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车东北人-北伦旗餐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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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火药车在国道上奔驰,离开辽宁,越过省界,前方牌楼上写着“欢迎您到内蒙古来”。卡车进入内蒙后,许多摇下车窗,往回瞅,牌坊另一面写着“欢迎您到辽宁来”。一辆辆从内蒙返回的货车,呼啸而过,车上装满皮革,蒙药,牛、马、驴、羊。老司机都认识火工厂的车,下意识地,朝路边躲一下,与许师傅擦肩而过。如果是普通车辆,在省界相遇,司机们会摁响喇叭,兴奋地彼此招呼。但没有人招惹许旺灶。

    许旺灶不在乎。这个老跑腿子,往驾驶座上一坐,全身便分外轻松。他具有长途驭手的天才。有的司机长途行车,精神高度集中,老惦记着火药箱,总感觉身后有什么顶住他,心中充满恐惧。押运员也跟着焦虑、紧张,笼罩在恐怖的阴影里。怪不得押运员都愿意跟许旺灶出车。不是谁都能上许旺灶的车。走汽运、水运、火车运输,去内蒙古、新疆、山东、江苏、广西、贵州,怎么走,去哪儿,由厂部签发调度令。但财务金梦特殊。厂子与所有用户都有理不清的账目。金梦跟主管厂长打个招呼,愿意上哪儿就上哪儿,愿意啥时候去,抬起屁股走人。财务室,没有一个人愿意出这种苦差。这回走,有亲哥哥,许家爷俩儿,挺滋润。金梦坐在驾驶楼后排,褪下高跟鞋,从座位下的铝箱里,拎出布鞋,把自己放倒在后排座位上,舒服地闭上眼睛,眼睫毛却扑扑颤颤,想心事。这时候,这姿势,最适合女人想心事。本次终点北大坎,有一个人,让她在心里想着,觉得更有奔头。

    许多坐在副驾驶位置上,想到自己差点被游街示众,心里熬糟。

    许旺灶说:“跑长途,得有个本事,把过去的事唰唰甩后头,一心往前奔。”

    许多舔舔嘴唇,咂摸爸的话,挺有意思。“爸,这条道,你走过几次了?”

    “过去的事,我不记。眼目前,我闭上眼睛也能开。”

    许多说:“我也觉得,进入内蒙古后,越向前越敞亮。”

    许多弯下腰,从司机工具箱里,摸出羊皮地图,展开。火工厂押运队员,将古羊皮地图奉为吉祥宝物,万里远行,带在身上,驱邪避祟。金梦把手伸过去,指点道:“前方是北伦旗。”

    许旺灶问:“饿不饿?”

    “我早上还没吃饭呢。”许多说。

    “到北伦旗找家饭店。”许旺灶说。

    金梦说:“咱们先去停车,让许多上饭堂街溜溜,他相中哪家吃哪家。”

    “就你知道心疼我!”许多侧过脸,小声说。

    金梦噘起嘴,在许多脸上“啵”地亲一下。

    许多猛地坐直身子,金梦把这儿当成她家的炕头了。

    卡车进入北伦旗,将许多卸下后,驶向专用停车场。许多在街上逛,一个土拉吧唧的县城,房屋土黄色,院墙土黄色,街道土黄色,人土黄色。许多走进饭堂街,一条狭窄长街,从南口到北口,纵贯城区,好像县城的一根肠子。街市两边,幌子一家挨一家,汉家红幌、清真蓝幌,横招帘,竖招帘,酒旗望子,箩圈幌。还有鲤鱼幌子,前店后院,连吃带住,这规矩是从古代传承下来的。那时的考生奔赴县城、省城、京城,进行乡试、会试和殿试,经过这里住下,鲤鱼跃龙门,吉祥。

    许多走到街深处,看见一家饭店,没挂幌子,门玻璃上贴只剪纸狗,写有“狗的样子餐馆”几个字。不见有人进出,挺冷清。这时候,沿着饭堂街,开过来一辆卡车,车厢上站满狗,个个高大雄壮。没有一只狗叫,好像被灌了失音药。许多好奇,它们不是牛、马、驴、骡,没戴笼头,也没勒缰绳,怎么弄下来?如果地上有一堆骨头,它们会没命地扑下来。但店铺里,架着狗肉汤锅,热气袅袅,香味浓郁,它们嗅出同类的味道,肯下车吗?!

    许多看见,从餐馆里走出一位厨工,又走出一位厨工……四位厨工鱼贯而出,都矮,都单薄,是南方佣工。他们不能像牵马那样,把狗牵下车;也不能像抬猪那样,把它们捆绑住,抬下车。肉狗们站在卡车上,龇牙咧嘴,躁动不安。谁敢上去,如果狗炸窝,那就是羊掉进狼群里了!

    许多看出,厨工们不敢莽撞,南方人干活仔细,有心眼。厨工们从库房抬出跳板,担在车厢后沿。草原上的狗,见过骑兵团的军马踩着跳板上、下军列,见过战备粮库的装卸工,踩着跳板,扛起粮袋上火车。草原上的狗善于模仿,给它们跳板,便能下车了。它们的尊严也得到满足。你瞧:那四位厨工,哈着腰,头往前扎,满脸谄笑,舌头伸出来,吐吐响,好像在恳求它们下来。但是,这车狗显得格外谨慎,呜噜呜噜,商量什么,争执起来。狗们心里明白,这样僵持下去,不是个事。于是,推举一只公狗先下车。公狗试探着,把一只前腿伸向跳板。狗不像大牲畜,没有挂掌,爪子在跳板上打滑。其实,不需要跳板,一蹦,它就跳到地上了。公狗没有那样做,跳板摆在面前,它就要像军马和装卸工一样,走下跳板。公狗一步一步走下去,跳板又陡又滑,爪子笃笃笃敲击跳板,四条腿簌簌抖。公狗蹙起眉头,后悔了,想停下,扭身窜回去,可是跳板太窄,不能转身。公狗吓得闭住眼睛,伏身往下出溜,跳板忽悠忽悠颤。落地后,公狗头朝下,肚皮朝上,仰翻栽倒。等在车下的四名厨工,每人抓住一条腿,冲进餐馆。车上的狗,没有趁机逃跑。四位厨工返回来,站在跳板两侧。第二只狗,刚往下走一步,便趴在跳板上,呼隆隆滑下来。四名厨工抓住它,冲进餐馆。狗们一个挨一个,自动往下出溜。许多奇怪,这些狗一声不叫,好像鬼魂附体,成哑巴,吓破胆了!

    不料,最后一只狗下来后,没有仰肚翻倒,竟站住了,跟四位厨工面对面。它壮得像豹子,跟扎头弯腰的厨工一般高。四名厨工喘起来,像气管炎急性发作,手发抖,腿发软,别说上前捉它,扭身往回跑都找不着腿了。好家伙!许多心一动,买下它,带它上路。许多站起来,走过去,不料,狗前腿一弯,给他跪下了。许多觉得受了欺骗,徒有其表,窝囊,飞起一脚,踢在狗肋上。狗一下坐倒,噢噢噢哭,声音短促,凄怆。许多抓住它的脖颈皮,像挟住一个俘虏,走进门楣彩匾上写着“天天活狗”的餐馆里。

    前台老板是个女子,坐在柜台里面,一只脚踩着高脚凳底撑儿,一只脚盘在凳面上,双手揽住膝头。女老板三十来岁,长得像评戏里的刘巧儿,烫刘海,粘睫毛,俩大眼睛水汪汪。女老板仰起下巴,脖子又长又白,胸脯鼓溜溜,是个让男人一看就冲动的小娘们儿。“嗨,劳您的大驾了!”女老板红嘴唇一努,示意许多将货送进后厨。她在前台,货样子,却不是样子货。别的饭店进货,走后院后门。她吩咐伙计抬着活狗,一回回穿堂而过,让客人眼见为实。许多一愣,被女老板电住了,脸热乎辣红。但他没有停下,太沉了,也停不住,挟着肉乎乎大狗走进厨房。厨房后门敞开,白光耀眼。许多走到后院,狗圈很大。四位厨工接过许多怀里的狗,“扑通”扔进圈里。许多见那只狗,跟他对视一眼,眼神失望,绝望,骨头软了,只剩下一堆肉。

    许多扭身回到前堂。女老板滑下高凳,飘出柜台,说:“老弟,头一次来吧?”

    许多点点头。

    女老板将许多引到餐桌前,问:“要碗烀狗肉?”

    许多摇头:“来俩家常菜。”

    “要啥酒?”

    “随便。”

    女老板一翘红嘴唇,笑眯眯道:“来了个好耍的客。”一会儿,给他上了一碟皮蛋拌豆腐,一碗磨菇汤,主食大饼子卷咸鱼。许多眼睛一亮,真对胃口,瞟女老板一眼,她准是山东籍汉人。从晚清、民国到新中国,闯关东和进入内蒙古的山东人,太多了。在城市,山东人聚集的地方,大多叫山东大院,山东胡同,山东街。山东人饭量大,开的饭店多,有的幌子用白布写着“山东大煎饼”,随风猎猎,像极了水泊梁山。山东煎饼有玉米面、高粱米面、小米面,还有用黄豆掺地瓜糊刮出来的。不管啥面煎饼,卷上小葱野菜,抹一层大酱,煞口!近些年,风习改变,嫌煎饼单薄了,改成咸鱼大饼子。鱼是河塘鱼,自家用大缸腌的,肉纹清晰,咸香爽口。小时候,许家三代同堂,围坐在俄式长方形桌子前。奶奶信教,在胸前划十字,嘟嘟哝哝感谢上帝的恩赐后,再吃饭。小旺灶太小,直起上身,下巴颏才碰到碗沿。他不懂感恩,像猪拱食。

    许多抓起玉米面大饼子,热,倒换一下手,弹弹金黄嘎嘎,嘣嘣脆响;扯一条咸鱼,顺纹络撕。许多咬两口大饼子,就一口咸鱼,嗨,筋道。一问,果然,女老板老家在威海,祖上是渔民。许多笑了。

    “乐啥?”女老板一撇红嘴唇。不是饭时,店里没有其他客人,女老板在许多对面坐下,问:“你是押车的?”

    “嗯。”

    “啥货?”

    “火药。”

    “你是庄园镇人?”

    “咦,你知道?”

    女老板眼睛放光。庄园镇火工厂,在整个东北、内蒙古都有名声。女老板眉飞色舞,举手投足,像个青春派演员:“老弟……”

    许多截住她:“你咋叫我老弟,听着别扭。”

    “你多大?”

    “我25。”

    “我30。”

    “瞎掰!”许多说。

    “我属龙的。”女老板说。

    许多盯住女老板,嘟哝:“不像,太不像了。”

    女老板高兴,小老弟真会哄女人!

    一个女孩走进来,顶多十七八岁,染五彩头,穿超短裙,不知在啥地方喝了酒,摇晃着身子,对女老板道:“喂,放碟,扎多吉娃的。”

    女老板起身,走到录放机前,按遥控器,插光盘,音乐响起。女孩拿起扬声器,唱道:

    有个爷们儿刚十一

    娶个大嫂二十一

    俩人抬水一头高来一头低

    高的往低的那头窜

    妈也

    把小女婿造个嘴啃泥

    女孩一边唱,一边走到许多的桌前,拿起香烟,点燃,深吸一口后,递给许多。把许多造愣了,这才发现,桌上有盒香烟。“不是我的。”许多摇头。女孩蹦蹦跳跳,回到录放机前,接着唱:

    我有草就喂你的马

    我有炕就暖你的身子

    小妹给你留下来

    ……

    女孩又唱又跳,完了,朝女老板打个榧子,稀里哗啦笑着,风一样走了。

    静会儿,许多醒过神,问:“她是谁?”

    女老板耸耸肩:“客人。”

    她不吃不喝就任她闹腾,然后扬长而去,女老板真能聚揽人气。

    许多离开餐馆时,心痒痒像开花,哼着小曲“小妹给你留下来”,走出饭堂一条街,来到停车场。金一股正在卡车上张望,等急了,一只脚踩住车帮,气呼呼喊:“许多,你他妈叫狗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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