卖个公平合理的价钱。可如今呢?你看看……”说着语气就有些哽咽,说不下去了。

    王经理拍着祁乡长的肩膀说:“事情我们都知道了,你好好养伤,我们会解决的,一定会使你满意的。”

    正说着,梁县长带着一干人来了,祁乡长听说县长来了,一把拔下针头,跳下床就要出去迎接。这时县长已进来了,一见此情此景,连忙喊护士给他重新把针扎上。

    梁县长说:“祁乡长,我代表县委、县政府来看望你来了,希望你能想开点,干工作嘛,总会遇到一些挫折,这是正常的,不要灰心丧气,要振作起来,以后的路还长着哩,还有很多工作需要我们来干哪。”

    祁乡长说:“没事,就擦破点皮,不要紧的,过两天就可以上班了。”

    梁县长说:“那倒不急,等彻底好了再说。你的工作县委政府心里最清楚,我梁某人心里也清楚,你是咱们乡镇领导里边最出色的干部之一,这一点是大家公认的,经了这桩事,思想上不要有什么包袱,有什么压力。”

    祁乡长听了梁县长这些话,又联想到前几天纪委的调查,就觉得心头特别委屈,忍不住就想掉眼泪,嘴上只是说:“我倒没什么,多少年干工作,这一点解下哩,只是现在最关键的是老百姓,特别是黄羊坡的群众,要是有人不服这事,再闹到市上去,到处乱上访,那特殊问题就成了普遍问题了。”这话分明是说给烟草公司经理听的。

    果真,梁县长开始说烟草公司经理了,说:“是啊,现在的问题是赶紧稳定群众的情绪,事态不要再扩大了。王经理,一是对胡春华要严肃处理,不但要处理打人事件,而且还要调查收人情烟和倒贩烟叶的事,你们要借这次事件,好好整顿收烟中的不正之风。二是林平乡烟站原有的人一个不留,全部调换,调一个公平正直的人到林平乡烟站来当站长。第三,要尽快去慰问黄羊坡的群众,特别是朱宝平,朱宝平损失的烟叶钱由你公司负责赔偿,不能让群众损失一分钱。另外,小刘,你通知县委宣传部,要严格控制一切新闻媒体,这事不得再扩大影响。”

    王经理说:“行,行,好好。”

    几个人又说了几句客套话,一行人就鱼贯而出。

    住了三天院,祁乡长就住不安稳了,他要医生开了些针,拿上就回了家。

    回家的第二天,朱宝平与黄羊坡的支书却赶到城里来了,他们提了一大包东西来看他。祁乡长吊着针,将大家让到了房子里,让翠花又是倒茶,又是递烟。给大家说:“大家心意我领了,但这东西我无论如何都不能要的,其实工作做好了,领导和群众满意就行了。”

    支书说:“这是我们村众人和朱宝平的心意,你一定要收下。”

    翠花恰好今天上午给娘家送韭菜去了,这阵听见说“心意”这回事,忍不住插嘴道:“要说这心意啊,大家就不用送东西了。大家如果有心意,倒不如每人买上一捆韭菜哩。我家的韭菜多得太哩。”

    祁乡长听得她这么说,立时喝道:“滚得远远的。”

    翠花伸了一下舌头不吭声了。

    大家就都笑了起来。

    四

    一切事都是这样,发生着,解决着,天天难过,天天都在过。

    又在家吊得几天针,祁乡长头上的伤就好得差不多了,到了七天头上,他就又返到县医院里拆了线。

    线是拆了,可祁乡长的头上却和蚯蚓爬过似的留下了印痕。老婆瞅着,噘着嘴说:“这下得留一辈子了。”

    祁乡长说:“难道就长到头上了?”

    老婆心疼地说:“可不,人一上了年纪,这疤痕就好不了了。”

    两人正说着,乡上的文书小张却打来了电话。

    小张说:“祁乡长不好了,这回可把大娄子捅下了。”

    祁乡长一听这话,忙问是怎么回事。

    电话中,小张就讲了事情的原委。原来是乡上来了两个女记者,她们一来就威风十足地要找乡上的正职,书记学习不在,祁乡长在县里的家里没回来。小张就接待了她俩,对她俩说有什么事就对自己说。那两个不说则已,一说就说出一桩事来。

    她俩从包中拿出一张照片来,说刚才在林平乡上发现了一个沟里有一圈羊,说现在正是封山禁牧的时候,她们来核实一下,然后要写成消息上报的。小张接过照片,看了看,发现照片上是一处山沟里的山坡上,一群羊正在吃草,但背景上除一大堆青草外,赫然有一棵树却是白皮松。小张是从林校毕业的,知道林平乡根本没有白皮松这个树种。再看两人的装束,和地道的农民没什么两样,谈吐也不像是知识分子,由此他就怀疑这两记者是假的,是想借这张照片来诈钱的,就要她们拿出证件来,但这两个记者却无论如何都不愿意拿出来。她们越不拿证件,小张就越发相信俩人就是假记者。

    这时刚好派出所郑平安所长到乡上来了,小张就悄悄地告诉了他这件事,并告诉了自己的想法。郑平安一听,觉得这是个立功的机会,就进了办公室,问俩人是哪的,要她们拿出记者证来。俩人说等见了乡长或者书记再拿。郑所长见她们不拿出记者证,估摸着是冒充的,也是一时欠考虑,当即就掏出铐子要铐两人。

    见明晃晃的铐子掏了出来,这两个女的就害怕了,她们从身上掏呀掏,终于掏出了两张记者证来,却是本省某某报农村版的记者,记者证上倒是有公章和钢印的,非常清晰。小张和郑平安俩人瞅了半天记者证,对于真与假怎么也分不出个端倪来。

    小张就说:“你这张照片是假的,这不是我们这儿的山,树也不是我们这儿的树,羊也不是我们这里的品种。你们是来诈钱的。”

    这句话一说,两女的自知理亏,就不吭声了。派出所所长就吓唬着要逮捕两人,小张觉得事情有些蹊跷,见书记乡长都不在,怕又闯下乱子了,就想放她们走,于是两人一个唱红脸,一个唱黑脸,将这俩记者打发走了。

    谁知走是走了,走了没多久,这两个女的却又返回来了。

    原来是这两人“偷鸡不成差点蚀把米”,憋了一肚子的怨气,出了门她们根本就没走,而是到处找人打听养羊的事。终于打问着了林平乡的早然村还有一个人有一圈羊根本没卖。既然没卖,就肯定要放,羊总不能成天圈在圈里吧?当下她俩憋足了劲,问了路,爬了一架山,翻了一架坡,终于来到了该村,也是合该有事,恰好就见一圈羊在山洼里正津津有味地吃草呢,俩人顿时欣喜若狂,拿起相机啪啪拍个不停,同时她们俩还装作游客,和放羊的大爷一块谈了话、录了音、照了相,照相时其中一个女的和那老头一起坐着,怀中还甜蜜地抱着一个小羊羔亲吻。

    有了这事,俩人的胆就壮了,重又杀了回来,非要见领导不可。

    这回倒把小张弄了个目瞪口呆,小张于是只得赶紧给祁乡长汇报。

    现在这阵正是封山禁牧的时候,到处禁声一片,林平乡依然有羊没卖,还在放着,这事要是在报纸上一捅,那可不是闹着玩的,他祁乡长这领导还当不当了?听得小张一说,祁乡长情知事情是大事,就赶忙往回赶,可一时液体又吊不完,就坐在车上,一只手扎着针头,一只手提着瓶子往乡政府赶。没想到,路上不平,一颠簸,祁乡长与司机两人又只顾着说话,那液体就漏了,祁乡长只觉得手腕上一阵儿疼,一看,手腕上已肿起了一个大疙瘩,情知漏针了,索性就一把拔掉了。

    司机问:“那这药水还要不?”

    祁乡长说:“不要了。”

    司机就从窗口“日”的一声扔到河里去了,瓶子砸在石头上,发出了砰的声音。祁乡长忽然想:扔了真可惜了,还不如给了老婆让装洋柿子酱哩。

    祁乡长匆忙回到办公室,就见两个记者鸡卧架似的并排坐在办公室的排椅上,一个挨着一个。祁乡长一见这两人身上有些土气,一副村民的扮装,情知她们不外乎诈几个钱而已,连忙寒暄了几句,一面又令小张准备饭菜。

    事情就是如此简单,这两个记者说发现了还有放羊的,只要乡政府盖个章子,证明这些资料是真实的就可以了。其实像记者下乡采访的一些事,根本不需要盖单位公章的,祁乡长知道这一点,她们这样找借口,不外乎就是想弄点钱而已。祁乡长就一面说公章让人拿到县城去了,一面装模作样地打电话让人往回捎,一边准备了饭,招待两人吃。

    两人扭扭捏捏上了饭桌,三两杯下肚,气氛就好多了。不想,俩女记者却又特能喝酒,打点子划拳都在行。祁乡长身上伤还没好利索,不能喝,就派了何副书记和她俩对着喝,酒过三巡,饭过五味,祁乡长就提出让她们别报道了,但两人一致口径说,这事她们拿不了主意,今个小张的态度是这样,她们已给领导打了招呼了,领导已知道了此事,事情要他们领导表态才算数的。祁乡长就拿了一个红包递给他们,说:“乡上事儿忙,和你们领导也说不上话,烦请你们说一下。”那俩人见了红包不知是多少钱,都沉默着,不愿表态。祁乡长就直接说:“这是三千块钱,别嫌少,小意思。”两人心里这才安定了,稍微推辞了一下,就不再说什么,将红包揣到了手提包里,一桌人又开始喝酒。

    酒席还在继续,问题解决了,气氛就变了,成了纯粹的朋友间的友情喝酒,双方你来我往,不亦乐乎。

    祁乡长见俩女的喝得有些大了,怕她们没见过世面,弄出丑态来,就说自己晚上还得吊针,得先离场,那两个记者这会儿都觉得祁乡长是个好人,提出非要给祁乡长写个报告文学不可,免费在他们报纸上登,不要一分钱。祁乡长也假意应承,一时宾主尽得其欢,各得其所。

    从酒场出来,送走了记者,祁乡长却碰上了韩胖子。这时的韩胖子满脸和气,给祁乡长递了一根烟,说他院子里还有两棵树,那是他爷手里栽的,看乡上能不能再补偿点钱。祁乡长从心底里十分讨厌他,心里就骂着:“再补你大个脑。”但这话又骂不出来,就打着哈哈说:“这事不归我管,你问一下文副乡长,如果在政策里边,我们肯定给办。”韩胖子见祁乡长打哈哈,就满脸堆笑,说:“是呀,乡长没办法,县长肯定有办法,县长没办法,估计市长肯定有办法。”祁乡长喝了一点酒,觉得他这话说得有些突兀,话里似乎有话,但也一时懒得问。就说自己还有事就要走。

    偏这韩胖子没眼色,看不出祁乡长的喜怒哀乐,非请祁乡长到食堂里去吃饭不可。祁乡长就说有事,韩胖子不识趣地问有什么事,祁乡长一时想不出什么事来,就说得到自己的小姨子珍珍家去一趟,丈母娘安顿了个事。

    告别韩胖子,担心自己的谎话有破绽,祁乡长就只能往前走,这样一直走到了珍珍的家里。

    珍珍一个人在家。祁乡长问了问,知道佳良到县城去了。由于那一晚上的事传到自己的老婆耳中去了,老婆和黑牡丹吵了一架,中间又牵扯到了珍珍。后来,祁乡长找了文乡长及铁塔几个作证,总算给老婆解释清了。这翠花也是个大脾气的人,人乐哈哈的,大理还是通得过的,情知祁乡长也是为了这官,所以过得几天她心里就没啥事了,照样乐哈哈的。祁乡长后来和佳良见过几次面,双方也打招呼说话,但双方似乎有默契似的谁也不再提那回事,但祁乡长从心底里还是觉得欠他两口子的。这阵来了,佳良刚好不在,独自面对小姨子珍珍,祁乡长不知该说些什么,但刚来又不好走,只能干坐着。

    珍珍这阵刚吃过饭,她心情平静地收拾了东西,祁乡长找点话说,但珍珍一句不吭。收拾完碗筷,珍珍就拿了小剪刀,坐在床头忙着剪纸——据说县里要组织民间艺术展览,她在乡里是个剪纸能手,这阵正忙着准备作品,准备参赛哩。祁乡长一个人说了一阵话,望着她平静的脸,不知她在想些什么,坐了一阵,觉得无趣,就想找个借口离开。

    就在他起身的工夫,珍珍忽然丢下手中的东西来到了他面前。

    祁乡长吃了一惊,不知道她要干什么。

    珍珍睁大眼睛仇恨地盯着他。

    “你——”祁乡长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珍珍盯着盯着,忽然伸出手来,一把抓住祁乡长的左手,咬到了自己的嘴里。

    珍珍鼓着劲,牙齿在不断用力,脸上带有几分狰狞。

    祁乡长吃了痛,又不敢喊叫,忙往回夺自己的手,经过半天挣扎才从她嘴里夺回来。再看那手,虎口那儿印了几粒小小的牙印,正在慢慢地渗着血。

    “滋滋”祁乡长倒吸着凉气,仿佛手烧着了似的,来回摆着。

    “砰”的一声,珍珍扭头跑到了里间,关住了门。

    祁乡长用另一只手小心地护着这只手,心头也涌起无限感慨,但却无从说起,就一步一回头地从屋里走了出来。

    他出屋时有些跛,一脚高一脚低,那情景倒仿佛脚受了伤似的。

    这一晚祁乡长睡不着,觉得自己不只手上疼,并且心里也在疼。

    第二天是十一月初一,翠花当教师,学校里补发了两千块钱,她是个心里藏不住事的人,就张罗着想买点什么。她和乡上几个留守的女人坐在院子里一块闲聊着要买个沙发,换个橱柜什么的。祁乡长心事重重地躺在床上,内心忐忑不安,老觉得缺什么,一个人待着,不由得就想到了珍珍,想到这个倔强而又有些自负的女孩。她虽然和翠花是一个家长大的,可是俩人从小的个性却不一样,两人都好强,但翠花是那种豁拉子人,心底里藏不住半点事儿。珍珍却不同,很少说话,性格高傲,脸上平常冷若冰霜,任何事都有自己的主见,都得按自己的性子来,在家里父母亲都让着她。祁乡长从来把她当成个妹妹,处处关照着她,然而在这样的女人心里,谁知竟也有着大爱或者大恨,而这份不知是爱还是恨的感情竟然是对他的,这让祁乡长始料不及。

    祁乡长一个人躺在床上想着,想着,却怎么也理不出个头绪来。

    就在这时,门砰的一声开了,一个老汉哭天喊地地从门外进来,一进来就给祁乡长跪倒在当脚地里。祁乡长一看是张坪村的破老汉,他歪着脖子跪倒在当地,张开口干喊出不了声。祁乡长忙要他起来说话。

    原来,那两个某某报农村版的记者当时酒场拿了三千块钱是十分满足的,但是待酒醒了以来,她俩就觉得特别窝囊,为了这点钱,差点让公安局逮了,这是她们在别的县没碰到的。在别的县即使拿着假照片也都能索要点钱,如今拍了个真的,俩人就琢磨着能不能再多弄点钱。第二天,两人又拿着照片到了县里禁牧办说是在县区内发现了一群羊,谁知道悲剧又重演了,这禁牧办主任是个二愣子,他根本不承认是自己县里发生的,反倒说两女记者诈钱,两人没办法,就直话直说,是在林平乡某某座山沟里发现的。主任让手下的人辨认,大家一看山势地貌是真的,这主任一时就气炸了,心想,当初检查时林平乡祁乡长一再保证早已没有羊了,如今怎么却出了此事。局长立即雷厉风行唤了禁牧办六七个小伙子二话不说,开车就往破老汉住的地方赶。

    车开到村里的小道上,一伙人停了车,进了沟,悄悄地往山坡上爬,这时果然看见了一群羊,于是一大堆人不管三七二十一,吆喝着将羊赶下了山。破老汉见一伙人吆自己的羊,于是就哭着喊着,要死要活地往山下滚。滚是滚了,但滚了一个小坡,也没栽成个啥样,只是脖子歪了。等他起来,一伙人和他的羊早不见了踪影。当天,禁牧办就做出了没收决定,当下将破老汉的羊卖给了一个外地人,共卖得一万元。

    一宗事情就这样简单地结束了。

    于是,一瞬间什么都没了的破老汉就哭天喊地来找祁乡长了。

    祁乡长在这事上却犯了难。原因是破老汉放羊的事在县里没人知道,在乡上却是个个都知道的。原来这破老汉原本是个光棍,到四十头上娶了个婆姨,生了个女子,那婆姨不久就病死了。这些年破老汉拉扯着女儿,相依为命。前年他又拾揽了一个神经有点不对劲的老婆,这老婆又给他生了个儿子,却是脑瘫,提起来一条,放下去一摊儿。没想到的是去年破老汉的女儿却意外地考上了大学,这本来是个好事,只是破老汉没钱供,苹果是没有的,地里又打不了多少粮食,于是就靠一圈羊凑凑合合着供个女大学生,养活个脑瘫儿子和神经病老婆。前年乡上在处理最后几家放羊人的时候,那些人就都不服气,祁乡长当时还是副乡长,他在会上就明着说:大家看好了,我和破老汉非亲非故,但共产党总得给人一条路让人活下去嘛,现在禁牧是党的政策,不是我和你们过不去。但咱乡上破老汉的情况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把他的羊提了,就等于把他的命要了,让他怎么活?所以,乡上封山禁牧处理羊这件事,你们谁都可以瞅,就是不能瞅破老汉,破老汉不放这羊就是咱们乡的负担。这一番话,说得大伙都哑口无言,就这样为破老汉保留了这批羊,可谁知现在倒弄出了这么个烂摊事。

    现在破老汉求上门来了,翠花当时也在,觉得这事祁乡长不能沾,就撺掇着他去找县禁牧办。但破老汉哪也不去,就认准个祁乡长。祁乡长知他可怜,就打电话给县禁牧办主任,让无论如何把钱给了破老汉,但禁牧办丝毫也不松口,主任说话很不客气,并说他祁乡长明里一套,暗里一套,拖了县上的后腿。如果这次记者曝光了,他要负全部责任。

    一旁眼巴巴地盼着祁乡长的破老汉听着这话也没了指望,就呐喊着不活了不活了,离开了乡政府。

    破老汉回到家里,歪着脖子,一手拉着神经病老婆,一边抱着病瘫的儿子,跪在政府门前找县长要他的羊。

    负责信访工作的副局长接待了破老汉,问了问情况,一面又给县长汇报了,县上就把祁乡长打电话叫来了,要他将人引回去处理。

    这可难坏了祁乡长,自己没办法处理,祁乡长就对常务副县长李文和说了禁牧办已将羊卖了,说他是好赖没办法。李文和县长就给禁牧办主任打电话,但一时却得知主任出门去了,电话根本打不通。

    从副县长房子里出来,破老汉哭哭啼啼地跟在祁乡长身后,等着看祁乡长怎么办。祁乡长就连夜再联系那主任,后来终于联系上了,祁乡长说退钱是县长的意思,让把钱尽快给退了,那主任就是不相信,祁乡长就让他给县长打电话,主任却偏不打,这样一直拖到第三天,那主任才说了只肯退六千块钱,其余钱算作罚款,打死也不退。说他们雇了车,人员有补助,花销也大,反正是六千,其余多一个子儿也不给。

    没办法,祁乡长就先让破老汉把这六千块钱领了,拿回去。

    本来领了钱签了字就行了,可谁知过了一天,破老汉脑子就转过来了,他觉得自己的一圈羊少说也值一万三四,现在才给六千块钱,一下子就把一半多没了,想着就睡不着觉,就又赶来找祁乡长,一句话,还是要钱。祁乡长让他找禁牧办主任去说,但是破老汉不,他说他觉得祁乡长是好人,就找祁乡长说,祁乡长如果不管,他就又准备拉上娃和婆姨上县衙去,或者上市上去,反正他这脸已经丢过了,再丢一回也无所谓。

    祁乡长心想他到市里去,市里就叫县上,到了县上,县上就会把自己叫去,翻来覆去都得个人想办法,再说破老汉损失了这么多也是事实,于是他就把会计叫来先让给破老汉支付上两千块钱,权当是民政补助。就这样,再一分钱都没了,你即使吊死在政府门口,我也没钱。会计过来了,说,账上早已没钱了。祁乡长没办法,瞅着翠花在身边,就让她拿自家的钱先垫给破老汉。那翠花见人多,一时不好说什么,把祁乡长瞅了几瞅,最后阴着个脸,把钱摔在了祁乡长面前。

    破老汉打了领条,按了指印,唠唠叨叨地拿着钱走了。翠花本来昨天还算计着马上过年了有一大堆用钱的地方哩,这下好,刚到手的两千块钱又没了,心里自是气得不行,等破老汉走了,就唠唠叨叨地诉说:“马上要过年了,要给娃娃买几件新衣服,要看两边老人和亲戚,咱家还打算添置一点家具,这下倒好,一下子弄成这样了,一分钱都没有了,拿你大的脑去过年呀。”

    她骂着骂着,却发现没有了丝毫动静,过去一看,只见祁乡长已趴在桌子上睡着了。翠花气不打一处来,真是恨不能揍他一顿。但看看祁乡长额头上的伤,虽然一天天好起来,只剩一些星星点点的红印了,这阵他斜躺着,疤痕在阳光的照射下,宛如开放的一朵朵碎花似的。她又听人说,人年龄大了,这个红印一辈子就去不了了,顿时觉得男人有几分可怜,就拿了一件衣服给祁乡长盖在了身子上。

    窗外,传来了一阵儿歌声:过年好/过年好/过年能穿花花袄。

    又是过年,要过年了,准备一点年钱,让这死老汉拿去了,翠花想,这过年钱从何处来啊?

    这时小张却从门外风风火火地进来了,要说什么,翠花示意了一下,嘘了一声,小张眼珠子转了转,悄声对翠花说:“嫂子,拆迁工程全部完了。”

    翠花指了指熟睡的祁乡长,说:“等一会儿你哥醒来了你对你哥说。”

    不想,这时祁乡长却醒来了,涎水流到桌子上一大摊,又沾了满脸,他随手在桌子上抹了一下。

    小张压抑不住兴奋地说:“乡长,从这一头到那一头,十一家按咱们的要求全部拆完了。”

    祁乡长说:“有没有上访的?”

    小张说:“没有。”又说,“乡长,这其实都是你想的办法好,将任务落到实处,采取承包制,谁还敢上访?这不是给亲戚难看吗?所以截至目前没一户上访的。”

    祁乡长说:“夜个我见梁县长,他还说起了,说是就咱们乡上的事多,连三赶四有上访的,还说再有上访的要撤了我的职哩。”

    小张说:“我给咱注意着,我有个同学在县信访局哩,一有苗头就给咱打招呼。再不敢叫县长叫咱们了。”

    祁乡长说:“就是,就是。你给咱留意着,万一有上访户及时打招呼。”小张应了一声走了,一会儿传来摩托突突响的声音。

    祁乡长呆呆地坐着。

    翠花说:“没钱了,拿什么过年哩?”

    祁乡长说:“你给咱借个嘛。”

    翠花说:“到哪借哩吗?”

    祁乡长想了半天说:“到她小姨家借些。”

    翠花说:“她家又不该(欠)咱家的。”

    祁乡长就随口说:“你只管借去,向珍珍借,就说我要哩,她保险给哩。”

    翠花斜了她一眼说:“你当你的脸是个猪脸,有脸盆大哩。人家欠你着哩?”

    祁乡长觉得自己一时说漏了嘴,连忙说:“那向谁借都行。”

    五

    街上尘土飞扬,拆迁工程眼看已到了尾声,祁乡长看在眼里,就有了一种成就感。而且这么多的人拆迁,竟然没有一个上访户。

    其他几个副职也都奇怪:“怎么就没有人上访呢?”

    祁乡长一时得意,就说:“知道不,这就是人格的魅力所在。”

    翠花听到这话了,说:“人格魅力见鬼去吧,我怎么就没发现?”

    文乡长听到这话了,就说:“祁乡长怎么能没魅力?他还常走桃花运哩。”

    这句话说得翠花就要变脸色,这时,还是小张识眼色,就说:“嫂子,哥的魅力你看不出来,那是你离得太近了,这叫身在其中,不识庐山真面目,我们几个还是看得比较清楚的。祁乡长关心呵护老百姓,所以老百姓都心疼祁乡长,都想让他安安稳稳地当两天官,知道不?”

    听到这话,翠花呵呵笑了,说:“屁话!我只知道,娃(动词,当拉扯讲)娃的时候,娃娃吵得整天不得安生,那是正常的,如果有一时半会安静了,那肯定是要出什么事了。”

    小张不明白这话,就问翠花:“嫂子这话是咋说哩?”

    祁乡长老婆说:“回去问你妈去。看娃(动词,当拉扯讲)你的时候是不是这样的。”

    小张就扭过头来问:“那照你说这拆迁还有事?”

    祁乡长老婆说:“保不准哩。”

    这话说得祁乡长心里又嗝嗝的(不踏实)。但不管祁乡长怎样提心吊胆,总算没有发生什么事情,就这样各家各户不论脸拉得多长都就拆完了。

    祁乡长马上让小张写了份材料给县上汇报了,县里又给市里领导汇报了,这条路是市长工程,市上领导一听非常高兴,决定就近几天不顾严寒,要检查一下工作,以督促整个拆迁。

    祁乡长又要走运了。

    又过得十天光景,市上领导就和市财政局长、交通局长、旅游局长一行人来检查,到县上这一块,又加了县上领导、交通局长、财政局长作陪,一时队伍浩浩荡荡地就来了。公路上,新车接连不断,有许多年轻人瞅着一辆一辆车,说是蓝鸟、奔驰、宝马……刚拆过的路虽然坎坷不平,尘土飞扬,但丝毫不掩这些名车的风采。

    中午时分,一行人就来到了林平乡,一摆溜车全靠边停到了街上,街面上以及方圆几里的百姓听说市长来了,都就赶了来,一个一个瞅稀罕。市长下得车,大家一看是个低个子,朴朴实实的,那情形倒有几分像老农民似的。他停住车,跟着的人就全都停住车,他下得车,跟着的人就都下得车。早已等待的祁乡长和文乡长、何副书记就围了过去,赶忙招呼市长到乡上去,市长并不应声,只是立在路旁,问这问那,问乡上的基本情况,问拆迁有什么困难没有,等等。祁乡长就说,有了市上的好领导,有了县上的支持,再大的困难我们都能克服。其余的干部这时都围了过来,市长就临时开了一个现场会,简单地说了几句,对县里的配合工作和林平乡在拆迁中的工作给予了肯定,并表扬了祁乡长。祁乡长本来想要大家到会议室去,或者再在乡上吃一顿饭,看能不能趁机多要点钱。但市长摆了摆手说,不给大家添麻烦了,并说随行的人还有许多没有到过壶口瀑布,都打算看一看,至于吃饭,随便在路上吃一点就行了,不给乡上添麻烦。

    接着,互相握手,市里和县里的领导就纷纷告辞,准备离开林平乡。就在这当儿,却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

    原来不知什么时候,车队面前出现了一些农民,大约有一二十个,他们全部挡在了市长的车前面。祁乡长一看,大吃一惊,这些人,竟然全是乡上十一个拆迁户的家人,带头的正是韩胖子。他们一个个土眉浑眼,围在市长的车前面,大声嚷嚷着,争先恐后地要求市长解决拆迁中的具体问题。

    梁县长这时还没有上车,一看到这情况,大躁,连忙赶前来,阴沉着脸,上前就叫祁乡长。祁乡长一看要出大乱子了,就挺身而出,挡住那些人说:“大家有什么事,随时和乡政府说,市上领导还有重要事,让领导先走。”

    几个乡上的副职看见这阵势,也都自觉地站在了那些人前头,想把他们推开。

    可那十一户人家在韩胖子的带头下没有人愿意挪动一步。

    市上领导毕竟是见过大世面的。他满含笑意地重新下车来,乐哈哈地说:“梁县长,没事,咱们今天来就是听取民意的,老百姓有什么意见,那说明咱们的工作还没有做到家,还需要继续努力,让他们说,小李你给咱一件一件记下来。我们能解决的,马上就解决。”

    随行的秘书应了一声。

    这几句话不论是官话也好,还是应景的话也好,当时一说,老百姓都对市长有了新的看法,纷纷称赞起了他,低声议论着:“你看人家,到底是当大官的,就是不一样,真是阎王好见,小鬼难缠。”

    祁乡长听得这话,有苦说不出,真恨不得照着每个人屁股后踢上两脚。

    梁县长也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头上直冒汗,但老百姓不管这些,个个见市长又下车了,就围在市长身边你七我八,说个不停,市长就说:“别急,慢慢说慢慢说。”

    市长让一个一个说,但是大家说了半天,其实就说了一个事情,嫌拆迁费给的低,没钱盖新房,就是这些。

    这个市长当初就是从基层一直做起来的官,处理这种关系,恰恰是如鱼得水,其实他一生最喜欢的就是在众多的场合给大家讲话,这也叫和群众打成一片,今天见了这件事,他焉肯放过这个机会。

    梁县长阴沉着脸,祁乡长此刻恨不能有个老鼠洞钻进去,看来自己肯定要挨大批评了,心里想着还真是老婆有远见,老婆说的话对,有时候安静的时候恰恰是酝酿大风暴的时候。

    乡上的副职原准备把那些人推开,但这时市长发了话,大家也就不好再说什么,只得无可奈何地等待着事情的发展,等着事情有个结果。恰好这时,有一辆客车堵到了后边,司机不知前边发生了什么事,一个劲使劲按喇叭,要求让路。祁乡长当时就发毛了,打发派出所的人过去:“不准按喇叭,要是再按就把人给我拘留了。”

    市长终于把大家的话听完了,他思量了一下,就大声说:“大家的意见我知道了,大家能给我这样反映,说明大家信任我,我很感谢大家。同时我从今天来这里的检查过程中,发现了咱们林平乡群众的风格高,大家是先拆了房,然后再反映情况,不像有些地方群众,说死说活打烂账,就是不拆,和政府淘神。这是我要表扬大家的。关于大家反映的问题,我知道你们拆迁户困难,拆旧建新本来是件好事,但是觉得补贴太低,不够新建房的款项。但拆迁费的问题国家有规定,市里也是上了常委会的,这不是我一个人能说了算的,情况反映给我,我们回去再研究一下,看能不能结合具体实际按政策再优惠一些。不过在这里,我再明确表态,没钱建新房的,可以从银行里贷一些,梁县长,你把这事随后落实一下,贷款数额适当放宽,贷款手续从简,群众也不容易,不要让他们为盖建新房子背上沉重的包袱。所有群众的贷款三年利息全部免掉,由市上补贴,这件事由我来协调。三年后大家再还款,如果到时间还不上,大家就先还息,十年内还完,大家看怎么样?”

    林平乡的群众哪里见过这阵势,一个个说要见市长,腿都打战,这一阵先见市长和和气气,又被市长戴了一阵高帽子,个个高兴得忘乎所以,心中的气早已消了一半。其实要说不满意,大家并不是对补贴多少不满意,而是对乡上这种高压政策觉得憋气,这阵听见市上又给贷款,三年里边又不要息,当时就高兴得差点拍起手来。

    韩胖子先前倒是憋足了劲的,只是他的嘴有点笨,这阵干着急不知该说什么。

    这时围在最前面的一位老大爷发话了,说:“这还差不多,要不,真能把人逼死,说实话,我们也知道共产党是为群众办好事哩,我们也举双手拥护哩。你们看,这拆了破房子盖起新楼房到底好嘛。今天也是没办法了,只好拦你市长大人的车,现在听你这么一说,拆了房给补贴,乡上还给农贸市场划了底子,现在又给一些贴息贷款,这我们就放心了,总算见到青天大老爷了。”

    市长握住他的手说:“什么青天不青天的,都是人民公仆。”

    另外一位老汉胡子长得老长,似乎有些文化,他握住市长的手说道:“市长大人,惊扰了,请原谅这些老百姓,草民无知,我们不懂得什么大道理,实在没办法了才这样。”

    市长说:“这也怪我工作没有做好。你们不要怪基层的同志,不要怪县长乡长,他们也是为大家办好事的。”

    祁乡长见事情解决了,就急着想让大家让开,赶着推众人。韩胖子本来打算大闹一场的,只是个人没经验,现在这群人又变得这样快,自是没了闹的气氛,想说什么,口又笨,只得牙齿恨恨地咬着,也退到了一边。

    一场轩然大波就这样平息了,于是在掌声中,大家让开路,市长双手合十和大家再见,重又上车,一行人向壶口瀑布奔去。

    一行人就往壶口走,祁乡长坐个车跟在最后边。

    党委办文书周同不识眼色,感慨地说:“人家到底是大领导,说话就是有水平。”

    祁乡长说:“屁,你知道个屁。”

    周同不服气地说:“人家市长脸色好着哩嘛,又没给谁难堪,人家还说欢迎老百姓提意见,是对他的信任嘛。”

    祁乡长:“你知道个。面子上的话谁不会说?重要的是人家肚子里想的是什么。你看看梁县长的脸色,你就知道了。”

    车内的一行人不再说话,桑塔纳灰土扬尘地跟在其他车后边向壶口奔去。

    不到一个时辰,就到了壶口,市长县长一行人都相约着下到河滩去照相了。这个地方祁乡长回家常路过,加之这阵心情也阴郁,他就没下去,而是将车停在了公路边上,下了车立在公路边上朝河滩张望。

    壶口瀑布是黄河流着流着突然深陷地下去了,要看必须到近处才能真正感受到那惊天动地的气势。祁乡长眼看着一行人都跟在市长屁股后向河滩里走了。

    这边站着,小张就说:“祁乡长,咱们还是到一边去吧,免得梁县长一会儿看见咱们不顺眼。”

    祁乡长:“该不顺眼的时候就不顺眼,不顺眼的时候还多哩。”

    一面这样说着,祁乡长估摸着大部队还得几十分钟时间,就又坐到了车里面,让司机向前开。这样,车一直开到壶口前边的孟门山岛旁。

    孟门山岛景点正在建设中,这是一个叫张大脑的外乡人承包的,而张大脑却是祁乡长的一个旧相识,祁乡长每次路过这里总爱和他聊上几句。

    张大脑正在黄河畔施工,当下见了祁乡长他们几个人,就在近旁的石头上坐了,提了一壶茶过来要大家喝。

    正是下午两点多,虽是冬天,但短暂的中午阳光仍有几分温暖。脚下的黄河水像一块古铜色的板块,整体向前移动着,不见水流动,只有浑厚的声音时时传来。几个人坐在黄河边上,一边品茶,一边说话。

    心情压抑的祁乡长望着黄河,深有感慨地说:“这倒是个好景致,到老年的话,我就在这儿租个地方,学着整天也画个画,饮酒赋诗什么的。”

    张大脑指着孟门山上的一个亭子说:“那里头收藏着名人字画呢,要不要去看看?”

    祁乡长说:“现在又不懂,只会啊啊几声,再说也没那心情。”

    几个人坐着说话,一边慢腾腾地喝茶。

    祁乡长就问工程情况,张大脑告诉他说:“一共投资上千万,到目前还没见利,至于将来能否赚钱也说不来。把亲戚该借的、能借的都借遍了。”

    小张是外地分来的大学生,不知道这儿的历史,看见河心里有两块巨石,就问张大脑是怎么回事。

    张大脑说:“别小看这两块巨石,史书上记的‘禹治水,壶口始’,这两块巨石据说就是大禹最初治理黄河、开凿河道的地方。”

    小张惊奇地问:“真的?”

    张大脑说:“真的嘛。史书中都有记载的,说当年黄河泛滥,大禹他父亲鲧采取了堵的办法,可是堵不住,水一天比一天高,后来他父亲就被黄帝给杀了。禹长大后,继承了父业,继续治水,但做法就不一样了,而是采取疏导的方法,先凿开了孟门,后凿开了龙门,结果,黄河就一直流到大海去了,再没泛滥。”

    小张睁大眼看,又歪着脖子想了好久,还是想不明白。

    张大脑指着两边的山对他说:“你看看这地形就明白了,当初黄河和上边的山一样高的,逐年水冲往下拉,现如今就到这程度,这晋陕峡谷全是水拉出来的,前边瀑布下的十里龙槽全是水冲的。水的功夫厉害哩。”

    周同说:“滴水穿石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祁乡长这阵思想却跑了,想到了另外的事,忽然说:“你们说是堵厉害,还是疏厉害?”

    张大脑说:“这还用得说吗?堵只能是暂时的,从长远来看,还是得疏,农村人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哩,水嘛,总得有个流处,弄个渠道让它流就成了,这堵来堵去,水涨船高,终究有一天会把堤冲塌,把人给淹了的。”

    祁乡长深有感触地说:“哦,我也就说是该疏就疏吧,可是现在到处还是堵啊。”

    张大脑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莫名其妙地望着他,倒是小张一时明白了,就说:“祁乡长,你说得对,就说今个的事,你看人家市长来几句话一说,老百姓高兴得都要磕头哩,看来还是得疏,要不压着、压着,总有一天要爆发的。”

    张大脑这时才明白了祁乡长的话是另有所指,他给大家斟了一杯茶,说:“这几年我见了许多事,现在是一级压一级,到处怕上访,结果老百姓就天天上访,再好解决的事都上访,家里死个人什么的哪怕是伤害案或者是肇事,反正不去寻法院、公安局,就寻政府,就上访,你越怕什么,它就越来了。”

    周同说:“你说得极是,前几天就有个肇事,是县上一个局长的弟弟开车把人撞死了,可是这家披麻戴孝跪在政府门口闹事,为的就是给政府施加压力,然后增大谈判的筹码。”

    “其实你不怕,只要放开了,恐怕就没得几个人上访了。”张大脑说。

    祁乡长苦笑了,说:“还是张兄这个局外人看得透彻,我先前还和人说过,谁都有个怕的,要问现在的领导怕什么,其实最怕的就是闹事、上访,这是所有当官者的软肋,于是,群众摸着了这个规律,任何事情都不通过正常渠道解决,反正就是在政府门前闹事、上访,这一上访,领导就慌了,就给下边打电话,要下边解决。下边不解决也没办法,处处又是一票否决,只能是和稀泥、抹光墙。这一弄,闹事者尝到了甜头,到下一次又来了。可乡上不解决又有什么办法?弄不好,这官帽就让摘了。这官帽不是在头上戴着哩,是在裤腰里别着呢。”

    周同说:“从大到小都是这样的,听说中央每次开大型会,各省各市各县都派人把各地的上访户往回弄哩……”

    祁乡长不愿意话题扯到别人,就盯了一眼周同,周同硬生生把半句话咽了下去。

    几个人又在黄河畔上感慨了一番。

    正说着,小张的手机响了,铃声却是《兰花花》,小张打开来,一面看着,却是有人发了信息,他觉得好玩,于是就念道:“大领导大包大揽,二领导只吃不管,三领导睡觉把脑脑压扁,八大金刚各自乱干……”

    祁乡长听到小张念这话就变了脸色,问:“谁给你发的?”

    小张被祁乡长的脸色吓了一跳,忙翻着看手机号,看了半天,说:“我也不知道,是个生号。”

    周同在一旁没看见祁乡长的脸色,他觉得这个顺口溜不错,就说:“小张,你给我发过来吧。”

    祁乡长脸上顿时变得异常严肃起来,说:“小张,你怎么这么没觉悟?短信上说的都是领导的事,你知道这是什么性质的问题,赶快删了,并且不准对任何人说起,也别说我知道这件事。”

    张大脑不以为然地说道:“有那么神经吗?就咱们几个人。”

    祁乡长说:“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像这种涉及领导的,你只要知道了,或者传一下,将来就会出大乱子的。公安查下来,丢个乌纱帽,给个处分,那是再简单不过了。这是有例可查的,外县就由于这种段子处理过人的。”

    张大脑呵呵笑了,说:“看来还是我轻松,小张你尽管给我发。”

    但小张这时也认识到这事的重要性,当然也不愿意给他发了,就悄悄删了。

    张大脑站起身来,深有感慨地说:“其实这个短信又回到了咱们先前那话题,古人曾说,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倒是今人不懂得这道理了。就说段子这事,当官的做得好,某些人编个坏段子也不能怎么样,至于做得不好了,老百姓看在眼里,哪有不说的道理,这儿按下去,就在那儿冒出来,按下葫芦浮起瓢就是这个道理。”

    祁乡长见身旁有其他人,这些话太敏感了,就不再说,就转移话题问:“你有收藏的字画没有?给我几幅。”

    张大脑说:“倒是有,却是湿了水的。前几天,上海来了一位大画家,在壶口画了十七天,最后发现画出来的壶口没有一张是个人满意的,任何人要也不给,他把这全部给扔到黄河去了,也是我幸运,当时正坐着船在水中,就捞了几张,有一些模模糊糊得不成样子了,有几张还是可以的。”

    祁乡长就说:“那倒不妨,咱们去看看。”

    张大脑正张罗着起身领大家去看,这时却见黄河滩的路上停的汽车旁多了许多人。

    小张站起来眺望了一下说:“怕是那些人上来了。”

    祁乡长说:“走,咱们跟在后边,把他们送出境。”

    周同说:“为什么要送出境?”

    张大脑笑了,说:“你们领导呀,就是小心,他担心在自己的境内又出什么事哩。”

    于是三个人就告辞了张大脑,起身顺着铁索桥往岸边走,刚走到岸上,就瞅见壶口瀑布那边一行人从河滩里上来了,祁乡长他们就上了车,把车发动了起来。

    那边一行人看完了壶口,打算起身回城,祁乡长等他们的车一辆辆过去了,就跟到了最后,这样一直把他们送出了自己管辖的地界,才抹了一把头上的汗水。

    六

    市长当晚在本县住下了,第二天离开了县里。第二天下午,政府办打电话说梁县长叫祁乡长。

    祁乡长为昨天拆迁户拦车的事深感不安,一夜都不曾睡安宁。

    昨天的事翠花也知道了,这时听说是梁县长叫,情知梁县长叫去没好事,就琢磨着会不会是去免祁乡长的,因为昨天给县里把人丢砸了。

    祁乡长说:“该活死不了,该死朝天。”

    翠花到底是女人,这一说,更让她受不了,仿佛是真的要免祁乡长似的,就骂起了昨天拦车告状的人来,她一边唠叨着,一边给祁乡长扣着扣子,整着衣领,话里先自有了几分哽咽,倒仿佛是生离死别似的。

    祁乡长心情不安,不知道自己会遇到些什么,再经老婆一惊一乍,心里颇不是个滋味,壮士离别般地上了车。

    到了县城,已是六点半了,梁县长吃饭去了,祁乡长就在值班室里等着,一直等到七点钟,阴沉着脸的梁县长才回来了。祁乡长进到县长的房子里,梁县长也没让座,只是说:“哎呀,我们县真是出人才呀,什么事都敢干,过去土匪敢打中央首长,现在有人竟敢拦劫市长。旧县志上说:本县乡民刁顽,民风粗野,还真是这么一回事啊。有人说飞机是太高了够不着,要不的话,还真有人敢拽下来折个翅膀来耍耍。”听着这不阴不阳的话,祁乡长额头上的汗就直冒,站在边上像个小学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梁县长坐了下来,说:“你祁乡长好大一个官,了不得啊!你给咱掰着指头算算,看看今年县里给你拾揽了多少事?你和黑牡丹勾勾搭搭,和小姨子有一腿,敢把记者扣起来,禁牧又是阳奉阴违,说你拆迁拆得好吧,又弄出来这么一大摊事。你这个乡长到底是怎么当的?到底还把县里往眼里放不放?你真个觉得县上就没人敢把你治一治?你真觉得一票否决四个字就是给别人说的?”

    听到这里,祁乡长觉得这官可能要打了,就大着胆子说:“梁县长,其他的事你说也罢,那是我错了,但是和黑牡丹和小姨子我没有勾勾搭搭,也没有那一腿。”此时他反正豁出去了,觉得士可杀,不可辱。

    “你说没有就没有,那人家拿材料反映是怎么回事?”祁乡长听到这话正要说什么,梁县长打断了他的话,说:“你韭菜今年完成了多少亩?”

    祁乡长说不出话来。

    梁县长说:“不要以为你做什么我不知道,你那点小把戏,我明白得很哩。我要是相信你风流,早就把你给免了。”

    听到这话,祁乡长似乎觉得梁县长的话不如先前那样坚决了,急忙说:“梁县长,昨天的事我有错,怪我事先把工作没做好,你处罚我吧。”

    “这还差不多。”梁县长说,“你过来。”

    祁乡长走到梁县长桌子跟前,原来是梁县长要写字了。

    梁县长提了毛笔,摊开了纸张,打算写毛笔字,祁乡长连忙在旁边给铺平纸,又帮着镇纸。梁县长收拾了一通祁乡长,收拾归收拾,不收拾这心里的火没处发,但心底里还是对他不见外的,觉得他这个人正直有才干,可用的地方多。

    梁县长铺好纸,问祁乡长该写个什么字,祁乡长这时脑子里蓦地就想到一票否决四个字,只是不敢说。唯唯诺诺想了再三,想到梁县长平时要自己多学习的话,就说:“梁县长,我是当兵出身,你不是平时要我多学习哩?现在这时代不学习就赶不上时代潮流了,那你给我写个‘博览群书’吧。”

    梁县长写了“博览群书”几个字,觉得不好,就一把揉了,说:“今天都让你小子把我气糊涂了。”洗了手,又尝试着重写。

    谁知就在这时,政府院里却传来了乱糟糟的声音。

    原来又是一群老百姓到政府院里上访来了。

    县长听见外边吵闹,掀起玻璃窗纱看了一下,又放下了,脸上顿时有了不悦。祁乡长趁梁县长掀起的那一刻,顺眼一看,看见的竟然是朱宝平和街上的部分拆迁户,还有昨天那个白胡子李老汉,一大堆人正挤在县委大楼门口,和值班人员说着什么。他心里顿时急了,一时想着肯定又是上访的,说不定又是拆迁户的事。

    他忙说:“梁县长,你先写,我出去一下就回来。”

    梁县长说:“不忙走嘛,就写好。”说着就挥毫泼墨。

    听着嘈杂的声音,祁乡长此时心急如焚,但又没法走,只好给县长继续压着纸,脑子一面想着院子里的事,一面搜寻些赞美的话准备赞美县长的字。但就在此时,祁乡长手机响了,他用一只手压着纸一只手看那电话,是县政府打来的,只得接了。

    电话里传来政府办冯秘书悄悄的话语声:“祁乡长,你出来一下。”

    祁乡长嗯了一声,关了手机。这时,梁县长将博览群书四个字写完了,正准备落款,他听出是政府办小冯的电话,就问:“小冯打什么电话哩?你让小冯来一下。”

    祁乡长只得出去给办公室说让小冯进来一下。

    一会儿小冯忐忑不安地进来了。

    梁县长问:“什么事?吵吵闹闹的?”

    小冯白了一眼祁乡长,将衣服整了一下,说:“梁县长,今个这事说是好事,也是好事。林平乡一些人,他们非要见你不可,他们说听说县上要免他们祁乡长哩,他们就来了,刚才给他们说了半天,他们就是不走。”

    梁县长搁了笔,说:“日怪事,我这里刚批评几句,怎么就有透风墙了,是谁告诉他们的?你去给我把人叫回来。”小冯要出门,他又补充说:“叫上两三个就行了,让其他人在外边等着。”

    一会儿,林平乡的李老汉和朱宝平就跟着小冯进来了。

    原来,镇上的拆迁户昨天拦了市长的车以后,晚上几个人在一起小议,又觉得祁乡长这人心眼儿不多,为人挺实在的,也没架子,平时待他们不错,这几年给乡上办了许多大事,昨天的事,觉得这是给了祁乡长一个难堪,于是今天下午他们就给祁乡长赔不是来了。谁想一到院里,正碰见眼睛哭得像桃子一样的翠花,一打问,那翠花自祁乡长走了以后,满心的冤屈没处说,这阵见众人来了,说风就是雨,埋怨众人害了祁乡长,说这阵祁乡长被县长叫去了,县里要撤祁乡长的职哩。

    几个人一听,这可是个大事,昨个虽然拦了市长的车,在他们心里觉得祁乡长这人还算是个好人,只是为拆迁的事气不顺。今个觉得为了他们上访的事再把祁乡长免了,可就划不着了,也不是他们的本意了。当下几个人也没了主意,后来在街上碰见了朱宝平,朱宝平一听就急了,说:“走走,咱们寻县长去,千万不能把这么好的乡长给撤了。”几个人也没主意,当时就搭了辆三轮,赶到县城来了。到了政府门口,得知乡长正在县长房子里呢,几个农民没大的见识,只当这阵县长正要撤祁乡长哩,就吵闹着非要见县长不可。

    两人一进来,见祁乡长在此,也看不出表情,便打了声招呼。两人神情非常紧张,梁县长让坐也不坐。朱宝平立着身子对梁县长说:“梁县长,我们不会说话,只是想说祁乡长好坏不能免,全乡十年盼个闰腊月,好不容易盼来这么个好乡长哩。这是全乡的福气哩。”

    梁县长说:“你们坐,你们的耳朵倒长(读chng)得太,你们怎么就知道哩,谁又说我要免祁乡长哩?”

    那两人面面相觑,却并不坐,过了一会儿,白胡子老汉就说:“梁县长,你就别问了,反正我知道你为夜个的事生气哩,夜个拦市长的车,是我们不对,给祁乡长丢人了,你要罚就罚我们吧。我们和祁乡长不是亲戚,也没利害关系,就是想说几句公道话,为夜个我们几个人的事要是把祁乡长免了,我们觉得心里有愧,觉得对不起全乡的人。”

    梁县长狐疑地盯着祁乡长,祁乡长说:“梁县长,我在你这儿一直待着,我可没打电话啊。”

    梁县长说:“这倒是一个稀茬事。我工作了一回,还是第一次遇到这事哩。”

    两个农民看到县长跟乡长说话这么随便,知道不可能免乡长了,就说:“梁县长,只要你不免他,我们再不上访了。”

    梁县长呵呵笑了,对他俩说:“你们回去吧,也给和你们一同来的人都说一下,我和你们祁乡长正在谈工作,谁说就要免他了?这样的官,其他人要免,我梁某人还舍不得呢!你看我正要给祁乡长题词呢。你们来得正好,我刚才想了半天不知道给他题个什么词,既然你们来了,我这脑子里忽然就想到了一句话,是‘公道自在人心’,你们看怎么样?”

    小冯秘书当即鼓掌叫起好来。

    梁县长不言语了,就开始题写。他想着写着,最后只写了“公道人心”四个字,在旁边落了款,又开玩笑地对两个农民说:“这下你们该相信了吧,难道还不相信?”

    这时那个白胡子老汉就多了个心眼,给县长说:“梁县长,我们相信你,你这幅字干脆让我们装裱了,明个抬给祁乡长。”

    “对,敲锣打鼓送给祁乡长。”朱宝平说。

    梁县长说:“这倒是个好主意,不过我现在可不能给你们,瞧,还有墨呢。”

    “那我们就等着拿。”朱宝平说。

    梁乡长和小冯将那幅字抬放到地上,小冯又拿了些纸往干沾上面的墨。

    “好,只要你们等着就给你们。”梁县长乐哈哈地说。

    情况忽然有了意外的变化,祁乡长这时不愿意农民抬给自己,怕太张扬,就对梁县长说:“这不好吧?怕群众影响不好。”

    梁县长说:“群众给咱们政府领导送匾,这是好事,是对咱们工作的肯定与支持,这件事还得好好张扬哩。小冯,你明个再给电视台说一下,让他们也派人去,把这事做成报道,上电视台、上报。”

    小冯应了一声。

    当晚就这样过去了。

    到得第二天,几个农民自费将这字裱了,装在镜框中,敲锣打鼓给祁乡长送匾来了。祁乡长老婆翠花早知道了这件事,也穿上了最好的衣服,喜气洋洋地站在祁乡长身旁,乡上的其他人知道了这回事,也都和过喜事似的,跟在身后,乐哈哈的。

    锣鼓队进得院子,后边跟了乡上许多看热闹的人,锣鼓队两边站了,朱宝平和那个白胡子李老汉双手高举着深紫色的大匾,大家一看,只见中间是四个醒目的大字:“公道人心”,落款是“壬亥年梁宏云题”几个小字。一见了祁乡长,朱宝平高声喊着:“祁乡长,我们林平乡的百姓给你送匾来了,请你接住。”祁乡长一看,忙说:“老朱老李呀,你们真是老糊涂了,这纯粹是胡闹。”说着忙一面让老婆给大家发烟,一面却推辞着不想接匾。

    文乡长就说:“祁乡长,你就接住吧。接住了就挂在我们会议室里,让其他乡镇都看看。”

    这话说了,祁乡长就只得将匾接了,又递给小张,小张和周同拿到了会议室,暂时放到了会议桌上,周同又不知从哪儿弄来一块红纱巾,围在匾上。

    祁乡长和翠花今天都特别高兴,自家掏钱在黑牡丹食堂将几位农民和乡上干部请吃了一顿饭。

    吃饭的当儿,黑牡丹悄声给祁乡长说:“你那匾我也有功劳哩。”

    祁乡长开玩笑地说:“字是梁县长题的,匾是农民抬的,有你甚事哩?”

    黑牡丹就说:“你个瞎心鬼,上一回我还差点给你献身哩。”

    祁乡长多喝了几杯酒,就说:“你个二半吊子,差一点与真正献身意义是绝对不一样的,你还不如上一回给我献身了呢,反倒让我好人背了个赖名誉。”

    黑牡丹说:“呸,我把你个没良心的。”就出去了。

    正说话间,县文物所领导打来了电话,说:“马经理要的那笔款子已到位了,一共13.6万元的维修费。”

    祁乡长顿时高兴起来,狠劲劝大家吃好、喝好。

    黑牡丹这时进来了,祁乡长趁着酒劲,劝她也喝两杯,黑牡丹就说:“我倒无所谓,只是有一个人你不能忘了。”

    “谁?”

    “珍珍啊!”

    祁乡长这时就想起珍珍来,想起珍珍曾经咬自己的那一口,顿生无限感慨。

    黑牡丹说:“听说珍珍这一阵正与佳良闹矛盾哩,两人分居了……”黑牡丹还要说什么,见翠花来了,就不再说,扭身出去了。

    翠花是进来给众人倒酒的,她风风火火地倒了一圈酒,又跟大家碰了几杯,就乐呵呵地出去了。

    祁乡长这时却无心再喝酒,只觉得手腕上被珍珍咬过的那个伤痕仍在隐隐的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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