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望-长峡墨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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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年近知天命之年的著名书法家牧字人,从遥远的湘中古城湘潭,一个人悄悄地来到鄂、陕交界处的竹溪县十八里长峡,已经四天了。

    竹溪当然不是他的故乡,他是在湘潭乡下一个穷苦家庭出生和长大的。后来,在书法上崭露头角,调到书画院搞专业创作,跻身于全国书坛的名家之列,眼下已是堂堂皇皇的院长了。无论他名声如何显赫,潜藏在心底的那一份乡土之恋总是挥之不去。尽管父母早已过世,每年春节前夕,他都要自带笔、墨、红纸,回到那个偏僻的小山村,为乡亲们书写春联。他读初中时,家里交不起学费,年老的班主任向春生总是从菲薄的工资里,拿出钱来替他交纳。他成名后,自筹了10万元,在母校设立“向春生教育奖励基金”,资助那些贫寒学子。他说:“人是要懂得感恩的!”

    他第一次到竹溪来,是几个月前的春末。县政府忽然寄来一个请柬,邀请外省一大群书法家到这里参观各个风景点,尔后留下墨迹,备作“碑林”入选作品,但坦言是贫困县,旅游刚刚起步,付不起什么报酬。他立即回了电话,保证准时赶来。在那一刻,他想起了故乡的农民兄弟,企盼脱贫的殷切目光。

    这个县幅员广大,山高林密,登楚长城,访十八里长峡,听向坝民歌,泛舟标湖……行色匆匆,走马观花地盘桓了四天。离别前的那个夜晚,在县城一个宾馆的大厅,摆开桌案,由书法家们挥毫作字,观者如堵。

    在所有的风景点中,牧字人对十八里长峡印象最深,那里的云来雾往,那里的奔跑着野牛的高山草甸,那里的溪、河、泉、瀑、石、崖、树、洞,无不透现出远古的单纯和静穆,俗尘不染,物我两忘。他铺好一张八尺整宣,乘着晚餐后浓浓的酒意,用正楷颜体,即兴写F一首自作的七律:“入峡森森日影轻,溪河浪激石铿铮。峰峦掩面云霞里,泉瀑吟龙洞穴中。红豆杉贞年岁占,绿林寨老堑苔深。眼前尽是桃源客,未见俗尘袖上侵。”然后落下年、月、日和姓名,钤上名章和闲章。他平生喜习楷书,楷书中又最喜欢颜体,颜体中尤钟情《勤礼碑》:通篇博大沉雄,用笔苍劲挺拔,结体严峻开张,凝重而无呆滞,敦厚而见潇洒。这幅字他自谓会有《勤礼碑》的风致,身前身后的赞叹声,便是最好的佐证。

    风流云散,第二天大家揖别竹溪,踏上各自的归途。

    一周前,牧字人收到从竹溪寄来的快件,里面有一张大照片,摄的是一块雕着石座的大理石碑刻,原作就是他写的那首七律。刻手的功夫极好,阅稿、选石、磨石、上墨、过朱、打样、镌刻,每一道工序都无懈可击。但他的原作,也就是墨稿,却让他冷汗沁背,整体效果虽不错,但有些字写得过于疏放,失之严谨、敦厚。是那晚酒喝多了?还是在众人的赞叹声中有些得意忘形?他不能让这样的作品留在竹溪,将来后人是要指背而叱的!好在碑还刚刚刻好,整体安放到碑林里还要一段日子。他决定重写,再让刻手重刻,石料费、工钱都由他来付!于是一个人悄悄地来到十八里长峡,住入一家农家旅店,不惊动任何人。

    这4天,他吃了早饭后,带上几个馒头和咸菜,进峡去,慢慢走,细细看,傍晚时再回到旅店里来。夜晚灯下,在房间的大方桌上,心平气和地抻纸挥毫,写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半夜鸡叫,才上床安歇。

    今天是第4天了,等同于上次来竹溪的时间,不同的是,牧字人这次的4天全丢在十八里长峡。心真的静下来了,都市的喧嚣了无踪迹,山形水态,云影鸟姿,全融人了他对书法的思考之中。静生慧,静生灵性,真的不假。当他走出峡口,回到旅店时,天色已经暗下来了。虽说是盛夏,风却是清凉清凉的,毫无暑热之意。

    店主姓刘,年岁略长于他,但头发青青,只是脸上刻着深深的皱纹。见他进门,热情地迎了上来。

    “牧先生,我请你到餐厅用餐,酒和菜全备好了。”

    牧字人以为回得晚,随便请厨房煮碗面充饥便可,没想到店主倒要做东请客。他很感激地说:“老刘,多少钱都算在我的账上,何必你做东。”

    “我要尽地主之谊,你别客气。”

    餐厅里电灯明亮,在正中的一张八仙桌上,摆着六大碗菜、一坛米酒,以及酒碗、饭碗、筷子等物。

    “牧先生,请坐上方。”

    “你是主人,我是客,你上坐!”

    “你是竹溪的贵客,坐下后我有话说。”

    牧字人只好坐在上首,老刘便在下首落座。

    餐厅里早已无客人用餐,很安静。

    老刘给两个酒碗斟满了酒,说:“你远道而来,祝你心身愉快,我们先干了这碗。”

    酒很纯很香,两人碰了碰碗,然后干了个底朝天。

    “牧先生,其实我认识你,你可能没注意到我。几月前的那个夜晚,你当众挥毫写颜体字,写的是关于十八里长峡的一首七律,我就站在你旁边。”

    “我的那幅字,酒喝多了,没控住手腕,有些字写砸了。”

    “因此,你又来了,为的是重写那幅字。”

    “老刘,你是怎么知道的?”

    “你,一进店,我就认出你了,但没声张。每天你出门后,我到你房间里打扫卫生,看到你摆在墙角的书件,写的都是那首诗,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我也从小爱好书法,略知一二吧,那晚你写的字我看出了毛病,却不能说,领导交代我们不要多言,以致让你又来了一趟。”

    “老刘,我不枉重来这一趟,脑袋开悟了哩。你别客套,评评我这几晚写的字。”

    “第一晚写的字,虽平平,但已见灵气跃动了。第二晚写的字,有了进展,端庄中见法度,但少了些开张之势。昨晚呢,几乎张张不错,收放得体,有《勤礼碑》的风骨,还有你自身的飘逸之韵,就像这长峡,气象万千哩。写得最好的一张,我特意放在你的床铺上。”

    “我相信你的眼力,明日就把这张交到县里去,当然还要交上重刻所需的全部费用。酒逢知己干杯少,来,老刘,借花献佛,我要敬你一大碗。”

    “且慢,牧先生,我是竹溪人,还是让我来敬你吧。”

    窗外,月亮升起来了,又大又圆。云雾薄如蝉翼,月光如水,明明亮亮地倾倒到餐厅里来。

    牧字人蓦地站起来,去把电灯关了,月光更白更浓了,盈满了一屋子。

    “老刘,我忽然有了两句诗:‘举盏情尤烈,关灯月更明。

    “牧先生,我狗尾续貂了:‘青山窗外立,听我论生平。’”

    “好!”

    “明早,你动身前,我有一事相烦。”

    “请说。”

    “想请你看看我平日的书法习作,望不吝赐教。”

    “老刘,我当洗手、焚香,认真拜读!喝酒!”

    “喝。今夜,我们要一醉方休!”

    《光明日报》2011年1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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