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俩人亲热的样儿,折向东不动声色地将鞋脱了,然后将两只脚往桌下一摆,大炮一般直指向他俩。不一会儿,脚汗臭味就密密匝匝地弥漫了整个房间。古丽扭头望了一眼向东,便厌恶地用右手大拇指头按住一个鼻孔,用其余四个灵巧的指头来回在鼻前扇。青科情知是怎么回事,便无声地对古丽笑了一下,拿起凌乱的表格离开了。
青科一走,古丽便走到门口将门敞圆了,说:“把鞋穿上,臭死人了。”
向东嘟嘟囔囔地说:“脚臭总比枪臭好。”
听到这句话,本来没打算离开的古丽站起来,推开椅子,“砰”地带上门走了。听着高跟鞋嘎噔嘎噔远去了,向东便将腿叉开,不断抖动着脚指头,放肆地将脚臭味张扬在空气中,心中便有了一种恶意的快感。
向东的脚臭在全系统是出了名的。当年在刑警队的时候,一茬人曾经围绕着他的臭脚开过研讨会。一说奇臭,一说酸臭,一说恶臭,当时正值美国和伊拉克打仗,指导员曾建议说:利用折向东的脚臭气味建议伊拉克科学家研究开发、制造出大规模臭气,在战场上予以使用,比如臭死美国人什么的。这当然是夸张的说法,脚臭不会臭死人的,要是能臭死的话,他老婆也早就被臭死了。相反,这十年来,有迹象表明她老婆似乎越来越喜欢他的脚臭味了。
“脚臭总比枪臭好”,这是向东说的,也是对的,脚臭味顶多不过难闻罢了,而枪臭却会要了命的。青科是前年刚毕业的大学生,去年在追捕逃犯时,竟然走了火,枪打在自己的脚上,跛了好多天。事后,有好事者将此编成顺口溜:
张青科,扛着枪,
子弹一推上了膛,
砰地扣动扳机响,
自己躺在路中央。
两人都不在了,空荡荡的屋子,酸臭的空气,折向东犹如一只泡在醋缸中的蛾。
一上午就这样过去了。下午,折向东接到了一宗案子。
案子是田塬村一个叫田翠花的和她的邻居王刚来来报的。田翠花的男人因贩卖假币坐了大牢,家里就只剩她带着三个孩子。谁想前天晚上,有个个子挺高的歹徒竟然在午夜时分,扛着斧子从她家的后窗翻了进来,爬进了她的被窝。昨天晚上,噩梦继续,午夜时分那个狂徒竟然再一次依葫芦画瓢扛着斧子来到了她家,这一次田翠花与他起了争执,不想将大女儿惊醒了,歹徒就跑掉了。更可怕的是这个歹徒临走时放话今晚还要来。
面对这个胆大狂妄的歹徒,田翠花一个妇道人家自是急得没了主意,天亮了就找邻居商量,邻居王刚来思来想去,想了许多捉贼的办法,都觉得不妥当,这不,俩人就相跟着报案来了。
“你们可得给我做主啊,那人说他今晚还要来的呀。”田翠花忧心忡忡地说。
看着她着急的样子,折向东不由得笑了。
送走了田翠花和王刚来,所长就组织大家一起研究案情,经讨论一致认为:一是从作案方式看,歹徒可能就是本村的,对田家非常熟悉,知道她男人尚在监狱,家里只有女人和小孩;二是歹徒既相当愚蠢,又相当胆大,有恃无恐;三是如果田翠花说的是真话,那么歹徒今晚一定还会再来。为此,所长黄安海制定了具体的抓捕措施,成立了以折向东为组长的抓捕小组,组员是青科、小安子和大亮三人,确定当晚十点准时在田家守候,蹲坑抓捕。
听到这样的安排联想到前两天的一件事,折向东就犹犹豫豫地不想去。所长情知他有心思,就开玩笑说:“我是肯定不去的,这就相当于扑克中的大王,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是吊不下去的。古丽嘛,一个女人家家的,晚上行动不方便,就让她给咱准备功劳簿,慰劳大家吧。”
这时手机响了,折向东打开一看是纸箱厂老板的电话,说今下午邀请所内全体人员去电力大厦吃饭。折向东拿不定主意,吭哧了半天,挂了电话。所长听见是纸箱厂老板的电话,就又安顿说:“对了,大家一定要吸取上一次的教训,注意收集证据,千万别像上回那样弄被动了,收不了场。”听到这话,折向东就恨不能有个地缝钻进去。
到黄昏的时候天空飘起了雪,几个干警就都萌生了不去的意思。已到集合时间了,都推五推六赖着不想走,折向东就又打电话给黄所长,黄所长原本想让大家骑摩托去,因为这几年所里经费紧张,没钱加油,况且这一次田家又穷得叮当响,油费花也白花,根本别指望报销。但到这节骨眼上,望着满天雪花飞舞,他也不好意思再说什么了,只得喊了大亮来,将车钥匙给了他。
人集合完,天已擦黑,路上已是白花花的了。大亮开着车,摇摇晃晃的,坐的人也都提心吊胆,千叮咛万嘱咐的。眼见得上得塬,路平坦起来,车内这才有了说话的声音。
小安子咳嗽了两声问向东:“下午真是吴发喜叫你喝酒啊?”
“这个龟孙子。”向东说。
“那咱们还不如填他一肚子呢,反正不吃白不吃。”小安子咂着嘴。其他几个人都没有接话茬,于是车内又沉默了。
折向东当然不会去喝吴发喜这个龟孙子的酒,这一点大家都清楚。就在前两天,吴发喜因为在酒店里嫖娼,被折向东领着大亮逮了个正着。踹开门的时候那吴老板跟小燕两人都在床上光着屁股呢,但是抓到所里,吴老板反倒硬气起来,不承认自己嫖娼,承认自己光着身子,女的也光着身子,但是两人并没有发生性关系,用吴老板的话说,就是反正家具没进去。要命的是折向东他们也并没有在现场发现卫生纸、避孕套、精液或者其他什么足可以互相印证的东西。这一夜所内采用车轮战法,几个人轮流审来审去,但吴老板跟那个叫燕儿的说话完全一致。吴老板还振振有词地说:“你说嫖娼,首先要嫖,我嫖了没?家具都没进去也叫嫖啊?我们是亲密拥抱,难道这也犯法啊?”气焰嚣张之至,并且一再声称自己出去后将保留上诉的权利。折向东在一旁听着听着,眼睛里就迸火花,两只手直发痒,真想狠狠地揍他一顿。
眼看留置的时间到了,就在大家手足无措的时候,所长提着摄像机进来了,说:“吴老板,我们没证据,留置时间也到了,你请回吧,我们不罚你了。但是,我要告诉你的是……”他从摄像机中取下一盘带,晃着说:“你昨晚在酒店的一切我们都录了像,我们会妥善处理的,会把这让你老婆看的,让社会各界都知道的。”
一听得这话,吴老板就蔫了,瞬间就从沙发上出溜到了地上,窝窝囊囊地说不出话来。这两年燕儿和吴老板往来密切,他老婆成天叫嚣着就是抓不着道儿。再说吴老板还准备今年弄个人大代表当当呢,他可不想因了这些事耽误了自己的前途。于是他就蔫溜溜地写了保证,甘愿认罚,交了五千块钱了事。当然喽,那个录像带是夏天黄所长带着老婆儿子在杭州的录像,顶多也只有几个吴老板受审的镜头,这些他吴发喜自然是不知道的。
但就这件事,还是给了折向东不少教训,也使折向东长了不少见识,如果不是所长这张“大王”在关键时候出面,罚不了款,派出所面子往哪儿搁?反回来说,这不等于是说自己抓错了吗?硬罚了款,拿钱来赎人,那吴老板真个不管不顾告起状来,没有证据能证明人家嫖娼,自己能受得了吗?况且这两年此类事不少,那个抓夫妻看黄碟的干警不就吃了哑巴亏,被调离公安系统了吗?小的时候母亲曾经多次讲过,驴推磨时,虽然遮着眼罩,但这一圈头在哪儿碰了一下,下一圈转过来时,它都要避一下的——看来自己也是真该小心了。
塬上,雪渐渐大起来,灯光像两根柱子似的在漆黑的夜空里横来横去。雪花宛如一只只蝴蝶,在车玻璃前飞来舞去。几个人瑟缩着身子,口吐着白气。
小安子毕竟小,耐不得寂寞,就又打破了沉默,扯了扯向东的衣襟问:“所长,你说今晚我们抓得住那个强奸犯吗?”
没人作声。
“今晚如果抓住他,他不承认可怎么办?再说他还拿着斧子呢。”
大亮一手握着方向盘,一手给每人发了一根烟,说:“小安子怕了吧?娃娃伢伢的,还没结婚呢。”
“我是说,咱们抓住他要是他不承认可怎么办?”小安子大约怕误解就又添了一句。
“呵呵呵,那咱们这回就等他泄了再抓,来个人赃俱获。”大亮乐哈呵地说着,“他不承认也不行,据说那玩意还可以鉴定呢。”
在这样漆黑的夜里,小安子跟大亮的对话提醒了向东,是啊,一是歹徒带着凶器,田翠花说那歹徒每次来先摘灯泡,那么,如何在漆黑一片中避免伤亡,或将伤亡减低到最低限度就成了问题。二是如果抓住他,像上次吴发喜一样他不承认该怎么办?思来想去,一套完整的抓捕方案在折向东头脑中形成了。
“对,就等他泄了再抓。”向东一锤定音。
车停到村口,一行四人下了车,踩着雪花吱吱扭扭地往村子走。田翠花家向东他们是非常熟悉的,今年抓捕她男人的时候,他们曾多次到过她家里。一行人走进村子,横穿过一条巷道,这时传来了几声狗叫,干巴巴的,好像在敲一面破锣。一直走到村西头,就到了田翠花家门前。四个人沿着围墙转了一周,察看了一下地理位置,确定了在外伏击的地方,安排了埋伏的人,便掀开虚掩的花箍子门走进了田翠花的院子。
田翠花的院子是极安静的,黑乎乎地摆放着许多旋了皮的柿子。三间房子中只有靠左的一间亮着灯。透过窗户看,小女儿小儿子大约睡熟了,大女儿正趴在炕上做作业,田翠花呢,正在炕上盘腿纳鞋底儿。她低着头,一针一线的。从侧面看,向东发现这张脸庞竟然是非常俊美的。“唉!”不知怎么,折向东就叹了一口气,心中替这个女人悲哀起来,丈夫不在,一家人缺吃少穿,孤儿寡母面对侵害,面对扛着斧头的歹徒无能为力。人呀,谁他妈活着都难,但无论难与不难,可都得想着法儿往下活呀。
一行人进得门,个个大檐帽上都落满了雪花,制服大衣领子上也都沾着雪。田翠花见一下子来了四个警察,就露出了少有的激动,洗净了杯子,倒了水,又放了白糖,并拿起筷子挨个搅匀了。向东见孩子都在场,看了看表,快十点了,就让田翠花安排孩子睡觉。一行人就到另一房间说话。
这时青科就问:“真要等他泄了以后再抓吗?”
向东坐在沙发上不说话,沉默着抽烟。
青科沉默了半天就说:“那要不要请示一下所长呢?”
大亮今年四十八了,干警当了三十年,他说:“请示个屁!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这哪一回的抓捕方案还不是向东说了算的!”大亮是多年的基层所民警,说话直来直去,在所内所长也让他几分,也只有他才敢这么说。
青科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大亮,不作声了。
就在这时,青科的手机响了,是一个女人的声音,他便起身出了门站在院子里接。过了大约十分钟,青科回来了,他像有什么心事似的,坐立不安。待了一会儿,他便对向东说:“折所长,刚才我姐打来电话说我妈住院了,我得赶紧回去。”
听得这话,大亮就说:“今儿咱们执行的是特殊任务,是抓犯人哪,怎么就要回呢?”
就在这时田翠花安顿了孩子,嘎巴拉了灯出来了。
“你找两把手电来,再找盒火柴,注意保密。”折向东说,“把你家的斧子老什么的也拿来。”向东不接青科的话茬,对田翠花说。
田翠花听到这话急忙转身去拿,没想到走得急,脚上的软底鞋尖先碰到门槛上,脚还没迈,鞋就甩了出去。这一幕太滑稽了,几个干警不由自主地笑出了声。青科离门近,伸手给她捡回了鞋。田翠花一边尴尬地扣鞋绊,一边大约为了转移众人的视线,就说:“他妈病了,就让他回吧,要不,你们都回去,我这儿没事的。”说完,她就穿好鞋踢踢踏踏地走了。
青科背靠墙站着,不知道自己该走还是不走,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折向东说:“你回吧。”
“可是,向东,刚才还安排他和我两个人守在外边呢。”大亮着急了。
“外边不用守了,咱们三个人都在这儿蹲坑。”
“我把车开着,明个早上来接你们。”青科尽量压抑住兴奋的心情说。
“车别动,晚上还要追逃犯呢。”向东说。
几个人没了话,只听见哧溜哧溜喝水的声音。青科站了一会儿,又犹犹豫豫地来回转了半天,接着推开门出去了。
看着他拖拖拉拉地走出去了,大亮起身砰地关了门,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一遇危险就下软蛋。扯!”
沙发上,折向东黑着脸一声不吭。
屋里气氛骤然紧张起来。
走了青科,只剩三名干警了,大家心情都坏起来,就不再说话,只管哧溜哧溜喝水。终于,田翠花回来了,她借回了两把手电。折向东就告诉她还要斧子的,听到这话,田翠花就吃了惊,磨磨蹭蹭地不肯去拿,说自己家没斧子。“那老也行。”折向东说着跟了田翠花出来。两人一到院子,田翠花身子就往折向东身上靠,悄声问:“你们这是要弄死他啊?”折向东说:“怎么可能呢?”“那拿这些东西干啥?”折向东说:“歹徒手中有凶器,我们要保证自己安全,还要保证孩子跟你的安全。当警察,任何意外情况都要想到。”田翠花又嘟嘟囔囔地说了一句,向东没听清,也不再问。向东只是觉得这女人有些特别,一是每句话说完的时候,最后总带点尾音,给人感觉很亲切。二是这女人刚才靠过来的时候,身上有种非常熟悉而又古怪的味道,可却一时没琢磨透是什么。转得一圈,两人从厕所隔壁捡得一张锨,向东便扛着回到了屋中。
三个孩子一溜儿在炕上全睡着了。小儿子伸胳膊伸腿的,二女儿稚嫩的脸上带着安详而平静的笑容,睡得正香。大女儿脸朝墙,用整个被子将脖子以下捂得严严实实。几个人拉灭了内屋的灯回到外屋。折向东就布置具体抓捕方案。抓捕方案说来挺简单的,就是歹徒进屋后,田翠花应积极配合,待事完后,咳嗽一声,作为信号,外屋守候的民警就扑过去将他擒住。但是,田翠花有几个细节一定要注意配合。一是任何情况下都要保持冷静,不怕歹徒,不要慌张,不要透露任何信息给歹徒;二是歹徒来时不可反抗,但也不可太过顺从,应半推半就,避免引起他的怀疑,要准确把握尺度;三是趁歹徒上床时悄悄地将斧子或者其他凶器偷偷放到或藏到歹徒够不着的地方。这一点一定要记得,一定要做得妥当,避免造成公安人员及家属不必要的伤亡。就这几点,小安子与大亮两个人又千叮咛万嘱咐的,给田翠花说了许多遍。
几个人安顿完了,圪蹴在灶火口的田翠花就问:“你们能不能不抓他?把他赶跑就行了?”
“千万不能有这样的好心,歹徒就是歹徒,这回赶跑下次还会来,前两天的事就是教训,他是罪犯,一定要绳之以法。”小安子说。
“可,可是……”田翠花嘴张了张,想说什么,又什么也没说。她就起身忙张着抱了两床被子。折向东说不用操心了,赶紧睡,别害怕,有我们在身边。推她进了内屋。
三个民警在外屋,大亮跟小安子伙睡在三人沙发上,折向东睡在一张单人床上。三个人都没脱衣服,瑟缩着身子,用被子将全身拢起来,凝神屏气地等着歹徒的到来。
窗外雪花仍在飘。
折向东打了一个盹,只打了一个盹,就听得里屋“咳咳”两声咳嗽,几乎同时三名干警都猛地打了个激灵,翻身起来,同时提着铐子、警棒,猛地朝里屋冲去。借着白晃晃的雪光,折向东瞅见一个黑影正在翻窗户。“快,抓住他!”他大喊一声,一步踏上炕去,伸手就抓。但他的手抓住的是一只赤臂,一滑,脱开了。等他再伸手时,那人已经从后窗户上跳下去了。折向东急忙也翻窗,但是窗户太小了,向东人高马大,先是头在上窗框撞了一下,接着一条腿跨过去了,另一条腿却怎么也跨不过去,眼睁睁地看着黑影落地后一溜烟跑了。“大亮,快,出大门追。”向东喊道。大亮和小安子听到指令,忙拿了手电从大门口跑出去了。
等到向东翻窗跳下来的时候,大亮和小安子也都喘着气跑到房后窗下来了。
“跑了。”向东说。
“不会跑多远的,他又没穿衣服。”
向东就隔窗问:“那人穿衣服了吗?”
田翠花在屋里答道:“没有。”
三个人打着手电仔细查看,只见窗台下有乱七八糟的脚印,有摔倒的痕迹,雪地里朝东面顺着大路有一串光脚丫印。三人就拿着手电跟着脚印走,一直走到大路上,这时一个手电的灯泡忽然闪了。另一个手电是个充电手电,可能电不足了,萤火虫般的亮度,什么也看不清。
这时忽然起了风,呼呼的,被风扬起来的雪打在他们脸上,像沙粒一般硬生生的疼。
“算了,朝村子方向跑了,他跑不远的。”折向东直起腰来说,“等天亮再说吧。”
三人回到田翠花家,发现里外间的灯都亮着,田翠花已穿好衣服起来了,几个孩子也都醒着。向东拉灭了里屋的灯将田翠花叫到外屋问情况,在三个男人面前,田翠花羞红了脸,一声不吭。
“好吧,你去睡吧,他逃不了的。”田翠花点了点头,正要走,又咬着嘴唇问:“东西呢?你们要不要?”
“什么东西?”大亮问。
田翠花不作声,进了里屋,窸窸窣窣地翻了一会儿,拿出来了一条毛巾。
“卫生纸呢?”向东想起了什么忽然问。
大亮接了毛巾,嗅了嗅,随即将毛巾递给了向东。
向东接在手里觉得黏糊糊的,仿佛有些潮气,也嗅了一下,一股子腥味,这才知道是什么东西了。他就地捡起个塑料袋,将毛巾团成一团,放了进去,说:“你歇去吧,明天要赶早起床。”
一夜风雪。辗转难眠的折向东怎么也不会想到,这场雪会改变一切,这一夜会影响他一生。
就算折向东是个抓捕老手,就算他设想的抓捕方案再周全,但还是疏忽了一个细节,而对于一件案子来说,有些细节是要命的。
一夜风雪抹去了那双光脚丫子的脚印。宁静的早晨,平静得出奇,天空仍旧阴沉着脸,高原上覆盖着厚厚的雪,村子似一个处女在雪下安静地酣睡着。三名穿着制服戴着大檐帽的公安干警来回在路上转着圈,却找不到罪犯的蛛丝马迹。折向东后悔莫及,早知这样,昨晚就该动员全村人寻找,肯定会抓住歹徒,而现在,老天仿佛和他作对似的,事情在一夜之间发生了巨大变化。
三个人唉声叹气地返回来,田翠花忙着烧热水,大女儿忙着给小妹妹穿衣服。装着毛巾的那个塑料袋还在柜盖上。大家情绪受挫,都不吭声,就连小安子竟然也抽起了烟。
田翠花神情动作里都是歉意,仿佛抓不到疑犯是她的错似的,始终不说话。锅里水烧开了,她掀开锅盖将水舀到脸盆里,又开了柜子拿出一条新毛巾来让他们洗脸。过了一会儿,她从里屋的缝纫机上抱出一大堆衣服,扔在了沙发上。有一条蓝颜色的长裤,还有毛裤线裤和一件脏兮兮的长衬衫,最下面是一条小花短裤衩。小花短裤衩的松紧开结了,有半截失去弹性的松紧带裸露着,耷吊在一旁。几个人都沉默着不说话,谁也懒得动。小安子记起了什么,进了里屋,提了一双鞋出来,这是一双皮鞋,42码的,鞋帮与鞋底都是泥。
在村主任家吃了早饭,折向东临时召集村委会成员开了个会,简要地通报了情况,留了自己的电话与手机号,要村里将掌握的情况随时给自己汇报。另外要村主任打了个收条,将一口袋衣服给村主任留下了,要他将这衣服拿下去让大家都认一下,看到底是谁的。
几个人无精打采地又重新回到了田翠花家。向东让小安子做笔录,盘问了几句昨夜的事。但却没能问出更多的有用情况,只知道个大概,个子大约一米七以上,身体还算壮实,再没了其他特征。折向东记起来那歹徒是先下了灯泡的,就逮着灯泡看了看,情知昨夜田翠花又将灯泡拧上了,早就没了指纹。只见那人扛着的斧子依然躺在缝纫机下边,就拿在手里看了看,情知也被人拿来拿去的,没了印痕。就给田翠花安顿说,一会儿村主任来了,你将斧子给了他,要他和衣服放到一块查一下看是谁家的。
说完这话,不知怎么他忽然就生了气,冲田翠花说:“昨晚你闹什么?那人逃的时候你就不会一把扯住啊?真是的,我们就在隔壁,你怕什么呀,他又吃不了你!”话说到这份上,田翠花就低了头,一声也不吭,眼里就涌满了泪花。看见田翠花哭了,向东心又软了。
折向东见再住也无益,就要小安子将塑料袋拿了,三人向门外走去。这时门外的公路上却传来摩托的声音,原来是青科和古丽两人骑着摩托来了。昨夜,青科借了一辆村民的摩托车骑着走了,今个早上就骑着又赶来了。古丽打扮得像个牧羊女,白颜色的防寒服将自己瘦小的身躯包裹了起来,一条绛紫色的围巾将半边脸蒙住,然后又夸张地摊在肩头。她的脸红扑扑的,滋润得像一朵花,折向东没来由地就想到昨夜青科接的那个电话也许就是古丽打的,也许他俩昨夜就是在一起。
三人往出走,两人往进走,古丽“折副”“折副”地喊,向东不理睬,加快步子向村口走。这时村主任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挽留着折副所长再住两天。
向东说:“得赶快走,要不一会儿雪消了,路上有了车辙就不好走了。”
坐在车上,这时太阳出来了,像小孩子用蜡笔染了似的,红彤彤的。放眼望去,雪封了的高原真是美丽,阳光下闪着银色的光芒。
恍惚间折向东忽然觉得整个世界都不真实起来。
一次平平淡淡的抓捕。深夜,疑犯逃走了,没抓到,就这么简单。可喜的是犯罪分子留下了精液,为案件的侦破提供了充分有力的证据,破案只是迟早的事。
这几天,下了雪,单位还没拉来煤,也没什么事,向东就没到单位去,整天装修新买的房子,忙得不亦乐乎。忙碌之余,他有时会忽然想道:这个歹徒马上就会落网,因为有东西啊,衣服是谁的,斧子是谁的,只要这些东西展现在大家眼前,村里人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时就是有目的的拘捕,然后再审讯,歹徒如果不承认,那就使出撒手锏,利用精液进行DNA鉴定,让罪犯哑口无言,彻底闭嘴。
然而五天过去了,还是没有消息,下雪了,消雪了,天阴了,天晴了,气温下降了,又恢复正常了,折向东还是没有得到任何消息。终于他沉不住气了。他想,这样下去,精液虽说在冰箱中冷冻着,但谁敢保证还能不能当证据用呢。
今年的倒霉事都让折向东碰着了,前半年,老婆去买菜,钱被小偷偷了个精光;八月份儿子上小学,挨着上四年级了,可偏偏全县从三年级开始开设英语课;八月底丈母娘在自己家里只待了两天,结果在过道里滑了一跤,腿就折了,骨盆骨折,几个儿子都不管,害得折向东照顾了一个多月;九月份逮个嫖客吧,碰到了吴发喜,急得他出了一身冷汗;十月份抓流氓,大雪夜一个裸体嫌犯硬是在三个干警眼皮底下逃走了。
诸事不顺。
折向东在家的这几天,老婆又开始唠叨上了。谁谁谁(干警)昨天挡住个油罐车司机,弄了一万块钱;谁谁谁抓了个嫖娼的外地客商罚了五千,根本没开票。这些让折向东听着就来气,尤其令他生气的是老婆越来越懒,越来越胖,胖得几乎没有腰了,和水桶一般,并且晚上已开始打呼噜了。自从买了这套房子,她就开始扮起了富婆,几十岁的人了,打扮得花枝招展,最爱穿的是旗袍,光着两条肥胖的腿把子满街跑。有时,她还牵一条京巴,抱在怀里肉肉肉肉地叫。有时站在大街上有事没事跟人说话一说就是一上午。这些事情折向东是不能说的,比如他说:“瞧,都胖成什么样了。”她就说:“嫌老娘胖啊,你当初干什么去了?结婚十年了,才嫌啊,你有良心没有?”“那你总该锻炼身体吧,让身体瘦点,行不行?那样晚上睡觉就不会打呼噜了。”他说。“我打了没?我打了没?你咋不说说你的脚臭呢?再说,世上不打呼噜的女人多的是,你去找啊。我知道你有两个钱,看着老娘就碍眼。折向东,你小子别好了伤疤忘了疼,过河就拆桥。当初是谁整天吊在谁屁股后边不离的……”倘若折向东再说上一句,她就陈芝麻烂谷子地说上半天。有那么几天,她也打算减肥了,每天早上早早起床锻炼身体,并且每顿只吃喝一点粥之类的。但很快就不干了,又每天早上赖在床上,任你喊死她也装作没听见。
这回没抓着罪犯,给了她足以小看折向东的理由。尽管房子要装潢,但她人忙着嘴不闲,唠唠叨叨没个完。几天下来,向东就受不了了,也过腻了这种日子。新的一天到来了,太阳高照,是个好天气,他就和小安子俩人一起骑摩托车奔田塬村去了。
高原的雪已融化了,风清天蓝,天气又重新暖和起来了。北方的冬天就是这样,下雪,变暖,再下雪,再变暖,这样反反复复地折腾上几回,地就开始上冻,小河也冻得严严实实,于是真正的冬天就来临了。
今年的雪下得早。地里的庄稼还没有收割完,田野里割了穗的谷秆可怜巴巴地在摇晃着,仅剩一两片的叶子,经过了下雪霜杀后的北方冬天,有些凄凉。山灰了,草黄了,树叶也都打起了卷。大路白光光的,在阳光下发着坚硬的光芒。
向东和小安子在田塬村的一个场上找着了村主任,他正套着一头驴在打黄豆。老头拉着驴,驴拉着石碾在铺开的豆秆中来回转着圈。看到他们来了,村主任并没有停下来,而是打发一个场边跳皮筋的、长头发的女孩子去喊她妈上来。向东和小安子在场边坐了,俩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场边上有三个小女孩在跳皮筋,由于长头发女孩走了,缺了一个撑皮筋的,一个女孩索性将皮筋的一头挂在闲着的石碾上,另一头由另一个女孩撑着,她跳着玩。一边跳,一边口中念着:
小河流水哗啦啦,
两口子打架要分家,
你分床,我分锫(注:农村的土炕),
剩下小猴跟谁睡,
睡脚底,脚底凉,
睡锫上,锫上烫。
窗外跳进个花布郎,
肩着斧头上了床……”
听到小女孩儿唱的歌谣,向东大吃一惊,脸上登时变了颜色,连忙叫住那女孩,问:“谁教你的儿歌?”女孩玩得正高兴,登时吓傻了,不敢吭声。这时村主任就停了手中的活走过来了,说:“娃娃家家的,唱着玩哩。”同时呵斥俩女孩到一边玩去。
三个人就一同圪蹴在窑背上,向东问村主任情况,他就唠唠叨叨地说开了:衣服他让全村所有人都认遍了,目前没有一个人能认得的,斧子也让人认了,也没人能认得。话说白了,就是截至目前没有任何一丝破案线索。
“我明明看见他朝村子方向跑来了,难道还真从人间蒸发了不成?”向东说。
村主任不语。
小安子就问:“那,村里人就没有个怀疑对象?”
“事,谁管哩?要说这号事,村里几汽车都拉不完呢。不过,也有人说村里的王医生和她说不定有那关系。”
“王医生就是田翠花的邻居王刚来?”向东问。
“就是他,不过也是村里人闲说哩。”
“这不可能,那天就是他报的案,并且他知道抓捕这回事,再说,事发那一夜田翠花还到他家借过手电的。”向东不作声,小安子说。
村主任看了一眼小安子,就不作声了。这时向东手机忽然响了,是黄所长打来的。向东接着电话,嗯了几声,听着听着就站起了身,立在场畔上接听。这边剩了村主任跟小安子两人,村主任就忙张着拿了把叉,去挑自己的黄豆秆去了。
向东接完电话,脸上就变了颜色,招呼小安子快走。村主任就大声吆喝着,要俩人中午来家里吃饭。
向东和小安子一起走,小安子悄声问:“你说医生有可能吗?”
向东说:“胡扯淡。”两人说着就加快了步伐。
两人一块走访了三家群众,这些都是和向东认识的人家,但也没有提供出丝毫线索。就在这时,大亮却开着车来了,告诉他们,黄所长、青科、古丽都来了,现在正在学校等他们。
向东和小安子俩人赶到学校,一见黄所长就吓了一跳。只见所长铁青着脸,一言不发。村支书也在场,看到这阵势,知道有了新情况,就找了个借口出去了,屋里就只剩下所里几个人。所长关了门,简单地问了向东情况,向东一一汇报了。所长手背后来回转了半天,说:“刚才局长亲自给我打电话,对咱们破这个案子的事极为恼火,训了我一顿,要我们尽快尽早破案,越快越好。”
小安子到底年轻,有些不识头势,说了一句:“国家公安部好多恶性杀人案挂牌都破不了呢。”
“滚你妈的!”黄所长破口大骂了一句。
这句话一出,一时间气氛凝固了,人人都绷紧了弦,不知为什么这件事竟然这么重要起来。
所长说:“青科,你给咱记,成立领导小组,我任组长,由村支书任副组长,咱们要依靠群众,成员是咱们几个跟村委会成员——关于破案嘛,大家都说说,到底该怎么办?”
每次行动,都是所长任组长,折向东任副组长,而这一次领导小组却没了向东,向东就隐隐觉得似乎哪儿有些不对劲。
几个人都不作声,情况非常简单,但没有任何线索,不知该说些什么或从何说起。所长就说:“一是要依靠群众,发动群众。时间上要抓紧,把证据公开化,动员群众认领。但对于咱们前几天的整个破案过程要对外封锁,尽量缩小知情人范围,不得再透漏给外人,支书一定要把这一点给村民讲清楚。其二再问田翠花,看能不能从她那儿发现一些有价值的线索,同时,还有她的儿女,以及那天报案的那个医生。其三是围绕中心确定重点,一两日之内破不了案,就做好最坏的打算,尽早通过DNA鉴定确认凶手。另外就是青科你今天就写第一份总结,说咱们打算一星期内破案,上报县局。”
“田翠花不在,不知哪儿去了。”向东说,“我刚才到过她家了。”
“支书,你派人去找,无论如何都要将她找回来。”所长说。
听得这话,崔支书就要打发人去找田翠花。所长又喊住了他,说:“崔支书,你把队部腾开,所里要在这儿驻扎好几天的,案子不破我们就不离开。”支书说:“这两年来的干部都不在队部住,偶尔住一半天也是住在群众家里,这叫上百家门、认百家人、吃百家饭。”队部和学校在一排窑洞上,支书一边说着一边就带了向东、小安子、青科去开队部。
几个人打开门一看,吃了一惊,只见玻璃打了一块,房子里凌乱不堪,炕上有好多鸡屎,灯泡也不知被谁下了。当地上有一堆麦秸,小安子拿了一张锨来铲,没想,一铲倒唬了一跳,铲出六只小老鼠来,一个个光溜溜的,眼睛也不睁,乱拱着身子,惊得小安子一下子就将锨扔了。支书操起锨将麦秸并小老鼠都铲倒在院子里,这时正是下课时间,学校里的一群小学生就都来围着看稀罕。
一干人在屋里转了转,寒气逼人,个个冷得直跺脚,支书就说:“这驴没办法收拾,让两个女教师合到一块儿,给你们腾出一间来。”
黄所长说:“晚上还要开会的。”
支书说:“那倒好办,把炉子生着,放在教室里开。只是教室里没灯,到时点上几根蜡算了。”
所长看着一大堆学生娃在看老鼠娃儿,忽然想起有一天晚上歹徒来的时候,惊醒了田翠花的女儿这件事来,就跟女校长说:“你叫一下田翠花的女儿。”
一会儿,梳着小辫子的珍珍就来了。所长看了看她,见长得蛮秀气的,便问了问她的学习情况,又将别人打发走了,再问了问她妈平时和谁来往,最后就问到那天晚上她妈被强奸的情形。珍珍十二岁了,大约已懂些世事,臊得红了脸,低着头说:“那一晚上,睡到半夜忽然被惊醒了,醒来的时候听见有个男的在说话,我吃了一惊,就喊了一声妈,那人起身就跑了。我拉着了灯,问妈那个人是谁。我妈说,没人,是你做梦哩。她看了一下表,说,十二点十分了,睡吧,明个还要念书的。”所长又问那人的身材、模样、长相,但珍珍也说不出个究竟。黄所长见问不出什么情况,就安顿了几句,让她千万别对人说起公安那夜破案的事,就打发她走了。
到得晚上开会,各家各户的人都来齐了。中间夹杂了许多学生娃,叽叽喳喳的,支书就让学生娃统统回家去,让家里大人来参加会。
待人到齐后,会议由崔支书主持,主要由所长讲话。所长就讲了村里发生的事,一个是要大家严守秘密,一定要从政治角度考虑此事,嫌犯未逮住前,一律不准跟外人透露破案细节,谁要是说了谁就得负责任。二是要大家积极配合尽快破案。罪犯的危害性是巨大的,大家总不至于自己不在家的时候,让别的男人也翻窗进来吧。大家应该积极提供破案线索,对有功的,将给予一千元的奖励。接着,村主任就将编织袋中的一大堆衣服倒在课桌上要大家辨认。就在这时,从打烂的窗玻璃外刮来一阵风,蜡烛的火苗就来回摇晃着,折向东他们几个干警就用手将蜡烛护着,又拿来几把手电,将那些衣服、斧子在桌子上排开,要村民列队转圈认。听得这话,村民就没了声音,但都躲在后排,大气不吭一声,没有一个人往前走。这时崔支书就走下台子,笑呵呵地说:“让我看看,是不是我的?”大家听到这话就都笑了。气氛顿时活跃了许多,一大堆人,就都挤着往前赶,用手翻那些物证。众人围起来了,中间的蜡烛一下子就亮了许多,灯光照着一个个土眉浑眼的村民。
乱了一通后,村支书就给每人发一张纸条,说,“这下大伙把你们怀疑的人都写上字条递上来。每人必须写一个,不注名的。没人写的话就写你个人。”这时大伙又都笑了,有人就喊着:“我就写你崔支书。”崔支书说:“你个驴娃,我连你娘娘(念nué,此处指支书婆姨)都伺候不过来呢。”于是人群里又有人喊叫:“那正好,这两天这个翻窗的不就正可以伺候吗?”一堆人说着笑着,一个个黑灯瞎火地写着。
一会儿写完了,古丽将字条都收了起来,会议就散了。
所长看了看表,想再问问田翠花,就打发向东与古丽去叫。两人到得门上,只见她家门上锁了,院子里黑乎乎的,喊叫了几声不见人,古丽说:“今天下午我亲眼见她被人叫回来了。”向东就将古丽托上墙,让她翻过院墙到窗前去叫。古丽进了院子,拿了手电趴着窗户照,见炕上黑溜溜的一排似乎睡着人,但任叫死叫活都不吭声,敲了半天门也不开,情知她是故意的,便没了主意,就又翻出墙来给向东说。向东也没了主意,于是两人只得往学校返。回来对所长说了情况,所长沉默不语。村支书就说:“这婆姨自从那一夜遭到强奸后,这五六天都不好意思见人。今天听说你们来了,就躲到娘家去了。”向东猛听到支书说这话,说起这五六天不好意思见人,这里的强奸显然是指自己破案的那一次,心中就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觉得这话怎么听怎么刺耳,怎么听怎么别扭。
所长就说:“算了算了,日月常在,何必把人忙坏,明天吧。”又对村主任说:“你去把那个报案的医生叫来吧。”
这时小安子和青科已将村民的一大堆字条整理了出来,在一张白纸的背面,写着名字,画着一个个“正”字。所长拿过来看着看着,就笑了,递给支书说:“你看看你驴日的,有三个正字呢。”支书接过条子,看着也笑了,说:“这倒应该叫我那婆姨看看,叫她知道我家伙多好。”
一会儿,医生来了,于是一大堆人就开始排查,确定重点,所长宣布了纪律:一是要依靠村委会,村里情况你们熟悉,为什么叫医生呢,因为田翠花没来,医生作为报案人,也是知情人,有义务帮助侦破此案;二是宁滥不漏,确定的重点要包括所有有可能的人;三是重点针对有前科的;四是尽可能缩小范围,避免负面影响;五是此次情况一律不准对外人说。接着,医生就吞吞吐吐而又零碎地说了田翠花给他说过的一些那个人的情况。一干人就来来回回地琢磨,接着从个头、胆量、前科等方面确定了年龄在三十岁至四十五岁之间、个子在一米六五以上的十一个人为重点,所长在本本上记录了一大堆,然后将村里群众的评议单和这份名单都装在了自己的袋里。这时,支书从隔壁教师的房里端来了锅,锅里煮着两只鸡。一干人就不再谈论公事,开始吃鸡,开始喝酒。
折向东一声不吭地埋头吃着鸡。
吃完鸡,折向东和大亮就相跟着医生一同到他家去睡觉。月小而圆,像个结实的乳房,神秘莫测地挂在深邃而遥远的天际,地上冻了,走起路来哧咣哧咣的。几个人小心地迈着步子。突然听到了小孩子的哭声,一声声拖得老长,哭声为这寂寥夜里平添了几分凄凉。折向东一惊,酒气就散了,他停住脚步,说:“你们听,谁家小孩子半夜还在哭啊?”三个人停住脚步,又细细听得一两声,医生就笑了,说:“哈哈,来,我带你们去看这个碎娃儿。”三人一起走到窑背畔上,那声音就越发清晰起来,医生从地上捡石子儿,摸索了半天也没摸到,就顺手从窑背上压着的柴火垛上抽出一根柴来,在空中抡了几个圆圈,然后“日”的一声,将柴火扔了出去。柴火正打在人家的院墙上,发出了噼里啪啦的响声。这时,只见忽的一下,一个黑影儿从墙上蹿了出去。小孩哭声随即停止了。
王医生拍着手说:“这是老母猫在号儿子呢。”
“号儿子?”折向东问。
“就是老狸猫发情了,在呼唤公猫呢。据说母猫不号叫,这公猫是上不得身的。”
三个人一路说着话就到了医生家里,医生将两人安顿在客房,就跟老婆睡了,这一边向东大亮俩人也就睡了。不一会儿就传来了大亮的呼噜声。向东刚才在路上被老狸猫惊了酒意,这时就没了睡意,联想到白天的一些事,越发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他总觉得奇怪:为什么事情一下子变得这么紧张起来,为什么这领导小组没了自己的份儿,再说,今天白天支书无意中说的那句话,是不是代表一种普遍的意见呢?是不是大家都这么认为,田翠花在自己行动的那一夜遭到了强奸?他又回想起那一夜,是啊,田翠花为了避免再被强奸而报的案,可那一夜田翠花尽管不愿意,但为了配合行动,还是与歹徒发生了关系,这到底算不算是违背妇女意志的强奸行为呢?如果是强奸的话,自己和其他两个干警成了什么?岂不成了帮凶?想到帮凶这个词他就被吓出了一身冷汗来。
他戳醒大亮,对大亮说了想法。大亮睡觉有个习惯,像只鸵鸟似的,将头拢进被子,而将脚露在外边,他头捂在被子里听得这话,就伸出了头,嘎嘎地笑了,粗声粗气地说:“多大点事?屁!她是先遭强奸后才找咱们破案的。歹徒再奸她又不是稀茬。再说咱们是为了破案,是为她服务的,采用的方式只不过是破案需要罢了。这有什么?”
破案需要,那遭一次强奸,还非要遭第二次,折向东想,这种道理好像应该是不对的。他又联想到前几天的事,就又说:“你说,如今怎么才能当好一名警察呢?我怎么越当越不明白了呢?俩人没结婚证开个房间在一起,抓吧,算嫖娼吧,人家说不掏钱,那女的也不是娼,没有买卖关系,顶多只能算是道德上的问题。不抓吧,难道咱们警察是吃闲饭的?”
大亮重又将头伸出来说:“像这号事我听说大学里多得太,现在的学生都在外边男女合租房子住,谁管?睁只眼闭只眼算了。”
“那这世界不就乱套了嘛!”向东说。
“将就吧,过上几年退了休就没事了。”大亮重又将头拢进被子里。
“你退休再剩几年了,可我才三十多,还有好多年呢。总得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吧。这样不明不白地下去,和瞎子骑驴差不多,说不定哪天就掉到沟里了。”向东嘟嘟囔囔地说,“再说抓赌博也有问题,介头所去年过年抓了一伙打麻将的,罚了钱,可后来张县长出面了,说人家几个人是亲戚,过年在一起玩玩有什么吗?最后让所里把钱给退了。你想,这《治安条例》中也没说是亲戚就可在一块赌吧?还有,上半年夫妻看黄碟的事,听说这名干警已被调离公安系统了,可按法律上规定所有人都不准看黄碟,夫妻既然是公民,就应该在禁止之列。可后来倒霉的还不是那个干警?你说这世道成什么样了?还有,现在是只讲证据,不讲个人口供,可娼身上又没写着字,你明知道是娼,天天在你面前招摇,一个一个耀武扬威的,你干着急就是没法抓。唉,这警察是越来越难当了。”
这时大亮已睡熟了,呼噜一声接一声。
大亮的呼噜声和这些念头折腾得折向东一夜都没睡好,第二天起床洗了脸,向东和大亮就到了队部院里。发现院里多了一辆救护车,还有几个穿白大褂的医生,他一问古丽才知道,所长和其他几个人昨晚根本没在这儿住,而是直接回派出所了,今天就喊了镇卫生所的人,要验血,做最坏打算,通过DNA确定歹徒。听到这话,向东就有一种失落感,心灰意冷,觉得一些东西正在离自己远去,同时觉得又有一张看不见的网正在向他靠近。所长显然已对自己不信任了,以往这些事都要和他商量的,但现在,却是在他睡梦中不知不觉进行的。
几个人吃完饭,支书就开了村里的喇叭,点名喊叫昨晚确定的十一个人到队部来。一会儿就来了一些人,一个个土眉土眼的,脸拉得老长,满脸的不高兴。支书让抽血,没有一个人肯,都沉默着不说话。其中一个二杆子和支书大声吵了起来,问:“凭什么抽我的血,而不抽村里其他人的血?”支书就说是所长定的,他是在执行命令而已,要说就跟所长去说。那人说:“所长,所长,有什么?你倒是解释解释,凭什么我平白无故就成罪犯了?”大亮听到这儿,就往前冲,说:“破案需要抽谁的就抽谁的。”这时呼啦一下子,十一个人一哄都围住了大亮,一起乱嚷起来,大亮一见这阵势,就职业性地从腰中摸铐子。这时,所长来了,说:“除过妇女,除过老人与孩子,村里的人每个都存在嫌疑,因为占用的时间长,决定分批抽,其他的人到下午再抽,上午时间包括村干部都要抽的。”
于是大家就嚷了起来:“那就让村干部先抽嘛。”
所长说:“行,村委会是村里的一级组织,就让他们带这个头。谁拒绝抽,就说明谁有问题。”这个话说完,崔支书和几个村干部就傻了眼,但是又没得话说,只好一个个脱棉袄,挽袖子,抹胳膊,让镇上的医生抽起血来。
大约用了两个钟头,抽了十五个人的血,血被抽进专用器皿里,然后在瓶子外边贴上了每个人的名字。
一大堆人都阴沉着脸,一个个都不吭声。所长给每人发了一支烟,然后夹了包上了车。
向东他们第二次离开了村子。
折向东一回到城里就知道了事情的前因后果,原来有个记者明察暗访将他们此次抓捕强奸犯的案子在报纸上发了花边报道,接着这个报道被其他报纸转载了。很快人们都知道了,都把破案中民警让受辱妇女再次受辱当成了笑话,四处传播,并且这件事大有蔓延之势。县上领导知道后,高度重视,将公安局长收拾了一顿,于是公安局长叫来了黄所长,将他骂了一顿,并要他一是堵住记者的嘴,二是限期破案,想来个快刀斩乱麻,难怪黄所长这两天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似的。
世上的事情都不是一帆风顺的,冥冥之中仿佛总有个跟向东过不去的神似的,注定了这件事情根本不会就这么简单地结束。
一晃一个月就过去了,就在所有人都乐观地等待着鉴定结果出来的时候,一个出人意料的消息却从省上通过传真传了回来。报告显示:田翠花的内裤及毛巾上存在着两种不同的精斑,A种与B种,一个多一个少,一种大面积分布,一种零乱地洒落,一种分布有规模,一种散乱,同时送去的十五个男人的血型竟然没有一个与精斑是一致的。这个消息使这些乐观等待的干警一下子懵了。不可能吧,怎么会这样?精斑竟然会有两种?那就是说那一夜田翠花与两个男人发生了关系,那么这到底会是谁的呢?整个事件忽然变得扑朔迷离起来。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对于折向东来说,这句老话再次得到了验证。纸箱厂厂长吴发喜这个混蛋的事情终究被她老婆知道了,老婆大吵了一顿,给他的脸上留下了几道深深的疤痕。撕开了脸面这一层,吴发喜索性不管不顾起来,和小燕直接住到了一块。并且他一不做二不休,到处扬言,自己在派出所受到了所长与折向东刑讯逼供才不得不承认嫖娼,不得不签字的,还有派出所罚自己款开的是收款收据等。小道消息传来,他正在找人写材料,要告双良派出所的状了。
胡局长知道这些情况后,将折向东与黄所长叫到办公室美美气气训了一顿:“你们这么多年的警察都是怎么当的,你们他妈怎么能想出这样损的着儿?有警察在身边农妇遭强奸啊,你们有脑子没有啊?脑子是用来戴帽子的,还是用来喂饭的?你到底是保护公民呀还是跟强奸犯是同伙呀?事情一桩接一桩,领导成天给你们擦屁股都擦不干净。”直训得折向东、黄所长恨不能头钻到地缝里去。
案子既然没有破,那么重新召开会议,研究新的对策,部署新的方案,采用新的破案方法是必然的。本周星期四上午公安局就此事召开扩大会议,把如何破这个案子摆在首要位置,重新成立田翠花强奸案专案组,因为是午夜发生的事,代号就变成“010”,指午夜十分的意思,由公安局局长任组长,县刑警大队直接负责办案,双良派出所全面配合。在这次会上,折向东被点名做了内部检查,局长最后讲话要以此为教训,并且流露出了要处分折向东的意思(但消息只限于内部)。
会议开到最后,就是确定新的思路。折向东和所长遭批后,大家的情绪都受了挫折,都沉默着不言不语,除双良派出所几个人外,其他人对这案子了解得不是很多,当然也说不出什么所以然来。
然而就在会议即将结束的时候,双良派出所干警青科却打破了沉默,发言了。他结合“010”案件说了三个问题。一是当初确定这个抓捕方案时,他也在场,他也有错误。当时他就意识到这个方案有问题,并立即向折副所长指出,建议向黄所长汇报,但折副所长没有表示。他自己的错误就在于对抓捕方案错误的严重性没有充分认识,当时也只是简单地提议,而没有坚持原则,导致了今天这样被动的局面,给公安系统的名誉造成了很大的损害,这件事也表明了自己原则性不够强。二是具体案件发生后,他一直参加,他觉得破案的思路有问题,上一次经过几轮排查,原则上说是宁滥不漏,但在实际操作中,只怕扩大范围,招致负面影响,基本采取了宁缺不滥。破案视线被群众错误引导集中在了村干部身上,致使确定的十一名重点对象和四名村干部中没有嫌疑犯,错过了最好的抓捕机会,新一轮的做法他认为应该再扩大范围。
青科的话引起了局长极大的兴趣,局长说:“先说你对两种精斑怎么看?”
张青科停顿了一下说:“我觉得思路应该再开阔,我们应该相信科学,科学鉴定是没有错的,出现两种精液有两种可能性,第一种是第一夜第二夜强奸的人与第三夜的可能不是同一个人。‘010’案件中,虽然两个嫌犯都采用了同样的手段,扛着斧头,午夜时分翻窗子,但只能说明这两个人仅仅是采用了同一种手法,在两天的同一个时间作的案而已;另一种可能就是破案当天夜里有两个人同时与田翠花发生了性关系。”
“哦。”局长越听越来兴趣,“你继续说。反正都是自己人在一块,错也罢,对也罢,大家都不要外传,大家知道破案当然还是要靠证据的,不能靠推理。你就给咱说说最大的嫌犯可能是谁?”
青科得到了鼓励,便有恃无恐,不顾所长的白眼,也不顾向东的表情,自个儿侃侃而谈:“说点不成熟的看法,首先第一种,有两个人采用同一种方式强奸了田翠花,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两个歹徒的特征当然不一样,但田翠花因为第一夜受惊吓,辨别得不够清,误认为两个人是一个人。从事件本身来看,发生这事后,她将所有细节对邻居说了,就是那个和她一起报案的邻居,那么歹徒所采取的时间、方式就只有邻居和田翠花两人知道,所以当第三夜出现同一个场面,如果还有第二个人的话,最大的嫌疑犯应该就是田翠花的邻居王刚来。他采取了将计就计的策略,来达到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当然这也仅是猜测而已。第二种就是在破案当夜田翠花两次遭强奸,一个人肯定是凶犯,另一个可能是……”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望了一眼向东与黄所长,低声咕哝着:“当然也存在另一种可能。”就停住了。
局长没听懂青科的话,就问:“你有什么就说。想到哪里说哪里了,这不是案子破不了吗?”
这样青科就非说不可了,他说:“如果是第二种情况的话,应该不避嫌地说,破案当夜所有跟田翠花接触的人都存在着嫌疑——包括我们自己人。”
这句话像一记重锤咚地敲在会场,坐在角落里的折向东,脑子嗡的一声,吓得冒出了一身冷汗。青科这个前年警校刚毕业的娃娃,他看似简单的话里却藏着很深的玄机。卑鄙,真是太卑鄙了,是典型的落井下石。本来他也在抓捕组的,可到如今他却将自己推得干干净净,把矛头直接指向了折向东与黄所长,他究竟安的什么心?他既然知道破案方法有问题,为什么当夜不明说呢?向东这才想起那一夜他所谓的母亲病了或许只是个借口,关键就是他已经意识到了破案方法的问题,是为了避免参与到这起案件中来而临阵脱逃。或者,那时他就已经算好这一切了。他又回想起,去年追捕逃犯时,青科走火打伤自己脚的事,现在想来,当时分成几个组,他所在的这一组先遇见了持枪的歹徒,青科又在最前面,是不是怕持枪的歹徒伤了自己才故意这样做的呢,真是好险恶的用心啊。想到这一切,向东再看青科,觉得戴着眼镜的青科活像圆睁着双眼、不断吐着信子的眼镜蛇,顿时不寒而栗。
真没想到,为了邀功,他竟然将对犯罪对象的怀疑直接转移到向东与大亮、小安子他们身上了。是可忍孰不可忍,听到这些话,折向东简直气炸了肺。
青科说到这里,黄所长腾地站起身来,打断了他的话,说:“破不了案或许思路不对,要开阔思路是对的,但像青科所说的,怀疑公安干警参与这起强奸案,我觉得是不可能的,也是不能容忍的,况且那一晚上还留下了衣服、斧头等系列证据……”
这时,胡局长在空中挥了两下手,示意黄所长坐下。黄所长停住了话头,重又坐了下来,青科不作声。胡局长说:“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嘛。青科的话只是一种推测,也开阔了我们的思路。这样,青科暂时先借调到局里来,就任专案组办公室副主任吧。”他咂了咂嘴唇,喝了一口水,说:“罪犯是狡猾的,但是再狡猾的狐狸也躲不过好猎手。这件事截至目前,没有进展,这说明我们的破案思路有问题。青科的话给了我们好多启示,虽然结果还未确定,但是他的思路非常好,现在不是讲共产党员先进性嘛,在破案上我们大家就要与时俱进。刚才黄所长也说了,不相信公安干警会干此类事,我也不相信,不过,如果公安上有败类,我们将从严从重打击,决不姑息养奸,决不允许有害群之马。这件事就到这里为止,散会后所有人都要严守纪律,不得透露今天开会的任何内容,谁透露了处理谁,绝不姑息。”
这天夜里,大亮做东,请小安子跟向东,三人喝了一场酒,喝着喝着就喝多了,大家就骂青科,说青科不是个好东西,怎么先前就没看出来呢。骂了一遍又一遍。大亮喝高了,索性当时就要跑到局长家里去,就要挽胳膊袖子验血,但被向东挡住了。最后三个人喝得昏天黑地的,哇哇吐得到处都是。从酒店回来的路上,已是午夜了,人高马大的折向东衣衫不整,伏在矮小的小安子肩上,他哭了,鼻子涎水抹了一脸,他拖长声音哭着喊道:“谁教教我啊,这他妈的警察该怎么当啊?”
街上没有行人,空荡荡的,路灯温柔地发着光,向东的哭腔干咣咣地在街上游荡。
此后一连几天折向东都没上班,也没出门。单位也没有人叫他干什么事,这个世界仿佛把他忘记了。折向东待在家里,面对着一个新的家,他发现这个世界对于他来说是越来越陌生了,陌生到他都不知道该如何走路,该如何睡觉,甚至有一个晚上他醒来的时候,他费尽心思都弄不清楚自己在什么地方。
就在这一天天闲待着的时候,他想着自己是被挂起来了。一个单位一个人被挂起来就意味着政治生命的结束,这类人通常是有严重错误或者是难于管理的。非常不幸的是今天的折向东也加入到了其中。挂起来就是没什么名分,没什么说法,但领导和大家似乎形成了一个默契,你可以来上班,也可以不来上班,但工资、奖金、单位发煤、降温费什么的都不会缺你的,甚至到某些时候还会专门有人送到你家里、你手里,而这一切的前提是你不用做任何一件具体的工作。你上班了,领导会装作没看见,每个同事都会装作忙忙碌碌似的,敷衍性地打一声招呼然后走开,即使你想叫住一个人说话,但是最终你会发现他根本没听你的,他只是在低头翻弄着手机看短信。于是你心灰意冷。
折向东今年三十八岁了,当然不希望自己的政治生命早早结束,这个他和他的家人以及族人引以为骄傲的警察事业,曾给他留下了那么多美好的记忆。当他一次次地给城关小学、南关小学学生做报告的时候,当那些小学生给他戴上红领巾的那一刻,当警察故事感动得那些女教师不停地抹眼泪的时候,他是那样地为自己作为一名警察而自豪。
现在,从心底里他根本不愿意就这样糊里糊涂地为自己的警察生涯画上一个句号。
一周后,折向东出现在双良派出所。他的出现似乎是一个意外。人们看到这个当初英姿勃发、精力旺盛、充满自信的干警一下子憔悴不堪老了许多,脸上胡子拉碴的。
而这段时间,案情仍在紧张而忙碌的调查当中。专案组派三名干警重新进驻田塬村,进行了第二轮排查,对村里每个人挨个问话,从性别到年龄,从事发当夜在什么地方到日常表现,一个细节都不放过,这些排查是真的,但同时也是幌子。最终结果是确定了两名嫌疑人,一名当然是王刚来这个医生,另一名就是村里一个叫章子的光棍。这个光棍今年四十岁了,生得人高马大,非常符合田翠花所说的特征,更重要的一点是没有人能证明那天夜里他干什么去了。他弱智,并且一条腿有点问题,走起路来一拖一拖的。正因为他腿的缘故,所以在上一次排查的时候漏掉了,这一次专案组重新又将他纳入了视线。向东来的时候,所长正和县局一名刑警发动车准备去抽两人的血化验。向东就磨蹭着也想去,搭讪着说:“章子,我认得,在村东旮旯住着,是两面土窑。”所长和那名刑警都不语,沉默着收拾东西。收拾完了,但车哧哧哧的,就是发动不起来,向东一看就知是怎么回事,提了一茶壶热水往水箱里倒,过了一会儿,车就突突突地发动着了,全身抖动着,冒出白花花的热气。
所长坐上车,又摇开玻璃隔着窗子说:“古丽,你们看着门。”说完,车就呜的一声开走了。
“我呸。”向东望着远去的车吐了一口。
这一天,古丽早早离开了,而向东在单位一个人守了整整一天。
到他回家的时候,路灯次第亮了,天空飘起了雪粒,白沙一般,打在向东的脸上,硬生生的疼。
再过一个月就要过年了。
这天晚上,让折向东意外的是,田翠花找上了他的门。田翠花的身上披着很多雪花,多天不见,她神情恍惚面容憔悴。当时向东一家正看电视,当向东老婆知道她是谁以后,就用鄙夷的眼光瞧着她,并且将电视声音开大和女儿一起呜里哇啦地看。
田翠花手中提着个筐,筐中装着鸡蛋,一颗颗鸡蛋都用学生写满字的作业纸包裹着。一颗挨着一颗,大约怕碰碎的缘故吧,筐底垫着些麦秸秆。筐提进来的时候,有一些细碎麦秸秆便撒落在向东家刚装修过的地板上。向东老婆见了,立即拿来吸尘器吸,田翠花便慌忙得要吸,向东老婆很高傲地拒绝了。向东老婆吸过的地上,仍然留有那么几根,田翠花忙从地上把那些麦秸秆一根根捡了起来,握在手中,害羞地坐在一边。
电视上日本政要又否认了慰安妇一事,评论员拉着个脸正在评说。向东和田翠花都沉默着,不说话,似乎俩人都不知该从何说起。向东望着田翠花,见这女人白嫩的皮肤,眼角边有了几道浅浅的细纹。头上的雪消了,头发湿淋淋的,有两绺贴在额头上,倒平添了几分娇美与动人。向东不知怎么就伤心起来,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向东让女儿将电视声音调到最低,女儿噘着个嘴将电视关了,向东又要女儿回房间去,女儿嘴噘了半天,扭身走了。向东老婆来来回回在房间走了几圈,好像拿取什么东西,小声地对向东抱怨:“我们母女看个电视,误你什么事了?”向东阴沉着脸不作声,直到女儿进卧室了,他才对田翠花说:“你知道的,案子到现在还没有破。局里正在加紧破案。”
“不不,我不是说这个,”田翠花急急地说,“我是说,能不能不要破这个案子了,你们公家就不要管了。”
“不管了,那怎么行?”向东诧异地说。
“那不叫人白强奸了吗?”向东女人说了一句。
向东白了她一眼,她就不吭声了。
“反正就那么回事——再过几天我男人就要出来了。”田翠花低声说。
折向东这才明白,原来这女人的男人快要出狱了,他大概怕男人知道这些事情,所以就不打算再让事态扩大,想就此了结。
“嗯,”向东苦笑着说,“这是刑事案子,公安知道了哪能不破?”
“可是我不要你们破了。”田翠花急急地说,“你给你们局长说一下。”
“唉,国家是台机器,公安也是台机器,运转起来就不是一个人能叫停下来的,这不像你家里套着驴推磨想停就可以停的,我、我所长、局长,还有其他人都只是其中的一个零件。就像旋转的陀螺,有两种情况能停下来,一种是自然停了,这就是说案件水落石出;另外就是碰到了墙上,或者碰到了什么障碍物,被迫停下来,那就是永久破不了这个案子。除了这两种情况它就不会停下来。再说到现在这份上,谁也不敢让停下来了。”向东无奈地说,“我们每个人就只有听天由命的份儿。”
听着这些哲理似的话,田翠花唯唯诺诺地说不出话来,向东发完感慨,就又想到自己,这么多年来,自己一直在忙碌,在这台机器上运转着,而现在呢,自己竟然就要被磨成粉末了。
新的鉴定结论很快就出来了,一个振奋的消息传来,经鉴定:那个叫章子的光棍的血竟然和B种精斑是同一个人。听到这个消息,专案组的人都长出了一口气,公安局长也长出了一口气,知道真正的强奸犯就要水落石出了,于是专案组快刀斩乱麻,就在当天夜里公安局报请检察院签发了逮捕章子的命令。
知道了这个消息,折向东觉得这是个机会,思考再三,就向刑警队长报名要求参加这次抓捕行动。但很快就被拒绝了,理由是抓捕人员名单已全部确定了。折向东当即又给局长打电话请求参加这次行动,局长不置可否地挂了电话,再没有了消息。
没了折向东的抓捕行动在十点一十分的时候准时由刑警队长率队出发。然而此时,我们的主人公折向东却一个人呆呆地待在宽敞的家里,一遍遍地想着:看来所长、局长已经受青科的引导,把自己当成一个流氓,当成一个罪犯,当成公安上的败类进行怀疑了。想着想着,他就觉得眼前一片漆黑,自己在不断地坠落、坠落……
十一点二十分,大亮开车,载着刑警队长(黄所长有事没来)、羽飞、小安子悄然出现在田塬村。
一行人将车停在章子家的窑背上,按照事先的抓捕方案,悄无声息地下了窑坡,由小安子叩响了章子家的门。章子刚一开门,就被刑警队长猛地揪住头发,其他几个人一扑将他按倒在地上,给他扎上了背铐。几个人就将章子往塬上拉。章子人高马大,一边挣扎着一边“大呀妈呀”地乱喊。四个人没办法,干着急拉不动,队长索性与小安子在两旁一人架着一条胳膊,大亮与羽飞在后一人抬着一条腿,将他腾空抬了起来。章子高大的身子被架在空中,他的四肢扭动着,胳膊、腿在空中一伸一缩,活像一头要上杀场的猪。几个人将章子弄到窑背上,往车里一塞,刑警队长压低声音命令:“快点开车。”因为这个时候,章子住的土窑洞两边的灯都亮了,已有人从窑里追出来了。
然而就在这时,章子忽然挣扎着起身跑了。原来派出所共有四把铐子,其中有一把是有问题的,给章子戴的恰恰是这一把,他挣扎着挣扎着不知怎么就弄开了,铐子一开,他推开车门撒腿就跑,一边跑,一边大声吆喝着:“杀人喽,杀人喽。”这时刑警队长已上了前座,小安子和羽飞还没上,羽飞一看着了急,猛地一扑抱住了章子的腿,章子就被砰地扑倒在地上,接着其他几个人就都赶过来,小安子重新拿来了铐子,几个人按着章子又给他扎背铐。这时,章子的大和妈还有七八个人,都扛着锨、拿着跑上来了。刑警队长一看着了急,将章子交给其他三个人,他一个人迎了上去。那七八个来的人一边嘴里喊着什么一边就黑地里拿着东西乱舞乱晃乱打。刑警队长一看情势紧急,忙拔出枪来“砰”地朝空中放了一枪。“谁过来,就打死谁。”他一边喊着,一边晃着枪。一干人听到枪声,一下子就被镇住了,都愣了神。回头再看羽飞他们三个人,已重新给章子扎了铐子,又将章子的头按到车厢中了,刑警队长就和持锨弄棍的众人对峙着。他一边慢腾腾地往后退,一边用枪来回指着众人,他后退一步,那些人就前进一步,眼看着到车旁边了,他猛地往车上一跳,“快,开车。”这时早已发动着的车就呜地跑了。那一伙人也是一时眼红,一见他上了车,就都蜂拥着跑了过来,一见车走了,就将手中拿的东西一股脑朝车砸来,黑夜里东西砸在车上,咣当咣当发出几声响。刑警队长听得声音,将枪伸出车窗,朝着天空砰砰砰又连放三枪,车呜的一声跑走了。章子的头被羽飞压在车里,头发被羽飞扯着,而身子则横拖在外边,随着车的飞奔,他的身子就在黄土地上粗粗地抹出了一道印,仿佛一把大扫帚似的。
巨大的爆炸声在空旷的夜里回响着。
田塬村次第亮起了灯。
就在逮捕章子的第二天,田塬村十几名上访群众来到了县政府门口,这些人土眉土眼,头上都缠着块白布。一干人蜂拥着打算到政府二楼找县长,但很快就被一楼值班的公安干警挡住了,要他们登记后,然后找信访局。一干人都不愿意去,相互吵了半天,最终还是被一个女人领到了信访局。信访局里一个副局长与一个干事接待了他们,村里十多个人你一言我一语,来来回回地说不清,信访局副局长就不耐烦了,要他们推举两个人或者三个人把事情说清楚,其他人都在门外等着,或者也可以站室内,但不准说话。最后经十几个人推荐,选了一个白胡子老汉和一个叫二狗的年轻人、一个中年妇女。白胡子老汉长得有点怪异,胡子靠下长,喉结周围白花花的一大片。这三个人就你说了我说,我说了他说,其实意思不外乎一个就是章子绝不是罪犯,他是个弱智,身子虽然长得结实,但在村子里却从来不欺负人,胆子也小,平时连杀鸡也不敢,见了老鼠都害怕,村里有些小学生专门还提着死老鼠吓他呢。另外,他不敢走夜路,晚上总是待在家里,这么大的人了有时晚上还要人做伴呢。他怎么可能持斧子翻人家窗户呢?还有他走路一跛一跛的,怎么可能进到屋里又从窗上翻过去呢?所以,要求公安释放章子。信访局这名副局长就和蔼地说,这事他们还不知道,现在情况都知道了,他一定和公安局联系,要大家先回去,事情总会弄清楚的。一干人听得这话,就走了,走了没几步,就又返回来。但这时,已快到下班时间了,副局长正要锁门离开。一干人就站在一起商议,觉得这事说是说了,却并没有达到目的,看着政府院内急急忙忙下班的身影,思考商议再三,还是得到公安局去。大家伙儿又一齐赶到了公安局。当时公安局已经下班了,一干人就对两名值班干警说了这些事,两名干警本来对这事知之不多,这时也颇感意外,就给局长打了电话。于是一名王姓副局长及青科他们几个专案组人员就又被局长打发到了现场。
王副局长见一大堆人像蝗虫似的挤在门口,围观的人也越来越多,怕影响公安整体形象,就劝说着将一干人领到了会议室,办公室人员热情地给他们倒了水喝,到这些人反应过来的时候,公安人员全都没了踪影,并且会议室的门也上了锁。这样一直锁到下午两点钟上班。
上了班,王副局长、黄所长及专案组全体人员就都来到了会议室。一干人就急着你一言我一语地吵嚷着要公安局放了章子。王副局长要大家都静下来,然后要青科给大家介绍案件情况,青科就拿出一叠纸来,一张张举着向众人展示,说通过DNA鉴定,章子的血型和精斑上的相符,所以才逮捕章子,并且事先是经过检察院批准的,一切程序都是合法的,大家都应该相信科学,而不应该靠感觉。听得这话,村里一干人就吵了起来,那个白胡子老汉也从胸口掏出一张纸来,却是村中五六十个群众签名的血书,白纸上歪歪扭扭地写着字,字上印着一个个红艳艳的血印,仿佛一朵朵绽放的小花。这张纸轻飘飘地传到了王局长手中,王局长看了,就给了其他几个人看,哼了一声说:“竟然还有田翠花。”
他就接着问大家:“那你们说谁是嫌疑犯?”
村里的人面面相觑了一阵,这时那个白胡子老汉就说话了:“我们也没根据,但是瞅见医生像是。”
青科就问:“你们说医生是,那有证据吗?”
其他人就都低了头,嘟嘟囔囔地说:“我们也是瞎猜的。”
这时王副局长就来了脾气,他声色俱厉地说:“瞎猜,这样的事也能瞎猜吗?人命关天你们知道不知道?我们破案子也像你们一样瞎猜,我说你是,你愿意吗?无论什么都要讲证据的,知道不知道?为什么关章子,就是因为他有这个嫌疑,我们并不是凭空抓人,怎么不抓你抓他?”他手中抓着众人的签名,不停地在桌子上拍:“我们公安抓人的宗旨是什么?我们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绝不会放走一个坏人,事情总会水落石出的,他章子没有强奸我们是肯定不会冤枉他的。”
听得这一席理直气壮的话,一干人就都没了脾气,先头的气势也都没有了,个个耷拉着脑袋。
白胡子老汉环视左右说:“她田翠花也说不是章子。”
“证据,证据,田翠花说不是,就不是?那她知道是谁呀?那一夜她怎么不一把把那个歹徒抓住呢?”王副局长说。接着是长时间的沉默。
白胡子老汉说:“医生今天要出外打工了,说不定是做贼心虚,准备逃了。”
“人家出外打工也叫逃?你们就不出外打工,这是什么逻辑吗?”王副局长语重心长地说。
就在这时,青科忽然发了话,他凝视着白胡子老汉,问:“你怎么知道他要逃了呢?”
青科的这句话,激起了白胡子老汉的兴趣,他说:“要过年了,打工的都回村了,谁还出去啊?再说,冬天了,什么活也不能干了,可是医生昨天却突然说他要出门打工一阵子,并且把他的狗都送给人了……他以前从没打过工的,他还开着诊所呢。”
“证据,证据。”王副局长听得心烦,继续敲着桌子,“捉贼捉赃,捉奸捉双,你拿来证据我就相信你。”他理直气壮地说。
白胡子老汉白了他一眼,就什么也不再说了。一干人经得这一阵折腾都没了话,起先的劲头就松了下去,一个个蔫溜溜的。于是,王副局长又语重心长地讲了一通话,然后把他们打发走了。
打发走了这伙人,专案组就借机开会重新确定方案。青科说,鉴于还有另一个就是A种精斑未被鉴定出来,村里人提供的医生种种异常反应也就极为重要,建议拘留医生审查。大家商量着,都认为撇开鉴定,如果真是医生的话,他出逃后相当一段时间就难以接触到他,就会给案子侦破造成一定困难。所以,专案组决定,继续由刑警队长带队,全面监视医生,如果医生真有潜逃行为,可立即对其采取强制措施。
说时迟,那时快,专案组一行人就在当天下午重又进了田塬村。但令他们没想到的是在队部门口迎接他们的竟然是折向东。
折向东自从前天报名参加抓捕行动被拒绝后,呆呆地想了一夜,想起那夜罪犯翻窗子的情景,想起罪犯在雪地里跑的身影,觉得罪犯绝对不可能是章子。不对,这件事情一定另有实情,他想来想去,实在不愿意这么被冤枉,也实在不甘心自己就这样被挂着。反正闲着也是闲着,第二天,他就一个人骑着摩托车来到了田塬村。
几名干警看到折向东,先是愣了一下。刑警队长脑子里很快地转了个圈,问:“折副,你怎么会在这儿?”折向东苦笑了一下没作声。“医生呢,他在不在?”“医生好像有出门的打算,我刚才见他正收拾东西来着。”“快,快。”听得这话,刑警队长挥了一下手,向东也上了车,几个人就驱车前往医生家。车子一开到医生门前,几名干警刚一下车,正在院子里收拾东西的医生连忙翻墙就跑,也怪他运气不好,翻墙时,正好跌在墙外一块茅厕的石头上,把脚扭了。他忍痛挺起了身子,但就是跛着脚一步也挪不动,这样向东与羽飞不费吹灰之力就将他逮住带上了车。
然而就在这时,医生的老婆却不知从何而来,跑过来一把将车门扳住,大叫大嚷起来。刑警队长命令大亮开车,大亮伸出头来看了看,犹豫着不敢开。向东在车内揪着医生头发,这时坐在边上的羽飞下了车,想把女人的手掰开,但使了半天劲,却怎么也掰不开。刑警队长看着看着就着了急,他下得车掏出枪来,说:“我们是在执行任务,再不走开,我就……”
“那你打死我好啦,快点啊,快点啊。”医生老婆的脸上已有了血,手背上也有了几道伤痕,但就是死死抓住车门不放。
刑警队长怒了,将枪用劲插入套里,这时一旁的羽飞沉不住气了,抬起脚,皮鞋踩在了医生老婆的手上。这婆姨吃了疼,手松开了,肥胖的身子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一只手握着另一只被踩伤的手仿佛拿着块烤红薯似的,用嘴哈着,眼泪水直淌。向东看到这种情况,登时心里有点难受,安顿了一句医生,就从车上下来,走过来拉她起来,那女人赖在地上不起来,胖胖的身躯拉起来一堆放下去一摊,向东干着急没办法。这时,围观的群众中出来一位中年妇人,过来帮忙。两人就将她拉了起来。医生婆姨身上全是泥,一只鞋也掉在一边。向东给她捡鞋,那位中年妇女也过来帮忙,从泥泞里拔出了鞋,两人就一边劝说着,一边架着她往回走。她的身子一摇一晃,上衣被提起来,胖乎乎的肚子全露在了外边。两人架着走了没几步,这女人对准刑警队长呸了几声,大声骂道:“公安局羞先人哩,公安局长把人亏了。”
“你还敢骂公安局?”这时正准备上车离开的刑警队长一听这话登时真个冒火了,摘下铐子就追了过去,嚓嚓就将她一只手铐上了,要铐另一只手时,向东接过铐子说,我来。向东看着这婆姨的左手,五指蜷曲着,食指和无名指肿胀得像红萝卜似的。手指上有一道道划痕,渗着小血珠,觉得没法下手,他于是趁势将她拖了过去,和汽车后边的保险杠铐在了一块。
“田翠花,日你妈,你自己爱卖屄,爱叫我男人日,关我家男人屁事。”这婆姨这时觉得不是几名公安的对手,知道今天这样闹下去非吃亏不可,就不再骂公安局而是大骂起田翠花来了。那医生这时听见老婆骂田翠花,着了急,就在车里边高声骂自己老婆,大约想阻止她骂田翠花,他的手又被铐着,就伸出脚来在一边趁摸着想踢自己的老婆。
“田翠花,你个卖屄货,你在哪儿?你出来,你不得好死。”
谁都不知道这个场面该如何收拾,就在这时田翠花却从自个院里出来了。她走到车旁,对折向东和刑警队长说:“真的不是他,你们把他们都放了,我跟你们走。”
田翠花一说话,女人就不吭声了,只是抽泣。
“我们要抓的是歹徒。”刑警队长说,“请你不要妨碍我们执行公务。”
“我知道是谁,我给你们说。”田翠花说。
折向东望着队长,刑警队长简单地想了一下,看了看周围已围了许多村民,这些村民情绪都有些异样,他害怕夜长梦多,场面失控,就决定按原计划办,带走医生。
“那医生老婆呢?”羽飞问。
“她妨碍执行公务,一并带走。”刑警队长说。
“要不,将医生带走算了。”折向东悄声说。
刑警队长像望着什么似的,意味深长地看了看折向东,然后扭头说:“开车。”
“田翠花你不得好死,我男人被枪毙了,我第一个饶不了你。”那女人一见车又要走,就又骂起田翠花来。
田翠花过来挡住了车,说:“我跟你们走,我知道是谁。你们把这个女人放了,让她回家吧,她家里还有孩子。”
但这时几名公安已什么也听不进去了,折向东将锁在保险杠上的铐子打开,但实在不忍心铐这婆姨的另一只手,就噌地将另一边铐到了自己的手腕上,说:“我让你再跑。”于是几个人将哭喊着寻死觅活的医生老婆推进车里,这时车上已装不了这么多人了,向东的这一边,门子都关不上了,他就让一扇门开着,半个身子坐在座位上,一只手扶着车门的上方,车就发动着了。车吼叫着,在已经开始融化的雪地里来回扭了几个印,走了。
车远去的路上撒落了一路呜里哇啦的喊声,这声音和警笛声掺和在一起,在空中飘着,越飘越远。
警车一走田翠花将头发梳洗干净了,将衣服穿戴整齐了,又将家里安顿了,就一个人上了路。
这天晚上,田翠花面对着几名审讯的干警讲了事情的整个经过。原来田翠花的男人向邻村男人范大借了两千块钱做生意,但是丈夫亏了本,为了赚钱还借款,他贩卖假钞,结果又被公安给逮住了,判了六个月,关在了监狱。这范大来要钱,要不得,就拉走了她家两件家具,但嫌不够,说还差一千,又见她男人不在,就趁机提出了拿人顶钱的说法,双方经过讨价还价,田翠花无奈答应了,俩人订了一个月的口头合同,合同期满,欠账抵销。于是,每晚在孩子睡熟后,这个男人都来钻进田翠花的被窝,鸡叫时男人就起身走。这样神不知鬼不觉的一个月很快就到期了。田翠花怕这事被村里人知道,怕将来被老公知道,再说每夜提心吊胆,也怕孩子醒来,就提出合同到期不同意再同这个男人来往。但是这个要求被范大拒绝了。范大在和田翠花多次商议无效的情况下,决定铤而走险,于是在一个夜里他扛着斧子翻进窗子,钻进了田翠花的被窝。第二夜他又如法炮制,不想惊动了田翠花的大女儿,他就起身跑了,走时扬言说自己第三夜还要来。田翠花恐怕他继续纠缠不清,就对邻居王刚来说了,要他出出主意,找几个人吓唬吓唬范大,让他别再来了。没想到这医生非常懂法,担心自己被牵扯进去,就建议她去报案,用公安来吓退范大。但就在案报完的当天,医生提出要和她发生关系,她也同意了。这就有了一条毛巾两种精斑的事情。以后的事情大家就都知道了,田翠花想吓唬范大,但同时又不愿意让干警抓住他,将这事情弄得家喻户晓,这种微妙的心理导致了折向东他们抓捕的当夜空了手。但到今天,当她看到这个案件因为自己没说实情,继续还有许多无辜的人要受牵连时,实在不忍心了,就来自首。
“反正我没说真话,到这份上了,要杀要剐都由你们。”田翠花说。
就在这天夜里,医生也承认了事实,承认他曾在报案的当天下午与田翠花发生过关系,但是是她愿意的。并且,他还承认自己趁办案人员不注意,调换了验血瓶上的章子与自己的名字,于是有了章子的血液与毛巾上DNA相符一事。
疑团尽散,真相终于大白。
专案组连夜将所有情况向局长做了汇报,局长赶了来,狠狠地扇了田翠花一记耳光,扇了医生一记耳光,骂了一句粗话。
“这两个人,统统给我以妨碍公务罪拘留十五天。还有那个婆姨。”
瞬间,一大堆人都愣住了。
折向东当夜并未参加审讯,因为组织上没安排他,他是第二天中午才知道这一切的。他一听眼睛里直迸火,就这么一件糊里糊涂的事,他的前途却不明不白地被毁掉了。他赶到看守所,找到一手炮制了这个案件的田翠花,真想扇她一个耳光。但当他看到田翠花满脸的泪水,看到这个已是三个孩子的母亲楚楚可怜、眨巴着惶恐的眼睛躲在角落里,像一只受了惊吓的老鼠时,折向东伸出的手顷刻间停在了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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