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家白事-无章节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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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良心?”二叔摇摇头,“你讲良心,谁跟我们讲良心了?矿上讲了?周大讲了?村长讲了?说你是个书呆子还真一点不假,你让我咋说你呢?那你讲你的良心吧,这事我不管了。说到底,我是为你们好,你们不同意我也没办法。”

    “不用他决定,我是长子,这个主我还做得了!”我哥倔倔地说,“就这么着吧,明天我就去牛家堡,跟牛家说合去。”

    “不,你不能这样。”我一跺脚说。

    “就这么定了,先把棺材抬出来!”我哥粗暴地挥了挥手。

    我知道拗不过他们,我把目光转向躺在炕上的爹,泪水忍不住淌了下来。我望着他瘦小的身体,心说爹您一定得原谅我,我劝也劝了,拦也拦了,可他们不听,他们硬是不听啊。我知道这不是您的意思,您一个老实巴交的庄户人,哪会想到要一个仆人呢?您有一双一辈子都闲不住的手,您和我娘两个人就能把日子过好,怎会要一个不相干的人在家里走来走去的呢?可他们非要这样,我真一点办法都没有啊。

    我们把棺材从柴房移进了堂屋。

    又请来了脸板得猪头一样的张半仙,让他择了出殡的日子。

    我哥一宿没合眼,一直守在灵前烧纸,这让我又想起了那段忙乱的日子。我爹守在灵前,给他的儿子烧纸,这多像一场梦啊。

    第二天,村子里的人都知道我爹死了。

    稀稀落落来了几个亲戚朋友,蹲在我爹棺材前烧了把纸,感叹了一回,又对我们说了一些不咸不淡的安慰话,就都去了。

    我哥安顿了我几件事,就张罗着要和二叔去牛家堡,还没走,牛百顺却送上门来了。连我都觉得有些吃惊,他怎么来了?他身后还跟了个人,文文静静的样子,我一下想起来了,这不是给我们写契约的马老师吗?还是二叔脑子好使,很快就打破了沉默,脸上挤出了笑,看着对方说,老牛你是来烧纸的吧?你怎么得了消息的?牛百顺叹了口气,也没吭声,径直往堂屋走去,他停在我爹的棺材前,盯着我爹的遗像看了一会儿,然后就蹲下来烧纸,烧过后又叹了口气,走到院子里来了。

    “老牛,”二叔先开了腔,“我们不想跟你打官司了,你家闺女,我们过几天去拉。”

    “你们要人?”牛百顺脸上满是惊讶。

    “那是那是,就按你的意思来吧,你说我们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还打的个啥官司啊。”

    “福生不是回来了吗?你们还要人干啥?”

    “这你就甭管了,反正契约也写了,不让你退钱就是了。”

    “你们……”牛百顺顿了顿,“真不想要钱啦?听说你们这阵子没少塌饥荒啊。”

    “这你甭管了,反正你也不打算退我们钱了,是不是?”

    “钱,我都带来了。”牛百顺说。

    “老牛你说的是真话?”二叔惊得眼睛珠都快蹦出来了。

    “我还能哄你?”牛百顺又叹了口气,“老万这人我知道,好人啊,我不能让他到了那边,还琢磨着咋跟我打官司。”

    二叔直直地盯着牛百顺,还是说不出话来。

    说实话,我们谁都没想到牛百顺会把钱送上门来。

    “你说话算数?”我哥出了声。

    “当然算数,”牛百顺看了我哥一眼,又把目光移向我二叔,“不过我得留下一千块,总不能让我担这个虚名吧?”

    “这好说,”二叔迟疑了一下,“应该的,留两千都行。”

    “我只要一千,多了不要。”牛百顺摆了一下手,转过身对马老师说,“把钱退给他们吧。”

    马老师点点头,将手中的包给了二叔,让他仔细点点。二叔一脸兴奋,打开包,一捆一捆点了,迟疑了一下,从中抽出十张给了牛百顺。牛百顺也没客气,接了钱,又转过身看了我爹的棺材一眼,就领着马老师走了。等他出了门,二叔把钱给了我哥,然后就骂了开来。

    “这王八蛋真不害臊,已经扣了我们一千,还说多了不要,好像他不爱钱似的。像他这种见钱眼开的人会不要?有能耐他甭退钱呀,不退,咱就把他闺女拉来给你爹做仆人,当奴才,看他还退不退?”

    正骂着,万山进了院子,二叔就不吭声了。

    万山冲我们点点头,而后走到堂屋,跪在棺材前给我爹烧了一把纸,又恭恭敬敬地磕了几个头。站起身后,他看了我一眼,说,听说你爹死前跟周大吵了一架?周大让你爹给他买一条跟先前一模一样的狗?我点了点头。一听万山提到周大,我哥又激动起来,说就是那王八蛋把我爹气死的,等他回来,我非活劈了他不可。

    “福生呀,你咋动不动就想动手?”万山摇摇头,“你吃的亏还少?武力是解决不是了问题的。”

    “那你说咋解决?”我哥脑门上的青筋一跳一跳的。

    “你别急行不行,”万山又伸出手拍了拍我哥的肩头,“这事我肯定会给你们个说法的,你就放心吧。”

    我哥本来想说啥,又把话咽回去了。

    “对了福生,刚刚我在巷子里碰上牛百顺了,他说他是来还钱的,有这事是吧?”万山忽然记起了什么,我们不知道万山打啥主意,没吭声。

    “也没啥,我就是随便问问,还了就好。”

    万山说罢,回过头又看了一眼我爹的棺材,匆匆走了。

    没多久,我哥接了个电话,是那个马矿长打来的。他让我哥办完丧事就回去上班,顺便把矿上的钱也带上。那人在电话里说,听说牛家还来了钱,这就好,还是村里人厚道呀。挂了电话,我哥就骂出声来,说一定是万山那个王八蛋把牛家还钱的事跟矿上说了。我说反正钱也不是咱家的,还了我们也歇心了。

    “这我知道,”我哥还是骂骂咧咧地,“我是说万山太不是个东西了,他就看不得别人有钱。”

    “哥,别发火了,先送咱爹走吧,这是当紧事。”

    我哥这才不吭声了。

    丧事办得还算顺利。

    按照张半仙择的日子,第五天头上,我们就把我爹送走了。

    送走我爹,我哥就该到矿上去了。

    夜里,窗外又淅淅沥沥下起了雨,潮湿的雨声好像灌进了我的身体,渗进了骨缝里。我怎么也睡不着,我听得我哥也没睡着,身子扭来扭去的。后半夜,我沉入了睡乡,梦见我哥在矿井下出了事,脸血肉模糊的,腿好像也断了,两手撑着地,蜥蜴似的,痛苦地向我爬过来,连喊“救命”。我叫了一声,一下从梦里弹起来,出了一身虚汗。我哥也醒了过来,问我咋了。我说做了个梦。

    “做啥梦了?说说。”我哥说。

    “也没啥,”我支吾道。

    窗外,雨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雪,院子里白花花一片。

    是那种孝布的白。

    一早起来,我送我哥去张家洼等车,那村有跑矿上的客车。雪不厚,却也掩住了脚面,路上只有我们两个人,将孝布似的雪踩得“咯吱咯吱”响。走了一段路,我忽又想起了夜里那个梦,不由停了下来。我哥见我不走了,也停下,回过头看着我。

    “哥,把钱还给矿上,你就回村吧。”我忍不住出了声。

    “为啥?”我哥吃惊地看着我。

    “你那活儿,危险。”

    “危险?咱就这贱命呀,还怕个危险?”我哥淡淡一笑,“再说,村子都快空了,你让我回来干啥?种那几亩旱坡地?”

    “种地也没啥不好的,安安稳稳的比什么都好。”

    “你不是想让哥给你娶个嫂子吗?”我哥又一笑,“就凭老火山下那几亩地,能挣几分钱?没钱,咋给你把嫂子娶回来?”

    “可是……”我不知该怎么说了。

    “别说了春生,我知道该咋做。”我哥打断了我的话。

    到了张家洼,车已经在站牌下等着了,车上稀稀落落坐了几个人。

    我哥拍了拍我的肩头,说逢七时别忘了给咱爹烧把纸,然后就拎着包上了车。不一会儿,车启动了,我看着它在白茫茫的雪路上缓缓地移动着,渐渐没了影子。我知道车最终要驶向矿上那个深不可测的黑窟窿,那是我哥每天干活的地方。我使劲地摇了摇头,想摆脱那个噩梦,泪水却禁不住夺眶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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