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这古墓边已待了整整一天。两顿干粮,一壶凉水,滋养着他凝重的思绪。他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来,为寻找这深埋在黄土下,并未冷却的血的潮音。他已经非常熟悉这古墓了。那墓碑,那墓台,那绕墓台一圈的石栏杆,已嵌入他的心坎。多少年的风霜雨雪,磨蚀了石头的表层,变得粗糙,不,是粗犷,这似乎与那一页历史非常的和谐,与志士当年的行状取得一种默契,因而显示出更撼人心魂的力度。
他用手一次又一次地去触摸石头的棱面,指和掌便有生痛生痛的感觉,同时还传出细微但却是刚劲的摩擦声,刺激得他很兴奋。
(你是为晚清变法而溅血献身的。那狰狞的鬼头刀在残阳的晕影里,被你的铁颈撞出了一个极大的缺口,殷红的血流从那缺口上进溅开去,形成一道永不殒灭的血虹。你本可以安然地出走,却毅然回转身,朝死亡走去。你渴望用血,用“我自横刀向天笑”的笑,冲开厚壁似的黑暗,使国民窒息的心地,透进如许奋争的活力。
从某种意义上讲,你才是一个真正的诗人。
可当你回到了故乡,却寂寞了山地的晨昏,寂寞了如流的岁月。
我来拜谒你,作为一个新时代的诗人,我应该写出一首真正的诗,为我们的祖国,为我们崛起的民族……)
许吟风坐在墓台上,凝然不动,俨然是一座墓前的石雕。他陪伴了这位先驱者一个白天,他想再在这墓台上宿一夜。
在深沉的夜晚,细细地谛听从大地深处传来的脉跳,好好地感受一下这个氛围的内涵。他是为寻找一首诗而来的,但又不全是,至少是此刻。当他一个人守候在这里时,还生发出另一种感叹,这里太冷寂了。他觉得应该在这儿多待一夜,默默地和这位陌生而又熟悉的先驱者,用心来交谈。
初秋的白日依旧燥热,但夜晚却清凉如水。他穿得很单薄,大约因为还年轻,心上微微地透着热气。夜是深邃的,又是神秘的,神秘得使人有些恐惧。这山地就只他一个人。村落在山的那一面,而且是一个极小的村子。这小小的村子居然出了这么一个伟大的人物,历史有时显出一种不可深究的奇特。
古墓后面的一丛杂树间,哗啦啦一阵乱响,传来很尖利的叫声,接着又远了,一点声音也没有了。
是一头狼,还是一条豺狗?
他全身痉挛了一下,但他没有动。
(没有那个必要。真要是狼或是豺狗,要对付这么一个文弱而又手无寸铁的人,实在是非常简单的事。)
这儿太荒凉了。
早晨他经过村子,打听这位先驱者的墓地在哪儿时,竟有许多人不知道。他只好费力地加以解说,根据他在图片上所见到的古墓的模样。听的人才似乎从梦中醒来,连连说:“你是问那个石坟堆?在那片山谷子里,好牢实,躺在这样的‘屋’里,真是福气。”
他的心淌出血来。
(你一定不会惊诧吧?老前辈。当年你走向刑场时,多少人用麻木的脸对着你,许多双眼睛里没有愤怒只有迷惘,你想从那里面寻找出一星半点火花,没有!迎着那鬼头刀,你慷慨地笑了,那笑里就没有痛苦?)
他来到墓地,太阳升起几竿子高了。他的影子投在墓台上,淡得透明。他把脚步放轻又放轻,仿佛怕惊扰了这位先驱者的思绪。
作为一个诗人,该怎样去评价这一腔泼洒在历史的板地上的热血?该怎样用诗的铁锤去撞响灵魂的金钟?
他相信会在这里找到情感的喷发口。
他感觉到身后有几个孩子在站着,小小的身影叠在他的脊背上。
他回转身去,面前站着的是几个拾柴的孩子,每人一个大筐,一个小柴耙。他们奇怪地打量着他,像欣赏一只从没有见过的动物。
他觉得很有意思,山村孩子的脸是黝黑的,像上了釉,短裤,短衫,手臂很壮实。
一个胆大的孩子问他坐在这儿做什么?
“看古墓。这里埋着一个英雄。”
“我们天天看,看厌了,城里多好玩。我爹说,这石头结实,要是做新屋的基脚最好了。”
许吟风差点被激怒了,恨不得给他一个耳光!他终于忍住了,孩子还小,可小不应该是一个什么堂皇的理由。他们该上学了,老师难道不会讲起这位故土的先驱者?
“你们今天没有上学?”
“早没上学了,家里要人手干活。干活好玩,读书不自在。”
太阳正悬在头顶,许吟风一点也不觉得热,背上渗出一层冷汗。
他觉得他应该给孩子们讲讲这位长眠者的故事。
他从行李袋里拿出几盒饼干,叫他们一起用午餐。孩子们欢呼着围在他的身边,在片刻的迟疑后,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他把故事讲得很动情,几乎淌下泪来。
孩子们虽没有作声,但似乎并没有听懂,只是不停地嚼着饼干,干燥的粉屑飘落在墓台上,薄薄地铺了一层。
他的声音渐渐地变得软弱无力,故事没讲完,就停住了。
沉默是一种享受。
孩子们是什么时候走的?他不知道。他只是沉默地坐着,想他的心事,想他的诗。
白天尽了,夜显得很疲倦。
他轻轻地躺在墓台上,用行李袋做了枕头。远远的天上,寂寞着美丽的星星,淡淡的光显得凄迷。他睡不着,眼前老是幻现着无数的火把,火把下灿烂着许多张虔诚的脸庞。他们是来瞻仰古墓的,火把逼迫着夜退向很远很远的地方。夜真美。
果真见到火光了,从谷口那个方向,投掷出一个巨大的光的晕圈。
是几支硕大的火把。
他兴奋地坐起来,等待那些火把的临近。
居然来了七八个人,都很年轻,肩上挎着半自动步枪,一下子把许吟风围住了。
火把悬在他的头顶,很香,是松枝火把。
那些脸很威严,仿佛罩了一层秋霜。
“你来干什么?我们是巡逻的民兵。”
“来寻找诗。我想写一首诗。”
“诗?”
他们冷笑了。
“这里有什么诗?分明是来盗墓的。”
他愕然了。
“我没有钢镐铁锹,怎么盗墓?用手指尖去刨石头吗?”
“满伢予他们回去告诉我们,说有一个怪人坐在这里发呆,一定是来探路的,看将来怎么下手盗墓。”
他不想解释了。一切解释都是无用的,干脆沉默吧。可是围着的人并不散,他们不是小孩,他们比小孩成熟多了。
“走!到乡派出所去!”
有一个小青年从肩上摘下了枪,还得意地拉了一下枪栓。
(可别走了火,这样死了真冤,以一个“盗墓者”的身份死在枪口下。)
许吟风慢慢地站起来,背上行李袋,对着他们笑了一下,笑得很难看。
他真想大哭一场,对着这古墓和长眠在冰冷的石块下的先驱者。
他沉重地向前走去,所有的人前后左右簇拥着他。不是簇拥,是押解!不是被敌人押解,而是被善良的人押解。
火把噼噼啪啪地响着。
夜已经很深很深了……
《小说界》2010年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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