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望-波涛万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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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50岁的万小波,在这个深秋星期天的早晨,读到本市《晨报》上的一则广告时,突然呜呜地哭了。

    《晨报》是妻子去市场买菜时,顺带买回来的。

    “老万,老万,你哭什么?”

    万小波嘎地止住了哭声,尔后又哈哈大笑起来。

    妻子愣愣地看着他,说:“幸而孩子在外地念大学,你这一惊一乍的,怪吓人!”

    万小波兴奋地说:“‘汪洋画水’十天后在市展览馆开幕。我父亲的话应验了,我也该出山了!”

    “汪洋?哪个汪洋?”

    “就是20年前,到家里来买一百幅画的汪洋。”

    “哦,是他!”

    万小波颤抖着手,从食品柜里拿出一瓶葡萄酒,斟上一大杯,坐在沙发上,慢慢地品啜。

    一眨眼,万小波的父亲万里涛魂归道山20年了,光阴荏苒呵,那还是1990年的深秋。

    万里涛生前是市群众美术馆的美术专干。个子高而瘦,慈眉善日。他除辅导群众美术外,自个儿也画画。但在人们的印象中,他的画艺似乎平平,虽是大写意国画,却既不属花鸟、人物,也不是纯粹的山水。万里涛只痴心画水,江水、泉水、瀑布,或涟漪徐展,或波翻浪激,或飞流直下,线条变化多端,点染皴擦,气势倒是宏大,可没人看得出此中妙旨。作品既难发表,也难参展,购画者更是寥寥。而一旦逢假日,他便是自掏腰包,坐船乘车,到远处或近处去看瀑布、大江、溪涧,画了难以数计的写生稿。

    谁会专只画水呢?宋代画家马远虽有《水图》十二幅传世,但更多的是作古正经的山水画。可万里涛对画水乐此不疲,一画就画了几十年。万小波觉得父亲就像那无形而有形的水,也刚也柔,纯真如泉水出山,刚毅如惊涛拍岸,忘我如瀑布坠谷。

    万小波在很小的时候,就在父亲的督教下,以毛笔濡墨敷色开始画水。以后呢,高中毕业考上了美术学院的国画系,4年寒窗,毕业了,就到本市的一所中学教美术。到底是家学渊源,万里涛积历年心得所总结的画水八韵:漩韵、湍韵、垂韵、飞韵、声韵、带韵、卷韵、叠韵,万小波在父亲的耳提面命下,一一心领神会。但他和父亲一样,不管怎么画水,依旧不为人所关注,因此颇有“斯人独憔悴”的感慨。

    万里涛总是谆谆告诫他:“水有凝聚力,也有冲击力,破壁裂石,终会有那一天。你好好记着!”

    为不让父亲伤心,他总是虔诚地频频点头。心里呢,却是一片茫茫迷雾。

    一眨眼,万小波临近30了。女朋友早谈好了,也是个教师,但家境清贫。结婚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就差一套房子了。万家住的是一套两居室的老房子,总面积才六十多平米,总不能再挤在一块吧,那也太寒碜了。另买一套呢,家里所存的那几万块钱,能管什么用呢?而且万里涛因平生太爱喝酒、抽烟,患了肝癌,且已是晚期。

    老的愁,少的也愁。

    1990年深秋的一天,汪洋如天外来客,走进了万里涛的家。

    30岁就已发福的汪洋,也是学美术出身的,父母都是市局级干部,经济条件极好。汪洋一毕业,就给了他一大笔钱,让他办了一家广告美术公司。不知是父母的人缘好、关系多,还是他舍得花力气拼打,反正公司的业务蒸蒸日上。在本地的商界,汪洋成了一颗耀眼的明星,风风光光地成了家,有房、有车、有钱,人们都恭敬地称他为“汪总”。

    他到了万家,直截了当地说:“我是来买万先生的画的!”接着又说:“我叫汪洋,此生注定与水有缘,而且也喜欢画水。我希望家藏万先生的画,可以朝夕临写,不过——只是为了增添素养而已。”

    万里涛吸着呛人的香烟,吐出一个一个的烟圈,一直没有作声,眼睛微眯着。

    “万先生,我出1000元一张,不论大小,但都要画水的。”

    万里涛淡淡地问:“你要多少?”

    “100张。”

    “行。但我有个条件,要先付款。”

    “可以。万先生是为了儿子买房吧?我能理解。”

    万里涛顿了一下,汪洋怎么连这事都知道了?于是,爽快地说:“不——错。”

    “但我也有个条件:所有的画,您都不要题字,也就是题款,也不必钤印。素面朝天,千干净净,我最喜欢。”

    画不题款,也不钤印,还算是一张国画吗?

    万里涛很潇洒很高兴地说:“这省了我多少事呵,行!”

    汪洋得意地笑了,从鼓鼓的手提包里拿出几大叠百元钞票,很夸张地放在画案上。问:“万先生,完成所有的画,两个月行吗?”

    “行。”

    于是,正在休病假的万里涛,从第二天起,一边服药,一边濡墨泼色地开始画水。

    老伴急,儿子也急,干吗拿生命开玩笑呢?

    万里涛说:“我这病还能出现奇迹吗?人固有一死,没什么可愁的。我赚这笔钱当然是为了儿子买房;可也不全是,我不甘心呵,画了几十年的水,就这样遭人冷眼!我现在看到希望了——不过是在许多年之后!”

    两个月后,100幅水图画好了。

    半夜里,万里涛把老伴和儿子叫到临时当画室的小客厅里,疲惫地点上烟、倒上酒,缓缓地说:“房子买了,也装修了,小波你们就赶快结婚吧,要不,我都等不及了。”

    老伴说:“怎么说这些晦气话?你不是好好的吗?”

    万里涛摇摇头:“我知道来日无多了。”

    万小波轻轻地啜泣起来。

    “小波,男儿有泪不轻弹。我有几件事要交代你。这一百幅画,我每画一幅,都是用两张单宣叠在一起画的,上面的墨色渗印到下面,可说是‘双胞胎’。上面的这张自留,并题款钤印;下面的那张,有笔墨不到的地方,我稍补了补,没题款钤印,是卖给汪洋的。我明白,汪洋之所以买没字没印的画,他自有想法,若干年后,这些画他会题上自己的字、钤上自己的印,然后大张旗鼓地把自己推介出去。到时候,我真正的原作在你手上,你会知道怎么办的!我还要叮嘱你,从现在起,除在学校教美术课之外,不在任何公开场合画画、谈画,练画只在没有外人的家中。”

    “为什么呢?”小波问。

    万里涛呷了口酒,说:“以后你会明白的。”

    第二天,汪洋高高兴兴地取走了画。

    一个星期后,万小波和女朋友举行了热热闹闹的婚礼。

    三个月后,万里涛阖然而逝。

    “汪洋画水”的个人美展,因报纸、电视台的炒作,极为轰动。开幕式这天,万小波挤在如流的观众中,去细看了展出的作品,不多不少,一百幅,画的全是水。更令他惊诧的是,全是当年父亲的原作,只不过汪洋题上了自己的款识,钤上了自己的名章、闲章。汪洋的字,俗气,款识也是东抄西录拼凑出来的,平庸,真正是有辱了父亲的画!在这一刻,他明白了父亲嘱托的深意。这个汪洋呀,当年买画可说是运筹帷幄,以为待万里涛去世多年后,且他的儿子又专业疏懒,充其量只是个中学美术教师,自然可由着性子来独领风骚了!

    万小波的嘴角,溢出一抹冷峻的笑。

    万小波也是早有准备的,汪洋能预料到吗?父亲当年的一百幅原作,他不动声色早送到外地去装裱好了,然后小心地收藏着;他历年所画自认为满意的一百幅《百瀑图》,也早装裱一新等待面世。他立即去了市群众艺术馆,和现任的年轻馆长商量,请求借该馆的展览大厅展出父亲和他的画水作品,并说明了“汪洋画水”的来龙去脉。

    馆长一拍胸脯,说:“尊父是本馆的老前辈,宣传他我们义不容辞。哼,这个世界岂容鱼目混珠!”

    3天之后,“万里涛、万小波画水联展”,轰轰烈烈地拉开了序幕。

    这可是重大新闻呀,“汪洋画水”的100幅与万里涛所画的一百幅,“画”的部分,居然丝毫不差,竟同是出自万里涛一人之手!经新闻媒体的不断报道,专家名人的慎重推介,真是观者如堵,好评如潮。

    汪洋的西洋镜被戳穿了,他只能赶快撤展溜之大吉!

    满城人,不,还有外地人,都知道了中国当代,不仅有一位专画水的著名画家万里涛,还有传承其衣钵的儿子万小波!报纸、杂志争着发表他们父子的作品,许多收藏家、画廊老板拥挤着前来商谈购画事宜。

    万小波趁热打铁,又召开了一个新闻发布会,宣称已与家人商定,将父亲万里涛的这一百幅画水作品和他的一百幅《百瀑图》,无偿捐赠给本市最具权威性的美术馆作永久收藏!

    不久,万小波被调到美术馆,当了一名专职画家。

    接着,父子画作的大型合集出版了,书名叫《大浪淘沙》。

    万小波常被请到美术学院去讲课;不断有人来购买他的画水作品。他还应一家出版社的邀请,开始撰写关于父亲人生经历和艺术追求的书传:《万里风涛死未休》。

    夜深人静,在新购置的宽大的住宅里,万小波常会一个人静坐在画室,久久地凝视着墙上父亲握笔作画的大照片,他分明听见波涛翻滚之声,轰隆隆从那笔端而来,排山倒海,激扬在天地之间……

    《小说界》2012年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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