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单-无章节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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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月还是一天一天地轮换,疙垃堡子死了原来的脑兮,又上来活着的脑兮。新脑兮和过去的脑兮一样,上来就给自己捞钱,也替扶持他上台的脑兮捞钱。这道理谁都明白,人家把你扶持上来图啥哩,就是图你给人家捞钱。要是不给人家捞钱,人家能把你扶持上来,就能把你弄下去,弄得不好还会把你弄到牢里!

    岁月到了2010年,秦玉花觉得身子不好了,浑身没劲,出气艰难,有时候还咳血。就跑到县城,到医院做了检查,知道自己得了李文革那种病,也是到了晚期。自从上头引进了化工厂后,堡子里就流行这种病。她啥话都没说就回到家里,把箱子里的礼单拿出来,数了上边没有剪洞洞的名字,还有七八个。又在堡子里找了个中学生,把名字和名字下边的钱数念给她听,还用烧饼折算了该给人家还的人情,让中学生写在纸上。

    第二天,就把家里喂的两头猪卖了,猪都长到一百多斤,再有两个月就出槽了,她还是把猪卖了,怕自己坚持不到猪出槽那一天。又把喂的二十多只鸡卖了,鸡喂的是虫子粮食青菜,原生态,她张个嘴就有化工厂的人抢着买,价钱给得很高。

    后晌,她炒了几个菜,买了瓶西凤酒,把郭四书、刘掌财、刘鸿飞几个人叫来。叫郭四书的时候,还特地叫他把毛笔墨盒带上。

    刘掌财进门就惊诧:嫂子你这是弄啥哩,咋花钱请俺们吃饭?郭四书也接着说:玉花你不该这样,俺要是吃了你的饭喝了你的酒,心里就难受。你过得多不容易,咋能让你花费!秦玉花说:这算个啥,蛋是自家下的,鸡是自家养的,又没有花多少钱。咱都是七十大几的人了,人活七十古来稀,咱们能见面的日子越来越少了。李文革弄了那么多钱,在城里买了别墅买了铺面,可他活不到五十就死了,啥福都没享上。刘鸿飞说:老嫂子说得太对咧,咱活着不坑人,老天爷叫咱长寿。李文革作恶太多,老天爷就早早把他收回去,怕他在世上再害人!

    郭四书夹了一筷子鸡肉,喝了一口酒,心里琢磨,秦玉花是节俭人,咋舍得请人喝酒,心里有了狐疑,就说:嫂子,你把我跟掌财鸿飞叫来,到底有啥事情,咱把事情办完再喝酒。要不,把酒喝高了就啥也办不成了!秦玉花说,我还真有事情要找你们,咱到了这个岁数,不定哪天睡下了,第二天就起不来,有些后事要提前安排。二十五年前,俺学文结婚,人家给咱搭了礼,我这些年一直还人家的情,还有七八家没有还。我怕啥时候眼睛一闭,把这些人情眛啦!我这些天挣了些钱,想把这钱交给你们。万一我走了,那些人家结婚办事,你们替我把人情还给人家。你们要是等不到那一天,就把钱交给下一辈,让他们替我还人情!

    刘掌财猛然觉得秦玉花光彩起来,他怎么也没想到,一个孤寡老人,用了二十五年时间还人家已经忘了的人情债,就说:玉花嫂子,你也太哪个啦,几十年前的事情,谁还记得?人家早就忘记啦!秦玉花笑了一下,说:人家忘不忘我不管,我不能忘。我要是不还这些人情,就是到了阎王爷那里,心里也不踏实。咱活着的时候图个踏实,死的时候也图个踏实!

    郭四书也感慨地说:嫂子,你真是人品高洁。现在的人要是都像你这样,世事就不会变得这么肮脏!说完,从口袋里取出墨盒毛笔,戴上老花镜,摆出写字的架势。秦玉花从箱子里取出红包和中学生写的单子,放在郭四书面前,说:现在时兴红包,咱把人情装进红包,到时候你们给人家送去就行了。

    郭四书就对着单上的名字写,写后对着红包念:马本利,一百元。秦玉花就取出一百块钱,装进红包里,交给刘掌财,又把当年的礼单拿出来,给郭四书说:你看上边哪个是马本利的名字。郭四书找到马本利的名字,指着说:这个就是马本利的名字。秦玉花用剪子把马本利的名字上剪个洞洞。郭四书又写下个人的名字,又给秦玉花念了名字。秦玉花又把钱装进红包,交给刘掌财,又在这个人的名字上剪个洞洞……

    郭四书把红包写完,秦玉花说:四书兄弟,你再替我写几句话。郭四书说:写啥话你尽管说,咱就这点能耐,不给咱的人用给谁用?秦玉花说:我怕啥时候走了,后事安排不好。你写上,到时候把我这院庄子卖了,用卖庄子的钱给我办后事,不要一个人给我送红包。我死了没办法还人情,不想欠着人家的情分上路!俺学文那年走的时候,我就想陪着学文一块走,俺娘俩到阴间也有个照应。就是这些人情没有还,我才多活了几十年。把这些人情还了,我的事情也办完了,还活在世上弄啥啦,我还操心学文在那边过得咋样哩!

    郭四书真的照着秦玉花说的写了,刘掌财就说郭四书:四书兄弟你咋糊涂了,这是玉花嫂子交代后事,你也写?郭四书没有说啥,刘鸿飞却说:掌财兄弟,人各有志,玉花嫂子不是糊涂人,四书兄弟也不是糊涂人,你我都不是糊涂人,咋会办糊涂事情!

    秦玉花送他们出门的时候,跟着他们走了很远。刘掌财、郭四书、刘鸿飞一再停下脚步,不要她再送了,说:嫂子你回去吧,这么黑的天,万一摔倒就不得了!秦玉花说:那我就不送了,你们明天早上有工夫了,到我家坐坐,我还有事情请你们办哩!说完就停下脚步,看着他们朝着堡子深处走去。

    堡子里寂静了,谁家发出韩剧的对话,男人女人都嗲声嗲气;小洋楼里,喧着搓麻将的哗啦声,这声音能喧到天亮;有媳妇和男人吵架,都是男人挣了钱,跑到县城找小姐按摩;黑暗的角落里,有男娃女娃谈恋爱,不避来人的搂抱亲嘴,亲得吧哧吧哧响,比瘦猪啃苞谷的声音都大。秦玉花看着高楼低舍,高楼是富,低舍是贫,富的是干部,贫的是群众。看着路灯的昏晕,看着游弋的狗,看着身边窜过的猫,她就这么静静地站着,站得很久很久,一直到堡子的灯都熄了,她还站在那里,还在看着眼前的疙垃堡子。

    第二天一大早,刘掌财、郭四书、刘鸿飞来到秦玉花家,房门虚掩着,他们轻轻一推就开了。秦玉花还没有起床,却穿得整整齐齐,衣服全新,手脸洗得干干净净。她闭着眼睛,脸上有笑,很满足的样子。桌子上,放着已经彻底褪色的礼单,礼单上全是剪的洞洞,还有她头天夜里让郭四书写的白纸。在白纸旁边,放了两个安眠药瓶子,瓶子是空的。

    刘掌财让儿孙找来木板,郭四书把礼单挂在木板上,六七张二十五年前的红纸变成了土灰色,上边布满菱形的洞,像是为死者招魂的幡。疙垃堡子几十年里,没有谁用过这么大的招魂幡!

    人们不知道这些招魂的幡,能不能把秦玉花的魂招回来?

    责任编辑 刘青

    邮箱:[email protect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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