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车东北人-水会营子全是大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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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机车开进转运站,小铁道线到此终止。装卸工们将四平板车火药,装上卡车,正好满满一辆。许旺灶改开汽车。金一股钻进驾驶楼。许多爬上后车厢,那里留出两个人的窝儿,有行李,过夜棉大衣,雨具,能躺能坐。老胡在卡车底下,昂头瞅他,焦急地晃尾巴。许多心里叹气,金一股是老胡的舅主人。你没资格带走老胡,不能隔着锅台上炕。金一股把头探出车窗,呵斥老胡:“滚回去!”

    卡车启动,向北方驶去。这艘巨无霸,使人显得渺小。许多扒住车帮往后瞅,老胡没有追撵,满脸伤感地目送他们。老胡小得像一个点儿,渐渐消失了。

    前方第一站,是水会营子。论建制,水会营子是个镇,建筑极像一座小城。水会营子紧傍省界,属于辽宁。再向北,就进入内蒙古了。从民国至今,水会营子三度划归内蒙古,一度划归辽西省,两度纳入辽宁省版图。水会营子人家,都有两三个户口簿,旧的没交上去,新的又发下来。有的老人说他是内蒙古人,新娶进家门的儿媳妇纠正道:“爹,这是辽宁省。”公爹用拐杖敲击地面,吹胡子瞪眼睛叫喊:“我活糊涂了吗!这里是水会营子!”

    没错,这里是水会营子,消防团大本营。清朝时,营子内有深井三十眼,井旁设了望楼,一旦发现火警,白天举旗,夜晚挑灯,指引火灾方向,官兵们驱动水车紧急扑救。瞭望楼上,永远站着三名士兵。曾有一场雷火,借助狂烈的北风,扑向瞭望楼。没有一名士兵退缩,火龙过去后,三副焦黑的骨架,仍然站立在瞭望楼上。

    民国后,兵营撤销,水会归商会管理。消防灭火,变成民间自救互助性质。商会添置了机械水车,喷水卷筒。所有商铺都配备水桶,大小一样,用红漆写上“防火”和自家商号名。在救火现场,由商会统一发放号坎,防备盗贼混入,趁火打劫。穿坎肩的伙计,将自家水牌交给水会头领,听从指挥,奋力救火。事后按水牌清查,救火不力者罚款;遇火不救者,封店半年,勒令店主给被烧死者披麻戴孝。渐渐地,水会营子成了南可救庄园镇,北可增援北伦旗,辽宁和内蒙都倚重的消防重镇。

    火工厂的卡车,驶进水会营子。毕竟是辽宁地面,离庄园镇近,押运队员都来过这里。许旺灶和金一股推开车门,跳下驾驶楼。许多跨过车厢板,踩住车轱辘,跳到地上。三人朝老兵客栈走去。店主老兵从十四岁起就吃军饷,给数不清的势力当过差,如今八十多岁了。陪伴老兵的,只剩下一匹退役军马。营盘内水井遍布,清晨多雾,朦朦胧胧,老兵听见铃铛叮咚叮咚响,老军马不用人赶,去奶站给他取奶回来了。老兵喜欢羊奶的膻香。押运队员看见,店主老兵拎着马灯,眼睛灰白,脸褶子巴巴,像蜈蚣。老兵带押运队员向客栈院里走去。许多东张西望,土墙,空马厩,土坯客房,搭配在一起,像遗址,标本。

    老兵吸吸鼻子,说:“我嗅到生人味了。”声音沙哑,有点怪。

    许旺灶和金一股跟老兵是熟人。金一股说:“是是,许多……”

    老兵打断金一股,对许多说:“你头一次来。”

    许多吃惊,老兵瞅都没瞅他,分明是在跟他说话。“水会营子我来过,没在你这儿住。”

    “他是许师傅的……”

    许多咳嗽一声,截住金一股。老大不小了,出门在外,用得着说谁是谁谁的儿子吗。“老板,我是新来的押运员。”许多说。

    “老兵。”店主老兵纠正他,说,“住下吧。”

    “我在车上睡。”许多说。

    许旺灶和金一股在客房住下。押运卡车在水会营子打尖,明早出发,向北,进入内蒙古北伦旗。

    晚上,火药车停在空旷地,许多躺在驾驶楼内,后排沙发座长,蛮舒服,却睡不着。许多睡没睡着的标准,就是做没做梦。做梦了,他就不必起来。许多没有梦见什么,睡不着,起来了。客栈灯光昏黄,每人每宿三十块钱,还搭一顿早餐,按说够便宜了。但押运队的资金,按路线里程包干。出发前大伙说过,在路上,把钱花在肚子里,吃喝不能省细。住嘛,有熟人,蹭一宿;没熟人,睡露天地,马革裹尸是战士。可是,唾沫星子没干,第一宿,他们俩就住店了。许多心里不忿,但也没法子,老兵店是特设边境点,危险品出省证由他开。老兵这座土地庙不敢不拜。许多跳下车,朝店里走去。后半夜了,屋脊起伏,三进深大院,老兵住在后院,中院是客房,前院是饭店。许多走进厨房,白蒙蒙蒸汽里,有人在忙活。许多咳嗽一声,问:“做啥呢?”

    “面龙。”有人回答。听声音,是位老厨工。

    许多看见,一只大木盆里,发好了面,是荞麦和黏米混合面。两位小工抬起大盆,将几十斤暄腾腾的面,扣在一张门板上,麦香扑鼻。一位师傅抡起木榔头,噗噗砸。砸一气儿,两位小工将面团抠起,堆成卷儿,师傅又砸。许多蹭一下鼻子,笑了,就这样揉面、揣面吗。“师傅,我来两下。”许多搓搓手,说。

    师傅瞅他笑笑,松手,让开身子。许多接过木榔头,对准小山似的面团,狠劲抡过去。没成想,面团又黏又有弹性,木榔头被粘住,许多被榔头把挑起,一悠,“喀嚓”摔倒在水泥地上,四肢张开,像一摊稀泥。许多疼得龇牙咧嘴,闭上眼睛。

    两位小工要扶他。师傅说:“别乱动。”在许多脑畔蹲下,问,“咋样?”

    许多不动弹。

    “怕是够戗!”师傅说。

    许多睁开眼睛,泪水出来了。

    两位小工松口气,说:“好好,缓过劲了。”

    师傅问:“肠子啥的摔折了吗?”

    “没有。”

    “肝、脾破碎没有?”

    “没有。”许多气喘吁吁说,“我起来。”

    “能起来?”

    许多点头。

    “我们扶,还是你自个儿起?”

    这家伙动嘴不动手,咋这么啰嗦!许多爬起来。

    里面灶间,有个女人喊:“到钟点了,起锅。”

    师傅和俩小工,丢下许多,朝灶间奔去。满族式锅台上,摞满一叠笼屉,十二层。每层笼屉都有一对耳朵,俩小工站在锅台上,抠住笼耳,揭起最上面一层笼屉,“轰”的一声,热气冲出,白雾急旋,啥都看不见了。许多瘸巴瘸巴走过去,见师傅和一位女工,从小工手里接过笼屉,摆在柜架上。一只笼屉内只有一条面龙,盘旋踅绕,足有十斤。在陈年旧月里,官兵、游匪、旅蒙商、地质学家、革命党人,北上朝拜佛寺和成吉思汗陵的信徒,形形色色的过客们,在店里买一条面龙,用家织布裹好,缠在腰间,走出百八十里再吃,面龙还新鲜暄软,温嘟嘟的。但这种做法,太野蛮了!许多瞅一眼骨瘦如柴的女工,咧嘴笑。女工将面龙扣在案板上,嗓子吱吱响,好像有气管炎。“你是押车的?”

    “嗯。”

    “头一回见你。”

    “我头一回跟车。”

    “你多大?”

    “你瞅我有多大?”

    “你小子挺屁溜呀!二十五六?”

    “咦哟,你有仙儿!”

    “成家了吗?”

    “没。”

    “我给你抓挠个媳妇吧。”

    “别绊住我。明早就走。”

    女工啐一口,说:“别不识抬举!俺们水会营子的姑娘,被内蒙那边娶去,都成了公主。”

    许多笑道:“搁面龙陪嫁。”

    “面龙咋?你会吃吗?”

    “我咋不会。”

    “你吃一个给我看看。”

    这时候,几位男工走过来,吃午夜餐。桌上摆着几大碗肉炖粉条。他们纷纷动手,把整根面龙抓起,自如地送进嘴里,另一只手用筷子捞菜,端起大碗喝汤。一片饕餮声。

    女工催促:“吃呀。”

    许多想,他不住宿,明早没有他的免费饭。这里白供,不如提前造了。许多搓搓手,笑了,如果是馒头就好了。馒头是圆的,小。他叉开左手五指,抓起一条面龙;右手端起菜碗,又慌忙撂下,左手的面龙悠来荡去,一个劲往下沉。许多用右手托起面龙下端,顾不得汤菜了,全力以赴对付面龙,两手倒换着往嘴里送。男工们说:“瞧瞧,这小子把面龙吃活了。”

    许多嘟哝道:“应该切切。”

    “吃还堵不住你的嘴。我就得意又大又长的。”女工说。

    男工们轰地大笑。

    许多赶紧囫囵完,离开厨房,向卡车走去。走着走着,觉得骨头疼,一摸身上,和泥了,得洗个澡。水会营子没有桑拿,出门在外,将就吧。许多看见,前院墙根下,有一排水桶,盛满了水。许多抓住两只桶,走出院子,来到卡车背面,一人多高的轮胎将他遮住。许多脱光衣裤,掬水洗手,洗脸,洗头,洗脚,大面处理完,用另一桶水洗身子,洗老二。水不尽兴,许多懒得穿上衣裳去拎水,凑合洗完,将一只桶倒扣在地上,坐在上面,劈叉开腿歇气儿。浮云遮没月亮,许多低头,漓干头发上的水,一条黑影爬过来。许多抬起头,啊,店主老兵。

    老兵绕过卡车过来,发疟疾似的颤抖!许多哪里晓得,他闯下大祸了!许多用的是消防水桶,桶壁涂白漆,用红铅油写着“老兵客栈”。消防桶,消防水,任何人不准乱动,任何人不准乱用。许多哪里知道,紧临省界的老兵店,是公安局线人最多的地方。过去,搞阶级斗争的几十年间,有政治异己者越境,逃往南朝鲜、苏联,经过这里。如今,毒品贩子、婴儿贩子、文物贩子跨越省界时,经过这里。水会营子成了辽西最后一道防线。老兵老了,但老兵具有宗教般崇高声誉,到什么时候都是战士!许多将先人传下来的消防水桶,将老兵的尊严一屁股坐在底下。老兵狂怒,嚎叫:“来人哪!掌灯!”

    许多懵了!

    立刻响起纷乱的脚步声,客房伙计、食堂厨工们跑过来。一个小工举起马灯。许多急忙穿上裤衩,叫喊:“别照我!”

    老兵厉声道:“畜生!你用消防桶洗屁股!”

    许多以为,老兵怕他顺手牵羊,说:“俩破桶,还能拉走!白给我都不要。用完这水,给你送回去。”

    许多哪里晓得,民国年间,有人盗窃消防桶,被商会保安队逮住,将贼手贼脚捆住,用杠子一穿,鸣锣吹号,像抬着野猪游街。有的贼,气性大,到了不服软,按破坏救灾论处,被活活吊死。

    “把他抓起来!”老兵怒吼。

    一伙人逼近许多。

    “我是押运员。”许多叫道。

    店伙计说:“押车的在店里睡大觉呢。”

    厨房女工讥笑道:“贼性!我寻思来了个要饭的。”

    “你,你!”许多气坏了,“媒婆子”没替他说好话,更损。“你咋这么歪!”

    女工扑上来,一把扯下许多的裤衩:“畜生!不要脸!”

    男人们哄笑:“面龙,面龙。”

    许多恼羞成怒,跳脚叫嚷:“黑店,土匪!”

    老兵下令:“鸣锣,游街。”

    众人一拥而上,将许多的头按下去,双手别在身后,推着他,向营子里走。厨房大师傅对女工说:“你回去,加几屉面龙。今天有事,吃饭的人多。”客房伙计取出铜锣,“咣咣咣”敲响,吆喝:“破坏消防犯噢——”

    许多这才惊醒,他要遭受奇耻大辱!他是武装押运员,连自己都保护不了,不是失职,废物吗?许多挣扎着,叫喊:“我有话说。”

    老兵一摆手:“说。”

    “看在都是东北人的份上,放了我。”许多道。

    好几个人喊:

    “我们不是东北人。”

    “俺们是内蒙人。”

    “我们不知道自己是哪儿的人。”

    许多软声道:“老板,杀人不过头点地。我给你们跪下。”

    原来是个松包,上街不够耍了。老兵轻蔑地说:“松绑,他膝盖没长骨头。”

    众人松手。许多脸惨白,死尸似的向后一仰,倒砸下去,众人不由自主往后闪。许多忽然扭转身,冲出人群,飞也似的冲到卡车前,拽开车门,一伸手,从后排座上抄出防暴枪,对准围上来的人,狂吼:“别动!再往前,我就开枪!”

    都怔住了。没料到,这家伙能屈能伸,能钻胯裆,下跪装死。水会营子人,没玩过这种不要脸的鸟!老兵笑了,声音阴森森,说:“坟地上耍大刀,吓唬鬼吧!”一步步逼向前。

    就在这时,许旺灶和金一股跑过来,一看现场,就明白了。许旺灶厉声道:“许多,把枪放下!”

    许多举枪不动。

    金一股厉声道:“许多,你违法持枪!”

    “我是武装押运员。”

    “你有枪证吗?”

    许多一怔,枪证上的姓名是金一股。许多恨坏了,金一股这个小舅子,到节骨眼上,吃里扒外,六亲不认!

    许旺灶和金一股,必须站在老兵一边。要不然,押运队就别想走出水会营子。

    老兵拎着马灯,逼近许多。马灯像头黄毛野兽,张牙舞爪,狂躁不安。许多心慌,脑子一片空白,吼叫:“你再逼我,就开枪了!”枪口鬼使神差般向上一抬,枪竟响了,炸豆般爆响。老兵店的人一拥而上,许多眼睛一黑,朝后倒去……

    ……

    许多醒来后,发现自己躺在草铺上,被关在一间小屋里,四壁是光秃秃水泥墙,只有一间气窗,上了铁栅栏。许多动动手,蹬蹬脚,身子没坏。许多知道,自己被非法拘禁了。可是,这里有法吗!老兵,那个老混账,你能跟他论什么法!爸和金一股呢?培训时,领导讲过,咱们这特殊行业,必要时要货不要人。爸不会甩下我,把车开走吧?我就是死了,他们俩也应该把战友的尸体,从战场上拖下去呀。

    铁门“哐啷”响,门开了,许多一怔,金梦和瓦罐走进来,还有老胡。金梦“扑通”跪在草铺上,眼泪簌簌掉。

    “你,咋来了?”许多腾地坐起来。

    “你爸和我哥,给厂子打电话求救,厂里派我来的。财务随行,参加押运组,有一笔账,要跟收货方结算。”

    许多用双手捧住瓦罐的脸:“你也来了?”

    瓦罐咬住嘴唇,点头,说:“我不来行吗!”

    老胡用嘴蹭许多,呜噜呜噜哭。

    金梦说:“你不知道吧,我是老兵的干闺女。”

    “什么!”

    “真的?”

    “可不。水会营子我常来。来了就住在客栈里,跟老兵认了干亲。”金梦说,“老兵没儿没女,拿我当宝贝。”

    许多恍然大悟,怪不得你一来,铁门就打开了。

    金梦瞟他一眼,说:“你知道我哥说啥了?”

    许多摸后脑勺。

    “我哥跟老兵说,你是我们金家的准姑爷。这才……”金梦脸飞红,“快走吧,夜长梦多。”

    许多跟金梦走出小屋,走到卡车前。许旺灶坐在驾驶员位置上,面前放着一袋面龙。金一股趴在货厢上,滑稽地一吐舌头。金梦和许多钻进驾驶楼。许多挨老爸,金梦坐后排,谁都没有说话。老兵店的人,在附近幽灵般游荡,监视着他们。

    车开动了,老兵客栈向后退去。许多忽然想起,问:“瓦罐和老胡呢?”

    “给老兵留下了。”金梦说,“老人最喜欢孩子和狗。”“咋,人质?!”许多叫起来。

    嗤!金梦不乐意了,告诉许多,老兵够仁义了。老兵在水会营子,经营了一辈子。老兵是棵枝繁叶茂的大树。比树叶还多的人,乘过老兵的荫凉!你一个外来毛小子,竟敢晒晾他!便宜死你了!

    许多不吱声了。装满火药的卡车,驶出水会营子。瞭望楼上的汽笛,仿佛古战场上的号角,呜呜拉响,为他们送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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