押运队立即行动,去后山取货。许多第一次进入火工厂腹地,瞅什么都新奇:大山,深谷,溪水,桥梁,柏油马路,小铁道专线,星罗棋布的厂房,仓库,试验场,和山外比是两个世界。东北军阀张作霖,少帅张学良,国民党卫立煌,驱车来过这里;共产党的高岗、陶铸、刘亚楼,多次乘直升飞机,在山里神秘降落。这里是几代政权,诸多枭雄,惨淡经营起来的军工基地。
庄园镇的三位后人,许旺灶、许多和金一股,头戴橘红色安全帽,身穿深灰色工作服,足蹬黄胶鞋,沿小铁道线向前走去。生产岩石炸药,煤矿炸药,水胶炸药,乳化炸药;火雷管,电雷管,瞬时雷管,毫秒雷管;导爆索,黑索金的车间,犹如一只只巨大的集装箱,在山林间分布开,若隐若现。就是资格最老的押运员,也不知道大山里有多少车间,多少库房。押运员不是生产工人,不准进入车间,只是上、下班时,看见工人们进进出出。女工多,叽叽喳喳,像入林的鸟群;只是知道火工产品分门别类,储存在一个个天然或人工开凿的山洞里。押运队员向零号仓库走去。押运队由金一股负责。许多看到调度令时,挺纳闷,找到调度处。下调令的是那个考官。他反问道:“你想负责?”许多说:“我一个新兵蛋子,听吆喝。我爸……”调度说:“许师傅是卡车司机,管车,就不好管人。再者,你们爷俩儿不管谁负责,发生矛盾,出了事,亲向亲,都摊嫌疑。”许多心里忿忿,烧香引来鬼,咋这么多说腥。金一股是省油的灯吗!扭身离去。
三个人走到零号库前,这是一个天然岩石洞穴,深不可测。保管员掀开铸铁门锁盖,摁一通密码,铁门缓缓打开,洞内防爆灯大亮,洞深处停着一列平板车,上面摞满火药箱。
“四节车?”保管员问。
“四节车。”金一股答。
守卫问:“往哪儿走?”
“北大坎。”许旺灶说。
守卫道:“那里的琥珀挺有名,许大白话,弄两块回来,好娶媳妇。”
许多笑了。许多听说过,琥珀与煤伴生,藏在千米深井下,是北大坎的特产。
许旺灶和保管员一起,挂上四车火药,由电瓶车牵引,驶出零号洞,铸铁大门关上。司机旁边只能坐一个人,金一股坐下后,就没位置了。许多要徒步走。金一股招呼:“上来。”
“你下来?”许多问。
“你站着。”
“行吗?”
“临时大板车,在厂区内走,没事。”
许多抓住机车扶手,站在踏板上,机车缓缓前行。两侧山峦起伏,风似峡谷中的流水,扑在脸上,充满质感。许多看见,前面有一只狗,背对机车,站在小铁道中间。啊,老胡。老胡知道他们出远门,要跟他们走。许多说:“让它上来。”许旺灶和金一股面无表情。电瓶机车向前驶去。
老胡头颅高昂,咧开大嘴,舌头簌簌抖。它听见身后机车声,铁轨震颤,但仍然保持着尊严。老胡竖起耳朵,捕捉身后的声音,感觉到机车迫近,它动了,但没有离开铁道,在枕木上奔跑,脊背波浪般起伏。车笛尖叫!一股气流向它冲来,老胡感到了危险,突然一拐,跃下铁道。
“操你妈!找死呀!”金一股骂道。
许旺灶眼睛都不眨,电瓶车飞驰而过。
老胡跌进路边水塘里,扑撸上来后,狼狈透了!它蹙起眉头,望着呼啸而去的机车,狂吠。
机车开始爬坡,两侧山渐渐矮了。许旺灶拉响车笛,笛声哀鸣,升入半空,飞向山那边。那里坟包汹涌,是火工厂陵园。工厂有自己的墓地,在全世界也罕见。制造车间里,如果空气不流通,一支手指粗的雷管跌落地下,或者女工的高跟鞋掌钉,踩在水泥地上,溅起火星,与飘浮火药沫的空气摩擦,便会引起爆炸。百年来,火工厂死去的人,比在岗的活人多。许多的爷爷是陵墓看守人。爷爷手下有一个聋子,一个哑巴,一个瞎子,一个傻子。他们抬尸,挖坑,守墓。就像一个村子,必须有一个村长,一个会计,一个出纳;就像押运队,必须有一个司机,两名押运员一样。许多的爷爷在镇里有家,他手下四个人没家,常年住在山里。过年时,从初一到二月二龙抬头,许家第一个请他们。许多的奶奶亲自下厨,忙得脚打后脑勺。四个人嗅着女主人的气息,在许多爷爷的陪伴下,吃喝得昏天黑地。镇里其他人家,争抢着请他们,还排不上号。一辈辈算下来,谁家都有在火工厂干活的人。万一谁家走人了,必须由他们处理。外人不准进入车间。聋子、哑巴、瞎子、傻子抬出死者,与工亡家属会面后,在哭声中翻山越岭去安葬。抬着抬着,聋子、哑巴、瞎子、傻子停下来。家属心急如焚,不管怎么请求,催促,他们就是不动弹。原来,他们怕走得太快,把自己的魂走丢。这里的灵魂太多。稍不留意,自己的魂跟他们打连连,就会被诱拐走。魂找不到自己,流离失所,踅摸别人附身,就糟了。他们必须停下,等自己的灵魂赶上来。直到许多的爷爷一声令下,他们才重新启程。他们宾服许多的爷爷。聋子吼叫着说:老许醒得比狗还早。瞎子听见了,点头;哑巴看见了,点头;傻子不聋不瞎不哑,心眼不全,别人点头,他也点头。聋子说对的,老许天天清晨,摸着鱼肚白上山,在墓地巡视,让他们睡懒觉。他们心满意足,睡得比死人还香。金一股的父亲死了,也是工亡。那时候,金一股和金梦还小,娘仨儿拉拉扯扯,哭哭啼啼,为当家的送行。聋子、哑巴、瞎子、傻子又要歇下,屁股刚沾地,许多的爷爷就吼起来,催他们快走。哥四个张皇失措,愤怒极了,第一次一口气将一个人抬到墓地。原来,金一股的父亲活着时,将一幅羊皮地图送给许家,有言在先,今后不准为难他。这幅羊皮地图,是从庄园镇的前身,契丹大营里传下来的,随着攻城略地,斗转星移,羊皮地图上的信息越来越密集,山川、险隘、道路、草场,城市、乡村、部落,栩栩如生。尤其在风雨阴晦,暴雪成灾的恶劣天气,契丹铁骑迷路,陷入绝境时,羊皮地图上的内容,色彩加重,愈加清晰。许家得到古羊皮地图,如获至宝。许多的爷爷驱赶着聋子、哑巴、瞎子和傻子,让金一股的父亲顺顺当当,入土为安。他们四个却抱头痛哭,伤心欲绝,觉得自己的魂丢了,觉得自己是没魂的人,成了行尸走肉,惨不忍睹。打这以后,许多的爷爷老得很快,在梦里经常看见自己的背影。他留下话,死后不埋在山那边的陵园。机车缓缓爬行,前方,山这边,有个精致的墓园,绿树成荫。许多说:“爸,停一下。”
这么陡的坡,重载货物,又是火药,若停下,车即使不退回去,再启动,朝上爬也难了。许旺灶没理儿子。许多见车走得像牛车,跳下去,借着冲劲,几步蹿上坡,朝墓园飞跑。那里埋着他的爷爷奶奶。爷爷竖墓碑;奶奶立十字架,上面镶嵌着女主人的照片,却看不清了。爷爷和奶奶没有合葬,围在一个栅栏内。许多拉开栅栏门,响起糟朽的“咿呀”声。许多“扑通”跪下,给爷爷奶奶磕了三个头。孙子出远门,从先人身边出发,从先人身边经过,不敢视而不见,扬长而去呀!
许多一脑门土,退出去,合上栅栏门。他不敢多耽搁,跳上铁道线,机车缓缓爬行,车轮吃力地咬住铁轨,一圈圈滚动,青光闪烁,这是维持机车前进的最低速度,许旺灶在等儿子。老胡水淋淋撵上来。许多说:“快跑。”老胡刚才丢尽面子,满脸羞愧,呜噜呜噜点头。他们俩踩着枕木飞跑,追上尾车后,下铁道,撵上车头。许多抓住扶手,一纵,跃上踏板。老胡“嗖”地蹿上踏板,挤在许多脚边。许旺灶问:“磕头了?”
“磕头了。”许多说。
“好!你爷爷拜托土地,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你奶求主保佑咱们。”许旺灶推快挡,机车驶离厂区,冲出谷口,车笛长啸,天地间豁然开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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