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车东北人-边河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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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许多和爸相依为命了!他八岁时,就做了一件大事。那天,小许多推开院门,见西乡屠夫牵着一头牛经过。牛是屠夫从早市上,贱不搂搜划拉来的。牛嗅出买家身上有血腥气,趔趔巴巴,不情愿跟他走。看见小许多,牛绝望的眼神一亮,“扑通”跪下,头撞地,哞叫声如人嚎!

    小许多愣住了。这个屠夫,经常钻进镇街酒店,吆喝半斤酒,一盘炒牛肚,刚端起酒盅,便有乡人催他去宰牛。屠夫瞪起眼睛,说:“阎王也没给你家的牛定时辰,早死晚死不一样吗!”

    乡人讨好地笑着,喏喏地退出去,在酒店外蹲下,抽着老旱烟,等他。乡人管屠夫叫“剥皮鬼”,干这活的牛性!“剥皮鬼”把斧子藏在身后,谦卑地弯着腰,踱到牛跟前,闪电般一抡,斧背砸中牛脑门,牛轰然倒地,立马剥皮,剔骨,解肉。完活后,“剥皮鬼”拎着主人赏的下货,一大嘟噜呱唧呱唧喘动的心肝肠肚肺,乐颠颠回家。

    就是这个屠夫,每逢过年,准去养畜大户,看望牛、马、驴、骡,打拱作揖说:“老哥给你们拜年了!辛苦一年,过日子全仗你们了。”说着,竟掉下几滴眼泪。

    屠夫和小许多对视一眼,心里都觉得奇怪。小许多说:“这畜生,让给我吧。”

    屠夫说:“邪门!它要死要活投奔你。我不熊小嘎子,你供个本钱吧。”

    小许多更豪爽,说:“你扔个价,我听着。”

    “三千四百元。”屠夫挺喜欢这个小家伙,说出的价,算是贱卖。但对于许家,也是一笔款项。小许多说:“三千六百元。”屠夫吃一惊,明白了,他给的数不吉利。小许多回身去找老爸。许旺灶走出来,心里感慨:儿子这么大点,就拿章程了。好,让他立事!许旺灶下巴使劲一点。小许多松口气,心里感激,爸把他当个大人了!真来劲!后来,爷俩儿使用这头牛时,觉得它比别的牛加倍卖力气。牛对许家充满感激。

    驴驹打滚似的,许多生成个棒小伙儿:一双蚕眉,眼睛黑亮,鼻梁高挺,眉眼藏笑,肩宽膀阔,蛮俊的身段。庄园镇的男孩,是在马背上长大的。许多挽起袖子,将左脚伸进马镫,轻轻一纵,上马后,眼睛一亮:前街、腰街、后街,三条主街宽敞,条条横巷笔直。辽西屯落,多由囤兵垦田演化成,庄子古营般整肃,瞥一眼荡气回肠。

    秋洪要下来了。供销社抓紧进货,饭馆挑起新幌,平时空空的客店,忙着晒被褥,收拾房间。茶馆茶炉瞿瞿欢叫。临街人家,汉子们手捧海碗,蹲在门口巴望着什么,心事重重地吃饭。——许多将这街景人事抓一眼后,抖擞缰绳,掉头离去。他能骑马,能凫水,下巴底下就是路,又有两个舌头——汉话、蒙话都会说,不出去溜溜,在家里憋死吗!

    许多一人一骑,在草原上信马由缰,碰上游牧点,钻进毡包里。牧主嗅到生人味,乐得嗷嗷叫!用烈酒全羊,招待客人。碗大铺热,吃喝得性起,俩人扒掉衣裳,光膀子造。末了,醉醺醺牧主翻出牲畜皮张,贱卖给许多,还死乞白赖地搭上几张。许多摇晃出毡包,牧主难舍难分,扶他上马。马肚两侧驮满皮张,许多往西赶,去河北省集市,吆喝个好价钱卖掉。

    草海汹涌,许多趴在暖烘烘皮张上,迷迷糊糊睡着了,竟没有发现,前方戳根套马杆,杆顶飘拂着男人和女人的腰带。许多闯进草原深处,被奇怪的喘息和呻唤声弄醒:四条腿摞在一起,一只屁股在上面狂颠……

    许多拨马便回,杂种,闯了祸,却跑不起来。许多将皮张一捆捆掀掉,急磕马肚逃跑。

    被激怒的汉子提起裤子,跃上马。女人像美人鱼一个打挺儿,站起来,光着身子,“嗖”地拔下套马杆,塞给汉子。蒙古马奇快,蹄声如潮。许多听见啸声,仰起脸,迎着飘下的阴影,投降似的举起双臂,收束筋骨,让套马杆圈套滑过脖颈,落入腰间。汉子一怔,从没见过这般活身柔骨!许多被“扑通”倒扯下来,蚂蚱惊溅如雨,草汁溅满嘴,蒙古马飞快地拖走他。许多像受伤的鹰扑扑楞楞。你冲了人家的喜,自古规矩,该被活活拖死!

    许多喘着,拼命叫喊:“大哥,我是白蒙眼。”

    草原日照强烈,祸害出一些白蒙眼。汉子回头瞅:“那你跑啥?”马缓下来。

    许多一蜷身子,从靴筒里摸出匕首,闪电般一划,割破皮圈,弹跳起来!

    汉子中弹似一仰,满脸惊骇!用潮拉吧唧的汉话问:“哪疙瘩的?”

    许多操蒙话:“庄园镇的。”

    “你是谁?”

    “许多。”

    “啊,老许家的!”汉子一愣,在马上前仰后合。

    “大哥,你让我闹眼睛了!”许多说。

    汉子哈哈笑,饶过了他。许家在三省交会的边水河,捞柴捞人捞出名气了。

    许多拨转马头,回到庄园镇。长途客运汽车,吐出些挎相机、背画板的艺术家,三省边民和形形色色的旅游者,都是来看捞浮柴的。

    许多和金一股站在河滩上。锣声响了!河边,摆在供桌上的线装黄卷,被风一页页掀开。供奉河神的香炉青丝袅袅,香炷灰头燃高,纷然洒落。

    许多剥掉布褂,褪下长裤,只穿着裤头,露出酱褐色身子,一身铁疙瘩似的肌肉,两只脚扣在河滩上,脚趾像兽爪弯曲。他抬起头,凝视河面,眼神比天上的乌云、晦暗的流水还要阴沉。

    辽西一带的河,七沟八汊,大多是季节河。汛期一到,乌云蔽日遮天,洪水汹涌,吼声如雷,撼天动地。从上游掠下的人、畜、房屋、树木、庄稼,经过这段宽阔的河床,狂泻而下,眨眼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渐渐涨起的河水,使许多亢奋起来。他活动筋血,踢蹬蹦蹿,把浑身骨节弄得喀巴巴响。眼瞅第一个洪峰携卷大树、房檩等重头货,怒吼着过去了,水势减缓。许多大叫一声:“把篝柴架好。”趟下河去。

    金一股不会水,在河滩上忙活。金一股把细小的柴枝放在下面,易燃;粗枝摆在上面,一层层叠成十字架,最后变成人字形。篝柴既要搭得高,又不能压得太实,须错落有致地架上去。水还硬,长着冰冷的牙,能咬人。捞浮柴的人上来后,浑身精湿,牙齿打战,篝火片刻等不得。若是点着火,闷烟,半天不燃,或者火轰地蹿起来,柴堆又哗地垮下去,压灭火,就糟了。

    许多拎着柴网,趟进河,水面没腰,齐胸。河水冲撞着胸膛,打着漩涡,灌进嘴里。许多眼睛一眨不眨,柴枝黄乎乎浮过来,倏地把网一扬,无数网眼刷刷刷张开,水过柴留。许多双脚扣紧河底,双膀用力,呼地一抡,“啊”的一声大叫,把一两百斤重的柴网腾空抛上河岸。河滩“轰隆”一片震响,霎时把人激动得热血沸腾!

    河滩上的人倒净湿柴后,许多一扯,把空网拽回身边。一网又一网,岸上堆满大垛浮柴,里面竟有许多小草鱼、鲫鱼和白漂子。小鱼们鳍动,身条儿颤,小尾巴啪哒啪哒叩地有声。

    站在河里的许多,眼看第二个洪峰出现,黑乎乎水头在河面上排成一列,闷雷似的低吼,奔腾而来。许多贪婪地盯住河面,这一片浮柴太厚太诱人了。为减少冲撞力,许多斜侧身子,网飞起来。浮柴凶猛地撞击在许多身上,爆起噼噼啪啪炸裂声,无数柴枝迸上河空,满天浑黄。细碎的柴雨洒落散净,随着河水流下去后,显得分外明净的河面上,露出满身满脸都是伤痕的捞柴人。许多在欢叫声中,大步走上河滩。

    篝火熊熊燃烧,热浪推人。许多围着火堆蹦跳,烤前胸,烘后背。一股风从高处吹来,压得火势匍匐,许多立刻把身子伏下去。火势忽地蹿回,许多双手一扬,朝后蹦起,赤裸的身体异彩眩目。篝火上空,飘起浓烈的鱼香。许多带来的大黄狗老胡,围着他转来转去。许多捡起一条烤鱼,抛在空中,老胡跳起来,用嘴叼住,跑到一边享受去了。

    傍晚,河水低缓,河声呜咽,天空布满乌云。下雨了,雨点砸出的河面波光闪闪。河边的蒿草,像妄想狂。许多蹲在河畔高岗上,头戴草帽,从背后看,像一个饱经沧桑的人,在安闲地垂钓。

    许多凝视着上游,河水从山谷里流出来,水汽蒸腾,鬼雾蒙蒙。山谷前方,是火工厂,车站大桥,再向前,是辽西边城,隐隐传来报警的枪声。拉柴车的马,昂起头,激烈嘶鸣,使人感到天际的高远和群峰的壮阔。

    许多又站起来,向河里走去。马焦躁地刨动前蹄,双耳迅速剪动。马剪动双耳,是它内心警觉和预感不安的象征。老胡一会儿从东跑到西,一会儿从西跑到东,沿着一条固定的弧线跑来跑去,惊恐地吠叫。

    就在这时,远方山谷出现骇人的情景:整个豁口被封死,惊涛怒立,洪峰齐山。突然之间,山崩一般,洪峰向前倾倒,响起轰雷般崩坍声,谷口处重新豁亮起来。洪峰夺山而出。许多站在水里,抹把脸,朝前方一指,叫道:“梨树!”

    啊,一棵被山水连根拔起的梨树,根须如丛,梨蛋灿烂,几乎是站在水面上,漂下来。老胡倏地站住,像狼一样惊警地沉落尾巴,支起双耳,狂吠!

    金一股招唤:“快上来。”

    许多像什么也没有听见,伸手一抹,拭去脸上的水,死死地睁大眼睛,排头浪一片浊黄,吼声如雷,离他只有几百米远了。

    河滩上的人跺脚道:“危险!快上来!”

    许多突然大叫一声:“人!”

    众人一惊,果然,洪峰托举梨树,树干上抱卧着一个小小的身子。

    河滩上的人叫道:“呀,是个孩子。”

    许多说:“抱上来,我把他抱上来。”

    河滩上的人喊道:“甭管了!准是个死孩子。”

    许多怒吼:“死了也是人!”

    金一股急了,吆喝大黄狗:“把他拽回来!”

    老胡凌空扑下,一口咬住许多的皮裤衩,竟踉踉跄跄,把他拽回七八步远。许多拼命挣扎:“牲口!”嘶嚓嚓,一片皮革断裂声,无数纤维被扯出拉长,像银丝抖擞,柳絮杨花,像毛蓬蓬蒲公英飘洒河滩,明年春天,准会开满绒嘟嘟黄花,风一吹动,犹如鸡雏儿满地涌动。

    老胡借着浮力,又呼地跃起,双爪一搭,扳住许多的肩头往下一压。就在这时,洪峰轰然扑来,金灿灿梨树仿佛千手观音,凌空飞荡,河水翻滚,乌云翻滚,黄昏飞洒,满天聒噪。许多从水底下站起来后,那个小人儿和梨树一起,消失在下游了。许多泪水满脸。他没能捞起那个孩子,他没能捞起人,他的功夫照老爸差多了。爸就是在这条河上,将娘捞上来。娘死后,爸再也不肯下河捞浮柴了。许多失魂落魄般,抱着老胡,走上河滩……

    几天后,许多离开了家,下金矿,闯荡自己的天下。庄园镇的男人,总要往外走的。许多离开庄园镇时,想到没能捞起那个孩子,像罪犯似的低着头。没想到,许多回到庄园镇时,真成了戴罪之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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