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五十狐-岂有待丈人如此者;未有敦笃可托如君者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搁在当下,假若一个男人在婚前“钻穴眠榻”,触犯岳母,婚后又“凿壁骂翁”,惹怒岳父,那么他的下场,多半是被所爱的女人开除“夫籍”,而且永不续嫁。但是青娥不,在人世时钟情狂生霍桓,不仅抛弃了昔日终生不嫁的誓言,而且不顾母亲的辱骂;成为仙后又可以忽略父亲叱责,重新跟霍桓回归人间。所以她对霍桓,爱与宽宥,可谓深矣。

    两人相识之时,青娥年仅十四,却因父亲隐居深山,成为道人,而效仿何仙姑,“立志不嫁”;霍桓也只是一十三岁“总角书生”,不辨“叔伯甥舅”,只一心读书。所以两人之间,算是初恋,懵懂无知,却又无限美好。就像霍桓于门外不过是一窥而已,虽“不能言”出细微起伏,却觉心中极爱。

    这种极爱,让霍桓在求婚不得却从一道士处得一把“坚石可入”的小鑱之后,第一个念头,便是凿墙去窥美人青娥。至于凿墙的后果和有失身份尊严的流言蜚语,还算是“童子”的霍桓则没有去想。所以这份初恋,是不掺杂任何杂质的。纯净到他只是想要去看一眼青娥,躺在她的绣被旁“略闻香息”,甚至他还像个孩子一样,毫无杂念地呼呼睡了过去。而在被发现之后,他则“目灼灼如流星”,眼中没有丝毫畏惧,并不因自己如此大逆不道的举止,而觉得愧疚或者难堪。倒是在被人误为窃贼之后,觉得丢了颜面,流泪道出心中所爱:实以爱娘子故,愿以近芳泽耳。

    此言一出,在青娥的心中激起的细碎的波纹,当是绵密而且持久。否则,她不会在仆人们建议去向母亲控诉时,“俯首沉思”,用沉默的方式让仆人们明白,她其实已经对这个心底干净又胆大不惧的霍桓动了心。只是当仆人们深谙其意后,改为让霍桓家找人求婚时,她又出于女孩的内敛与羞涩,不发一言。不过青娥显然是真的爱上了这个夜半凿墙与她同榻而卧的霍桓,在他偷拿了她枕边一股凤钗珍藏时,明明已经看见,却“不言亦不怒”。

    但是在霍桓母亲没有派人求婚,却为儿子“别觅良姻”时,沉静的青娥却是着了急,也顾不得自己的淑女风度,使人将自己的一番情意表白给霍桓的母亲,这才盼来了霍家的媒人。可惜,有多事的婢女将“钻穴眠榻”的事情详细讲给了青娥的母亲武夫人听。这前来求婚的媒人,刚进家门,便被骂了个狗血喷头,一同被羞辱的,当然还有霍家母子。不过武夫人没想到的是,霍桓的母亲丝毫不怯她,来了更狠的一招,见人便诉说自己儿子曾经“钻穴眠榻”。话中的意思,当然是说不只是她的儿子言行不端,武家女儿也不知有没有因为这同眠共枕,做出什么有失妇道的事来。又是青娥使人出面,将自己对霍桓矢志不移的真情,悲切倾诉给其母,这才止住了这场瘟疫一样停不下来的流言。只是,两人的婚事,却也自此搁浅。

    假若不是因霍桓文笔极佳,一位县邑官员器重于他,并主动出丰厚聘礼代他求婚,那么这两个痴男怨女,或许就永远无法结为夫妻,更没有了下面霍桓与岳父的一桩过节。

    结婚后的霍桓,对青娥之爱,只一个将当初帮他凿壁的小鑱日日佩戴珍爱的细节,便可以管窥一豹。而成为人妇的青娥,却依然想着成仙,所以对于家务与孩子,皆有些漫不经心。而且不过是欢爱八载,便在“盛妆拜母”后,不给予霍桓任何解释,于卧室内停止呼吸,驾鹤西去。

    留在人间的霍桓,守着弱小生病的儿子与母亲,艰难度日。如果不是再次遇见了青娥,或许他因为生活,会再次结婚。事实上他也有了这样的打算,而且与青娥的相遇,也是因为他去找那位欲给他介绍佳人的老叟,夜晚迷失了方向,才误闯入仙人洞府,见到了青娥与他的父亲。

    这一见霍桓便又犯了年少时的痴病,一心一意只要带佳人走,而且忘记了是在仙人洞府中,坚持要青娥陪他共寝。这样的儿女情长,在抛掉俗世牵绊潜心修行的青娥父亲看来,完全是玷污了洞府的俗人举止。所以刚刚还对霍桓一脸热情的岳父,见霍桓对女儿拉拉扯扯,便毫不留情地呵斥让他离去。

    霍桓也就是在这时,当面与岳父大人对质起来。并甩下话说,让他离去不难,但必须让青娥一起跟随。这岳父与霍桓是一样的倔强男人,虽然成了仙,但照例是人间“俗骨”,有人的小奸小坏——招了女儿假装与霍桓同行,却是在骗他出了门后,立刻“阖扉去”,留一片没有丝毫缝隙可入的“峭壁巉岩”给月夜下寻不到归途的霍桓。

    那个曾经充当了“媒人”的小鑱,再一次做了连接霍桓和青娥的工具。悲愤生恨的霍桓,带着一股子无处可以发泄的怒气,边骂边奋力凿着厚厚的石壁,终于在即将凿穿洞府的时候,看到青娥被无计可施的父亲推出门来。

    当初嫁给霍桓的时候,青娥将那把暂时没收了的小鑱扔到地上,说:此寇盗物,可将去!看似怨语,其实含了娇嗔和戏谑,听来反而有感谢这把打通了姻缘之门的小鑱的意味。而今青娥说:既爱我为妇,岂有待丈人如此者?是何处老道士,授汝凶器,将人缠混欲死?依然是抱怨之语,但是却可以看出成仙后的青娥,所具有的宽容与大度。在触犯了历来被视为不可冒犯的岳父的情况下,她依然可以跟随他回到满是烦恼的尘世,而且,一待就是三十多年,并为其又生下一儿一女,在儿女各自成家立业有了功名之后,才与霍桓一同回归仙府。足可见她对他的爱,在最初他“钻穴眠榻”的少年时,便已经铭心刻骨,矢志不渝。

    而霍桓这个憨痴直爽的男人,能够得到青娥的如此眷恋,其实靠的并非是手中道士所赠的小鑱,而是他那与小鑱一样微小却“坚石可入”的执著与刚硬。

    时下女人们若多一些狐女鸦头的精神,见到可以托付一生的如意郎君,便即刻拿出一股私奔的劲儿来,而且有经济头脑,懂得如何经营家业、教育子女,怕是会少一些自怨自艾的剩女,并多一些让男人们迷恋又钦佩的妖媚狐性女子。

    尽管同为勾栏中妓女,但相比于贪恋钱财、爱慕虚荣的姐姐妮子,鸦头显然大胆而且更懂得如何把握时机,扭转命运。初次见到王文,妮子对这个贫贱书生理都不理,只是“频来出入”,讨好供奉她衣食的大商人赵东楼。而年仅十四岁的鸦头,则在看见王文后,如仙女般“仪度娴婉”,又“秋波频顾,眉目含情”,明显是主动引诱王文。这样的举止,果然奏了效。在妮子面前局促不安想要“离席告别”的王文,见了鸦头,便“惘然若失”,并主动从赵东楼处打探到了她的处境,知道她因不想接客,而屡次被母亲鞭打。这样的纯情与坚贞,让身无分文的王文先是默认痴坐,不敢存有奢望,也无金钱打理,却又迟迟不言归去。这样的心思被赵东楼看穿,助他十两银子,换得与鸦头一夜欢爱。

    不过鸦头的母亲显然不会如此低价地出让女儿,百般刁难。而鸦头则在此时再一次主动出击,诱劝母亲不要因为区区钱财,而放走了将来的财神。母亲果然上当,想这丫头平日如此倔强拒绝接客,今日竟然开口答应为她挣钱,尽管钱少,但无论如何都是好事一桩。成功与王文“欢爱甚至”的鸦头,再一次显示了自己在幸福来临时的从容与不迫。相反男人王文被鸦头问及“倾囊博此一宵欢,明日如何?”时,只知道“泫然悲哽”,拿不出丝毫的主意,似乎这天地将要塌陷,他也无路可走。而鸦头则像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安慰王文不必悲伤,今日遇到如他这样“敦笃可托”者,她愿意随其私奔走天涯。

    但事实上,这王文“敦笃”有余,是否“可托”却值得商榷。等到两人携仆人夜驰千里,终于逃出了鸦头母亲的掌控范围,抵达汉江口,并租了一间房子住下之后,理当有男人气概懂得如何养家糊口的王文,不知道最重要的是尽快挣钱,让妻子有衣可穿、有饭可吃,却先担心家徒四壁自己都难以养活,怕鸦头也终会嫌弃他。是有经济头脑的鸦头,一句“何为此虑”,“可鬻驴子作资本”,给他指点了迷津,开始“卖酒贩浆”做起小买卖来。而鸦头自己也没有闲着,做披肩、刺荷包,终于让这个她自己争取来的家,一年后便有了起色和盈余,甚至能够有钱雇佣婢女来做活,让男人王文不必辛苦奔波操劳。

    而等到鸦头的母亲派妮子来捉她回去时,王文同样手足无措,任鸦头一个人对抗妮子的铁索,并反抗说:“从一者得何罪?”是后来家中“婢媪皆集”,这才吓走了妮子。及至鸦头母亲亲自前来,怒气冲冲地将鸦头“揪发提去”,王文更是乱了方寸,“徘徊怆恻,眠食都废”。而且也只是到鸦头起初居住的地方寻了一趟,见“门庭如故,人物已非”便“悼丧而返”,且遣散了家中婢女,也没有原地等待鸦头,便“囊资东归”。

    这一别便是七八年。假若鸦头没有聪明地将所生下的儿子放入收养弃婴的“育婴堂”,那么王文或许这一生就再也不会想起鸦头,包括她为他生下的儿子,和在暗无天日的囚禁中她所受的“饥火煎心”的苦楚。鸦头在他的心中,只是一段浪漫的情缘,一旦过去,便只剩下一点甜蜜但却模糊的回忆。否则,他不会粗心到连鸦头怀孕都不知道,而且在儿子王孜告诉他自己被收养时,胸前有字“书山东王文之子”,他还“念必同己姓名者”,从不会考虑到这是鸦头留给自己的亲生骨肉。

    所以鸦头再一次用儿子王孜,改变了自己的命运。只是,时间太过漫长,她困在幽室之中,等了整整十八年。

    相比于鸦头的忠贞守候,她的姐姐妮子则在赵东楼花光了所有的钱穷困潦倒后,很快地移情别恋,开始攀附上权贵之人。赵东楼无比激愤,却又不舍离去,是鸦头一句话点醒梦中人:“构栏中原无情好,所绸缪者,钱耳。”因此“青楼之好”,不是赵东楼体悟中的“不可过认真也”,而是他遇到的是索取无度导致“万金荡然”的妮子,不是从一开始就在母亲鞭打下拒绝沦为妓女,被捉拿回去后依然“矢死不二”的鸦头。所以,赵东楼落了个人财两空的下场,而鸦头则让十八年未娶的王文,既得了儿子,又得了妻子。尽管,这中间历经了无尽的等待与孤单。

    鸦头的儿子,明显是为替母复仇而生,“孔武有力,喜田猎,不务生产,乐斗好杀”。所以尽管鸦头在信中叮嘱,虽然她的母亲和妮子生性残忍,作为亲人,还是手下留情。但他还是在听说母亲的惨况后,“怒眦欲裂”,立刻如匪寇一样,找到她们的居所,冲进去便将两人先后击毙。而在母亲愤怒要求他将尸体埋葬郊野后,他假装答应,实则无情地剥掉皮放入了行囊中,差一点就让鸦头因过于悲恸,而“转侧欲死”。而他在鸦头训斥后的一句忿恨之语,“今得安乐所,顿忘挞楚耶?”则让鸦头的宽容与怜悯,反而显得有些缺乏价值。

    而王文自从鸦头回归,便兴了家业,而常常“恶声暴吼”的儿子,也被鸦头于半夜捆缚住,用巨针刺断了“拗筋”,并自此“温和如处女”,且被“乡里贤之”。

    这样的幸福人生,鸦头从看到王文的第一眼起,便没有停息过追求和努力。她从一个青楼妓女,到成为良家女子,有了圆满的结局,这样的命运,并非因为她爱的男人王文多么“敦笃可托”,而是完全由她自己设计且追寻到的。即便没有遇到王文,想要嫁给一个安稳男人且“从一而终”的迫切,亦会一路引领着她,走至这样开阔稳妥的终途。

    第二十二章 君尝愿破家相赎,犹记否;置之不以人齿,请赐离婚书

    梅女所遇男人,个个都自私自利。生前被本地典史官收取贿赂后诬其与盗贼私通,这贪官为救自己一命,还将妻子卖于青楼;死后投生新家,其父与兄长也对其贫贱婚姻怠慢为难;而她所爱的封云亭,也时时露出小男人的自私相。所以她不管是做鬼还是为人,其实都算不得太过幸福。即便是后来封云亭成了孝廉,她也可以夫贵妇荣,但这场自主选择的爱情,其实还是脱不了旧式婚姻团花簇锦的富贵底子。

    梅女初见封云亭时,这个丧偶的男人客居他乡旅馆,孤寂难熬,心中正蠢蠢欲动,所以白日里看到舌头伸在外面的缢鬼梅女,也“不大畏怯”。封云亭显然是个擅长嘴上功夫的男人,初次见面便以可以帮她伸张冤情来诱惑梅女。这好比现在有权势的男人,见到漂亮女人,随口便吹嘘可以帮其搞定工作,连带送一套豪宅一辆宝马,甚至包括照顾家眷。这样的甜言蜜语果然有效,梅女虽没有让其立刻帮自己杀了那逼自己自缢的典史,但还是恳请他能够帮忙焚烧屋梁,断掉泉下绳索。

    封云亭可谓尽心尽力,自己出钱劝说房子主人烧了屋梁。这样做的结果,是梅女再次出现的时候,封云亭便开始要求她的回报。当然,是来自身体的回报。但不想梅女却拒绝了他,她所给出的两个理由,其一是自己作为女鬼,有“阴惨之气”,对他的身体健康不利;其二是假若现在真的答应他的欢爱要求,那么当初被典史诬为与入室的盗贼私通,这个罪名更洗不清。这样的理由表面看去非常合理,但事实上却掩盖了一个最根本的原因,便是梅女其实还没有真正地想好,是否要将一生托付给封云亭,而封云亭又是否会为她报生前的仇恨。假若封云亭只是欢爱一场便离去不归,那么生前典史的侮辱,死后可算是应了验。

    所以梅女只是给了封云亭一个模糊但又饱有希望的回答:会合有时,今日尚未。而对于封云亭进一步地追问这个“有时”的具体日期,则笑而不谈。孤男寡女同处一室,寂寞在所难免。梅女为了解除这种寂寞和尴尬,可谓费尽心机,又是使出闺房之绝技——交线之戏,又是为封云亭施可以迅速入眠的按摩之术。但即便是如此,依然无法让封云亭完全摆脱掉与其交欢的强烈欲望,并在一次次呼唤梅女而不得时,对其说出海誓山盟:使卿而活,当破产购致之。

    这句话在梅女的心中,当是起了波澜,尽管她只是当作玩笑回应封云亭说:无须破产。事实上她将这句话深深地记在了心里,也因此对封云亭的“苦逼”欢爱,可以大度到找一“颇极风致”的青楼女子“聊以自代”。封云亭急不可耐,毫不犹豫便答应下来。不过是十六岁的梅女,在这件事上,却有已婚女子都不能具备的豁达,在晚间即将就寝时,不管封云亭怎样挽留,都飘然逝去,不打扰他与青楼女的好梦。

    但是梅女一直念念不忘的仇恨,却总是难以在封云亭面前启齿。几次她“有所言,吻已启而辄止”,之后被封云亭“固诘之”,也“终不肯言,唏嘘而已”。梅女没有告诉封云亭的是,死后她在人间已经投胎为延安展孝廉的女儿,但是由于冤仇一直没有得到伸张,所以在尘世间的她也是一副呆痴的模样,并因此没人敢去娶她。如果封云亭可以帮助她早早解决这个烦恼,那么她也会早日嫁他,也就是她昔日所说的“会合有期”了。但是又一直愧疚自己对于封云亭没有恩德,也不便拿这样大的重任让他担负。相比于当下的女子,梅女可谓是多虑而且自卑了,假若像她一样“姿态嫣然”、年轻貌美,这样的优势早就被时下女人们拿来做了最强有力的资本,去男人那里换取她们想要追求的物欲、房子、金钱或者职位。而且这样的交换已被认定为理所应当,所谓年轻就是资本,韶华可以挥霍,男人们爱江山,女人们也爱那握了江山从容不迫的男人。时下流行的“拼婚”,很大程度上,便是女人们拿容颜和年轻拼来的一个房子或者一个位置。

    假若没有一次意外事故,不知道梅女还是否能够与封云亭走到一起。或许封云亭会离开寄居的这个城市,回到故乡,而梅女则依然做她的女鬼,在人间亦是一副无人肯娶的痴傻模样。

    梅女所召的那个青楼女子,生前的丈夫,恰恰是诬陷了自己的衙中典史。这典史算得上梅女所遇的最俗恶不堪的男人,花钱买来官职后,横行霸道、傲气十足,且不分黑白只认金银。本来他死期将近,其父母“代哀冥司”,愿意将儿媳卖入青楼来换取他在人间的福寿。青楼女之所以在封云亭面前对自己的家世含糊其辞,大约也是羞愧曾为典史妻子却在几个月后便被公婆卖入冥间青楼的身世。典史前来本想让封云亭问冥间之事,不想却看到封云亭召来的鬼妓是自己的妻子。这无疑等于给他戴了一顶羞辱的绿帽子,而他在与冥间青楼的老娼吵闹的时候,恰好被梅女听了去。梅女一怒之下冲出来,“以长簪刺其耳”,几乎想要立刻将典史杀掉。

    而在这样的关键时刻,封云亭则暴露出男人的自私和无情——他不仅没有帮助梅女杀了这典史,反而“惊极,以身幛客”,并说:倘死于寓所,则咎在小生。一边是所爱之人的仇恨,一边则是自己的名誉清白,封云亭毫不犹豫,选择了后者。而梅女之所以迟迟都没有开口恳求封云亭,或许也是担心会有今日这般窘迫结局。

    但是梅女并没有苛责封云亭,报了大仇的慰藉,让她对封云亭的明哲保身很快地淡忘掉,而只记得他曾经说过的那句誓言,并提醒他:君尝愿破家相赎,犹记否?封云亭毫发未损,终于得到佳人,当然迫不及待去延安娶投胎到展孝廉家的梅女。而梅女的家人,在梅女痴与不痴之间对封云亭态度的转变,也尽显人性鄙俗。当初梅女痴到无人肯娶时,见到求婚的封云亭,即刻供奉家中所有,言语中有鲜明的笼络和小心;而及至看到女儿恢复正常,又觉得将如此貌美之女嫁给穷困书生封云亭,还搭上家中房产,实在是有些亏了,所以梅女之父及其兄长便生出怠慢和鄙薄。

    又是梅女,在窥出父兄冷淡之时,及时果断地“自出妆资”及车马费用,跟随封云亭回家,挽回了封云亭作为男人的尊严。

    封云亭也算是争气,终于举了孝廉,重新换来梅女一家的笑颜相待。如此看来,梅女昔日在封云亭面前自始至终都不肯献出自己的贞操,也算是为“拼”上封云亭这一支潜力股,所预留的自己的资本。只是因为之前封云亭一无所有,所以显出她这一场付出的可贵与可嘉。

    所以爱情中“破家”的不是封云亭,而是梅女。

    聊斋中能够主动提出“离婚”二字,而不是被动等待着男人一纸休书的女人,鼠精阿纤算是其中为数不多的一位。她的坚决和在是非面前的不妥协,使得她作为一个大家族中妻子的角色,始终是清晰的、有尊严的、不能被鄙夷的,而且,也因此换来了外人的敬重和仰慕,获得了她作为一个女子,在家庭中,应有的声誉和名望。

    连接起阿纤这一场婚姻的,是奚姓家族里的兄长奚山,这个行使了父亲职责为弟弟主动谋亲的男人,有所有兄长的威严和专断。当初若不是他见到“窈窕秀弱,风致嫣然”的阿纤,心内满意,并立刻向阿纤父亲提亲,怕也不会有之后的种种曲折,并给自己的脸上,抹上一层难堪的油彩。所以这是一场父辈之间的婚约,阿纤还未见过要嫁的那个三郎,便先被三郎的兄长给订下了婚事。最初她在这场婚约里,没有任何的选择,也没有言语的机会。似乎,她是沉默的一个背景,父亲与兄长奚山想要在她这里,画下怎样的约定,与她无关,她只能接受,而后孤单地等待。

    如果阿纤的父亲没有死去,像当初婚约中订下的那样,奚家提供一处房屋,举家迁去,或许阿纤的身份也不会遭来怀疑。但偏偏她的父亲死在一堵破墙之下,尽管母女两人度日并不艰难,而且堪称小富,但是在婚事上,却只能主动出击。尤其,是自从订下婚约便念念不忘的阿纤。

    所以当阿纤在一个月后去给父亲上坟的途中,可以很敏感地注意到擦肩而过的奚山,并即刻告知母亲,将他叫住,立刻兑现当初的婚约,让奚山带上嫁妆和阿纤回家与三郎成亲。这一场亲,奚家简直是捡了一个大便宜,阿纤的美貌,配三郎绰绰有余;而两千多斤粮食换得的丰厚嫁妆,也让奚家的生活,从温饱逐渐向小康过渡。阿纤算是个温顺勤劳又守妇道的媳妇,“寡言少怒”、“昼夜绩织”,对任何人,都谦卑有礼。怕奚家及外人怀疑自己与母亲的身份,也只是通过三郎转告常常出差故地的奚山,不要再对外人提及母女两人的过往和而今。

    故事讲到这里,是了无波澜的,平静的水面上看得到荷花朵朵。奚家日日奔那富裕的大道上去,而三郎也成了秀才,那功名亦指日可待。如果没有意外,阿纤便会一直坐在夫人的位置上,顶多,是添一个小妾,自己荣升为威严的正室。阿纤的形象,是平面的、模糊的、没有个性的。就这样一路庸常下去也不一定。

    只是,流言还是来了。奚山恰好入住在昔日阿纤家的隔壁,听邻人讲起三年前隔壁墙下压一巨鼠的诡异往事,又用房子一直荒废无人入住的细节提醒奚山,阿纤及其父母或许是妖类。人心一旦生了疑,便再也回不到昔日的风平浪静。尽管奚山也清楚,自己家族所有的好运,都是阿纤嫁入后带来,但他还是爱弟心切,怕一不小心,阿纤就将三郎的命给掳了去,所以归家后便如长舌妇般,将这一骇人消息迅速传播开去。

    这一秘密,犹如一滴墨汁,落入水中瞬间便扩散开来,拦都来不及。阿纤当然是个聪明的女子,察觉之后,即刻便祛除了她昔日的隐忍和妇德,夜里便决绝地告知三郎:今置之不以人齿,请赐离婚书,听君自择良偶。这一句说出来,几乎可以将阿纤等同于那个时代的先锋女性:既能自立谋生,不靠男人养活自己,而且还养活男人和男人的家族;在被人怀疑之时,即刻便以离婚的方式,断掉猜忌,而且不争财产、净身出户,宁肯独自生活,也不要做那秋后的扇子,使用完毕,便弃之一旁,再不想起。

    尽管为了三郎的一片痴情,阿纤哭泣之后勉强答应留下来,但兄长奚山却依然咬住不肯放松。他很快找来了一只“善扑之猫”,并偷窥阿纤遇到猫时有没有恐慌与惧怕。这一举止,终于让阿纤彻底冷了心,假借看望生病的母亲,消失不见。三郎疼痛不已,父兄却为之庆幸,而且很快花重金买妾,给三郎续了婚,免他孤寂相思。

    都以为除了三郎,无人再会想起阿纤,但奚家却于家境日益衰落、困顿中皆忆起她的好。这数年中,阿纤有怎样的境遇和生活,他们不忧虑,却独独念她“旺夫”这一点的好。金钱在这里再一次显示了它的巨大威力,那闪烁的光芒,完全可以折射到人的身上,而且,中间不会隔了玻璃或者障碍,让那光泽减弱或者改变方向。

    所以当奚家叔弟在异地偶遇死去母亲的阿纤,立刻百般劝她与三郎重归于好。而三郎也“星夜驰去”,接阿纤回家。但阿纤却在此时,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坚决和理性,一定要“与大兄分炊”,否则,死也不从。假若以传统的眼光来看,农村里小媳妇要求分家单过,似乎会被人指责,并留下恶名。但在这里,我们却不得不佩服阿纤的勇气和对家族的背叛与违逆,为了在家族中的尊严与地位,她不惜让人指点,也要与兄长奚山分开另起炉灶。

    照例是阿纤在金钱上,主动买单,不仅自己掏钱,从觊觎于她并在房租结算上百般刁难的房东那里“赎身”,而且还用私房钱,在自己与三郎的小家中建立起硕大的仓库,用来储备粮食。鼠精阿纤在这一点上,似乎无比擅长。不过是一年,三郎家便由温饱转为盈余,而后数年,步入“大富”之列,并将赡养父母的责任,从兄长奚山那里接替过来。相比于三郎家的小康,奚山几乎是穷困潦倒。这个昔日赶走了阿纤的兄长,终于遭到了阿纤的惩罚。

    不过,阿纤还是为自己声名留了后路。她并没有真的无情无义,与兄长在分家后老死不相往来,并忘记他的媒人之恩,而是时常接济兄长,解他生计忧愁。这样的善行与宽容,换来的不只是兄长的愧疚,还有丈夫三郎的欢喜与深爱。所以阿纤即便是放在当下的社会,也是一个“内务大臣”似的聪明媳妇,不卑不亢、有礼有节,所以才换来夫妻间的恩爱,妯娌间的和平共处。

    这真是蒲松龄讲述的一个如何处理家庭事务的优秀范本。阿纤的模范形象,忘都忘不掉。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