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厅里的沙发上和正中的一张藤椅上,静着三个人影,一动也不动。壁上的石英钟“滴答滴答”地响着,响得很单调,很沉闷。
坐在藤椅上的贺静庵,微闭着双眼,用左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拧着下巴上的一绺胡须,右手无力地垂放在膝上——那是一次车祸给他留下的纪录。
作为一个名闻遐迩的书法家,从此再不能执管挥毫了。书房兼卧室里的那张大书案上,笔筒里插着一大把各色毛笔,很痛苦地瑟缩在一起。而那方用了几十年的大端砚,也蒙上了一层轻尘。是的,自从右手伤残后,他就再没有写过字了。
他咳了一声,好像在提醒坐在对面沙发上的儿子和儿媳:你们想说什么就说吧,何必这么呆坐着呢?
儿子贺帆望了妻子小欣一眼,小欣把嘴努努,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
“爹。”贺帆怯怯地叫了一声。
“嗯。”贺静庵轻轻地应了一声。
“爹。一年前您给我40万元钱,去定购新房,那幢楼早已完工了,我们也把它装修好了。”
“哦,我听说了。”
“原先……定了个三室一厅。但是……但是……”贺帆一张脸憋得通红,怎么也不能把底下的话说出来。
小欣横了他一眼,嘴一噘。
贺帆马上说:“但是……小欣的爹妈年纪大了,想和我们一起来住……”
贺静庵依旧平静地坐着,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然后说:“是吗?”
小欣说:“我爹妈原本住在我哥那里,他们不习惯,想……住到这里来。”
贺静庵忽然叹了一口气,他还不至于糊涂到什么也不明白,这小两口的心思他是估摸得出的,分明是要把他留在这套老房子里。
他能去凑那个热闹吗?随即一种浓重的悲哀渐渐地从心上漫起,顷间便席卷到全身各个部位。是啊,他不中用了,除了一点退休工资外,他还有什么呢?什么也没有了!妻子在10年前过世了,临终前对他说:“好好傍着儿子过日子吧,将来等儿媳进了屋,再添个孙子,一家人热热闹闹,该多好。”
他怎么不想好好过日子?可孙子还没出来,儿子儿媳就要别开他了。
“你们什么时候搬呢?”
“爹,您的手不方便,一起去吧。”小欣很热情地说。
“不,不。还是让我留在这里。楼下面有小饭馆,吃饭是不用愁的。我的左手也很方便,洗个什么还应付得了,你们放心去吧。”
儿子低下了头。
“爹。我们明天就搬好么?我们只搬我们房里的东西,彩电、冰箱、收录机就留给您吧。”小欣薄薄的嘴唇飞快地动着,话语似乎带着口红的色彩。
贺静庵说:“彩电、冰箱、收录机,你们也拿去吧,我一个老头子要它做什么。”
“谢谢您,爹。”小欣满脸是笑。
贺静庵慢慢地站起来,摇动了一屋的月光。
“我累了,先去歇息了。”
他朝自己的卧室走去,觉得身上有些冷。
第二天,楼底下停了一辆大卡车,小两口把他们需要的东西都搬走了。
临走时,小欣说:“爹,您没事时,来我们家走走吧。”
贺静庵说:“你们好好过日子,不要记挂我——我会自己照顾自己的。”
屋里空了,不仅是少了家具,少了冰箱、彩电,少了儿子和儿媳。不仅是少了这些,他觉得心上空了一大块,一种被遗弃的痛苦时时咬噬着他,命运真会捉弄人。
妻子死时,他不过50岁,儿子贺帆刚好17岁,高中还没毕业。他遵照妻子的嘱咐,就这么一心一意地领着儿子过日子:做饭、洗衣、为儿子补习功课。夜深人静,儿子睡了,他便在大书案上苦练书法,楷、行、草、隶、篆,特别是草书,很有点怀素的风骨,却又有他自个儿的东西。他办过个人书展,出过专集,有些作品还流传到国外。
许多人见他领着个孩子,日子过得实在艰难,都来给他做媒。他怕孩子受委屈,一一婉谢了。
文联里有个画儿童连环画的女同志,叫刘文,丈夫病故了,不过40岁,模样儿不错,性情又好,对他很有点意思,他也没同意。这刘文至今还没找哩。唉,想不到儿子大了,成家了,首先想到的就是离开这伤残了右手的爹。
日子真是悠长得很,看着窗前的太阳升起,又看着它落下。天变黑了,空荡荡的屋子里,只他一个人。他想找个人说话,没有,只有几堵墙壁。
这日子该怎么打发呢?
他又开始练书法了。把墨磨得浓浓的,在大书案上,铺上看过的废报纸,用左手拎起笔,在上面练书法。左手握笔真难,但反正他不图什么,无非消磨时间而已。先练颜字帖,再练赵字帖,再习魏碑,再临汉隶……夜以继日,废寝忘食。
日子再不那么枯燥无味,他从一笔一画中,体味着古人的心境、情绪、韵致,许多烦恼也就如风吹散。他觉得自己年轻了,对许多事再也不那么计较了。
他还去市面上买回了几盆菊花,搁在阳台上,写累了,就踱到阳台上去观赏,猛力地吸着菊花清苦的香气,连肺腑也感到格外清爽。
刘文忽然来看他,捧着一盆秋海棠,叶肥花瘦,别有一番情致。50岁的刘文,还这么精神。
她站在门口,说:“我来看看你,送你一盆花。”
他愣住了,半天才说:“请进。”
刘文笑一笑,走进客厅,然后又把花端到阳台上去,顺便还浇了点儿水。她忽然发现摆在书房地上的大大小小的条幅,是宣纸写的,一笔好字,况且是左书!是草书!
她像个孩子似的惊呼起来:“静庵,你成了。这字比你右手写得好!所谓书法,易熟难生,易熟难拙,这字古拙得可爱,你成了!”
“是吗?”贺静庵有些不相信,问道。
“真的,你成了。另是一番面目,送两幅给我吧。”
“行。”
贺静庵喜滋滋地题款:“刘文女史雅属。贺静庵书于×年×月×日。”然后钤上印,递给刘文。
刘文说:“谢谢。你应该再办个个人书展。”
他说:“没有兴趣,玩玩而已。”
刘文正色地说:“我知道你为的什么,世界上好多事都要想开些。一个人有追求,也就不寂寞了。让我来帮助你吧,我马上去找书协、美协的同志谈,这是我们大家的事!”
他木木地点点头,心里热乎乎的。
一个月后,贺静庵个人书展热热闹闹地拉开了序幕,参观的人络绎不绝,一片喝彩声。
刘文站在签到桌边,招呼着前来参观的各界人士,忙得额上尽是汗珠子。
在展出的最后一天,由贺静庵当场挥毫进行销售,人们在大书案前排着长队。
刘文走过来问:“吃得消吗?”
他感激地点点头:“还行。这钱,我一分不要,全捐给儿童美术创作中心,好吗?”
“谢谢。”刘文双颊微红。
儿子和儿媳急急地踏着夜色,走进了贺静庵的屋子。
贺静庵热情地招呼他们坐下,问:“你们还好吗?”
小欣说:“什么都好,就是记挂着爹。”
贺静庵点点头,心想:你们多少日子没来啊。
贺帆说:“爹住过去吧。要不,我们再搬回来。”
贺静庵摆摆手,亲切地说:“不用了。”
又停了一阵,他说:“小帆、小欣,我告诉你们一个消息,我要结婚了。”
儿子、儿媳很惊诧地抬起头来。
“谁?”
贺静庵平静地说:“小帆,你还记得刘文阿姨吗?小时候她常给你买点心,有一回下大雨,她撑着伞至0学校去接你。就是她!”
儿子颓丧地说:“爹不要我们了?”
“不。欢迎你们常来玩,爹很喜欢你们。你们现在还不懂,等你们有了孩子以后,也许什么都懂了。”
阳台上的那盆秋海棠,飘来极淡极雅的香气。
《创作与评论》2012年1期鸽友
古城湘潭的雨湖边,有一条长而曲的巷子,叫祥和巷。住着四五十户人家,一家一个或大或小的院子,黑漆铜环的院门一关,便自成一个格局。
祥和巷各色人物都有,医生、公务员、工人、私企老板……若以业余身份而论,称之为鸽友的则只有两个:巷口第一家的仰云天,巷尾最后一家的房林。
何谓“鸽友”?就是善养鸽、会玩鸽的人,而且是古城鸽友协会的正式会员,在圈内有一定的知名度。
仰云天70岁了,发尚青,背未弯,眼不花,走起路来铿锵有声。退休前,他是骨伤科医院的大夫,专治跌打损伤,活人多矣。正业之外,养鸽、玩鸽,从小到老一直兴致勃勃。他不但治人,还会治鸽,鸽腿伤了、断了,他可以捏可以接,敷药包扎,过些日子就照样飞翔蓝天。
在雨湖边蹓腿,在家中的庭院散步,他总会下意识地仰望云天。一群鸽子高高地飞过去,虽小如燕,他立即可点出数目,还能看出晶类、公母,这功夫了不得。“仰云天”的名字,实至名归!
他喜欢养灰色的鸽子。深灰(又叫“瓦灰”)、灰、浅灰(又叫“亮灰”),这是基小的三类。此外,浑然一色的叫“素灰”,有深色斑点的叫“斑头灰”,翅有白翎的叫“灰玉翅”,头项部生白毛的叫“灰花”……他一共养了四十来羽(一只为一羽),院中的空地,木楼顶上的晒楼,都是他和鸽子亲密接触的地方。
老伴说他前世就是鸽子投的胎,没见过这么痴爱鸽子的。幸而孩子都在外地工作,没沾上这毛病!
仰云天驯养的鸽子,就像纪律严明的士兵。他打一声“呵嗬”,群鸽在院中起飞,直入云天盘旋,这叫“飞盘子”,而且可以三起三落。这已经很了不起了,何况是“飞活盘子”,一会儿左旋,一会儿右旋,圆转自如。只能朝一个方向旋转的,叫“飞死盘子”。他从不让自己的鸽群去“撞盘子”,即去冲撞人家鸽群的阵营。偶尔,他的鸽群裹挟了人家的鸽子归来,不论优劣,一律轰走,这叫君子不夺人之好。
仰云天在鸽友中声誉颇佳,众望所归,于是连任鸽友协会的会长。
住在巷尾最后一个院子的房林,四十来岁,矮矮胖胖,白白净净。他是本地房地产开发的后起之秀,因为读过大学,自矜为“儒商”。这个院子很大,是他2年前买下的,把老房屋连根拔掉,建了一栋漂亮的三层小洋楼。他喜欢养鸽子,便在院子一角,建了一座小巧而精致的鸽舍,有五六十羽,而且很多是名品,如“青毛”、“鹤秀”、“七星”、“凫背”、“紫点子”、“紫玉翅”、“玉环”、“白鹦嘴点子”,等等。
房林爱鸽,但很少动手去喂鸽、驯鸽,雇有专人料理这些俗事。他玩鸽,只是手挎着鸽笼(鸽笼又称之为“挎”),到鸽友聚会的地方去展示新购的名品,当然花了大价钱;说一些书面上学来的行话,“憋鸽子”、“喷雏儿”、“续盘子”……或者,在自家院子里“飞盘子”,呼啦啦群鸽起飞,在空中“飞死盘子”,然后再落下来。这已让他很满足了,名鸽多,谁也不敢小视他。
他与巷中人很少打交道,劈面碰见了,也不打招呼,把头昂起,用眼角的余光扫视对方。只有碰到了仰云天,他才略略点头,也只是头动而颈根硬着而已,不成不淡地寒暄几句。
巷中人背地里称房林为“硬颈根”。
少年得志,事业如日中天,有文化,有钱,腰板硬,颈根硬,能向旁人屈尊吗?当然不能。
但房林向仰云天屈尊过一次。
仰云天的祖父、父亲都喜欢养鸽子,而且古城当时鸽哨制作名家的好玩意收藏不少,据说有上百个,后来都顺理成章传到了仰云天的手上。这些名家早过世了,他们后人制作的鸽哨,不可与之同日而语。
鸽哨分为四大类:葫芦类、联筒类、星排类、星眼类。每一类又有很多的品种,比如联筒类,就有三联、四联、五联、二筒、三筒、鼎足三筒、四筒、四足四筒。鸽哨佩系在什么地方呢?鸽子的尾翎一般是十二根,在正中四根距臀尖约一厘米半处,方可佩系鸽哨。精美的鸽哨,工艺繁复,结构奇巧,音色、音量俱佳,价钱不菲。因是出自名家之手,哨上往往刻有其字号,又因年代久远,与工艺品或文物无异,珍贵极了。
在一个夜晚,巷中人声静了,房林先用电话礼貌地预约,然后一颠一颠地去了仰家。
喝过茶、抽过烟、扯过闲话后,房林忍不住说出了来意:想购买仰云天全部的鸽哨,价钱无论多少,照付不误!
仰云天哈哈大笑,尔后收住笑,说:“房先生,这都是老辈子留下的东西。我不等钱用,鸽哨一个也不可出让,对不起!”然后又说:“你知道怎么佩系鸽哨吗?知道什么鸽佩系什么鸽哨吗?知道一群鸽子的鸽哨怎么配音吗?你不懂呵,我懂。”
房林一块脸都白了,蓦地站起来,咚咚咚地走了。
仰云天高喊一声:“房先生走好,恕不远送!”
转眼人秋了,天高云淡,金风细细。
鸽友协会决定,互相选定对手,在雨湖七仙桥附近的一块草坪上,一对一对地按顺序“飞盘子”和“撞盘子”,谁的鸽子飞得高、旋得巧,能把对方的鸽阵撞乱,还把其中的鸽子裹挟回家的,属于胜者。按规定,裹挟而去的鸽子必须一一归还对方。
房林指定要和仰云天一比高下。
这是个星期六的午后。
仰云天平和地说:“房先生,我接受挑战。我输了,会长的位子我决不再坐!”
“真的吗?”房林咄咄逼人。
“军中无戏言。”
“那就好,诸位可以作证。”
他们分别站在草坪的两端,身边摆放着几只大鸽笼。
当开赛的小红旗急促地挥动之后,两个人迅速地打开笼门,各有三十羽,热热闹闹地朝空中飞去。
仰云天的鸽子在先天都佩系上了鸽哨,高音、中音、低音,雄壮的、柔软的、粗犷的、妩媚的,在鸽翅的扇动中,如一部动听的交响乐。“盘子”飞得高,旋得活,而且三起三落,井然有序。
房林也请人佩系上了新购的鸽哨,但却是一片杂乱的喧响,而且“盘子”只朝一个方向旋转。突然领头的几羽,率领群鸽冲向对手的阵营,这叫主动进攻。
仰云天的鸽群立即拉高,纹丝不乱,然后再俯冲下来,变守势为攻势,凌厉地杀人对手的“盘子”,纵横切割,让对方溃不成军。接着,又从战阵中撤出,重组“盘子”,朝祥和巷方向的家中飞去。
房林的鸽子呢,紧接着也朝自家飞去了。
房林拍手大笑,说:“仰会长,你的兵马溃逃了,我的部下穷追不舍哩。”
仰云天朝这边拱拱手,说:“房先生,你赶快回去数数鸽子吧。”
“多了的,我肯定送回,一只不留。这灰不溜秋的,我要它做什么!”
待到所有的比赛结束,已是暮色苍茫。
仰云天回到家里,立刻去了晒楼,用手电光数点鸽舍中的鸽子,与他当时目测的数字相符,房林有五只鸽子被裹挟而来,而他的鸽子一只也不少。
吃饭后,仰云天把房林的鸽子用一只小鸽笼装好,对老伴说:“你给他送去吧,我去,他的脸挂不住。”
“好。”
老伴很快就返回来了,因为房林说他的鸽子都回了家,没少一只,这些鸽子,只可能是野鸽!
仰云天叹了口气,说:“我拿到雨湖边去放了,让它们自个儿悄悄地回家吧。”
《文艺报》2012年4月9日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