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和金一股笑了,拐进靴子胡同。小街两侧,鞋铺一家挨一家,挂满实物幌子:布鞋、胶鞋、皮鞋、凉鞋、拖鞋、毡靴。逛街的人,不用进店,随手摘下幌子上的鞋,穿上,走几步,不满意,回身挂上。若感觉还行,进屋,跟店主细掰扯。这里的货物,没有上架、下架、换季的概念。大冬天,冰雪压得房顶咔吧咔吧叫,空前绝后的凉鞋,仍旧摆在柜架上。三伏天,满街膀爷,这里人吃肉狠,身上汗珠油汪汪,可羊毛毡靴、仿军用棉皮鞋,照样沉甸甸压满柜台。靴子街上,还卖袜子、裹脚布、马蹬,跟脚有关的物什都卖。
俩人走进一家鞋铺。店堂深,光线暗,掌柜的是个瘦老头,坐在柜台里面,脸色灰败。掌柜身后的墙上,贴张宣传画:一把利剑戳下来,剑尖下溅出一行警戒语:“严禁毒品!”北伦旗的大街小巷,都贴着这种宣传画。在家时,许多在文化站的地方志上,就知道这一带曾是罂粟品通道,从清朝开始,历经伪满洲国,民国,直至今天,仍然没有绝迹。
金一股朝货架上一指,说:“那款马靴不赖。”
“行,你相中就成。”许多说。
掌柜老头打着哈欠,从柜台底下抽出杆子,没回头,朝身后一挑,将货架上的一只马靴,准当儿挑放在前面柜台上。杆子向后一甩,又往前一悠,另一只马靴,并膀站在柜台上了,掌柜的连屁股都没欠,哈欠都没打完。许多宾服极了,瘦老头后脑勺长眼睛了,简直像卖艺的。
金一股试鞋,肥瘦长短正好。掌柜的没跟他们俩说一句话,没瞅金一股的脚,眼皮都没往柜台外麻搭一下,挑出的鞋,竟正合买主的脚。邪了!许多拍拍脑门,暗想,在江湖上走,可得长眼睛,越是歪瓜裂枣,越不能小觑!
“三百七十元。”掌柜的说话了,声音沙哑,嘴唇动都没动,就吐出了价。
“中吗?”许多问。
“中,中。”金一股说。
俩人挺乖,心想肯定货真价实。你往下压价,便宜个小钱,没意思;砍大了,就是熊人,掌柜的行翻脸。许多摸兜,猛然想起,在“狗的样子”吃了一顿,剩几个子,不够了。大份钱在老爸那儿把着。
“行。你掏吧。”许多说。
金一股一愣:“啥?”
“我没钱了。”
“那你张罗买鞋?”
“我是给你买。”
“是你娘个瓢!”金一股骂起来,“你让我出钱给我买鞋?”
许多说:“你先垫着,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回去我跟我爸要他敢不给吗!”
金一股交了款,拎着靴子,俩人回到“狗的样子”餐馆。金一股将许旺灶和金梦叫过来。
“上炕,上炕。”金一股说。
都上炕,三个男人盘腿坐好,金梦跪坐着,屁股压在脚上,腰线波漾,发髻松颤。
“我把全组人拢一堆儿,说个事。”金一股说。
虽然金一股是头儿,许旺灶和金梦还是觉得怪怪的。金一股嘁嚓咔喳,把事儿抖露了。
好静。
金一股道:“说归齐,这是旧话重提。在家时,我跟你们说过这事,没人打过我的回驳。”
金梦嘴唇微张,脸热起来,如果许多乐意,她有啥不乐意!可万万没想到,婚事在半道上就得办。
许多没敢看金梦,瞅老爸。
许旺灶身子前倾,问金一股:“那个瞎子艺人,唱的啥?”
金一股眉飞色舞,又说一遍。“瞎子艺人还讲,有喜事冲,咱们一路上能化险为夷。你不信?你儿子也听见了。是不是?”
许多点头,孩子似的笑。
“我咋不信!”许旺灶双手撑膝,精气神儿高涨。在边地,特别是对危险重重的火药押运员,男女的事,就是传宗接代。接续香火是天大的事!江湖高人指点:“风过树梢撒下种”,分明暗示他们在路上把喜事办喽。“来日里有人顶大梁”,许家后继有人了!这喜事,非办不可了!许旺灶问金梦:“你看中不?”
金梦脸白里透红,心怦怦跳。她是过来人,二手货,务必抓住机会。但想到北大坎煤炭基地那个人,又犹豫了。金梦心扑扑腾腾,挣扎着,垂下眼睛,道:“把瓦罐接来,让他拿主意。”
三个老爷们愕然,细想,核小,却是核心,都像砸核桃似的点头了。
金梦说:“瓦罐不改姓。”
“行。”许旺灶说,瞅儿子。
“我爹说行就行。”许多说。
“那,我儿子准没说。”金梦松口气。
金一股格外亢奋,问:“谁主婚?”
主婚人必须德高望重,健康长寿,才能压邪提气。在北伦旗,在路上,他们找不到合适的人。
许旺灶说:“老兵咋样?”
“他。”许多差点儿跳起来,“不行!”
“咋不行!那是我干爹。”金梦说。
“瓦罐来,老兵就得来,一老一少分不开。”金一股说。
许多咧歪嘴,不吱声了。几个人议定,将老兵和瓦罐招呼来。婚房设在女客房。金梦剪俩喜字,贴窗户上。许多和金一股去杠房,请人操办。尽管在路上,但要把喜事办得隆重,大气,而且要快,半天就完。
金一股和许多赶往城郊杠房。杠房是操办红白喜事的脚力铺。新婚嫁娶找杠房,发丧出殡找杠房。在杠房眼里,你抬我,我抬你,人被抬来抬去。多少人家倾其所有,就是要把迎活人、送死人的场面,闹得惊天动地。杠房匾额上写着“满汉执事”。办喜事的杠杆、花轿、红毯、礼箱,从前门出入。办丧事的杠杆、棺木、棺罩、营伞、灵幡,从后门进出。杠夫们有高有矮,爬坡时,矮个儿在前,高个儿在后;下坡时,掉过来,矮个儿在后,高个儿在前。杠夫有笑面的,有哭相的,有善面的,有恶相的。笑面、善面的办喜事,哭相、恶相的办丧事。杠夫有年轻的,有中年的,但个个强壮。大夏天,在北伦旗街上走,看见肩膀宽平、厚实,脚趾像蒲扇般乍开的汉子,准是杠夫。
金一股和许多走进杠房,一位老男人坐在雕花椅上,搂住水烟枪,呼噜呼噜吸。“掌柜的,我们要办喜事。”金一股说。
掌柜的站起身,迎上两步,光束从天窗射下来,脸上露出梦幻般笑,一拱手,道:“瞅两位先生面生,不是本城人。”
“我们路过。”
“哦。要大轿,小轿?”
“怎讲?”金一股问。
“大轿八人抬,小轿四人抬。”
“大轿。”
“新房在哪儿?”
“‘狗的样子’饭店。”
掌柜的一怔,嘴唇哆嗦起来,问:“女老板答应了?”
“我们住店花钱,办喜事开席,她能不乐意?”
“我问你,她答应了吗?”
“没跟她说呢。”
“问去,问去!”掌柜的喉咙咝咝响,像一口气上不来,要昏死过去,忙裹住水烟袋,呼噜呼噜吸。
这老杂毛,把花花银子给你送上门,还尥蹶子炸屁!许多和金一股奇怪。
“她不吐口,你们这活儿,我不接。”
“不接?”
“没含糊,不接,我不敢接!”
啥毛病?许多和金一股面面相觑。待掌柜的说出缘由后,许多和金一股惊得魂飞魄散,半晌不能动,全身湿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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