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生的父亲在世时,便已订下了与黄女的婚姻。那时柳生家“财雄一乡”,而黄女家也是有钱财主,所以两人的结合,算是门当户对的好姻缘。如果柳生父亲不那么“慷慨好客”,借给人钱却从不知追讨,那么他死后柳生大约也不会如此困顿,到最后将家中资财典当亏空,成为人人避而远之的贫民。而安于享乐不懂自立的柳生,也不会在父亲生前座上客也是得力助手的宫梦弼离去不归之后,因不擅经营,坐吃山空,并被黄女父亲黄氏鄙薄,生出悔婚之意。
当初富贵之时,大家一团和气,你来我往,好不热闹,而及至家境衰颓,则见了人心。柳生父亲去世,黄家推脱路远不去祭拜。而等到柳生登门确定婚期,黄家见其穿着破败,即刻翻脸不认,连门都不让入,并传话说:归谋百金,可复来;不然,请自此绝。黄家当然知道柳生是凑不齐百金的,所以这句话其实就等于撕了婚约,只不过借了一个好听的由头。在父亲荫蔽下不懂人情冷暖的柳生,受到这样的冷遇,当即失声痛哭。若不是对门的刘婆,心生同情,给他一口饭吃,又送他三百金,柳生怕是要一路乞讨回家。
而那些受过柳生父亲恩惠的门客,此时全都作鸟兽散。柳父借出去的钱,因为大方到不曾写过借条,在柳生讨要时没有人承认。当初千金散尽,而今却不能收回一文,人情冷暖,此时柳生才算是真正体会。
黄父绝了柳生的希望,便即刻劝黄女另嫁他人。黄女尽管生在旧日闺阁之中,或许也未曾读过诗书,却自有一番为人处世的道理,哭泣劝说父亲,柳生不是生来就贫困之人,假使现在他们家比昔日还要富贵,怕是现在就不会拒绝他进门了,所以如今因为暂时的贫困就生出厌弃,是太不仁义之举。黄父当然不听女儿的劝说,与妻子两个人“旦夕唾骂之”,但仍不能让黄女屈服另嫁。
这样的不仁,很快便遭了“报应”。有寇贼夜来,不仅掳走了所有的家财,还差一点杀死了黄家夫妇。不过三年,黄家便落魄到犹如柳生当初的光景。这样困顿之下,黄父更是将女儿当成一件可以换得钱财的宝物。有商人出五十金来下聘礼,黄父就即刻收了银子,并试图强行让女儿出嫁。
黄女生在旧日财主家,算是一个特立独行之女子,不惧父母打骂,誓不他嫁;在听到父母的阴谋时,又即刻“毁装涂面,乘夜遁去”。这一逃,就是两个多月,黄女一路乞讨,终于抵达保定,见到了柳生和他的母亲。这一路的奔波与艰辛,文中没有详细讲述,但黄女在柳生家中因为贫困只能日食一餐,却依然觉得有如天堂一般,便可见两个月中,黄女为了奔赴柳生,而历经的苦楚。这样一种真情,用一面贫穷的镜子映出,更显它的珍贵与深沉。
所以由此分析,真正给柳生带来家财万贯的,其实是黄女。如果没有她的到来,那些藏在乱瓦碎石中的金银,或许永远就埋在地下,不为人知。而当初门客宫梦弼给予柳生家族的这份馈赠,怕是会被柳生典当出去,再也赎不回来。黄女是架在柳生与繁华奢梦间的桥梁,若稍稍动摇,与父母一样起了嫌贫爱富之心,柳生的功名利禄,便都不会重现。而柳生在看到昔日宫梦弼陪他玩耍之时堆积起来藏在房屋各个角落的石块,全都变成了黄金时,并没有想到感谢黄女,而是信誓旦旦要发愤图强,并说:若不自立,负我宫叔。
柳生当然没有负了宫梦弼,三年后便中了科举,有了锦绣前程,又成就了父辈时的辉煌与荣耀。即便是此时,他也没有想起黄女,而是鲜衣怒马,浩浩荡荡前去拜谢黄家对门的刘婆。这样塞满了整个小巷的喧哗与显赫,当然会传到黄女的父母耳中。而柳生这样的张扬,未必没有刻意的炫耀。所以他前去拜谢帮助过自己的刘婆,便有了一些虚假的成分,至少,不是那么真诚。黄家夫妻果然在听闻了柳生富贵消息后,羞愧难当,只能“闭户自伤而已”。刘婆在此,成为柳生的又一个桥梁。他带她去看自己家的高宅大院、灿烂婢女。当然,更重要的,是让她看到未曾道出名姓的妻子黄女。黄女“华妆出,群婢簇拥若仙”的相见场面让刘婆既“大骇”,又唏嘘感慨,而一旁的柳生,当然不会像女人们一样叙旧,或者“殷问父母起居”,那一刻,他心里其实只有男人虚荣得到满足后的喜乐。
穷困潦倒之时,柳生与母亲皆对黄女心存愧疚,而柳生一旦发了迹,昔日的贫贱夫妻,则有了高下。黄女的父亲“冻馁难堪”,不得已到保定求见女儿,希望得到一些资助。而几年未见父母的黄女,尽管“极欲一觐”,却“恐郎君知”,而不得不小心翼翼地另找机会。在黄父被柳生误为奸人捆绑在树上之后,黄女又让思念自己的母亲伪装成卖花者,与刘婆穿越十几道大门,方才得以相见。黄女避开柳生,不只是因为当初父母在他登门求婚时给予过羞辱,或许更重要的,是金钱让这个男人,失去了昔日贫穷时的良善与纯朴。他没有像他的父亲那样,广招宾客、四处施财,而是戒备森严,对任何陌生的来客都严辞呵斥。见到黄父,要捆绑后送给官府;窥到黄母,则骂其是“村妪”,并极尽羞辱之能事;甚至当着黄女和刘婆的面,称呼黄女父母是“老畜产”,又“顿足起骂”。或许,以柳生下人对他的忠诚,他们早已将黄女父母求见的消息告诉了他,只是他假装不知,借此报当时所受的种种羞辱。
宫梦弼所留下的金银,其实是对柳生父亲恩泽的回馈,而柳生不过是坐享了父辈的资财。所以柳生在历经家境起伏后,并未深谙当初仙人宫梦弼给予金钱的初衷,对金钱的态度,远不及他的父亲。他仇恨每一个曾经在落魄时避开自己的人,却不明白这样的仇恨积压在心底,最终坏掉的,是他自己。
黄女大约是隐忍了很久,所以在柳生“对子骂父”让自己颜面无光时,忿而还击说:彼即不仁,是我父母。其实只此一句,不用赘述当初如何手皴脚裂乞讨奔柳生而来的艰辛,就足以让柳生对自己的粗暴生出愧疚了。
之后柳生派人请黄女的父母小住,又对之前的羞辱道歉。所有的一切,看似诚意,其实还是不肯宽容。在黄女父母离去时,柳生赠百金后,但不忘酸酸地讽刺一句:西贾五十金,我今倍之。这个小肚鸡肠的男人,从始至终,原来都不肯原谅。
而黄女乞讨奔赴的一番真情,在百两黄金的映衬下,反倒现出一抹只有她自己能懂的悲伤。
如果真的有来生,你还会去见那个深爱却不能相守的爱人吗?你会不会信守诺言,将曾经的海誓山盟,说要来生一起走的话,千里迢迢地找到他(她),一一兑现?如果他(她)变了容颜,你会不会信任他(她)的身体中隐藏的那颗心,依然还是真的?究竟,一句承诺的年限,会有多久?尘世中的我们,又有谁会像鲁公女与书生张于旦,跨越了生死,在转世之后还念念不忘前世的相约?
这是一对彼此痴心相爱的恋人。在他们相恋之前,她是县令鲁公“丰姿娟秀”的女儿,喜好打猎,常常“着锦貂裘,跨小骊驹”,飒爽英姿,驰骋旷野;他则是“疏狂不羁”的书生,在佛寺中专心读书,偶尔在野外看到她打猎时“翩然若画”的容颜,便不能相忘。假若她未曾突然死去,他们应该只是擦肩而过的路人,他奔赴科举前程,她则做富贵家族中的娇宠小姐。是她意外离去,又恰好被父亲将亡灵寄存在佛寺之中,于是便一阴一阳,有了让他祭拜并诉说那惊鸿一瞥的相思的机缘。
这样近在咫尺却邈若河山的阴阳距离,反而让张生祛了禁忌与约束,每日对其画像倾诉对她的思念,希望某一天,她真的泉下有知,可以姗姗而来,慰藉他深藏的爱慕。这样为之祈祷了半个多月,鲁公女终于“感君之情,不能自已,遂不避私奔之嫌”,于某晚张生挑灯夜读之时,含笑站在了灯下。
自此两人夜夜欢好。他那样爱她,为帮她赎掉生前“射獐杀鹿”的罪孽,每夜都于灵柩前代诵《金刚经》。每年的节日,她因身体羸弱,无法长途跋涉,他则如抱婴儿一样,抱她出行,甚至去参加科举考试,也会将她带上。她的父亲鲁公被罢官后贫寒,不能将其棺木运回老家辽东,他便“力为营葬”。他们像一对真正的恋人,尽管只能在夜间相会,却仍不能抵挡爱情在五年中,热烈奔放犹如初爱。
他为其吃斋念佛,终于打动了上苍,使其在五年后,可以投胎转世到河北卢姓的户部家中。而她的转世,也便意味着两人的长久分离。她哭泣相约:“如不忘今日,过此十五年,八月十六日,烦一往会。”尽管知道那时他已成沧桑老者,或许行将就木,相见亦不能相爱,但她愿意做其奴婢,以身相报。这样的约定,飘渺不定、无法预知,但他依然答应她的要求,并抱着她行走六七里路,送她去往转世的通衢大道。他说:此去多荆棘,妾衣长难度。她说:且去,勿忘所言。这是一程很长又很短的路途,她倚在他的胸前,就像很多个出游的节日,曾经这样被他抱着,走在夜晚的路上一样。只是此去遥遥,一个诺言,不知道彼此是否还能够记得;假若不能,那么而今一别,便是永生不见。
但张生相信他们依然可以相见,他将日期刻在家中的壁上,日日虔诚诵经,期待可以再次发生奇迹。终于有神人于梦中指点,让他在家中修行,日日祭拜南海观音,便可接近来世的姻缘。三年之后,张生两个儿子相继中了科举,家族声势地位显赫,但他依然时刻不忘善行。这样日日积德行善的结果,便是他在一日梦中,被菩萨邀去饮茶入浴,醒来之后,竟是褪去昔日白发与苍老容颜,转而成为青葱爱美又好玩乐的十五六岁的少年。
但这个少年郎,依然没有忘记曾经的诺言,在两个儿子要为其娶一个继室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回道:待吾至河北,来而后娶。
张生千里迢迢从山东招远而奔赴的河北,当然是鲁公女所转世的卢公卢户部家。鲁公女投胎为卢公家慧美又被百般宠爱的女儿,每有王公贵族求亲,都一律拒绝。父母问起,便提及生前的那场约定。父母皆笑她傻,说:“张郎计今年已半百,人事变迁,其骨已朽;纵其尚在,发童而齿壑矣。”其实这些她都明白,但她却固执地认定,他不会违背诺言,即便是已经死去,也会托梦于她,并赴这一场前世的约定。
只是当他抵达她家门口,却被她的父母为断绝她荒唐的念想而拒之门外。相约之期,未曾见到他来,她以为他负了约,哭泣不食不寝,不管父母如何劝她说或许张生已经不在人世,都如失恋的少女,日日饮泣、不言不语。
这样的固执,终于让她的父亲决定见一眼张生。相见后,卢公惊讶,而后大喜,因为张生不是想象中的苍老枯朽,而是一潇洒倜傥与女儿同龄的少年郎。卢公邀其至家,让女儿从帘后观望。不想,这一望,女儿并没有想象中的欣喜,而是“窥审其状不符,零涕而返”,并不管卢公如何辩解这个少年就是张生,都“怨父欺罔”。
十五年过去,他因神助,成为与她匹配的少年。可是当他站在她的面前,她却不能识别,以为是父亲找来外人,欺骗了她。这样伤心至极,终于在几日后,她抑郁而终,离开尘世。
如果张生在被她的父亲冷淡送走后,伤心回到山东,并接受儿子的安排,重新娶妻,那么这一场跨越两世的相约,便成为让人扼腕叹息的遗憾,此后她重新为鬼,他则再也不能够与她相爱。
还好,他们可以心灵相通。她死去后终于明白,那个换了容颜的少年,便是昔日恩爱的张生,于是便急急地托梦给他,告诉他是自己错看了他,而今自己“已忧愤死,烦向土地祠速招我魂,可得活,迟则无及矣”。
一切都赶得及。这场约定尽管错过了八月十六,他们却在她灵魂重新附体后,赶上了一生的相爱。两人前世不能并肩,今世终于可以像任何一对俗世中的夫妻,可以日日牵手。而且,是从十五六岁最美的少年开始。
这是上天赐予他们历经了漫长等待后的一场初恋。
后记
在此书马上要下印厂的时候,补上这篇后记,是因为有些感动,需要记录并保存在这里。
写作此书,纯粹是因为热爱聊斋,割舍不下那段陷在沙发里,读它读到犹如丢掉了魂魄般的忧伤与空茫。那一个个敢爱敢恨、特立独行的“女狐”们,她们对于付出不计得失的豁达,让向来急性的我,对人生的态度也变得宽容,懂得一切得失,不只是情感,还包括声名与荣耀,都不必过分地计较;缘来不喜,离去不伤,是一种智慧,亦是对于生命最好的珍爱。
所以唯有感恩,方才不会辜负这一程人生。就像蒲松龄用一个又一个爱情故事,所要阐释的,不过是一个“缘”字。而与聊斋相遇,并用属于年轻一代人的新鲜语言与观念,重新为之注解,同时因为此书,结识了《聊斋志异》资深研究专家马瑞芳教授,也是一种值得我用力珍藏的缘分。
第一次与马老师通电话,诚惶诚恐,担心我这样一个聊斋爱好者所写的浅陋文字,会被她挑剔或者指责。不想她却很认真地让我将书稿发过去,并很快热情地回复给我,说,写得不错,而且由衷地为年轻一代学者肯致力于对聊斋的研究感到高兴。同时,她还非常严谨地指出书中《阿英》一文中的一处引文错误,并将此篇最可靠的5个版本一一列出,让我仔细查阅对照。
或许是马老师对人对事的开阔胸襟,或许我们有共同相识的来自我的母校的老师,或许是我们都生长于齐鲁这片文化底蕴深厚的土地,又或许她一直都对年轻人这样呵护而且关爱,所以与她就版本问题通信的过程中,我能清晰地感觉到她的温和、宽容、幽默,甚至是可爱。40后的她,能与80后的我,朋友一样平等地交流,而且毫无隔阂,或许只能用一个“缘”字来解。
与马老师交流的那段时间,恰逢世界杯如火如荼,她熬夜看球赛直到凌晨4点多,却来不及休息,即刻打开电脑,看我的电子书稿,并热情地给我回信。提及她痴爱的聊斋,常常有掩饰不住的孩子似的“小得意”,说家中聊斋的版本,比大学图书馆的都要全面,而且还曾经花费4千多元,从北京一家图书馆买来聊斋的己戼版本。又聊起易中天教授,说他常常会突然打电话来,只为向她这个博闻强识的“资料员”求证,《红楼梦》里哪句话出自哪一回。而讲到世界杯最后的那场决赛,她还在遗憾中开玩笑,说自己竟然不如那条章鱼,可以猜中最终的结果,她如此希望荷兰队能胜出夺冠。说完了这些,她还附上一个挤眉弄眼的顽皮笑脸。
是这样一封颇有家常唠嗑气息的来信,让我忽略掉了她的种种光环,想要亲切地喊她一声“老师”;或者,如果她在身边,愿意亲密地挽住她的手臂,与她在校园里一边散步,一边讲一些聊斋里的“家长里短”。
而来自我的母校曲阜师范大学文学院的李钧老师和徐振贵教授,以及广西师大出版社非常负责的编辑们,还有那些与我一样热爱聊斋的朋友,同样让我心生感动。没有你们,此书将不会以这样完美的方式,与读者相遇。
记下。为每一个值得我珍藏并感恩的点滴。
2010年7月13日凌晨于青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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