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固作品集-银杏之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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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冷清清的街角,西接田舍;秦舟的家人,有的在街后乘凉。月色入户,尤其显出惨淡的寂寞的景象。这是一九一三年夏天的一夜。

    他们都平心静气地听上海制造局的炮声,街上稀少的足声。他们暗地思想:邻人们避难去的,已是十室九空了:风声何等的紧急,可想而知。只因秦舟的父亲呻吟病床间,没法可想。

    好譬诸天命罢!他们依旧没有声息。

    这时秦舟从街上回来,力竭气短地告诉家人说:“我们快些儿进去罢,南兵从官路上渐渐的赶下了。”他们听得这个消息,连忙走进一处高大的旧式的房屋;把后门关住了静听着。果然杂沓的足声,一忽儿在街道上连一连二地来了。

    秦舟父亲的病室,靠着街道的一面,他们都团聚在这里;灯光半明半暗的替他们耽忧,替病人危险。病人还在说些死生由命的话,告诉他们镇静,别心烦意乱。他们一面虽是安慰病人,一面都在啜泣。只有秦舟漠不关心,呆呆地坐在他父亲的床前,他并不想起父亲的病很利害,要来日大难了。他只想到久久不得H小姐教他算学,暑假开学,又要被先生责备了。他不由得也滴下几点眼泪。

    这一年秦舟长到十三岁了,什么世道,什么人情,一点都不知道。而且他很欢喜父亲有病,那末天天不会逼着他做《通鉴》札记,他可以自由了。他平常很牵记H小姐,她是他的姑母家的亲戚。他前年在初小读书的时候,寄膳在他的姑母家里,又是和H小姐同学。他因为从私塾转到学校,不曾习过算学,所以H小姐常常教他的,因此非常亲昵。

    去年他考进高小之后,寄宿到学校里,便不能与H小姐常在一块儿习算学了。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了什么,记起H小姐,便发出一种不可思议的悲哀。

    过了一天,太阳从东方射出一道红光;路边的一带豆菽,都横倒了,显然经过了兵灾似的。

    露水还疑在豆叶上,发出珍珠的光。秦舟一个人在路边,手里拿着许多逃兵遗失的枪弹,肩上背了一把热水壶,还在田间寻觅。此时他显出一副欢喜的傲慢的脸儿,弯着腰儿只向前进。他好像一位考古学家,发掘古墓似的。

    “喂,舟弟!你一个人在这里干些什么?”

    他吃了一惊,回头一看,是他的表兄涟秋。

    “涟哥哥,昨夜过兵,我们真是吓得魂儿出窍!你们怎样?好个运气,我今天拾得许多枪弹和一个热水壶呢!”

    “这有何用呢?我要问你,舅舅的病怎样了?”

    “还是不见起色呢!”

    “我是来问舅舅的病,你同我一块到你那边去罢!”

    他们说了便牵着手,回到秦舟的家里去。

    病床对面的庭柱上,半明半暗的灯依然装置着。秦舟的父亲,没精打采地斜靠在高枕上,涟秋坐在床前,秦舟站在涟秋的旁边。几个女的看护者都避到别处。秦舟见了他的父亲,很忌惮地一声不发。

    “舅舅!今天我见你的气色,比较前几天好得多呢!”

    “咳!那未必,我二十多年没尝药的滋味了,此次算是拼凑二十多年的债务,我要一齐还清呀!还有什么二次革命初次革命,总是我们近上海的人们的不幸,听说昨夜此地经过兵士不少。”

    “正是,我的妈妈为了这事情替舅舅耽忧呢!她劝你迁到别处去休养,舅舅的意思怎样?”

    “我以为不必,死生由命,是逃不掉的;况且他们革命是有他们的仇敌,与我们毫无关系。

    要知道此回革命,不是洪杨之乱的那年,决不致杀人虏货的,你放心罢!”

    “是的,我的意思也以为不必搬动;倘是中道遇了风寒,反而没有好处。不过妈妈胆细年老,她很想迁避,所以今天下午打发到K县的亲戚家,暂时躲避一下;平定后就归家的。”

    “你们一家都去么?还有别家同去吗?”

    “我送妈妈和几个孩子去后,便回来的;其他不过H小姐的母女俩;我以为舟弟可以同去。”

    “他在家里一天玩到晚,一点不懂规矩,怎能上场面,到客气的地方呢?”

    “他年纪还小,当然这样的;聪明的孩子都不肯用功的,舟弟比较算用功的了。”

    “哼!我病了后,他的《通鉴》札记就此也病了,还说他用功吗?”向秦舟“你要去,跟涟哥哥去也好;省得在家里闹个不清;出外去看看,人家的孩子都是端静有礼有仪的。……”

    “我跟涟哥哥一同去。”秦舟低倒了头对他的父亲说后,心里感到非常地愉快;因为H小姐也去的,他趁此机会可以在H小姐前习些算学了。他想到这里更愉快了。

    他父亲续续讲的话,一点没有听得,只管自己胡乱地想去。

    “喂!你耳朵在什么地方?教你到客气人家要处处留心。”他父亲声浪提高的对他说。

    “噢!我留心的。”他听得父亲的话中有带一点怒了,便低低地答。

    涟秋又到秦舟的母亲和嫡母前讲了些话。他的母亲和嫡母也都叮咛秦舟出门的种种规矩。最后涟秋便告别秦舟的父亲说:“舅舅,那未我领舟弟去了;送他们到K县后,明天便可回来看你,你好好自珍。”

    ……

    二

    K县在清朝的时候,出过多少状元,又是陆清献公做过县官的地方。人杰地灵,这是秦舟从小知道的。涟秋的亲戚家,在城外落乡的了。那边风景又是很好,秦舟来了多天,他到野外散步,每每遇到石人石马的大坟,庄严高大的家祠,尤其感到小时闻名的不虚。

    阳光自丛林中透入,地上现出无数的圈纹,一耀一耀地波动着。秦舟在某家的墓囿中拾些银杏果,觉得一个人孤寂而疲惫,便坐到石上歇息。他想到这几天来与H小姐食同桌,寝同室。H小姐因为辈执的缘故,仍旧称秦舟叫做“舟叔叔。”H小姐的年纪比秦舟大二年所以秦舟自小称她“H姊姊”的。他觉得二人的称呼虽没改变,却不像习算学的那年。——还不到两年,H小姐的一举一动,便拘束得像大人那样了。他出门的时候,为了父母叮咛过一番,觉得不好意思就放出平时顽皮的手段,也不愿意和不相知的亲戚们谈话,所以他时时走到古祠古墓的丛林间闲散。

    “舟叔叔,你原来在这里,好教我寻的要命呢!”

    他听得这些低声,抬起头来,见H小姐离开他坐的地位约莫十多步;他不知道用什么话回答是好,便一声不发,落下几滴眼泪。

    “舟叔叔,你为什么哭?”她柔顺地问他。

    “我想着我的爹爹妈妈。”

    他说了这一句话,自以为能够随机应变,不由得又发笑了。

    “舟叔叔回去罢!你又笑又哭的孩子气,还没有改去呢!”

    “H姊姊,我实在不瞒你说,我走到这里都是坟墓,很是害怕。”

    “谁教你一个人走到这里呢?”

    “没有人伴我。”

    “伴你到此地也没意思的,回去罢!太太教我来候你的;她在望着,恐怕你失了路。”

    “你等一忽儿罢!太阳还没下山,让我多拾些银杏果。”

    “那么我帮助你拾罢!我们快一点儿拾呢!”

    他们俩回去后,进一间旧式的会客室中;壁间陈列些古书古画。秦舟的姑母和她亲戚的家人,H小姐的母女俩,都在这里,几乎充满一室了。秦舟靠在他姑母的旁边,姑母伸出一双慈爱的手,抚摩他的头颅。众人都注目到秦舟面上;一个老年人问了。

    “舟舍儿在什么地方读书?他面清目秀,必是很聪明的。”

    “他在本县高小里读书,去年才去的;他虽是聪明,但不很用功;他的爹爹至今逼他限几天内读完一部书,并要做札记。”他的姑母回答了后,依旧抚他的头颅,表示她对于秦舟将来,有无限希望似的。

    “近来你的爹爹教你读那种书吗?”老年人问着秦舟说。

    “爹爹教我读《资治通鉴》。”秦舟说了,低倒头有点羞涩。

    “何以年纪轻轻,他的爹爹便教他读冗长的书籍?”老年人又问他的姑母说。

    “他自小在家塾里读书,被他的爹爹逼着,读过许多书了。”他的姑母才说完,忽而有一个中年的妇人冲出来,问他的姑母说:“他是不是秦先生的庶出子。”

    ……

    秦舟觉得和不相知的亲戚们住在一块儿,非常不快;他从人丛中,逃到几天来住的一间寝室里去睡了。

    夕阳映的寝室的窗上,无力的红光渐渐淡褪了。H小姐开窗一望,附近的田野丛林,远处的高楼杰阁,不由得生出故乡无此好湖山的感想。她在望得出神,忽而听得一缕的鼻鼾声;她走到自己床前,揭开帐子一看,没有人在,便转身到对面的一座床前,缓缓的搴开帐子,见秦舟横卧其间,忙的下了帐子,轻轻地靠到窗前。

    晚风由窗棂间吹入,床的帐子,一呼一吸地作有规则的动作。H小姐忽有所思。便到自己床上,取出一幅绒毡,想去盖到秦舟的身上;帐子一揭,秦舟醒了。

    “H姊姊!快来帮助我呀!”他迷迷糊糊地说。

    “我以为你睡得正浓,恐怕你受风寒;你说些什么?”

    “我正在做一个梦呢!”

    “怎样的梦?”

    “小时候听得人家说:银杏树的开花,不使人间眼见的;常常在黎明时开的。开的时候也不见花,只见一闪银光,刹那间就灭了。如果人们偶然看见一闪银光,手里拿的东西都会变成金子的。我记得坐在墓石上,忽然看见一闪银光,手里的银杏果,都成金子的了。可不是一个好梦吗?”

    “你的金的银杏果在那里?”

    “我紧紧握地在手里。有人来夺我,我喊你来帮我。

    怎知道就觉醒了呀!”

    秦舟从怀中取出手帕,揩了眼儿,把衣服整了一回,斜倚在被褥上,显出很疲倦的无精彩的容颜,他又想睡了。

    H小姐便将绒毡,安放到自己的床上。夜色逼到有窗子的一方,几乎要暗了。她依旧靠窗,恋着远近的暮色;她是一个深于思虑的女子。玻璃窗的透明力消歇了,变成反射力;她照见自己的脸儿,他默默地想:“父亲早死,兄弟没有,形影相依,只有母亲……你我!”

    她的玻璃上的影子,像对他这样说。风儿吹着蓬松的发髻,也在玻璃上摇动,没有什么声息,只有她的心房里一跳一跳的微音。她为了什么深思远虑,自己不解得。

    轻轻的足声自远而至,她的母亲来了,对她说:“H儿!你还不下楼吗!快要到晚饭的时间了。”

    她的母亲是一个中年的妇人,面上现出慈爱而憔悴的皱纹,好像她面上刻出了早年孤寡的记号。她听了母亲的话,便转身回答母亲说:“妈妈,我觉得住在别人家不惯。”

    “你别愁,今天涟叔差人来教我们回去。听说乱事已平了。”

    “那时候回去?”

    “打算明天走,舟弟呢?”

    “他睡觉了!”

    “你去喊他起身,我们要吃晚饭了。”

    她便喊了秦舟和她母亲一同下楼去。

    三

    练川的水,清可鉴人,雨峰芦荻,犹等待着秋来开花。秦舟的姑母们的归舟,趁练川入海的急流,次第拜别那岸柳长桥而去了。舟中秦舟的姑母,和H小姐的母亲,并肩而坐,谈些琐屑的事情,都不能入秦舟与H小姐的耳。他们在船的后方,望望野外的景物,天空的飞鸟,流水声,与矣乃声,和他们低细的谈话声,一唱一和,也不辨是天籁,是人籁了。

    “H姊姊,我们行得多少路了?”

    “今天晚上可到家,一共七十里路,你去用数学来算罢!”

    “可是我的数学忘掉了。”

    “别谈说,高小的二年级,命分比例都教过了。”

    “说到命分比例,我只懂他的名词:虽是一位东洋留学生教我们的,我一点都不记得;因为再没有那时候你教我的有趣味了。”

    “舟叔叔,你休笑我!我那里比得上东洋留学生的好呢!”

    “我不是笑你,我不知道为什么?东洋留学生教我的算学,我不愿意去学习呢!”

    “你真谎说,我决意不信实这些话。”

    “谁来诳你!你不信也罢!况且上数学课的时候,我只在石板上画人画马,有时空想。若是你做了我们校里的数学先生,我无论如何细心去学习它。”

    “舟叔叔,你还说不笑我吗?你的嘴巴,想不到有这样利害呢!”

    “这是真话,说我笑你,你冤枉我了,虽然白白地辩论也无用,你要知道我的心儿,是出于真的。”

    “别多说罢!算了!算了!再道下去,我知道你又要赌神罚咒了!”

    H小姐靠在船舱的一边,向下一看,碧绿的清水中,映着自己的脸儿;她一笑,影子也一笑;她一怒,影子也一怒。

    “看啊!舟叔叔,我在水里呢!”

    秦舟并上H小姐的右方,他注视水中H小姐的脸儿,她低倒了头,两边的刘海掩到她的眼儿,他说:“呀!H姊姊!我也在水里,我们俩多在水里!”

    他们俩的脸儿,被波纹的涌动,两相交颈,忽分忽合地摇曳着。于是H小姐起身,背窗而坐,又触动了她多情善感的生性,低倒头,看见木板上的条纹;抬起头,望那行云的来去,好像都有很深奥的哲理存在其间;她也像未来的哲学者,一双深碧的瞳子,仰观俯察,贯串到她的真挚的深远的心情;天地万物供给她去思索。秦舟望在水里,不见了H小姐影子,也罢兴而起。

    “H姊姊,你在想些什么?”

    “我没想什么,你想吗?”

    “我也不想什么。”

    “天快要晚了,我们快到家了;舟叔叔,你有闲暇到我家里来玩。”

    “我希望天光永远不要晚,船也永远不要到家。”

    “为什么?”

    “学校开学期近了,我到家后,不久就要上学去呢!”

    “你学校里有许多同学,不是很热闹的吗?”

    “我不欢喜那样的热闹,我情愿天天在船上和你一起。”

    “你要知道:我们在船上来去是避难,不是玩呢!”

    “所以我很愿意常常有难,常常避难;可不是最得当吗?”

    “啊!你倒愿意常常有难,也不害怕吗?”

    “我们会避去,所以不害怕的。”

    H小姐还没有回话,听得秦舟的姑母在喊他们了。

    “你们不怕夜风吗?快到家了,进来罢!”

    他们俩便走进舱中,H小姐靠他的母亲一方坐下,秦舟坐在他的姑母旁边。二个三四岁孩子躺在褥子上,他们在另一个世界中讨趣。秦舟的姑母和H小姐的母亲,仍旧谈些世故人情的话。只有秦舟的两眼与H小姐的两眼,对视成双直线。秦舟一闭目间,H小姐的影子仍在他的前面。

    “舟弟,你不要睡,快要到家了。”

    H小姐的母亲见秦舟闭目,她向他这样说。

    “不是睡,不是睡。”

    秦舟虽是这样说,但很不愿意听这“快要到家了”的话。他想:“H小姐的母亲真不是知己,她婉顺地告诉我快到了,那知道我的心里说不出悲哀。”他看看H小姐一言不发,尤其显出此别意何如的疑问;忽而H小姐转身一望,说道:“唉!香火桥到了。”

    秦舟听得到香火桥便已是离家百步,急得一身冷汗。

    这最后五分钟,他味她的语气,似乎也很可惜。到了香火桥彼此显然抱着失望的心情,他恨不得他的家远隔几十里呢?越是想远,越是近岸了。有呼喊的声音,他辨出是表兄涟秋喊道:“你们回来了,你们回来了。”

    四

    乱事既平,秦舟父亲的病也起床了,于是秦舟照例住到学校里去,他自己想:“我不知道犯了怎样的罪恶,坐这长期的监禁,使我不能和心中人常在一块儿呢?”每星期总有七八小时数学的功课;他临到数学课,尤其一心致念H小姐。一本商务印书馆出版的《笔算》教科书教到几章几节,他也记不得了;先生在教台上指手划脚,几乎喊哑喉咙,他也一点都不听得。他只想:“倘使那位东洋留学生换了H小姐,我何等的高兴,何等的热烈的习那命分比例呢!”他又想:“她果然做数学教习,又不是单教我一人,她对我的一团真挚,平分到大众,那也太不值得。”他虽是这样想,也不管事实上有所不可能的呢!

    他逢到放假回家,很想去望望H小姐,但她是姑母的亲戚,照例是很疏远的,并且很客气的;无事无端怎样闯进。两家虽是相去不远,但咫尺天涯之感,也不能免了。有时在姑母家中一见,只觉得分别一次,加上了一层疏远;于是他像得了忧郁而不可命名的异症。

    一九二四年的新年,他因年假回家,将近一个月了,他预想了许多法儿,和H小姐会会,不料他微微地从别人那边听到一个奇怪的消息:他的表兄涟秋曾经和他的母亲嫡母说过,将H小姐和他定上婚约,就让涟春作媒;他的母亲非常同意,而他的嫡母大不赞成。他的嫡母以为照辈执上讲,她是小辈,他是长一辈的,不能定婚;照俗例上讲,要女小于男,如今她长他二年,也不能定婚,于是这件事便搁起了。秦舟听得了后,打算去望H小姐的热心,打得冰冷似的;一面却怨表兄何以多事;一面又怨他的嫡母不能谅解他的心儿,便贸然拒绝了。他是从小嫡母抚育的,关于他的一切事情,自己的母亲不能参加意见;他从此面子上服事嫡母很周到,实是心里很怀怨她呢!

    这个年假中,他的父亲逼他每日临《长乐王造像》一遍。读《史记》的本纪数页。开学期到了,他将《〈长乐王造像〉临本》一厚册,《〈史记〉札记》一小册,送到他的父亲前面,他要安排上学了。这是在元宵灯节的后一日。

    “舟儿,到这里来!”

    书室中灯火煌煌,照见七八架破零破落的旧书。秦舟的父亲坐在书桌前,从桌上的乱书堆中,隐隐见他稀少的,黑白相间的蓬发;他在批阅秦舟的《〈史记〉札记》,看到三数页,便喊秦舟。秦舟听得父亲带怒的声音喊他,知有不测的祸;既不敢违命,便从内室踱出,到父亲前面。

    “这是什么意思,你解给我听?”

    他的父亲指着札记的眉端,有几句:“时不利兮笔不驰,笔不驰兮可奈何,H兮H兮奈若何?”的话问他。

    其实他写这些话也忘掉了,想不到落到他父亲的手里。又是明明白白地写着H的名字。一声不发,脸儿飞红,眼泪一滴滴不断的落下,专候父亲的判罚;门外还听得他的弟弟嘲笑他的声音。

    “哥哥给爹爹打了十下手心。”

    他的弟弟冲到母亲前面对她说。母亲连忙推门而进,只听得秦舟的浩浩的大哭声。

    他这一次到学校里,他的父亲交给一部吕新吾的《呻吟语》,教他每天诵读;下次回家要背诵的。他偶而翻看,觉得远不如《红楼梦》那样的有趣,抛在床脚下不去管了。他在家里曾经私下翻出《香屑集》、《板桥杂记》一类书,都有他的父亲的点眉批;怪道人家说他十年前做幕官的时候,常常逛窑子的。他又想:“我何以有二个母亲?”于是他对于父亲的信仰心也渐渐淡薄了。

    五

    赤赤红的木牌楼,高耸在冷落的街道上;一进大门,便是甬道,两旁的广地上有山有水,有草有木,一个幽静的园子。这是二十年前江南参将的故衙,现在是秦舟读书的一个校舍。红叶满园,似乎报告深秋到了。一天傍晚,秦舟在六角亭中与同学谈天,正是兴高采烈,忽而一位学监先生闯进来喊他:“秦舟你家中有人来找你回去。”

    “太太有病,教你回去。”一个秦舟家里的仆人,跟在学监先生的后面,一见秦舟便开头说这句话。秦舟点点头说:“那么我们去罢!”

    他告辞了学监先生,和仆人出红门而西去。十多里的路程,他坐在仆人推的人力车上,盘问仆人:“母亲什么病?”仆人没有说出,单说:“教你快点回去。”他怀着疑团,闷声不发地坐在车子上,默数到家的路程,过一次念一次。不一刻到了。

    他的母亲的寝室中,看护者外,亲戚邻人多塞满了。他们连忙让开了路,待秦舟进来;他知道不是平常的病了。他跪到他母亲的床前,只见母亲还时时吐出鲜红的血:母亲的面色已成灰白,眼睁睁的望着秦舟欲言而力不逮言;长时间地一呼一吸。秦舟叫她几声,她只现出如喜如悲的容貌。这时秦舟哭倒床前,已不能自主了。

    “我……我死无……无恨,舟儿的婚姻,将来待他自决。”

    他的母亲用力说了,声气都绝,慢慢地闭目而长逝了。满屋子是呼声,哭声,惊天动地!她再也不理他们了。秦舟昏迷无措,两足乱踏,亲戚们抱他到别的一室中,他又迎上迎下的和亲戚们对敌,恍惚亲戚们夺了他母亲似的。

    书室后面的暖房里,点了三枝白礼氏的洋烛,秦舟沙沙地哑了喉咙半意识地哭着。他的弟弟还不到十岁,也口哀口哀地无意识地哭着。亲戚们抚慰他们俩,百般引臂,也不见什么效力,于是互相悲叹。有母亲的想到要死的,没有母亲的回想母死之惨,也不由得泪雨纷纷,伴这一对孤儿洒出神圣的眼泪。

    堂房的伯叔和亲戚们,便各各议身后安排的事情,便命秦舟抱母亲的头,转尸首到客厅的西壁。他摸到母亲的头,冰冰冷的,亲见面白如纸两目双陷的死颜,拍手拍足地痛哭。他的母亲依旧不理他,他只是守在尸首的旁边。

    隔了一天,吊客连一连二地来了,有的来安慰秦舟说些他的母亲生前的贤惠,侍人如何好,处家如何贤,没有一个不可惜她死的。秦舟更是悲不自胜。这一天便是他的母亲入殓的一天,他亲见H小姐和她的母亲,素服素装,走到灵柩前幽幽扬扬地哭了半天;这种哭声简直把秦舟的心肝一片一片的切断了。他一年不见H小姐,觉得长了多么大了;他又是感激她,又是悲悼自己不幸,恨不得和母亲一块儿去。

    “舟叔叔,死者不复生,你要保重自己的身子呢!”H小姐临时去,揩了眼泪,对秦舟这样说。

    鸭舌坞的流水,不断地呜呜咽咽,凭吊人间的代谢。

    岸上有一座黑色的砖坑,就是秦舟的母亲的幽宫。从此秦舟只见黑苍苍的砖坑,永不见他的母亲了。

    十五年前,秦舟的父亲在长江的北方,做幕官时,遇见一个十七岁的寡妇,他便娶了做侧室;不久告归,第二年生秦舟。秦舟的家乡与他母亲的家乡离去很远,所以来了十五年,不曾归到故乡一次。他的母亲平时对他说:“他将来读书成名,我和你到故乡去走一回。”他的母亲死后,他想到这句话尤其悲痛。这话深深地刻在他的心儿上,明知悔也不及,但总是一个大大的刺戟。他刻意要改去从前轻浮的举动,一心一念要用功读书了。这一年他由高小毕业,考取上海的N中学。

    N中学在上海的西郊,向来很有名望的。里边功课很严,教员有外国人有西洋留学生;秦舟进学后,渐渐知道求学问的要紧;他寄宿到学校里,回家的时间很少;知识的欲望渐渐发达,而H小姐的影印便慢慢地模糊了。

    N中学最注重的学科,是英文数学国文;比较地国文最不重要。秦舟在中学里,国文一科算表表的;英文也不坏,他在高小时,有个英国留学生在W镇交通部所立的商船学校做教员,因为爱好高小的屋宇宽敞,风景美好,便住在高小里兼授英文。这位留英学生教英文很严,课课要背诵的。秦舟也受过他的英文教育,所以入N中学也能赶得上。他知道数学程度相差很远,不得不忘命的用功,第一年居然过班了。

    秦舟在N中学的第二年,功课除国文以外,都用英文课本;他的书桌放着几本洋装皮脊的书,什么Wentworth的《代数学》,《几何学》,什么Millikan and Gale的《物理学》,Mc Pherson and Henderson的《化学》等等。学年考试近了,他还没翻过;人家的书上用铅笔七划八划,他的书和新买时一样。他虽是没有翻过,回家时常带着这几本书在火车上装样的,车中注目他,他越是得意。这一年考试结果,数学不合格,又加上平时替人代做文章,被先生察出,操行也不及格,他于是留级了。

    他是一个多血质的少年,非常怕羞的。他留了级,同学们虽知道他数学不好,却时时请他作文的。虽然不讥笑,但他总觉得难受,对于数学的兴味更加薄弱了,应该升三年级的,他仍在二年级。为他们代作文章的同学们,都升上了,又是羡慕又是羞愧。而同级的同学们,去年新进来时,他以老学生资格对待他们的,如今降到他们一样,免不掉他们的暗笑呢!他这样想,心灰意冷,便和一位最和己的同学C君——一同留级——商量同时转到别的学校里去读书。

    六

    一九一七年的夏天,这时秦舟在N中学退学出来,他趁这暑假的闲暇,归到故乡。他的父亲问他的“读书札记”“国文课作”“临碑”等等,他一点成绩都没有,他的父亲愤愤地骂了他一顿。由是他出门的时候,叮嘱了他好多次,读什么书?临什么碑?做什么文章?限他每月分做二次寄归;如果不寄归,便停止供给用费。他的父亲有位老朋友姓江的,是一个旧文学者,写的字也好,做的诗词也好,在上海某署里当秘书。他的父亲教秦舟写的字做的东西时时送到江先生去看。这样办了,也不必寄回,让江先生通知他的父亲。任凭秦舟从那一条路。此时他已插入M专门学校了,功课果然比较中学时代宽一点;什么物理化学代数几何都没有了。他的用费为了求给于父亲,所以不得不抽出些时间来写字读书,又大做其诗词。

    秦舟住在M专门学校的宿舍里,早上他推开窗来,同室的同学们还没起身;他靠窗磨墨,临七屈八袅的“右门铭”。每天开窗的时候,对面的一家,有个穿紫色衣服的女子,也在这时开窗;中间只隔一条狭狭的胡同。他起初不以为意。他写字的时候,那个女子靠窗看他,待他一抬了头,她便转身隐匿了。这不是一次,差不多天天碰到这样田地的,因此他有了一个深刻的印象了。

    M专门学校在上海Z桥附近,周围有四五个女子中学,有二处是基督教创立的。每天下午四时以后,Z桥的一带,人来人往,都是男女学生们的足迹。秦舟也约了几位朋友,换了新衣,戴起眼镜,梳头,擦皮鞋,忙了一回,便到Z桥一带凑热闹去。“那位女学生真好,那位女学生不好。”他们用了洋泾浜的英语,在大发议论呢!

    一天新秋的下午,秦舟和二三个同学,从寺院的大门里出来;左方是一个基督教的B女中学的校门,也有几位女学生出来。秦舟在注意那个着紫色衣服的女生。他正望得出神,他的同学拍他肩儿说:“喂,你望呆了!”

    “不是,我正研究她的衣服的色彩。”秦舟胡乱地答了,却想到那位女生,便是他寄宿舍对面的一家的人,每天看他写字的。他无意之间查出她是B女中学的学生,心里有说不出的愉快。他很不愿被同行者察出,于是假装无事。他归到寄宿舍后,这一夜神经剧动,竟没有睡觉。半夜里,听得狭胡同里有咯咯咯的声音,他便起身,点上蜡烛,开窗一看,是一副馄饨担子。他很想吃一碗馄饨,想出了一个奇异的法子,从窗口里受授。他喊了卖馄饨的人,问他有否桶子。卖馄饨的人备的。他便在榻下寻出一条铺盖索,从窗口垂下一端,拉住别一端,教他做五十只馄饨装一碗,放在桶子里,缚在铺盖索垂下的一端上。他便吊起来吃了,摸出五枚铜元,连碗放在桶子里,借绳索力量还给了他。

    过了二个月以后,星期日的一天,Z桥礼拜堂的钟声敲过十二响了。堂中做礼拜的人们,先后出堂,一群男女的中间,可以认出二个人:一个是穿紫衣服的B女中学的女生,一个是秦舟,秦舟并不是基督教徒,他近来很有兴致到Z桥礼拜堂里,跟上众信徒唱赞美上帝的诗歌。他平时不谈基督,对于信教的同学们笑他们是愚者。他们几次在教堂里碰见秦舟没有一个不说奇怪的;他的秘密,不久被他们猜破了。

    有一天,秦舟走进休息室,向来信处眼睁睁的一看:一个英文信封上写着“Mr,Ching Chou”,他的面色立刻变红。他知道是对窗紫色衣服的女子回信来了,拆开一看,果然署Y打头的一位女士的回信。室中一个人也没有,他恐怕别人要来,便向怀中一塞,比小窃儿偷东西都防得周到。当夜他到商务印书馆去买了二本英文尺牍,天天翻看;可是无济于事。又从箱子里拿出中学里读的一本Lamb的Tales from Shakespeare(《莎士比亚戏剧故事》),和一本Gold-smith的Vicar of Wakefield(《威克菲尔德的牧师》);也天天温读,也没什么效力。有时在洋纸上习练些纯熟而齐整的英文字;连这一点都高兴了。

    耶稣圣诞节前的一个星期日下午,B女中学的会客室,中有三个人;二个中国人,是秦舟与Y女士;一个外国妇人,近四十岁,戴了架鼻眼镜,很诚恳的和秦舟用流畅的中国话谈话,Y女士静听着。

    “Y女士说秦先生的画非常好,我们很钦佩!”

    “不敢当,我是乱涂一抛子罢了。”

    “那里的话!我们想和秦先生商量一件事情,不知道秦先生能够允许吗?”

    “我如其力量来得,岂有不允许的!”

    “我们学校里的学生,在耶稣圣诞节试演新剧,想请先生画些简单的布景,秦先生许我们吗?”

    “那是很愿效力!”

    “感谢之至那么我们将剧本,用器,明天送到秦先生那边。”

    “我望着的呢!请夫人早送来!”

    他们又谈了些应酬话,壁上时计已敲四下,秦舟便告别Y女士与外国夫人,归到寄宿舍去。

    他和Y女士进行的成绩,已到这个地步了。

    七

    秦舟的父亲,近来几次得到江先生的信,说秦舟写的字做的诗词很有点小聪明,再加上学力,不难成家。又说到秦舟年纪还轻,写的字也老到,做的诗词也清丽,没有一点儿俗气,这是不可多得的。所以秦舟此次年假回家,他的父亲对待他不十分严厉。他也处处留心,得他父亲的欢心。开学的时候,他的父亲欣欣然探开书室中书橱的锁,翻出几部向不示人的殿本,及家刻本给秦舟并且教他看时要再三地留意。秦舟也恭恭敬敬地藏在行里,拜别他的父亲。

    这时候他的表兄涟秋在上海的某机关里做外国人手下的职员。秦舟很知道自己的英文程度,还够不上Y女士,他常做些短文,送到涟秋地方教他改削;一面因用费仰给于父亲的缘故,又将《柳柳州文集》和《元遗山诗集》,不时翻读;虽还不觉讨厌,总比不上用功英文的要紧。

    端午节的前一天,秦舟从静安寺回到学校,得到父亲的快信,拆开一看,说是姑母病的利害,赶速回家。他一看钟点,连忙跳上电车,到了北车站,天色已晚,微雨霏霏。他在火车里心焦气辣,坐也不好,立也不好;短时间的路程似乎有几万里。他下车后,天又昏黑,雨势又大,趁上十多里路的人力车,到姑母家里,衣服完全湿透了。

    满堂的哭声,闹得耳朵要聋了。他看见他的姑母直僵僵地横在西壁之下;抱住了涟秋相对哭泣;又想到自己母亲死时的情形,格外悲痛。亲戚们劝他换了衣服去睡觉,他还强执不肯。这时没有一个人不感动到落泪的,但那一个知道他的心儿呢!

    第二天,他又看见姑母青灰色的死颜,下到棺中,他觉得人生的归宿总是这样的;不自然的恐怖,冒上心头,昏迷失措,没有辨出H小姐在他的左方。

    “舟叔叔,你也回来了!”她含着一包眼泪说。

    “我是昨天回来的,H姊姊!”

    “好不惨苦呀!太太去了!”

    “啊!爱我的母亲和姑母先后去了!这是我的不幸啊!”

    “天下最不幸的人们,是无父无母!”她说到此地,哭不成声,便也联想到自己无父的人,也是不幸中的一个,掩着脸儿,走向她母亲去了。

    这一次秦舟碰见H小姐,两人的别绪离情,都被哀痛驱逐出了;不久秦舟回到学校,不十分放在心上。

    这一年的暑假,秦舟在M专算毕业了,他也不愿意再进学校,也不愿意担任职业,便住到江先生的家里。他的父亲也很赞成,以为可以多多领略江先生的大教。他因此认识了许多做小说吃饭的朋友;他也曾跟着他们,做些情致缠绵的小说,译过些欧洲的侦探小说。朋友们看他年纪很轻,有骗钱的技能,也很佩服他。但他的初意,并不为了骗钱,想做一位赫赫有名的时髦作家,在Y女士前更可体面一点了。

    他出了M专后,久久不得Y女士的信息,便做了许多哀感动人的诗词,在报纸的末一张上登载,希望Y女士见了后,恢复旧时那样的时常通信。

    八

    一九一九年的春天,虎丘山一带,有三个少年,中间夹着一位忧郁而深思的秦舟,他的唇儿微微的动着,他在念自己做的诗:

    ……

    “春风十里山塘水,恨不能消我热狂!”

    远处的山色,隐隐如图画。秦舟站在山塘的堤畔,有意无意地望四周景色。像这样的山明水秀,大好风光,只缺少一个美女子。他想到这里,他的脸儿火赤赤的,显然有一种早熟的狂热。他没有意思久留在这里,便拉着同伴离去。

    他从苏州回来,神经昏乱;有时与朋友们住到旅馆,过一二天自由生活。他觉得江先生那边有点拘束,不想回去。有一夜,他在浙江路的一家旅馆里;不知道为了什么,一夜没有睡觉,便做了一首诗:

    “枕边飞上瓜州曲,彻夜相思不肯休!如此青衫余涕泪,问天长倚最高楼。”

    近来江先生批评他做的东西,有词胜于诗,诗胜于文的话,他又很高兴做词。

    一间精致的客室中,灯烛辉煌。七八个少年围着桌子坐下,秦舟也在。这里役妇连一连二送上山珍海味,啤酒黄酒,每人旁边都有一位很漂亮的女子,尖锐的胡琴声,像要刺人似的呼喊着。秦舟摇头微笑,听那旁边的一位歌女尖锐歌声和胡琴声。他不会喝酒,他听她的歌声醉了似的,脸儿飞红,心儿乱跳。她唱完了,握住了他的手,叙些恩情的话。

    三马路一带有几条胡同,门外挂着用“花”“红”

    “情”“绿”“珠”“玉”“金”“银”等字做名字的牌子。秦舟时时和几位少年,在这几条胡同里来往,到了深夜,垂头丧气地回到寓里。第二天十时起身,便出外看朋友;什么写字读书,都忘掉了。他因为母亲姑母都死了,没有爱他的人,也不愿意时时回到家里。可是年底快到了,他不得不回去一次,望望父亲嫡母和弟妹们。

    这时他在家里了。

    “舟儿你来看。”

    他的父亲在书室里喊他。他走到父亲前面,父亲将手里的信稿给他。他一看是江先生的手笔,内中说秦舟做的东西,比较从前进步得多;近来欢喜到外边去逛窑子,虽说名士风流,在所不忌的,可是他的年纪还轻,配不上做这种事情。……后面附着三首词:

    “芍药兰前,水晶帘底,频来替我梳头!却惺惺相惜,着意温柔。几处笙箫彻夜,仔细听:婉转歌喉,消魂够。

    佩环微响,梦转香浮。休休,才人落魄,走马遍长安无分封侯!想昨宵情绪,月上帘钩;人倚碧纱窗下,还记否,薄怒佯羞?相逢巧,重来杜牧小小勾留。”(《凤凰台上忆吹箫》)“已凉天气未寒时,香满小荷池;草堂夜雨人归后,万般事,万种相思。正是黄昏过了,零星一梦谁知?海红帘底语丝丝,依旧细论诗;含情欲问情何物:未言情,情自难持!清夜悠悠若苦,如今月又来迟。”(《风入松》)“别来争奈病缠绵,困人天,写红笺,心事悠悠仔细诉君前。相见时难翻易别,言不尽,万千千。此情如水更如烟,去无边,又丝连;君有他心,银烛别家筵。约指金环君使欲,宁复惜此戋戋!”(《双调江城子》)他看了想到这是我二月前做的词,请江先生改削,不料他寄来父亲前了,真是否运否运!

    “我叫你读《呻吟语》的那年,还记得吗?读了十年书,全无规矩。第一桩千咛万嘱,教你交好朋友;如今却交些浮荡的一辈子。乳臭没有干净,不在书本上用切实工夫,到在酒地花天去作孽;不做圣人诤言的文章,做些秽亵的靡靡之音;混账东西,不可教矣!……”

    他的父亲声色俱厉,拍着桌子对他说了一套话。他想父亲少年也曾流连声色的地方,至今嫡母也还讲起的。那一年在苏州州考什么样的;那一年在扬州任事什么样的。幸亏他还有“父命父训”挂记在心上,究竟是弱者,不敢和他父亲反抗,便认罪了罢。

    “以后我决不敢,……求爹爹恕我!……”

    他泪汪汪地认差了,对壁站着,只听得门外他的弟弟的嘲笑声。

    九

    秦舟在家里混过了新年,又到上海于是他决意改去去年的行为,由江先生介绍到某公会中担任文牍。他初入公会,同事的人以为他年轻人,很看不起他。他也傲慢成性,不去理那八字须的老前辈。他们将重要的笔墨,都推他一个人身上;他幸而在江先生处学过公文法式的,倒也不见破绽。他因此看出老前辈有意玩他,便也更加看不起老前辈了。不久他因为意见不合辞去了,他觉得住江先生家里,总有点不舒服,也没心绪用功读书;不用功,那么对不起江先生的谆谆指导。他天天有口无心地翻读书籍,送去虚空的时日。

    上海的南境有个半淞园亭台花木,雅趣横生。在这污浊的地方,算这个花园最雅致的了。春天的阳光,唤醒了许多游人;男男女女,在这个园子里,忙地穿进穿出。秦舟一个人在江上草堂碰到多位朋友。他们有的带着夫人,有的领了妓女。他近来忧郁不乐,不愿和他们同玩;又一见妖艳迫人的妓女,想到父亲的呵责,不由得悲痛直上心头;他一个人在人迹稀少的地方坐着,更显出孤独而沉闷的样子。

    “Mr秦,我们久不见了,你来多少时候了?”

    他抬头一看,是一位N中学的旧同学,同时留级同时退学的C君,他喜出望外,握住他的手请他同坐。

    “C君,我久久要看你;不知道你住在什么地方?”

    “我住在闸北R路的银光里请过来玩!”

    “你仍在卢家湾的F大学吗?”

    “我侥幸去年年底毕业了;你也毕业了吗?”

    “我名义也算毕业了;你近来赶什么事?”

    “我正预备到法国留学,此刻所以很忙;你呢?”

    “我很羡慕你呀!说到我,堕落到极点了;从前的希望,完全打消了。”

    “为什么呢?”

    “说来话长,我也不愿意说;我们此次一会,或是最后的一次;以后我也不知道是活是死!”

    “你说罢,我可以帮助你的,总当尽力帮助!”

    “在这短时间,我不能说出;最好我们约一天在很静的地方谈罢!你以为怎样?”

    “也好;你住在什么地方?”

    “我住在一个父辈江先生家里,很拘束的,我也不常在家。”

    “那你可搬到我的地方同住。我住的房主人姓罗,我们带一点亲戚的。我一个人住一间侧厢,很觉寂寞。”

    “那是很好,我过几天便当搬来。”

    ……

    闸北R路的银光里是新造的房屋;罗家住的在里的尽处。秦舟与C君住在楼下西侧厢。罗家用的仆人,他们也可指使的;秦舟觉得比江先生处适意得多。C君因为预备赴法的事情,天天奔走在外。秦舟在这里读书,不常出外,也觉得有点沉寂。

    秦舟与C君同住后,他常常听一种声音,好像这里娇嫩的声音,似乎他从前听得很熟悉的。有一天,他偶尔向东侧厢的楼上一看,有一位少妇装扮的也在看他。她急急引避。她的脸儿也很面熟,秦舟觉得奇怪极了,他想自身除非在梦中,或者已死了;如果尚在人间,那么人间真不可思议的了。

    “噢!想到了!想到了!她是……她像是Y女士!”

    秦舟掩了自己的口,说给自己听了;闭了眼儿,以前的种种,一一现到他眼前。“这是梦中,这是冥府,决不是人间!”他面色灰白,靠在椅子上这样想,愈想愈难受了。

    过了一个星期,有一夜,电灯熄了,西侧厢的后房,对面排两只榻。C君与秦舟都躺在榻上,还谈些白天里做的事情。

    “C君,今天我们四人打麻雀,两个都罗家的媳妇吗?”

    “是的,那位年轻的,做罗的媳妇才两个月哩!”

    “所以还不脱处女的面目;她的本家在什么地方?”

    “听说从Z桥娶来的。”

    秦舟听得C君的话,尤其决定她是Y女士了。Y女士还有位嫂子,是C君的表姊;她的丈夫跟着父亲,天天到公司中办事,晚上才回家。Y女士的嫂子,时时请C君秦舟和Y女士一同打麻雀消遣的。Y女士的心中,也很知道C君的朋友是秦舟但是面上都没有露出前已相识的记号。

    不久C君因经费问题,回到家里。秦舟更感寂寞;恰又沾染了时疫,一个人呻吟床褥,忽热忽冷;但他也不以为意,他很希望一病不起,了却许多烦恼;他觉得活在世界上,真没意思啊!

    “秦先生要保重身体才好,请你尝点药儿!”

    罗家的婢女,送上一包药,提了一壶开水到秦舟那边来,殷勤的劝秦舟进药。秦舟受了药,看看包纸上,有铅笔写的一个英文字“Heart”,他不由得落下两点眼泪。

    “谢你!我是时疫,不关紧的;谁教你送药来?”

    “新奶奶教我送来的;因为C先生回去后,你一个人没有商量的地方,所以教我服事你。”

    “你替我谢新奶奶,我真感激她!”

    “秦先生,不必客气,我冲给你饮罢!”

    “不必!你把开水放在桌子上,让我自己冲饮罢!”

    “那么我去了,你别心焦呢!”

    “谢你!谢你的新奶奶!”

    十

    他的病好了以后,整天的坐在室中,天天望C君回来,可是连信息都没有。他偶然从箱子里翻出从前写的字,以为这是很可纪念的东西;虽是注视在纸上,其实他的心里在回想以前。这时Y女士忽然推进门来。

    “秦先生,你写的字给我看看呢!”

    “这都是从前的,没有一点可取。”

    “你的笔致很秀丽,像女子写的。……我尤欢喜你临的小字。这种什么碑?”

    “这是高湛墓志;本来很圆秀的,可惜我临得不好。”

    “不必客气;但我却不欢喜那一种。”

    “那种是造像字,呆笨可笑,一看便不是女性所欢喜的。”

    “……今天谁都出门了,留我守家;趁此机会和你谈谈罢?”

    “这是我非常愿意的,——前年写给你的信,你收到吗?”

    “正要说呢!你的信我都见过;只是我自小父亲卖我到这里。我听得他们要娶我了,我什么都不高兴,便也不把回信给你;这是我很对你不起的。”

    “那里的话!你到此地不久吗?”

    “还不到两个月,我很感激你找寻到此地呢!”

    “不,我一点都没有知道你在这里。C君教我和他同住,便搬来的。”

    “是的吗?那是凑巧极了!”

    “你的丈夫想是很和善的罢!”

    “他……他……我是没奈何!”她说后,泪汪汪的向窗外望了一望,她再也忍不住了,用手帕掩她的面。

    “你何必这样呢!你已有安身之地;像我这种人永远飘浪,朝不保暮。”他说后也抬头不起了。

    ……

    他们声朗低低地又讲了许多话,沉默了一回,后刷去泪渍,装出无事的样子。

    “秦先生,这十天中我要到家里走一次。”

    “那我更加寂寞了。”

    “我便要回来的。”

    “我们在外边可会一会吗?”

    “有机会时,没有不可以的。”

    ……

    一星期后,有一辆马车,从黄浦滩远远里来,过外白渡桥,车中有二个人的笑语声。

    “Mr秦,我不欢喜方板桥喜的G影戏园,你知道吗?”

    “不知道;什么缘故?”

    “那地方我的旧同学常常去看的,可不好意思吗?”

    “那我们到虹口的A影戏园也不妨;这地方最适当,我也没有朋友,你也没有朋友。”

    他们的马车就虹口H路的A影戏园的门前停下,他们手牵手地走进园子,步上楼梯,肩碰肩地坐在特等里。

    电灯熄了,看客们都静悄悄地不发一声;秦舟与Y女士也没有说话,只是各人默念英文的说明书。影片里都是神出鬼没的事情,时而杀人盗货,时而山崩城陷,吓得Y女士靠在秦舟的怀中,作急促的呼吸。秦舟眼看影片,但他的灵魂,早已飞到天空海阔去了;他的身体微微地颤动,觉得有种种平生从未有过的感觉,四肢软化的了。

    “陈皮梅……鸭肫肝……西瓜子、花生米。”

    小贩的呼声,似乎有乐谱的,有腔有调,渐渐地高喊了。电灯也亮了。Y女士才觉察自己不是在战场上,也不是在盗贼窟;打了一个欠伸,似乎很吃力的,她的心儿仍旧勃勃地跳着。

    “这是休息的时间吗?”

    “是的。”

    四围的看客,有的很注目秦舟与Y女士,他们也不很奇怪。有的当他们俩是夫妇,有的虽不一定当他们是夫妇,也许是临时的夫妇;这是上海地方惯有的事情,并不超出于人情之外的。一忽儿电灯又熄了。

    “秦先生,你听,钟声敲十二响了。”

    “我们再坐一回罢!”

    “不,那种烈烈轰轰怕死人的影片,我真不愿意看了。”

    “他们就会换爱情影片了;你看目录上,可不是做完这卷便要换吗?”

    “换的是《半夜私语》。”

    “那便是爱情剧。”

    两个男子爱一个女子,大家不平均,便决斗了一场。

    这些滑稽的爱情短剧片刻就完了。

    “Mr秦,回去罢。”她推了他的肩儿说。

    “回到什么地方去?”他低低地笑着说。

    “我是回到家里。”

    “回到R路吗?”

    “是的。”

    “这样的迟晚,怕他们有疑心罢。”

    “那么我回到Z桥的母家。”

    “你刚才说:今天从母家到男家,又怎样到母家呢?”

    ……

    与A影戏园成十字路的一条街上,有一座三层高的洋楼;黄浦江的船中人,还能望这洋楼的塔尖;横装的招牌都用英文写的。门口有一行□□旅馆的字;第二层的壁上,有英法大菜四个字。秦舟与女士,从远远地走近来,向三层洋楼的大门里进去了。

    十一

    有一天,罗家西侧厢的后房,C君与秦舟都靠在自己的榻上。C君赴法船票也买好了,专待出发;这时与秦舟谈些别离的话。

    “C君我对你说的事情,你别要告诉人家。”

    “你幸而告诉我了;我想了许多时候,我觉得还有许多话要告诉你的。”

    “什么话?你讲罢!”

    “我等你心气和平的时候讲给你听。”

    “你说好了;我是性急人,你还不知道吗?”

    “你也该知道:她是有夫之妇!”

    ……

    “我老实说罢,我们以后不知道何时再会;我尽朋友的忠告,也不怕招怪的。你那种事情不是人做的,更不是学生做的。我不问你别的,只问你自己的良心;良心说的话,便是我要忠告你的话。我也没有别的话;如其你有疑问,便问你的良心。”

    秦舟两手捧住脸儿,一句话都答不来,他又呜呜咽咽地哭了。他听了C君的话,似乎触雷似的,把他的血都收吸干了;伏在被褥上闷声不发,细嚼C君的话。

    “秦舟兄,我愿意你恨我,我是你的仇敌;不过我快要出发哩!最后的一句话:你刻刻要把我的话放在心上;要报复仇敌。我不愿意你忘记我的话,忘记你的仇敌!”

    C君又续续说了一大篇话,把秦舟的心撕碎了,他没有话可以回答,他的心痛极了。

    从这一次谈话之后,隔了二天,C君便上船去了。秦舟觉得长在这里是不妥的,决意搬出。他也觉得近来无所事事,年纪未曾长大,当然还该用功。他想到这里,又很悲伤自己荒废了学业,做游荡的少年;将爱他的先母先姑母的希望都消失了;父母嫡母的教训也违背了;没有面目再见朋友。想到这儿,他不愿再活到世界上了。

    他没有别的法子,便搬到他的表兄的寓里同住;晚上继续到B氏英文专修学校去上课。他的心气虽是平顺,但是他的忧郁一天天的增加了。他的表兄问他:

    “我看你的面色很不好,你别太用功呀!”

    “不,我觉得住在上海讨厌了,很想到别地方去。”

    “什么地方去?”

    “我想请涟哥哥写信给爹爹,说我要到美国去留学。”

    “恐怕舅舅不会允许罢!”

    “你婉转地告诉他说,我决定要出洋,你也赞成的。

    爹爹很信实你的话,决不致推绝;如果我自己请求,他决不会允许的。”

    “舅舅和舅母年纪老了,必然不愿你走远路呢!”

    “那无妨的;现在的世界,远路近路可不是一样的吗!”

    “我是很赞成呢!写信怕也没有什么效力罢!”

    “你且试一试罢!没有效力再商量。”

    秦舟的父亲得到涟秋的信后,对于秦舟出洋求学的提议,也很同意,但不愿意秦舟到美国因为路程太远,往来不便,信札也迟;他只允许秦舟到日本。秦舟又请涟秋去再三商量要到美国,但他的父亲决不放他到美国,秦舟无可如何,也就打算到日本去,摒挡一切行装,预备走了。

    一九一九年的新秋,秦舟搭上山城丸从吴淞出口到东海去了。他从来没有行过远路,生长近上海交通便利的地方,不曾出过省界呢!他在船上,时时跳上甲板,望那海景,“壮哉!壮哉!”他想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的话尤其颠扑不破。轮船到日本的境内,四面山色,更显出自然的绵美。他这时万虑都消,对着山水表十二分的敬意。山和水也像劝告他说:“秦舟,秦舟,你再不要提起你的从前,你来安心求学!”

    秦舟到了神户上岸,变了哑子似的,人家讲的话一点都不懂,他也不能和人家讲话。幸而有几个同行的朋友,都是老留学生;便跟了他们东也东,西也西。这一夜又搭上火车到东京。他真手足无所措了,不由得生起了异国的情怀。

    他平生有两种嗜好,爱书爱画。他到了日本以后,住在一家旅馆四席半的屋子里,用中国尺计算不过二十方尺大小。他买了许多书,堆满了壁根;买了几张印刷的名画,粘在壁上。他意志薄弱的生性,中了心病似的常常发着悲痛;有时硬把读书去忘掉悲痛,但书中有更可使他的悲痛增高。他曾进过神田的预备学校,不上一个月便废学了。他自己读了些日用的语言,渐渐地能够讲了;又得到些新朋友,他们的品格都高人一等的,于是他求知的欲望也就兴发了。

    他临行时,他的父亲教他学法律经济。因为他的父亲很熟悉《大清律例》博得几次的幕员,想教秦舟传他旧业;或比他更利害,希望做个正印官。但他决不愿意枉道徇人,便立定主意学欢喜的东西。

    人家说日本话很容易学的,但他同时与德文并学,才觉得日本话与德文一样的难易。他学了十个月了,读些剧本,又老起脸皮与日本人讲话,还是不纯熟。第二年春天,他勉强考进文科大学T大学的第三部。

    十二

    有一天,他在T大学的园子里,坐在樱花树下石上,远远地一位教文化史的教授进来。他看这位教授的面上,忽而有梁启超三个字出现,他想:除非这教授的话痛快淋漓,有如梁启超的文章;但也未必。他用力的想下:这位教授与梁启超究竟有什么关系?直到第二个星期,连续听讲埃及古代文化,讲到金字塔,才想到他在高等小学时,读一篇梁启超的什么老年人少年人的文章,他第一次晓得埃及有金字塔。

    他近来往往有这种漠不相关的联络想象,有人说他是忧郁病的症候,他自己很恐惧。他在梦中有时会见未知的爱人,作性的调和。他问过许多朋友,他们也常常犯的;又问过一位研究精神病理的朋友,他说:“生理上的作用,无关紧要;像你那样面有血色,精神健旺,决不是病理的。”他就此安慰了。

    他为了到学校近便的缘故,便搬住到白山植物园的后面。没有课的时候,拿了一二本英文诗集,到植物园躺在草地上,朗读几首心爱的诗;和孩子们笑谈一阵,一面自己悲伤小时候的无忧无虑的时代过去了,一面又替孩子们,远虑到十年后也要到烦闷的地步。这里和圣公会很近,他有位女朋友要学英文,他便介绍给E牧师的夫人前学习。E牧师很殷勤的劝他时时来做礼拜。他并不欢喜宗教,从前也曾到过Z桥的礼拜堂做过几次;他想到污浊神圣,不由得心痛复发。他不能推却E牧师的盛情,有时也到圣公会做礼拜,乘此忏悔旧过。他觉得E牧师很有趣,从前也曾交过些外国人,但从未碰见这样奇异的外国人。

    I am very glad that you have improved so much in your spirit(我很欢喜你的灵魂有这样多的进步。)他连做了三次礼拜,E牧师便用商业招徕的手段,引诱他信教;目光灼灼,笑意满面地对他说这句话。

    What it is to be,I don"t learn(我不明白那些。)I am sorry for You(我替你担忧。)E牧师听得秦舟的回答,慢慢地也说了一句无根据的话;似乎一半可惜秦舟的梦梦不醒,一半可惜自己手段的无效。秦舟尤其看出宗教的虚伪,牧师的卑鄙,打定主意不受他们的愚弄了。

    “求神不如求己。”

    他才想到这里,自己认为异端者,做了几首忏悔的诗,要受“自我”的洗礼求“自我”安慰!

    将我昏乱的脑髓,

    漂洗得洁白!

    将我污浊的血液,

    蒸滤得清澈!

    忘掉我是败北者,

    重上人生的战线。

    这是他忏悔诗里祷告“自我”的话。他决意与颓丧绝交,振作精神,譬如死了又活的样子;但他的意志薄弱,究竟战不胜过去的回想。

    第一年的暑假他没有回去,第二年的暑假又到了,他不想回国,他的父亲屡次写给信他说:“父母老,弟弟小,回来望望我们!”他于是想到亡母待他自决的一个问题,又突然想到无父的H小姐自己又二十一岁了。“回去罢,回去罢,他们望眼欲穿,都等待着呢!”便搭上归舟,对日本山水说:“去了,再见!”

    山和水像在唱着John H·Payne(约翰·班扬)《归去来兮》Home!home!sweet home!的歌声,送他回去。

    舟中很热,他坐在吊床上看书,Geoge Moore(乔治·莫尔)的Drama inMaslin(《面包里的戏剧》)的书页上,滴了满纸的汗。

    半夜里,月明如水,凉风袭人。他独自登上甲板,挽住栏干背诵Wilcox(威尔科克斯)的《月与海》Moon and Sea诗句。

    You are the moon,dear love,and I the sea:(亲爱的,你是月亮,而我是海:)The tide of hope swells high within my breast,(希望的潮水在我胸中高高涨起,)And hides the rough dark rocks of life"s unrest(又退隐到动荡的人生粗糙黑暗的岩石后面)When your food eyes smile near in perigee(每当你热切的双眼在海潮的最低点微笑。)But when that loving face is turned from me(而当你可爱的面容离我而去)Low falls the tide,and the grim rocks appear,(潮水落下,怪石露出,)And earth"s dim coast-line seems a thing to fear(地球上昏暗的海岸线显得多么可怕。)You are the moon,dear one,and I"m the sea(亲爱的,你是月亮,我就是海。)轮船到上海了,他在船上,精神上很能抵敌肉体上的不安。到了岸上,他欣喜地去望了几个朋友。晚上,他无意之间,踱到闸北的R路。他走到银光里的前面,站住了。又绕来绕去的经过了几次,他像看见Y女士的黑影,伫立在银光里的胡同里,像在怨恨他;于是急急回到旅馆去。

    他在上海接触了二三天污浊的空气,回到家里病了。

    十三

    秦舟回到家里,发了几次寒热病,精神疲乏极了,有时到野外去散步。那时涟秋也回家了,他便与涟秋时时谈些心事;觉得家里有点寂寞,便住到涟秋的家里。

    一间高旷而狭长的屋子,靠窗有两座榻,秦舟与涟秋对床睡了,还说不尽许多的话。微小的灯光,静悄悄地听着。

    “舟弟,你知道吗?H小姐快要嫁了;十月十日结婚,还有二个月了。”

    “嫁给谁呢?”他发问到这里,颤栗得不成样子了。

    “嫁给南乡的F君。”

    “可不是在县署里当书记的吗?”

    “不差,你相识的罢!”

    “我和他见过一面,他是一位很漂亮的少年,H小姐一定得意的。”

    “这是她的母亲的主意,她并不见有意于F君呢!”

    “唉!……”

    “实在她等待你呢!”

    “涟哥哥,你再不要提起那种话了,我的心儿痛极了。”

    “那也没有法子想,我是怪你的自己不好。你前年在上海逛窑子时,H小姐的母亲听得后,对于你也淡的了。”

    “涟哥哥,我是现在变了一个半身不遂的人,不愿意H小姐跟我受累;我很愿意H小姐和F君的爱好,得到无量的幸福。”

    “舟弟,你今年二十一岁,正是有为的时代;何必为了这件事自咒自怨呢!”

    “不,你不知道我的心儿呢!”

    秦舟在床上转侧不安,不愿意把哭的声音送到涟秋的耳朵,用一条单被掩住他的面,使他不出声音。

    H小姐的住家,和涟秋的家离开不远。有一天,秦舟去看朋友,务必经过她的门前,远远地见H小姐立在门前。他想回去,而H小姐看见了。他不住的颤动地走过去,料H小姐回避他的,可是她也不避。秦舟低倒头想:“招呼的好呢?不招呼的好?”便假装不见,走过她的门前。可奈朋友不在家里,他退回来,H小姐依旧立在门前。

    “舟叔叔,你那时候回来的?”

    “噢!H姊姊我没有见你,恕我!我是回来十多天了。”他不好意思的站住了回答她。

    “进来请坐一歇罢!”

    “谢你,我还有人等着呢!你的妈妈很好吗?”

    “谢你,她很好。”

    “那么我去了,再会罢!”

    他看H小姐长得又大了,素朴的服装,宛然一位未来的,治家有序的贤妇。

    他从涟秋的家里回家,弯过鸭舌坞,他走不前了;这是他的母的墓地。夕阳在山,柳树的影儿增长数倍,横卧在地上;黑苍苍的砖坑,经风雨的剥蚀,似乎数百年的古物了。他对了砖坑,洒出许多眼泪。

    “母亲啊!你望我读书成名,我竟违背了你教训了。

    你抚育我到这地位,我但使你失望;料你不会瞑目呢!像我这样的儿子,还活在世界上做什么,你快来领我去罢。”他挥着眼泪,对砖坑说了,听得有招呼他:

    “舟弟,你真有孝心,你的母亲在天上,何等快乐!你何必悲伤?天晚了,快回去罢!”一位邻妇在田间种作,望见他在墓前挥泪,特地来安慰他。

    他回到家里一个月多了,有一天在书室里,他的父亲掩了佛经,支颐而坐;他的嫡母站在旁边。他的弟弟在帮他整理书籍行装。

    “明年早点儿回来!”嫡母说。

    “我不想回来,日本山水很好,明年暑假想去旅行。”他回答。

    “你明年回来罢!你的父母年纪老了,你还想不到吗?”他的父亲说。

    “哥哥明年早点回来,我要你教英文。”他的弟弟说。

    “我在外边也很舒服,无庸你们的挂念。”他说。

    “还说舒服!日本饭菜,二条生鱼,三片萝卜。你要回来,我望着的呢!”他的嫡母说。

    “父母对你说话不差的。你想旅行要紧?还是望父母要紧?”他的父亲说。

    “哥哥不回来,我要哭哩!”他的弟弟说。

    他离家二年,回来后,家人待他像亲戚一样。但是不到二个月,他又预备回东京了。这便是他和家人分别的一天,涟秋伴他到上海搭上轮船,半夜里从吴淞出口了。

    他的病还没有全好,上船后受了风浪,又复发作,时发时愈;路上虽感到无限的苦痛,也算勉强到东京了。

    十四

    秦舟回到东京仍住在白山植物园的后面一家小楼上。

    他到学校里去上了几天功课,他的病又发作了。医生说他是疟疾,一种流行感冒。他想医生不能知道他疟疾之外,别有所病呢!这是自病自得知了。他天天裹了绒毡躺在席子上;高兴的时候,抽出几本爱读的书乱读一阵,或翻出图集碑版鉴赏一下;不高兴的时候,闭了眼儿,听窗外秋天的雨声。

    病里的光阴,他这样一天一天地度过去。他想再没有知心的爱人,送给药来了。买来的药包上,只有某某制药会社,再也寻不到Heart一个字了。而Y女士的影子,立刻现到他的眼前。

    “你没有罪,我引诱你的;这是我一个人的罪!我无面再见你了,我可杀!可杀!”

    他自言自语了一回,他又翻开图集碑版,抽出爱读的书,翻来覆去,精神上不安到极点了。

    “老朋友们,你们快来救我,不要使我回想到从前;从前的我死了,现在的我是另外一个了。”

    没有朋友在他的旁边,只有图集碑版书籍是他的老朋友;他读书读图,当和朋友闲谈一般的。

    他再不愿回想从前,可巧得至青年会的报告书说:十月十日民国十年的国庆纪念,行怎样的典礼。他屈指一算,还有三天,便是H小姐和F君结婚,也剩三天了。

    他又回想到十年前与H小姐初恋的时代,一五一十,算到现在失恋的时代。

    “国恩家庆!祝祖国平和!祝H小姐与F君幸福!”

    十月十日的一天,他不能出门,口里念着这三句话,想象到H小姐与F君结婚盛况,宾客的欢呼,当局者的愉快;又想到结婚后的家庭生活,他很愿意天天为他们祝福。

    十月十日过了,他的病还没有好,天天念着替H小姐与F君祝福的话。有一天晚上,他读Carlyle(卡莱尔)的《许勒的生涯》,Life of Schiller,当一七八七年,许勒(今通译作席勒——编者按)旅行到Rudols tadt,由一位同学介绍访问Lengefeld主妇,是他的同学的亲戚。Lengefeld主妇有位次女,年二十一岁,真挚多情,又是诗画的爱好者。山林的僻处,有这样可爱的天使,许勒何等的惊喜!

    这位次女早年失父,恋人身隶军籍,久久不得音信,遇见许勒也是一个失恋者,便发生恋爱了。次年许勒想到结婚的事情,他说:

    That shares our sorrows and our joys,that responds to our feelngs,that moulds herself so pliantly,so closely to our humours;repsingon becalm and warm affection,to relax our spirit from a thousand distractions,a thousand wild wishes and tumultuous passions;todream away all the bitterness of fortune,inthe bosom of domestic enjoyment;this is the true deliqht of life(婚姻分摊了我们的悲辛和欢悦,它应和着我们情感的波动,它是那样柔顺地塑造自己,是那样贴紧我们一时的心境;……它使我们的精神从万般的烦乱、万般的野蛮的希冀以及骚动不宁的激情中解脱出来;在家庭的快乐的怀抱中,它使我们忘记命运的苦涩滋味;这才是人生的真趣。)秦舟将这段话抄到日记上,注了二句说:“人生的真趣the true delightof life啊!我早失掉了!祝H小姐和F君得到人生的真趣。”他又将《许勒的生涯》读下,读到许勒与Lengefeld的次女结婚后,与爱人的生活,似乎Carlyle替H小姐和F君写照;字里行间,都露齿地嘲笑他,他再没有心绪读下了。

    一位朋友来望他的病,送给他一本Storm(斯托姆)的《茵梦湖》Immensee,教他消遣消遣。他一页页地读下,不住的挥出眼泪。他便随手用铅笔将Elisabeth(伊丽萨白)改做“H小姐”,将Reinhard(莱茵哈特)改做“秦舟”将Erich改做“F君”他又联想到从前读过英国大诗人Tennyson(丁尼生)的一本牧歌叫做《意奴克亚亭》Enoch Arden也从书堆中翻出了,将Annie改做“H小姐”

    将Philip改做“F君”将Enoch改做“秦舟”。

    “唉,东方没有Storm,也没有Tennyson,谁把我的心事,做成了小说,做成了诗!我将主人公改换了罢!也许可以安慰我呢!”

    他改了后,似乎很叹息遇不到这二位大作家,替他做成小说做成诗,使世界上的人读了,发生同情来怜悯他。

    他以后读这二部著作,不读著者所定主人公的名氏,读自己改换的名氏了。他的病好了后,他来来往往,总是带着这二部著作,无论在公园,在朋友的客室,郊外的路上,翻开来少至读二三句,多至二三页;行间划了许多红铅笔的痕迹,他以为像他这样的人,西洋早有过了;不妨在东方开其例端,待东方未来的作家,写出他的心事。

    他病后心气很和平,每天早上六时起身,临《爨龙颜碑》大字六十个,临Y女士所爱的《高湛墓志》寸楷一百个;然后上学。归后又读些爱好的名诗;兴致高的时候,画几张写意画;星期日带了一枝Conte(炭精画笔),一块面包,一本Sketch Book(写生簿),走到郊外去写风景人物。断绝朋友的应酬,辞去同乡会的职务,他觉得心无挂碍,身体也一天天地增健了;或者以后长在宁静的生涯中,可度过岁月,也不得而知了。

    十五

    他近来过这宁静的生涯,若有意若无意,很想努力做去,总为了失去了侣伴,孑然一身,徒然向上。

    一九二二年的春天,学校放假了。K府有位朋友写信来,教他到K府去旅行。他素来闻名K府山水也好,人物也秀,又得到家里汇来一笔用款,打定主意,就搭上火车到K府了。

    K府是日本的旧都,四面围着青山,他和朋友,就近游过几次名胜的地方。御殿,离宫,寺院,处处可以见帝王与宗教的一种威权。他曾带着爱读的书数种,SketchBook一本,到处画些素钩,读些田园作家的诗文;觉得K府的感情不坏,深悔不到K府来进学校。

    远近的山光,浓淡分得很明,他在长桥上画了一幅暮光的山景,随口念道:

    “青山之眼,她看透了,她看透了,我的更深的忧郁!”

    后来他跟朋友到音羽山。山上有一座很壮丽的寺院,善男子善女人们,都在寺院里拜菩萨;山坳中有一条瀑布冲下,水晶那样明澈,水上面也装了一位菩萨。

    “这是日本人称做灵水的,凡人有了罪过,到这位菩萨的前面跪下,将所有的罪恶倾吐给菩萨听,然后赤身裸体到瀑布下去浇一下,罪恶就此消除!”

    一位朋友,对他说这些瀑布的本事,他很感动,暗暗地想:不妨赤身裸体的到瀑布上浇一下子。

    “求神不如求己,……我的理性啊!”

    他又想到了这是第二种基督愚人的话,离去罢!一时的感动,就此打消了。

    他预定十天离去K府,这是最后的一天,早上,他和朋友到圆山,人迹很是稀少;他们走上半山的深处,没有别的人。山上有一座小的寺院,他们俩坐寺院前的小桥上,桥下是无底的深渊,由山地分裂而成的。他抬头一看,有几株高大的银杏树,和他十年前在K县的古墓上见过的,枝叶一样的圆满。

    “此一时,彼一时!”

    银杏的微风,吹来一阵啾啾的颤音,使他昏迷失措。

    他站起来向桥下的深渊一望,郁黑空洞,有无限的神秘。

    “那边有黄金的银杏果,那边有黄金的银杏果,我去找寻罢!”

    他很愉快地说了,便向深渊一跃而入,他的朋友莫名其妙,只是声嘶力竭的喊道:“快来救他呀!快来救他呀!”

    一九二二,四,二七,初稿于东京御殿之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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