堪为琴友,是因为他们都痴爱古琴,也会弹奏古琴(古语称之为“抚琴”),还懂乐理、琴理。只不过很多的时候,是一个人抚琴,另一个人凝神倾听、品赏。这种格局,不是琴友是什么?
但又不能称之为琴友,是他们之间有主客之别,是雇佣关系。一个是徐府的主人,一个是受雇延请的琴师。一个年近花甲,一个才人不惑。一个家有万金,且腹笥丰盈,属于社会名流;一个是沦落的世家弟子,生计窘迫,常慨叹天道不公,世有遗珠。
他们能聚到一块,是缘分。
在20世纪30年代,徐府在古城湘潭无人不晓,也读书,也做官,也经商,富足而文雅,赫赫扬扬,声名远播。到了现今的主人徐元白这一辈,繁华与风光依旧。他面白无须,体量高大,说话洪亮。会做诗,诗崇唐代的元结和白居易,故改名为“徐元白”;擅书法,字出于汉简、楚简,别有风韵;喜欢抚琴,会弹的曲子虽不多,但颇知此中奥妙。徐家在城中开着好几家上规模的药行、药店和制药厂,徐元白是董事长,还办了一所私立“潭州中学”,校长自然也是他了。官不任实职,挂个“县参议”的虚衔,不拿薪水,也不管事。这可了不得呵,为官、为商、为文,他都占全了,是地地道道的八面来风,令人艳羡。
徐元白从早到晚,真个是忙,日理万机有些夸张,日理百机则是常态,且料理得井井有条。偶有闲暇,虽有儿孙、仆役簇拥,一个个噤若寒蝉,恭谦而拘谨,他难受,别人也难受。他想找个知音,不在官场也不在商界,是个纯粹的文人,能与他在灯前月下谈文、说画、品茗、抚琴,真懂琴、善抚琴又必须摆在第一位。累了,乏了,他可以听一曲古香古色的琴声,何其快意。
于是,经管家寻觅,又通过有身份的人举荐,郜秋子应邀进了徐府。
郜秋子早就声明:他不是来做工的,也不是属于“下九流”中奏乐唱曲的“优人”。他出自名门,自不能有辱家风,而是应邀前来的“客卿”。食宿在府中,每月30块大洋,是元白先生的酬谢。元白先生什么时候有闲暇了,他会应邀而至,以续古人“兰亭”遗韵。
徐元白不以为怪,倒觉得这郜秋子清高俊逸,不俗!他要的就是这种类型的人。
郜秋子40刚过,瘦瘦高高,眉眼清秀,只是面色略带浅青。穿一领长衫,虽不新,但干净、平正。他的曾祖父、祖父,做过道台和县令,到了他父亲手上,既不想入仕,也不屑经商,靠吃祖产度日,琴、棋、书、画,都拿得起放得下,动不动就做东弄什么“雅集”,家道也就日见破落,最终贫病而撒手西去。郜秋子读过旧式私塾和新式学堂,又因父亲有琴癖,传下名琴十来张,因生活困顿都陆续变卖了。待徐府盛情邀请他时,手头的最后一张明代古琴“溅玉”,也换了钱给妻子治病吃药。
宅院早没有了,值钱的东西没有了,连视之为“知己”的古琴也没有了。郜秋子的脾气、爱好酷如其父,鄙夷商道,也不肯学一些实用的技艺养家糊口,聊可支应衣食的,无非是为书坊校对书稿,为一些附庸风雅的有钱人代笔字画……但需人家上门恳求,然后予以酬谢。没事时,抚琴自乐。现在琴也没有了,怕荒废琴艺,便一边以手虚弹,一边“唱弦”。所谓“唱弦”,就是按简字谱同时“唱”出指法名称与曲调。
郜秋子的琴弹得很好,会弹许多古曲:《渔舟唱晚》、《幽兰》、《静观吟》、《梅花三弄》、《山居吟》……弹得最让人称道的是《平沙落雁》,“吟猱”极见功力。
徐元白是个大忙人,一月之中有三四个晚上,与郜秋子相聚就不错了。或在琴室,或在书房,先是喝茶、闲聊。郜秋子善于评说琴理,他懂得“黄钟尺度”,也懂得“隔八相生”和“三分生一,三分去一”。徐元白听完,总是说:“你比老夫知之多,也研之深,佩服!”
尔后,郜秋子抚琴,徐元白耸耳静听。徐元白最喜欢听的,是《平沙落雁》。一曲落音,徐元白必夸说郜秋子弹出了水气、秋味、鸟韵、苇色,吟猱到位,指活息匀!
有一次,郜秋子说:“元白先生,恕我直言,可惜贵府没有好琴,琴材似乎一般。”
“哈哈。秋子先生,都是梧桐木所制,琴虽不古,还过得去吧?古人说:‘夫是琴之材,桐之为也。’七弦琴还有别的材质?”
“当然有,比如上年岁且干透了的楠木。”
“我找不到呵,憾矣。”
“还有,元白先生后花园虽大,却少一座轩敞、巍峨的琴亭,夏、秋之夜,星月齐辉,于亭中听琴则别有风味。”
徐元白听了,连连点头,说:“这不难,建一座就是。你若访得古琴、好琴材,请一示。”
“行。行。”
再建一座亭子,对于徐府来说,不过是小事一桩。
图纸画好了,材料运来了,工役也聚拢了。镐、锹交响,先是开挖深深的基脚。地点选在后花园西北角,后有石头垒砌的假山,两边是十几株古本桂花树,前边呢,是一个小巧玲珑的荷花池。
郜秋子白天照例无事,为他安排的一住室一书房,也在后花园的一栋小楼中。他可以读书、吟诗、写字、画画、抚琴,没人去管他。他听着隐隐传来的镐锹声和工役的说笑声,总有一种莫名的惆怅涌上心头,想起儿时郜府的气象,想起眼下沦为客卿的情状,便有了诗思,飞快地吟出一首七律《忆秋到郜府》:“天道炎凉未可求,时阴时雨乍知秋。添衣雅集诗初润;泼墨柔宣意正稠。枫叶西山红似血;画船南浦月如钩。如今沦落长安市,琴酒堪消万古愁。”
眼下是夏天,他吟的是郜府多少年前秋天的雅事,至今刻骨铭心。
实在闲腻了,他便背着手,悠悠然到建造亭子的地方去逡巡。工役们渐渐地和他混熟了。
郜秋子在堆积的废土中,忽然发现了一副破散的棺木,漆色尽去,表面很厚的一层早已枯朽,滋浆也就没有了,只剩了木心。他的心猛地一跳:这是金丝楠木!
第二天下午,郜秋子正和工役们胡聊海侃时,来了一个拉着一辆平板架子车的中年人。
他说:“这些朽烂的棺材木头,让我拉走吧,可以烧火煮饭哩。”
郜秋子转过脸,说:“拉走也好,看着晦气,你们说呢?”
所有的工役都点头。
于是,这些烂木头被拉走了。
郜秋子掏出一盒香烟,给每个人都递了一支,然后说:“亭子建好后,我弹琴给大家听。”
有一夜,郜秋子对徐元白说:“省城长沙有一位我的琴友,忽然得到几根上等的楠木琴材,做一张琴绰绰有余,开价200光洋,不知元白先生要否?”
“要,只要是上等琴材!”
“那我就让他们送来,你也看看?”
“你看就行了,我没工夫。看好了,让管家付钱就是。”
“有了琴材,再请城里的一家‘鸣龙琴铺’造琴,工钱也是200光洋。”
“行。你去办就是,只是辛苦先生了。”
“亭子到仲秋落成,琴也可以做好,届时我在亭子里为元白先生抚琴,如何?”
“新亭、新琴,郜先生正好一展身手。”
从初夏至仲秋,经过三个多月的日夜兴建,后花园的亭子巍然而立,八角,歇山顶,碧琉璃瓦,红檐,红柱,红栏,青石铺的台面。秋风飒飒,亭子两侧的桂花树上,缀着金黄的桂花,香气撩人。亭子前面的荷池里,绿肥红鲜。
亭额上悬一块黑底金字横匾,是徐元白手书的三个端庄朴茂的隶字:“秋鸿亭”。《秋鸿》是古琴曲名。
楹柱上的对联,徐元白执意请郜秋子自拟自书。郜秋子便用古拙的汉简写出:“平沙落雁湘江怨;高山流水文王操。”
徐元白说:“亭名是古琴曲名,你的对联中,《平沙落雁》、《湘江怨》、《高山流水》、《文王操》也是古琴曲名,这叫‘珠联璧合’!”
郜秋子仰天大笑:“元白先生是道中人!”
徐元白忽然收到从长沙寄来的一封信。大意是:贵园中建亭,发现了古楠木棺材,剜去外层所剩下的木心,是造琴之佳材。承让一份予我,甚为铭感。200大洋请郜先生带来,不能说是偿付材价,权当做犒劳工役之用……
徐元白是聪明人,读完信,什么都明白了。这一副出自园中的楠木棺材,郜秋子弄了出去,修整一番,变成了琴材,假托名义,卖了两家!但他什么也没有说,不就是几个小钱吗?只是心里有些不舒服。这郜秋子呀,可怜、可恼,文人怎么是这个德性!
日子一天一天地打飞脚过去。秋风紧了,冷了,眼看冬天就要来了。
徐元白一直没有邀约郜秋子聚会,在秋鸿亭抚琴、听琴的事他也矢口再不提及。
偶尔碰面,徐元白依旧笑容可掬,说:“秋子先生,好久不见了,想煞老夫了。”
“元白先生,近来可忙?”底下的话郜秋子没有说出来:什么时候让我抚琴?“忙呵,忙呵,俗事缠身。”
徐元白边答话,边急急走开。
郜秋子望着他的背影,很惆怅,轻轻地叹了口气。
有一天,管家来禀告徐元白:“郜秋子先生让我代为辞行,说家中事繁,他必须走了。”
“他不再来了?”
“嗯。”
“那……也好。你替我另外物色一个会弹琴的人吧。”
“好。”
《广州文艺》2011年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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