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和金一股就此告别。金一股回家了。许多扭转身,往山上走。走着走着,恍惚感觉,越过连绵起伏的山峦和人家,走进陈年旧月里了。老辈人为提防从山外偷袭的土匪,爬上屋顶睡觉。由东、西、北三面扑来的风,被群山挡住;只有南面无山,地势倾泻而下,形成这条老街。许多一抬头,见对面山上火工厂,电子板告示闪闪发光:
招聘武装押运员
山坡上有一拨子人,正猫腰撅腚地往上爬。许多撵上去,一看,捏炒面的——都是熟人,就笑道:“揭告示去呀?”
“那当然。许多,回来了。你揭不揭?”
“我有前科,行吗?”
一拨子人笑了,把屁股拍得扑扑腾腾,灰尘像无数蠓虫在阳光里飞:“咋不行!你有修炼,道行大去了!”
许多知道,火工厂招聘武装押运员,不要张狂跋扈、惹是生非的家伙,但也不要三杠压不出个屁、任人宰割的熊蛋包。十多年前,生产火药、雷管的火工厂,属军工编制。庄园镇人自古尚武,为火工厂骄傲,许多人是火工厂的家属。这时传出消息,火工厂要改制,归地方,卖给个人。信儿传得有鼻子有眼,冒烟咕咚。庄园镇人能不相信吗。镇上不少在外面干的人,就是由于国企改制,被裁减回家的,叫做买断。那时,“买断”俩字,成为庄园镇血性男人的羞耻。万没料到,坐落在家门口、天字第一号的火工厂,也要买断,把人欺负到家了!
镇上群情激愤,连剃头匠,磨剪子戗菜刀的,都露出一副凶相。许多是小嘎子,却能感受到大人们的惶恐,绝望。这天傍晚,男人们在坪场上喝酒。小许多替大伙跑小卖店,一瓶瓶买酒,从家里划拉来酒杯、饭碗,分给大伙。他歪着脸蛋,张大嘴巴,用牙磕开酒瓶盖,倒酒。大人们夸他:“嗨,这小子有用了!”庄园镇的男人,喝到半夜,匪性大发,像山上的狼群复活,嗷嗷嗥叫,朝火工厂冲去,鱼死网破,要砸机器卖铁。火工厂警卫懵了!不是说火工厂和镇上乡亲水乳交融、休戚与共吗?火工厂不是普通企业,绝不允许暴徒闯进来一步,甚至靠近都不行。警卫警告无效。警卫手中的电棍不够长,使不上,被迫端起防暴枪,发射催泪弹,烟雾狂飞,瓦斯味呛人,老乡们泪水哗哗淌,什么都看不见了,咳嗽,抽搐,呕吐,像陀螺团团转,屁滚尿流,逃回山下老街。后来,工作组进驻庄园镇,查办案子。第一个自首的,竟是许多。工作组长眨巴眼睛,问:“你来做啥?”
“好汉做事好汉当。”小许多说,将聚众酗酒闹事,发泄不满的责任,揽在自己身上。
组长觉得被小鬼崽子戏弄了,恼羞成怒,吼叫:“滚!”
小许多纹丝未动,冷笑道:“你他妈甭跟我装狠!”
组长倒吸一口气,愣住了。
“十年后,看谁是条汉子。”小崽子许多又扔下一句,摔门而去。
许多爬上山坡。火工厂几百个车间,散落在山坳里。警卫室紧傍工厂大门,像座山神庙,俯视着山下庄园镇。招聘告示贴在警卫室外墙上,不少人在扒眼。有人应试完,趾高气扬地走出来。许多问:“要你了?”
那小子说:“不要我要谁!”
许多咧嘴一笑,走进警卫室,屋里一张桌子,三只方凳,两位考官,简单得像二人转舞台。主考官是当年的工作组组长,后来留厂了。副考官是押运队的头头,本镇熟人。两位考官狐疑地盯住许多,说:“回来了?”
许多一屁股坐在方凳上,叉开腿,双手拄波棱盖,说:“有灰堆就有驴打滚。我来应聘。”
两位考官相视一笑,竖起招兵旗,就有吃粮人,这话不假。但许多上来,还是让他们兴奋。主考官说:“许多,你不是说过,押运队员都有鬼魂附体吗?”
“我说过吗?”许多问。
“你以前说过。”主考官身子前倾,“我一直挺注意你。”
许多耸耸肩膀,说:“人真是怪东西,眼皮子前边的事不认,脚后跟跺烂的事,倒一宗也忘不了。我是说过。咱们这里,早先朝叫老虎岭。”
两位考官点点头,知道许多故事多,肚子里的故事也多。
许多说:“有一员虎将,解甲归田,正在山上收庄稼,被老虎在后面扒住右肩膀。一个镖局押运人从这里经过,拍马迎面冲上来,叫喊:‘头往左!’到底是行伍出身,老将军头一歪。押运人枪响,击中虎口,虎呼啸逃走。老将军对救命恩人说:‘你骑上马,跑吧,不管你能跑多远,日落前回来,圈的地,都归你。’太阳落山前,押运人才赶回原地,从马上一头栽下来,口喷鲜血,累死了。老将军就地挖个坑,将恩人埋了。一个人需要多少地呢?就这么大。”
主考官听得直眨巴眼睛,说:“你跟我们扯这个犊子干啥?”
“山上的怪事太多了,鬼魂附体算啥。”许多说。
“你不怕?”
“大街上卖杂碎——提心吊胆。”
主考官笑了,说:“你还实在。刚才出去的那位,说他天不怕地不怕,我们不要他。干咱们这行,务必忠诚老实。”
许多说:“我一个心眼。”
副考官说:“当押运员,可得成天往外跑了。”
“跑着的狗,总会找到骨头。”许多说。
俩考官眉飞色舞。浪子回头金不换,许多上赶来给他们卖命,入我彀中,谁能不兴奋!
副考官问:“你爸同意吗?”
“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许多说。老爸许旺灶,是押运队的老司机。
主考官“啪”地一拍桌子,一锤定音:“有种!老子把你收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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