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弟跟我说了实话，但让我务必保密，包括对燕也不能说，我再三发誓后，大弟卖完关子才吐露实情。原来叔叔那天把父亲和婶子叫进屋，把我们轰出去，并且把门关了个严实，是揭开一个重大历史秘密：夜明珠确实在叔叔手里，他交给了父亲，让父亲转给李县人民政府有关单位，以示谢罪。
我恍然大悟，同时也出了一身冷汗。这个两千年以前的宝物，跟着叔叔出了柳条庄，去了东北，再落户天津，这之间将近半个世纪的时间。我在想，叔叔这些年是怎样在惊惊乍乍掖掖藏藏中过来的，同时，我也舒了一口气，这下叔叔此生和来世，都不会有牵挂了。
送父亲上车的那天早晨，老天莫名其妙地飘起了大雪，雪下得很疯也很柔，落在脸上有一种说不出的惬意，也就是一早晨的时间，城市银装素裹，天地洁白肃穆，营造出混沌苍茫的意境。
父亲的腰有些佝偻，近似水蛇腰，走起路来，腿有点向外甩，步子很碎，完全没有了当年的虎虎生气。父亲通身的黑装和款款飘落的白雪，形成强烈反差，雪片落在父亲身上，或融化，或沾挂，使他的衣服和头发黑白相间，仿佛版画中的人物。
我有意和父亲拉开距离，大雪中的父亲成为一道风景，这道风景很具观赏性和生命力，它使我尘封的记忆瞬间鲜活起来。
我记得我当兵走的头一天，也是一个大雪天，我突然想起临走前要给家做点什么，我想到了挑水，在家里，挑水是个不轻松的活，发育正常的我本来可以代替父亲了，可我又出去当兵，这一走，至少三年回不来，这三年，父亲该挑多少担水呀。我去拿扁担，父亲不让，说你是部队上的人了，出点差错我担当不起。我很动情地看了看父亲，还是抄起扁担走了，我挑水的要领不大对头，肩膀的支撑点不在正中央，两只水桶前高后低，我不得不用手往下压，这使我挑水的姿势有些难看，再加上我换了身肥大的军装，且下雪路滑，我走一步一踉跄，尴尬到难以想象的地步。正走着，我忽然觉得后面的水桶减轻了许多，而且扁担也平衡了，我侧着身子回了回头，首先看到的是一只又粗又黑又厚又大的手，那只手用力提着后面的水桶，一直到进了家门……
父亲那双手成为我后来生活中永恒的记忆。
父亲上车了，我过去搀他，他把我推开，但他上车的时候明显地趔趄了一下，父亲的趔趄使我瞬间产生悸动：父亲真的老了。
我不愿我的农民父亲衰老，父亲的衰老对他本人和我都是一种莫名的悲哀，这种悲哀使我在没有思想准备的情况下失却了支撑，也使得我的精神空间变得空旷而恍惚。我唯有不住地安慰自己：我们白家的男人都是长寿命（二爷爷和二大伯特殊情况除外），我老爷爷，活到九十一岁，我大爷爷和爷爷都活到八十八岁，我大爷爷家的大伯今年八十九岁了，还挺硬朗地活着，这不能不让外族人羡慕煞。同时，我也坚信，在今后很长的日子里：不管我自己活得怎样，我会念念不忘对农民父亲的刻骨眷恋与精神寻找。
火车开动，父亲没朝我们招手，只隔着玻璃看了我们一眼，就把头扭过去了。这时，我那七岁的儿子很乖地喊了一声：爷爷再见！父亲回过头来的时候，已是老泪纵横……
火车开走了，我们一家伫立在月台上。
回家的路上，我和燕都没话。
儿子问我：爷爷什么时候回来？
我说过几天回来。
儿子问：爸爸，你什么时候当爷爷？
我说等你当了父亲。
儿子又问：当父亲好玩吗？
我沉重地笑了笑，没作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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