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门与敲门都想入门。
“没门!”这是深深的遗憾。“有门!”这是长长的诱惑。
进过、出过各种各样的门,但我总是困惑着:门是什么?门在哪儿?
生命先是蜷缩着,有水,后来被挤压而出,这就是“玄之又玄”的“众妙之门”?
门是隐蔽的。
门是羞涩的。
对于生命之门的思考,很可能仅止于天性的冲动,那若开若合、似封似闭的妙不可言里,却蕴涵着庄严、神秘的人生初始。它是物质的,也是精神的,并无高低贵贱。
否则,哪有入生来就应是平等自由的激动人心的理念?
五后来,我们有了更多的门。这是装饰与区分这个世界的各种各样的门,有了髙贵与卑微的区分,所谓“门第”是也,还有象征权力与财富的大宅门。
有的门被彻底物化了,这样的门再也没有灵动之气。
家门永远是个例外,因为有亲情。
但,我们总想着离开这个家,从门里走出去,走得远远的,为了前途和理想,其实就是为了进另外的门。
这便是成功之门吗?
这便是理想之门吗?
人生的路就这样开始了。
人生的悲哀就这样开始了。
古训说:出门一里,不如家里。何况我们已经出门千里、万里?
不是后悔而是追思:哪有比童年、乡村和田野更加美好的呢?
人生的童年为什么不可以漫长一点呢?人生假如没有童真、童趣,那还叫人生吗?
道路与阶梯都通向门。
有陈旧的门。比如宫殿,那门关闭时,历史并没有因此而切断;那门洞开时,历史也不会到场。
过去年代的门,不是历史之门。
历史有遗留物,诸如建筑与文物等等,无论考古学家打开多少墓穴,我们永远不知道历史之门是怎样开启、又是怎样关闭的。
这个世界让我们眼花缭乱的,首先是门。自从离开农家的门,把守望的困苦全部扔给母亲之后,便是无休无止地进门、出门,再进门、再出门……没有路的感觉,只有门的威严,大门小门前门后门,一律水泥板块,有的形同堡垒,森森然冷气逼人。
我曾经为这样的门自豪过。
后来生出了压抑和惆怅,居然良心发现,想起了草房院墙的那一扇门。姐姐信上说:妈总是在门口一边纳鞋底,一边望着宅前的路。芦叶青了。
芦花白了。
母亲活着时最后一次回老家的情景是这样的:我骑着自行车从田埂路上走近家门,轻轻地,怕惊动了什么。我已经看见母亲的那一团灰白的头发了,她坐在朝东屋的门口,初秋的太阳洒满了宅院,但老宅无奈地萧条了,随着一代人的衰老而衰老了,堂兄们已经搬走,只剩下我母亲和她养的一只猫、一群鸡。母亲正在纳鞋底,她抬头看见了我。“姆妈!”我有点哽咽,一年不见怎么就如此苍老?
我走进门,我回家了。
等待我回家的日子里,母亲一直在纳鞋底,她说广人老了,眼睛反倒亮了”。她自己穿钎引线,用她年轻时手纺的纱、手织的布,给我的女儿做鞋子。那时女儿才3岁母亲捧出一大堆由小到大、尺寸不一的鞋子说:“苇苇可以穿到10岁。”我背着一包小花鞋又要离家了。
有的门不再容易进,也不再舍得出。
我好像是第一次认真地抚摸着这扇老屋的老门。它已经有裂缝了,斑斑驳驳,它也流泪吗?
远离家乡的朋友们,让我轻轻地告诉你,你的母亲和父亲、你家的老屋老门,都是因为思念而衰老的。
孤独之门内必定有孤独之人。
人生不可承受之孤独,只是后来自己在异国他乡彻底孤独时才体验到的,先前,我却让我的母亲孤独着。我能承受我母亲承受过的孤独吗?
10年后,我赶回老家开门,我要再看一眼还是那扇门,当我母亲辞世后便关上了。
生养我的“血地”。在母亲床帷紧闭的那一张老式雕花木床前跪下,然后实践我对母亲的允诺:不让老房子倒塌。
老房子倒塌在即了。乡下的哥哥电话里说,屋顶有一个很大的洞,墙壁也裂开了大缝。我走进荒草比人高的宅院,面对着那把已经生锈的锁,开门,进门,门框已经歪斜,门后有大小十余只蜘蛛在织网……我哭了,我记不起一生中曾经这样放声大哭过。
新屋大体按照老屋的模样盖好了,我告慰母亲在天之灵的同时,却又生出了惆怅,我依然眷恋老屋。坐在新屋的门口,望着水泥落地的场院,我只能回想曾经的门以及门口的亲娘。如同人死不能复生一样,门是不可复原的。
有的门终于打开了,也消散了。
惟思之门常在,且由你开闭,但要学会思。
投奔门下,进门之后你就成为徒儿了。
革出门墙,出门之后你就觉得解脱了。
有的门进不得,有的门出不得。
你敲开一扇门的时候,另一扇门就关上了。
敲门要三思而敲。
丈量星空的人,也难于丈量门与门之间的距离。
少小时常常去邻宅玩,秦家婆婆的门总是开着。在这一块临近江边芦苇荡的村落里,门与门是亲善的、友好的,这家那家开门关门时的吱吱嘎嘎声也互相呼应着。那距离很近,近到多少呢?
离开这片土地之后,那高墙大院的门,各种钢铁制作的坚固的门,甚至有哨兵站岗的门,便深不可测了。那距离十分遥远,远到多远?
不妨说,人世间的隔阂,也就是门与门之间的陌生。
最坚固的门禁锢着自由。
最豪华的门集中着不幸。
科技进步的一个特征是:木门成为铁门。
我常常突发奇想:那些进门出门的人只是肉身,灵魂却不知所踪了。
这样的门里有梦吗?
中国是一个门的国度。
我不能不感叹:为了造各种各样的门,老祖宗可谓费尽心机,作为古建筑经典的一部分,我们至今仍引以为自豪。如明清故宫,取象于紫微星垣,天帝居中,因而有“紫微正中”之说,紫禁城由此得名。但“紫禁”一词的出现,初唐骆宾王诗中便有了,“紫禁终难叫,朱门不易排”,到中唐白居易也有“朝从紫禁归,暮出青门去”之句。
唐时长安大明宫有含光殿、宣政殿、紫宸殿,为三垣之数,并且前有朱雀门,后有玄武门。三垣即三垣星宿,为紫微垣、太微垣、天市垣。朱雀、玄武取之四象:东方,青色,青龙或苍龙;南方,红色,朱雀或朱鸟;西方,白色,白虎;北方,黑色,玄武。北京的紫禁城南门为午门,又称五凤楼,凤乃鸟也实即朱雀;北门为玄武门,康熙时避“玄烨”讳改称神武门。南北位定,四方位正,四表八服,拱辰归向,皇帝安心了。
清乾隆定的对联中,太和门左门为:“日丽丹山,云绕旌旗辉凤羽;祥开紫禁,人从阊阖观龙光。”太和门右门为:“鸩观翔云,九泽同文朝玉陛;凤楼红彩,八方从律度瑶阊。”
“阊阖”、“瑶阊”与紫微星垣的阊阖门相对应。
把紫禁城的门与当时天文学家认为的星垣的门对应着,除了强调皇帝是天帝儿子的至高无上之外,也透彻着中国古人对天人合一之理念的追求。
清王朝268年,这是天佑大清之数呢,还是天怒大清之数?问端门、午门、太和门、天安门,所有的门都沉默着,门只是门。
王朝兴衰更替,好比落花流水。时间之矢无论开门关门都能白驹过隙,奈何!
今天我们还可以这样说了:天上有门吗?天门何处?星门何处?更不必说太和门下的黑暗与勾心斗角了。
无论如何,那是别出心裁的门。
以游客的身份进了故宫的大门,再进进出出紫禁城里各种名称的门。10米高的城墙、52米宽的护城河之外回首,宫殿重重,楼阁栉比,门却退隐了。
所谓机关就是你看不见门,其实有很多门。见的门越多,困惑便愈重,心里重复着:门是什么?门在哪里?
也许我们是在寻觅着天地之间的另一种门。
那门,恍兮惚兮,似开似合,似封似闭。
那门,遍寻不着,却又无处不在。
其实看不见门,却总是让你想起门。那才是吞吐一切、创造万物的门。
紫禁城门外,就是边界,隔离着皇帝、官员与子民百姓,边界无时不有,家与家、村与村都有或隐或显的界限,更不用说国门之外了。即便是路人之间也需要一定的安全距离。
亲密无间其实很危险。
因此,我选择流浪。
流浪者在逃离或被逐出大门之后,因为卑微而获得的一种特权是:他可以走到渺无人迹的旷野中,自己寻找食物、躲在草丛里疗伤,那里的边界也是辽阔的。
在边界上行走,远离了喧哗与门,能呼吸到自由的气息,它来自退化的草原与荒漠中的梭梭、骆驼刺,人世间最美的风景在胡杨林。
所有的野生物都彰显着神灵。何必去问它们怎样生,怎样死。
所有的野生物都是站立的、行走的启示:大地的富有正在被人的世界蚕食、剥夺。
我们走在广大而美丽的边界上。
野的就是真的、美的。
那一丛拥抱着一个沙丘的白茨,该怎样去形容它的柔情呢?我只知道从此以后这沙丘就是安静的了,它不再流动,即便有沙风刮过。
当人类因为荒漠化的危害正在不断地开会讨论治沙对策时白茨和别的荒漠植物也许不以为然,正是荒漠给了它们生长和生存的环境,它们之间只是两相厮守而已。谁叫人去砍了白茨当柴烧的呢?
所有的中国人都说缺钱。
我们真正缺少的是爱--大地之爱。
大地不是广大的土地,大地与自然、地球同义。
当被技术时代剥夺和勒索的地球进入21世纪时,最震撼人心的依旧是海德格尔的解释,他把地球称作大地,大地是神圣的,是人的生存家园,是万物之母。他说广当大地成为家园时,它向神灵们的力量敞开,两者是同一回事,并包含第三者:大地本身在神的风暴中、在它的基础和深邃方面得到显示。但是,这基础与深邃将被掩埋,并且和家园的衰败相一致。这样,大地就成为单纯被利用和剥削之地。当与此相反,它在真正生活的无私精神中得到显示时,它是神圣的,即神圣的大地。神圣的大地是万物之母。”大地家园的神圣感觉,如电光石火般过去了。
迄今为止,我们满目所见的依旧是无休止的对大地的剥削和掠夺。人啊,为什么还不站出来与这个世界怍一番争执?
-切有形都是无形。一切无形都是有形。
大地无形,生命有形。
以生命的有形言说大地,大地仍然无形;以大地的无形言说生命,生命仍然有形。
只有当面对有形的追问和以面对无形的猜想作为背景时,神的风暴的丝丝缕缕才有可能牵引我们的思绪,触摸大地的神圣之门。
你看见一朵云,你想画它的形状时,它飘散了。
你看见一朵花,你想记录它的色彩时,它凋零了。
你看见一座山,那么巨大的一座山。但你看不见石头的风化,细小的失落,托起山脉的大地板块的倾轧、碰撞。
科学作为一门学科,正在兼并一切;技术作为一种工具,正在改造一切。已经有科学家宣称,要克隆人、克隆一切。但,科学不是一切,科学是有效的却不是无限的,科学主义正在把人类推向黑暗的未来。
庄严、神圣、秩序,首先存在于大地。
惟其如此,才有一切意义中最宝贵的包括所有生命的生命意义。一旦这样的意义被逐出家园,彻底孤独的人类便将沦为整体无意义的状态,大地最后的神圣从此消失。
意义存在于理解之中,也存在于不理解之中,意义总是蛰伏,惟思才有意义。
有一种认识需要反反复复地认识,是思的片断、过程,而不是为了捕捉它才认识它。
不要把认识的对象当作逃犯,不,那是在水一方的恋人,或者是“今我来思”的“雨雪霏霏”。
可望而不可及的行走,是思者的行走。
识别人类是否进步的最主要的标记是精神的升华或者倒退。物质其次,物质也会进步,为了满足越来越多的人口的生活需要。但其中却也可悲地包括了为享乐而贪污腐败的需要,万勿把奢侈当作文明。
消费时代,无疑是物质吞噬精神的堕落时代。
当人们津津乐道以为最后揭示了生命秘密时,谁能告诉我,基因图谱中的那些基因为什么如此排列?又是谁将其排列而成?
人类已经成为知道秘密太多者,然后是被攻击者,知道秘密太多的人是最脆弱的人,因为他有知而无畏。
无秘密和无意义不是澄明之境。
澄明在晨昏交替的大地边界上,由思者之思偶尔触及,一闪而过。
能亲历澄明之境、诉说生命意义的,是那些鸣叫与不鸣叫的虫、自生自灭的小草和树木。
美好在飘逝,精神被放逐。
生命作为人质被各种各样的物质和技术扣押,救赎者是谁?
人类全球王国已经从一般意义上的占领全球所有生态群落,进而成为人依赖技术控制的数字化全球王国、模拟意识的机器人全球王国、人也可以克隆的克隆全球王国。
人创造了这一切,被创造的这一切又使人的心智矮化。心智矮化的人追求着、满足于脆弱到危如累卵的现代化“幸福生活”。
也许,灾难来临时,我们正在做梦。
大地有精神吗?
大地不是精神,但洋溢着精神,刚强的、柔韧的、细小的、博大的、沉郁的、流变的等等,不一而足。人类的精神是大地赋予的,或者说是在大地的导引下历练而成的,作为大地的儿女,人体显现着大地的特征,如江河、峰峦、春草、鲜花……
“像山一样思考。”有人如是说。
山思考了吗?山思考什么?群山蓦立无语,山以亘久的沉思默想作为其存在方式,而任凭着山谷间风卷云动、花开花落。是亘久的沉思默想使山峦高大,人只能心向往之。
人在心向往之时,便是亘久之山沉思默想的倏忽闪现,在心灵中不着痕迹。不说出来的山与说得太多的人便有髙矮之分、轻重之别。
“像树一样庄严。”有人如是说。
掠过山野的风不倦地晃动着森林的枝枝叶叶,还有风雪严寒、酷暑骄阳,它们从不躲避,千百年地站立,以根的方式确立自己在大地中的位置。铺满腐叶的林中路上偶尔有人走过,森林的怀抱是众多飞鸟、走兽、虫子、真菌的家园。森林中有林涛,那是风的语言,即便面对成群结队的砍伐者,斧锯加身时,我们能听到的也只是树木倒地的声响。
地底下的根呢?那网络一样稳固若大地家园的盘根错节,它们颤抖了吗?
“像水一样不争。”有人如是说。
“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是中国从古到今的人生格言。低处是哪儿?高处是何方?水,长江之水黄河之水倘若不往低处流,还有今天的华夏子孙吗?是的,水是如此心甘情愿地流往一切低洼之处,无微不至地湿润惠泽一切卑微,水善莫大焉!人对水的生命意义上的思考,在古希腊的赫拉克利特、中国的老庄时期,可以说深得要领,尤其是老庄关于道、柔、水的思想,成了中国古代哲学的皇皇经典。
后来的人说水,都在利用的层面上了,或日水利,水之利于人也;或日水害,水之害于人也。就连母亲河黄河,也公然称之为“害河”。河患乎?人患乎?河害乎?人害乎?
怎么能想像,人在须臾离不开水的情况下,因为心性不同而如此刻意地贬低水、仇视水!往髙处走的人啊,你升官发财、位高权重之后,能不喝水吗?
作为感觉和体验对象的水,我们还能找回来吗?
思想的旱灾啊!思想的门轰毁了!
大地以仁慈为怀抱,怀抱所有生命,无分贵贱。
大地是万类万物的休养生息之地,大地之气为元气。
大地伦理学应是,以生命家园取代人的王国,人与大地之上所有生命,一切存在物互为关联、生死相依的伦理学。
大地化生万物,人是惟一的代言人。
人代替大地发言,这一崇高的使命曾经使人类获得荣耀,那是敬天惜地的岁月,有猜想,有祷告,有惊悸,没有胆大妄为。
庙宇是沟通人与神的殿堂。
古希腊人竭尽所能把他们的神庙建造得富丽堂皇,一砖一石都是凝固的神圣以及对神的神秘的期待。有没有神、神是否来过、神从何门而入均无从考证,但此种期待本身便成了哲学与诗歌的流出之地。
这期待是大期待,是美的期待,还因此而孕育了古希腊的能工巧匠,铸铜打铁勒石,在难能可贵的想像中造神,全无功利之心,只为接近神灵。这就是为什么几千年后,我们走进巴特农神庙便不由得肃然起敬的奥妙之所在。
古希腊人还认为,土、气、水、火这四种元素对应人体内的四种体液。前者的协调为天有好气候,后者的和谐是人有好心情。
中国古代名医孙思邈说:“天有四时五行,寒暑迭居,和为雨,怒为风,凝为雨霜,张为虹霓,天之常数也。人之四肢五脏,一觉一寐,吐纳往来,流为荣卫,章为气色,发为声音,人常数也。阳用其形,阴用其精,无人所同也……失则蒸生热,否生寒,结为瘤赘,陷为痈疽,奔则喘乏,端则焦槁,发乎面,动乎形。无地亦然,五纬缩赢,其危诊也;寒暑不时,其蒸否也;石立土踊,是其瘤赘;山崩地陷,是其痈疽;奔风暴雨其喘乏,川渎竭涸其焦槁。
听这1000多年前的声音,是熟悉呢,还是陌生?是惭愧呢,还是自豪?
那么,大地之门呢?
大地在接连不断的造山运动之后进入人类纪--第四纪,从此人便开始了家园的寻找与创建。
最初的门是无遮蔽的,其实就是洞穴,在洞口挡之以石块树条--那是最初的门吧?
先民在流浪中发现洞穴进而入内探险的举动,我不知道为什么在相关书籍中被忽略。人类从此知道并且能够躲风避雨,穴居的日子相对于筑巢于树或在荒野中席地坐卧,已经是一番不同的景象了。
山洞是房子的最早的雏形。
森林,则是古代建筑的最初的架构。
人之初,蛇极多,漫山遍野蠕蠕而动,互相厮斗龙战于野”是也。为防蛇与别的动物袭击,便有了最初的门,但终于还是免不了为蛇所伤,甚至被活活咬死。有专家认为,人与人之间最初的问候语一在一个夜晚过去了后--是“无它否”。在古汉语中,“它”既可作代词也可作名词用,“它”是“蛇”的本字,“无它否”意即“无蛇否”。盖上古时林草繁茂,蛇虫结队,《说文解字》谓:“上古草居患它,故相问无它否。”先民似乎找到了防蛇之法,接下来的问候语便成了“无恙乎”。这里的“恙”是指一种虫《玉篇》说:“恙,噬虫,善食人心。”所谓善食人心其实是好吸人血,且咬过之后皮肤溃烂不止。先民惧恙一如惧蛇,故相见时便相问“无恙乎?”人类已经在呼唤家园了。
使安居成为安居的是大地。
大地之门也许只在天地洪荒时闪现过,但所有的细节都已经丢失,在众生万物遍布大地之后随即退隐。那么有没有退隐之时的痕迹呢?
去问山洞和裂谷,隐隐约约,却又深不可测。那洞里是游漫的黑暗,拒绝阳光,但有流动的地下河及各种石柱,无花,只有细微的生长于洞壁的育苔。有石不作擎天柱,无花只为相思浓。那洞是门吗?
裂谷、峡谷,似乎是敞开的了,其实是一种深藏不露。中国的雅鲁藏布江大峪谷曲折绵延,丛林覆盖。它隐蔽着,不想为人所知,它因何而保守?东非大裂谷已经和人类的起源相关联,荷兰人科特兰率先提出了“人和猿在非洲分歧的裂谷假设”,然后又有法国人伊夫·柯盘斯1994年5月发表在《科学与美国人》上的“人类起源的东边故事”。这些均指出:正是因为非洲地理环境中大裂谷的出现,使人和猿的共同祖先分开了。
1500万年前的非洲遥想,是赏心悦目的。那是真正的绿色非洲,从西到东都由郁郁葱葱的森林覆盖,林中居住着形形色色的灵长类动物,以猿的家族最为庞大,非洲是平静的。
不知道为什么,非洲开始躁动了。以后的几百万年里,非洲大陆东部地壳沿着红海经过今天的埃塞俄比亚、肯尼亚、坦桑尼亚等一线裂开。埃塞俄比亚和肯尼亚的陆地抬升,形成海拔270米以上的高地,非洲的地貌与气候从此改观:由西向东的广大森林被分割、破坏,和谐的气流不复存在,隆起的高地使大裂谷东部成为少雨地区,丧失了森林生长的条件,单一的森林生态系统渐渐演化成为疏林、灌木与高地互为镲嵌的地理环埦。
镶嵌是奇特而美丽的。
这是发生裂谷的外力作用下的接触与深入,镳嵌地貌的出现通常意味着:大地将会涌现新的故事。
真正不可思议的时间是在1200万年前,非洲大陆被漫不经心地撕开了一条更大的裂缝--深刻的、漫长而曲折的非洲大裂谷最终形成,古猿族群被彻底分开了。
大裂谷西边与原先的森林环境相差无几,猿们还是在树上爬上爬下,在森林里成群结队地追逐寻食,猿还是猿,至今犹然。
大裂谷东边的古猿就没有那么幸运了,它们不幸面对的是迥然不同的地理环境--树稀草盛,从高原到斜坡直落900多米的干旱台地。为了适应这一环埦,裂谷东边的猿便不得不由爬树而改变为爬坡,进而站立。总之,创造了另一种生活技能与生活方式,猿成为人,这就是最初的“人类”。
裂谷生出了人类,灾难塑造了人类,信夫?这就是“人类起源的东边故事”的开头。1994年夏天,《人类的起源》的作者理査德--利基来到了肯尼亚特卡纳湖畔。“8月23日,在一个狭窄的被季节性流水刻蚀成的沟壑附近,一个斜坡上的砾石之间”,发现了一块古人类的头骨。他们勘察了7个月,搬走1500吨沉积物,“最终得到了一个人的几乎全身的骨骼,这个在160多万年前死于古代湖边的人,我们叫他特卡纳男孩,死时刚满9岁,死因不明7《人类的起源”。
特卡纳男孩,你是怎样出门来到特卡纳湖畔的?你的父亲和母亲呢?
大地上最早的行者啊,谁能丈量曾经走过的路?
1997年12月31日《参考消息》援引法新社文章称:南非发现200万年前婴孩化石。文章说,蒙昧时代,南非大草原时有严寒肆虐,某日,两个婴孩为避寒钻进了一个山洞,然而一只饥饿的野兽早已等候在洞中了……
200万前南非野兽吃掉两个孩子的猜想,既不能证实,也无法证伪。只有两个小孩的骨骼是真的,法国与南非的联合考察组从岩洞中首先发掘到的是一些牙齿、一个颌骨、两块颅骨及一个不足3岁小孩的前臂骨骼。第二个孩子更小,不足1岁,他的遗骸化石是两个半颌骨、几枚牙齿及一个属南方古猿类的婴孩头颅的前额。
考古专家在巴黎展出了这些“相当远古年代人类最完整、也是年龄最小的婴孩化石”。
人们总是在想:这两个可怜的小孩到底是怎么死的?
南非距比勒陀利亚30公里处的德里默伦的那一个岩洞,曾经是家后来却成了塞穴。
《参考消息》的文章没有说这两个小孩是男孩还是女孩。
面对南非的这个山洞,面对两个小孩的破碎的骸骨,望着自然博物馆里我们始祖的头骨化石,那大睁着的迷茫的眼眶,我终于明白了:何谓历史注视今天?
沿着枯骨与石头流浪的行者啊!
这里空缺的年代,大空缺,大到“无”,大到“不以有为有”。但,毫无疑问,正是这些初民始祖--包括特卡纳男孩和南非的那两个小孩--开始了史前地理大发现的文明之旅,他们扛着木棒手执石块的流浪的足迹,留下了人类始祖对大地的最简单、最粗鲁、最早,也是最纯情的触摸。
大裂谷,那是大地之门吗?
关于人类的创生,关于“我从哪里来”的层全叠加的困惑与冲动,最吸引人的莫过于《圣经》中的上帝造人和非洲大裂谷的东边猜想了。
如果不是上帝造人,星空又怎么会如此迷人呢?
我更愿意行走在星空下的荒野上,大地静极,我甚至希望碰见狼群,哪怕独狼也好。我只是看见荒漠戈壁与防护林都在黑夜中融合、弥漫,就连那些白天可望而不可及的雪山之雪,也被染成了黑色,如幕,如雾,如门。
黑夜才是大地之门吗?
伟大而浩茫的黑暗,也有人说是混沌,后来有了光。
光是门的缝隙吗?
星空永远散淡而悠闲,缀满了蓝光闪烁的梦幻。
太阳系只是茫茫天宇中的宇宙岛之一,那么,地球呢?它孤悬在一个星系的边缘,它天生就是孤独的,它在一定的距离上追随着太阳,吸引着月亮,它是星系边界巅摇的行者。
因而,我们孤独,我们流浪,我们做梦。
我梦故我在。
梦是漫无目的恍惚,梦是打破所有界限的超常组合,梦是抽象的艺术,却无法涂抹在画布上。
梦的边界是生与死的边界。
从班梦中醒来与大梦大醒,孰幸孰不幸?但,无论如何那是迷人的边界。
边界上的梦者、思者才有可能是“边界上的行者”(海德格尔语)
因而,梦总是极具个性的,有声有色。相对于白天人们戴着面具置身的世界,梦总是在解构、嘲弄,有时也稍加惊吓。梦里的刀不会伤人,梦里的火不会灼人,梦里的大海沉船淹不死人。梦中之举通常是不可思议之举,梦中之思通常是不可界议之思。
梦里的荒诞、悖谬,是因为我们在现实世界中,已经按照尺寸被改造得面目全非了,我是我吗?我是谁?
我醒来,这边界便也消灭了。
所有的寻找都是徒劳的,“边界上的行者”是由梦乡走进边界的。门关上了,人熟练地放弃了引以为自豪的雄赳赳的站姿和走姿,不再争斗,在宽松的睡袍里进入睡眠状态,做梦,发呓,始有行走之行。但,我们同时也在熟悉死亡,除了呼吸、心跳之外,死亡的状态大体如此。不知道灵魂离去之后,是否还在这边界上徜徉?闪进什么样的门?
不是所有的夜晚、所有的人都能进入梦乡的。
被轰炸之后的家园废墟旁,一个阿富汗老人望着夜空喃喃自语:“我还能做什么呢?在这漆黑的夜晚,只有等待死亡的来临。”战争的罪行之一就是剥夺了人们做梦的权利!
有遥远的思乡者,夜不能寐,一梦难求。
回家的路似乎永无尽头,浑身都是一种浮萍的感觉。是山山水水阻隔着他的还乡,不再能和本源亲近吗?
故乡是本源之地,本源之地就是你的出生之地,最初有梦的那个山乡、村落,或者是长江口的小岛--你曾经出门却难于再进门的“血地”。
这时候,边界便显得格外迷茫了。
因为有行而不及思者,还有思而难于行者。
所有的流浪者、被放逐者--这些“边界上的行者”也都是边界的开拓者。
每每念及先民的流浪,谁不会心潮奔突?每每念及思想的浪潮,谁不会黯然长叹?
流浪是一种天性,因为无家可归。
于是,我便是野性的风里行僧,在荒漠戈壁上飘荡,把心灵铺开,沾满沙子。坐在一堆乱边石前沉思默想:千百万年前是谁把它们摆放在--这里的?那是龙首山上曾经髙大的悬崖陡壁后来分崩离析的吗?
坠落,是边界上的风景。
不知道这些石头是怎么坠落的,更不要问它们为什么坠落,坠落就是坠落。
祁连山冰川的滴水坠落了。
黄果树瀑布的气势让人想起那种奋不顾身的坠落。
塔克拉玛千沙漠边缘的荻花飞絮,则是真正的软坠落,软软的花絮坠落在软软的沙漠里。
没有坠落,哪有撞击?
一朵悬崖上的红杜鹃坠落了。
一颗熟透了的苦涩的山里红坠落了。
我醉心于那种坠落的姿态,顺其自然,随风而下,不着痕迹,落地无声。
谁听见过种子落地的声音?但,那是有声音的啊!也许会粉身碎骨,不是殉难,一朵花的历程结束了,如此而已。
草木的生命还在,因为生长的艰难,生命力便也格外顽强。明年还有杜鹃花,明年还结山里红。
遥想当初,它们生命的种子从哪里坠落在这儿?它们的根在地下、岩石间游走时,是不是更加深刻的坠落?如是便可以想见:有一种坠落是自由落体,有一种坠落是有牵挂的坠落。
深邃于下,明晰于上。
我是坠落到这片荒漠中的吗?
一片废墟,被黄沙掩埋大半截的柱子与半个门框怅望着,在西部橘红色的夕照里,月光很快就要幽幽地落下,牧者在轻柔地挥动着革“-中的长竿,那竿顶上扎着几根细长如晚霞缠绕的红布条,羊群蠕动着。
这是谁的家?这一间坍塌的房屋的主人呢?
家园被黄沙掩埋之前,他们走了,扶老携幼,仓皇出逃。牧者告诉我:“他们找有水有草的地方去了。”沙的门取代了人的门。
在最后的夕阳余晖中,我看见了这个世界的缩影。
我们正在失去最后的荒野。
作为边界的象征,荒野仍然是由自然法则统治的领地,它该无皆无,应有尽有,它拒绝世界大合唱,在边界上为大地作最后的守望。
行者脚步轻轻。
荒野有梦无语。
边界并不寂寞。
掘土机、混凝土搅拌机或者是坦克,将要占领整个世界。
在发展的名义下,夺天下财富为己有,让钢筋水泥构筑的大厘占据所有荒野的时髦,到了21世纪仍然时髦。
战争往往从边界开端,以凶恶的集束炸弹对付残忍的恐怖主义,死亡的都是无辜平民,被毁坏的是大地家园的根基。
严冬就要到来。
谁能比这一群又一群在深山雪地上流浪的难民,更渴望踏进哪怕是一间茅庐草棚的柴扉呢?
总是门外之人想着门。
拜伦说:“我们的生存是虚伪的。”更多的人说我们不虚伪就无法生存!”
如行者走向大地。
让思想置回大地。
置回大地就是置回痛苦,只有置回痛苦才是疗伤之药。
一切拯救中最伟大的拯救,是拯救大地。
关于门,我还想重复西拉姆所言:“人类假如想要看到自己的渺小,无须仰望繁星闪烁的苍穹,只要看一看我们之前就存在过、繁荣过、而且已经灭亡的古代文化就足够了。”
2002年5月于北京通州一苇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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