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只有你才能让我回到我自身,让我感觉到我是有身体的,感觉到我身体深处的那种时刻折磨着我的欲望。你别在意,我只是想告诉你我过去的感觉——这些感觉,让我清楚去远方不是一个空洞的向往,你和我,我们两个在一起,才不让这个向往成为空洞。
突然她沉默了。屋中弥漫着压抑。她在沉默中迟疑着,一时间拿不定主意说不说出那句话。最终她还是说了。
那晚,我们在教堂前相见,如果我把日记给你看了,我会同时告诉你,每一次回想那次骑车,我都会幻想你的触摸。我一幻想,就体验到那种疯掉的感觉,神仙般的感觉。我愿在你的怀抱里成为一个女人,成为一个女人的肉体。
云杉说得非常平静,但我的眼角湿了。她转过头去看窗外的月光。我们静静坐了好长一段时间,然后她又开始讲江源。
那只是开头。江源对她动了真情。为了回绝他,云杉答应了王正的追求。她真的想嫁人,但她要嫁给想跟她过一辈子的男人。不过和王正交往一段时间后,她发现,她没有那种能跟他在一起一辈子的感觉。她选择了消失。
她说,我喜欢这里的安宁,但我没有料到安宁深处却是孤独。我希望你能来,哪怕我们在一起待半天。我想,如果有一天下午,我们有很长时间在一起,我们应该什么也不谈,就傻子似的盯着江对岸的风景发愣。可是我们从来就没有那么长的时间在一起。我们在一起的时间从来没有从容到可以什么也不说。
我想起她十二岁时的那个晚上,满天的星光,我们站在家乡那条河边上,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拉着她的手说,你快点长大,等你长大了,我带你去远方。
她说,那天,我沿着江边往东走,走出好远。江边只有一条马车道,没有一个人,也没有一辆车。我忍不住给你打电话,想告诉你我在哪儿,我在干什么,可是你的电话怎么也打不通。
我说,可能在开会,会场被屏蔽了。假如我接到这个电话,我会马上来的。
她说,也许这是命吧,如果你来了,后来那些就不会发生。鬼迷心窍似的,那天我就想抓住一根稻草。后来我给江源打了电话。为什么给他打电话,我说不清楚,事实上我是想逃开他的。
云杉没有告诉江源她在嘉荫,只说她在黑龙江。他们约定在伊春市见面。江源先到,他正好在北京,从北京直接飞过来。他在澳斯特宾馆订了房,她直接到了他的房间。
云杉没有讲下去,只是说,见面的那一瞬间,我们彼此是需要的。我们都需要对方的身体。
江源来找她目的明确,要求她回去,公开结婚,然后再辞职。因为省纪委收到两封实名举报信,一封举报江源与云杉关系不正常,另一封举报云杉为了江源三十好几不结婚。江源向省里的运动受到威胁,他要她给别人一个解释和理由。
她的态度也很明确,不回去,不想见过去的任何人。
江源为她设计好备用方案,不出现,那好,就缺席审计,必须审计出问题,部里要做出处理决定。
你是说我携款潜逃?
你自己不解释,那就让别人去解释。江源甩手出去。过了一会儿,他回来,冷冷地说,我已经退了房,我马上回去。你走吧。
云杉不是承受不了江源的污辱,而是她无法原谅自己,与江源的见面是在背叛自己。她决定用死惩罚自己,也许这是最好的解脱。
我的手机响了。家里打来的,我挂掉了。手机又响,我又挂掉。她说,接吧,告诉家里你明天就回去。我把电话打回去,传来妻子愤怒的声音,我告诉你,我这一夜都没有睡,你必须给我解释清楚你到底干什么去了!我低声说,回去我把一切都告诉你。
我和云杉沉默着。
她说,你真想把一切告诉家里?我知道她不在意我和家里说什么,她只是想打破沉默。
我说,回去再说吧。
我们又沉默。
我问,你以后怎么办?
她说,重新开始,一切,所有的一切。
从紫如的家里出来,我独自在江边走着。江面一片昏暗,江水静静地流动,无声无息。我体会着那天云杉一个人在江边给我打电话时的感觉,孤独透彻入骨。
这是两年前发生的事情。两年时间过去了,这两年里,我到作协任职,女儿保送到南开大学学数学,我和妻子的关系变得很冷淡,她不再问我的事,我也不问她的事,两人像搭伙过日子。
云杉在紫如那儿住到来年春天就走了,去了哪里,紫如说不知道。云杉原来的手机成了空号。我又问过紫如几次,她仍然说没有云杉的消息。直到今年一月我受邀参加第九届中国伊春冬季摄影节,顺便去了嘉荫。紫如还是一个人住在那里,身材比以前丰满,一副成熟女性的样子。
紫如说不是你来我才告诉你,云姐刚好最近才有消息。我不能向你隐瞒她的消息,我知道这个世界上只有你应该去找她。
她把云杉发来的邮件给我看:
紫如,我在尼斯海滨的山上安顿下来,帮助一对法国老人料理一家咖啡厅。咖啡厅在半山腰的路边上,山下是蓝色的海。这里看不到尼斯,安静得像天堂。可是这里上不了网,我现在是在天使海岸边的咖啡厅里给你发邮件。有时我想,现在男人不靠谱,干脆我做个手术,咱俩结婚吧。哈哈!玩笑。
云杉的字里行间透着乐观,我感到欣慰。但见她的欲望特别强烈,几乎让我坐立难安。从伊春回来,我开始申请组织一个作家代表团去法国进行创作交流。不久,作家团成行,我来到了尼斯。团里其他成员自由活动时,我让导游兼司机开车拉着我顺着天使海岸向山上驶去。我把云杉在邮件中描述的咖啡厅环境告诉导游,他一听就说我知道在哪儿了。
从山上回望尼斯城,彩色的建筑在海湾里连成片,异常壮观。随着车在山道上盘旋,尼斯城消失在山之外。陡峭的山崖边有一处红色的房子,我们的车就停在不远处的空地上。导游说你看看是不是这儿?这确实是一家咖啡厅,独立在山腰,周围没有任何建筑。红房子一边的空地用木栅栏拦着,地上铺着木头地板,地板上摆放着几组遮阳伞和桌椅,坐在桌前喝咖啡,便能俯瞰山崖下蓝色的大海。
我随便挑了个桌子坐下,云杉就从红房子里出来了。她穿着方格子长袖衫,外面罩着带背带的牛仔工装裤,既休闲又洒脱,生气十足。她见到我没有吃惊,好像正等着我的到来。我们对视而笑。
一位法国老妇人拄着双拐走出红房子。云杉用英语和她说话,听后妇人友好地冲我笑着,说了句什么。云杉说她让我请你喝杯咖啡。妇人的老先生也从屋里出来,站在门口向我示意。云杉说他们欢迎你。
要什么口味的?
随便。
云杉回到红房子里,很快又出来。她走向停车位,和导游说着什么。车开动了,导游透过车窗向我说,明早见。明早我们要乘TCV高速列车返回巴黎。
云杉和我说,哥,我开车送你回宾馆。她仍然叫我哥。
她进到屋里,过了一会儿,端着一杯咖啡出来。她把咖啡放在我面前的木桌上,说,蓝莓的。
我慢慢品着那杯蓝莓咖啡。味道有点怪。
我和她偶尔相互对视一眼,大多时间只是看着山崖下的海和远处的海。我们什么也不说,只是看着大海发愣。海比天蓝,蓝得清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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